2018年第1期

孝山北溪河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26:39 阅读 0

                                                  孝山北溪河
 
                                                                                 □张天夫
 
 
 
 
       北溪河是湖南最北角的一个原始村落,我为它去过多次。
       20世纪90年代末的一个初冬,进壶瓶山考察,向导说北溪河值得去瞧一瞧。上北溪河只有管山一条路,那是马蹄子从绝壁上抠出来的一条骡马道,行人要贴紧青岩壁一步一步往下掉。狭窄的山缝拧得人喘不过气来,眼睛不敢乱跑,怕撞到从深谷爬上来的咆哮声。临近午时,人从山腰飘下来,落在沟底的一座吊桥边。过吊桥沿溪走两里地,山谷豁然敞开,亮出一片开阔平坦的河洲,两片薄薄的水摊在洲上,给河洲装了一层玻璃罩,下面是晶莹的卵石和梭动的游鱼。几十棵合抱的柳树,是用焦墨画的,扭成一条条昂首的龙,树身上爬满了黑木耳,那是龙的耳朵。两岸点缀着十几只木屋,用翠竹和芭蕉掩映,炊烟从瓦缝下面绕出来,随几声狗叫,开成一蓬蓬墨菊。突然撞上这样一片宁静的河谷,让人欣喜北溪河深处的敞亮。
       去年秋末我又进了一趟北溪河。沿溪新踏出了一条小路。从阳家山过吊桥,前行几百米,一个急转弯,迎面扑来的是一条轰然切开的大峡谷。峡谷突然向你拔开塞子,密集的咆涛声掷过来,让人憋口冷气。峡谷落差很大,加上沟底乱石多,水闭着眼睛钻,被碎成若干瀑布、漩涡、深潭。朝峡谷望进去,仿若碧玉的台阶,两岸峭壁垂下若干藤蔓,亲着台阶爬上爬下。秋分已过,山外的溪河早随黄叶凋零,而北溪河不仅没憋下去,捧在手掌心,一股凉气还一个劲地咬人指头,让人感觉北溪河是有牙齿的,而且是一口乳牙。站在急流边,若顺手捧起一朵浪花,用手腕和浪花较劲,一定扭不过它。北溪河的水声是绿色的,绿色的水声才有这股悍劲。
       这次进北溪河想为北溪河的旅游做点思索。住在妇女易主任家,最让人等不及的是住户的那桌饭。北溪人好客,对新来的客人都要蒸一甑金包银的饭吃。嫂子们先把米在沸腾的大锅里打个滚,然后用竹筛子捞上来,均匀地拌上黄灿灿的苞谷粒,一层层地叠进木饭甑,再把灶孔拨红,用猛火蒸上半个钟头。一群人守在灶门前,被苞谷的香气诱惑,口水直涌。最馋眼的是饭桌上巴掌般大小的腊肉片,红得流油,叠在粗花碗中灿若丹霞山。北溪河的腊肉不像城里菜市场的猪肉,出了锅还一股生肉气,有很重的野味香。原来,北溪河人养猪不习惯把猪逼在楼里,在猪楼外用杉树引出一个平台,猪可以出来戏耍,放翻了身子晒太阳。住户的嫂子说,猪接了地气,人吃了猪肉不生湿,不生痰。北溪河人喂猪除了打野菜,吃得最勤的是屋前屋后的芭蕉叶。猪吃了芭蕉叶容易上膘,大热天利尿、排毒,故北溪河是很少染上猪瘟的。猪吃芭蕉叶从祖宗传下来,猪也就有了名分,北溪河人称芭蕉猪。
       北溪河人重养猪,也敬猪。在他们心里,喂猪是为了崇拜地,杀猪是为了顺应天。冬至后的第二天是北溪河的年猪节。临近冬至男人们就把杀猪用的河盆、案板肩下河刷洗干净,把刀磨亮,抹上茶油,准备杀年猪了。北溪河杀年猪先要击鼓告天,猪栏外要焚香祭猪,看香吐的是白烟还是清烟,判断来年是否诸(猪)事顺利。北溪河杀年猪忌说“杀”字,叫“洗猪”。一年给猪洗个澡,有讲究。烧洗猪水用杂木柴,不用山上的好料,北溪河人不愿因敬猪而得罪山神。待大锅里的水烧到三分热,倒进去半升野茶果,等锅里翻起红汤,满屋茶香,掌刀人跑上塌坎,对着山一声吆喝“洗——猪——哟!”即刻涌上来四个头扎白毛巾的汉子把猪扯上案板,猪的尖叫声撒满山谷,在欢笑声中,北溪河年猪节拉开了序幕。听老人说,用茶水洗猪,叫给猪敬香茶,与给客人敬茶一样,亲疏不得。猪洗了茶汤,熬出来的汤汁里有野茶香。洗完猪,下猪首得用“请”字,由当家的用竹筛子托起猪头,端到堂屋山神前,在猪首前点三根香,放一碗北溪老粬,叫谢山神。北溪河年猪兴旺,一般人家每年都要宰两头猪,谁家在山神前的猪头摆得多,下一个年猪节就是伺祭人,洗猪就从他家开彩。
       北溪河离外面世界远,离自己的世界近。祖孙们守着火坑和一炕腊肉过日子,像村头的老楠树,三、五代看不出变数。近几年,知道湖南屋脊下有个北溪河的人多起来,想进山找回点什么的人不少。凡来过北溪河的人,都喜欢北溪河长满了青苔,甚至希望它跟出土的铜罐一样,身上的绿斑越多越好。平静的北溪河也善于体情,似乎并不嫉妒邻村的那四个车轮子,和贴瓷砖的砖房,每天的日子和北溪河一样缓缓地流淌,乐意肩上搁副木背篓,灶门口吊把黑铜壶,含着铜烟嘴看客人围着火坑翻红薯,争饭桌上的腊肉吃,过夜哪儿也不肯去,就睡在自家的板壁房里。北溪河人不想丢掉河滩上的牛铃声,和苞谷地里的山歌,太阳下山时,手里能牵着牛羊一同回到吊脚楼来。北溪河人能憨守,也懂得善变,把祖宗用土粬酿的苞谷酒,岩壳里养的蜂蜜,山上的老茶树,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北溪老粬、北溪老茶、北溪老蜜,名字叫出来,就有人在宜沙老街挂起了“北溪三老山货行”,成了旅游商品。北溪河人偶尔出点新意,但刨地不露树根,始终抱紧面前的山不放。
       深夜了,一屋子人的脸都让火舔得发烫,远处鸟还没睡,北溪河压低了嗓子在听木屋里的说话声。借着暗了又明的火光,我对着堂屋正中板壁上的“孝山堂”久久地发呆。进北溪河没有见到观音,也没遇上太上老君,家家堂屋中只有孝山堂。孝山堂没立“君亲师”之位,两边也没挂“书读三代善人多”之类的话。额头上悬一块匾,匾上面是“孝山堂”三个厚重的字,正中供着一尊清骨棱棱的山神,山神两旁用木板刻有一副对联:“大孝者亲山亲水,至忠者顺地顺天”。正下方摆着一张方桌,桌上的石香炉积满了香灰。靠孝山堂还钉有一块木板,上面刻着《孝山百字铭》。白天问村主任,北溪河何时出现这种风俗,村主任似乎也说不清。让人生出疑窦,至今还有人住岩穴的北溪河,却为何能把孝心放大到门前的一山一水上去。白天我们刚进村,老嫂子就把我们领到了孝山堂前,先给山神上香,读《孝山百字铭》,接着捧给每人一小碗北溪老粬,看着我们喝下去。做完这些动作,心里顿时觉得有了敬畏之心。不久前,网上有人发帖说雁池乡发现了野生铁皮石斛,很稀奇。进了北溪河,发觉家家门前的柳树上都爬满厚厚一层石斛。大家心里窃喜,打算到时扯几把回去。哪知在孝山堂前一站,“子欲养,林必亲……”的百字铭还没念完,刚冒头的那点贪念都悄悄从心底抹掉了。来了才知道北溪河是轻易不可去沾染的。老易后来告诉我们,石斛在北溪河是神草,村里老人快落气了,有后人没赶到,才拿支香插在柳树根上,取几根石斛熬碗水送到老人床前,把老人嗓子边上的那口气往上提一提,好让老人在世上再多撑半日。
       北溪河家家都有火坑,火坑是北溪河的福田,四季不断烟火,整个冬都守着火坑。大雪封了山,再冷山民也不会动山上一根活树。老人信奉,烧了青皮树,会折杀年轻人。那年,老书记杨明规上山割牛草,五步蛇一口咬在虎叉上,老书记死前不肯闭眼睛,从紫青的牙缝里蠕出一句话,叫后人不要伤屋后的树。在北溪河人心中,孝父母、孝树是一回事。北溪河人与树生死相依,死后一定要睡口好杉木棺材,传说杉树心是不死的,埋在山坡上会发芽,老人希望转世变成杉树又回到北溪河。北溪河的树比云还厚,杉树尤其长得好,身杆直,油气足,做大用不走邪。树养人,人孝山,北溪河才有了北溪杉、金丝楠、野茶林、桂树湾永远不落的绿色。经过大炼钢铁几次劫难,也没伤到北溪河的树皮,一草一木都靠北溪河人的孝道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北溪河人孝山,草木受了感染,知道受娇,一山一岭长得郁郁葱葱。但也有娇儿“不孝”的。林祖珍在门前晒苞谷,特意端出半筛子苞谷搁在晒场边让猴子过早,见猴子们吃得有味,祖珍把傻瓜相机找出来,准备按几个镜头,老猴子见了龇牙裂嘴,跳上去从祖珍手中将相机抢过来,挂在自己脖子上,爬上树嘿嘿嘿地笑。祖珍也不恼,对老猴子说,不玩了就挂在那儿。等祖珍上粪回来,猴子们都散了,相机留在了树杈上。听说黑熊也不受娇。张文志在岩壳里养了十几桶土蜂,黑熊偷吃蜂蜜一头钻进蜂箱里,头再也拔不出来,顶着大蜂箱呦呦地叫。等文志赶过去,头肿成了蜂包,文志用草药给黑熊洗了好几天。北溪河人孝山,感应了猴子、黑熊们,它们拿北溪河人当父辈,常在北溪河人面前撒娇、撒野,北溪河人从不讨厌这群顽童,把这群顽童看成是天赐给他们的后代。自己心里清楚,是北溪河惯了这群“娇儿”,北溪河人却很乐意。北溪河人长年圈在深山老林,最爱听的一句话叫远亲不如近邻,在他们眼里,山上的树,林中的猴子、黑熊就是北溪河人最好的邻居。
       山里湿气重,北溪河在远处不停地扭动,夜渐渐浓成了墨。夜寒让人的头脑清晰了许多,深秋里的北溪河还袒露一片开阔的绿色的河洲,隆冬里的北溪河还不肯消瘦,举着春天般的咆哮声,这都是让北溪河孝心滋润出来的。还有那一栋栋木屋,一缕缕炊烟,朝夕相闻的鸡犬声,也是让北溪河人的孝心擦亮的。
       前不久,村民们在泰山庙的旧址上用卵石垒了座孝山坛,上面用青石塑了尊高大的山神像,把《孝山百字铭》刻在了坛上。北溪河人铁了心,子子孙孙要在这深山中为天地守孝,他们要用古朴之心,和屈已之德,为现代社会守住这方远古的厚土。
       再不必担心北溪河这个珍贵的原始村落会丢失,只要北溪河的孝山堂在,即使山外面一切都变了,北溪河的绿色是不会变的。在世界上,只有绿色才是最原始的。
北溪河,湖南屋脊下最幽深最普通的一条溪河,谁会知道,在这深山更深处,会汩汩地涌出中华孝山文化的一股清流。
       靠两条腿走进北溪河不容易,等拜了孝山堂,与天靠近了,一颗心再想走出北溪河会更难。
 
     (责任编辑:章晓虹)
 
 
      作者简介:张天夫,湖南省石门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天空未种》、散文集《天不在意》等多部作品,获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