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1期

古寺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27:12 阅读 0

                                                       古  寺

                                                                                     □张晖
 
 
        想不起到底是哪一年,只记得那时我年纪很小,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一群大我一点点的孩子身后,从早到晚在村子里四处活动,爬树捉鸟摘野果,游泳摸鱼捏泥巴,或者躲在树林里学解放军打仗。
       这年春季的一天,山坡上嫩绿一片,路边的花花草草生气傲人,成群的鸟亮开嗓门在枝头鸣唱,我们一大早就凑到了油菜花盛开的田里,正要开始解放军打土匪战斗,突然看见猴子朝我们飞奔而来。他一靠近我们就神神秘秘地说,走,带你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我们来不及打听是什么地方就愣头愣脑地跟着他走了,他是我们当中点子最多的,我们都习惯听他的。我们兴冲冲地跑得很快,好奇心也随着飞快的脚步一起膨胀起来,可是当他放慢脚步时,我们立即失望极了,原来他说的好玩的地方就是村子里那座破寺庙。这寺庙有什么好玩的?一百多年前的老古董,早就东倒西歪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了。破烂还不说,庙里还时常闹鬼。据说新中国成立前村子里有个大地主,他最宠爱的四姨太居然和家中一位长工在庙里约会,地主一气之下赶走了长工,哪知四姨太对长工用情太深,常因思念他躲进庙里哭,不久就因不能忍受思念之苦而投河自尽,她死后仍不甘心,变成鬼游到庙里哭闹。村里的大人不止一次对我们说过鬼的样子:脸像白石块,獠牙长到下巴,黑色长袍脏得不成样子,声音尖尖的怪怪的时断时续……还有人说,有一年几个红卫兵去砸这寺庙,猴子的爹冲在最前面,可是他刚到庙门口就立即落荒而逃,连连对后面的红卫兵摆手,砸不得砸不得,青面獠牙的鬼在跳舞呢……每次听大人讲鬼故事,我们都吓得捂住脸,连大气也不敢出。村里哪家孩子不听话,只要大人说一句扔到庙里去,再调皮的孩子也立马乖乖的了。我们谁也没进过这破庙,就算由大人领着也不敢去。
       离寺庙还差好几米,我们的心已砰砰乱跳,不约而同地,我们转身就往回走。
       听说庙里来了一位怪人,这人有个百宝箱。猴子有意把怪字和百宝箱三个字说得很重。
       怪人?百宝箱?我们又站住,回头望着猴子。猴子张大眼睛说,怪人的白胡子快长到脚跟了,他的百宝箱是旧社会大财主家的传家宝,里面有金银珠宝,还有很久以前的宝箭,金光闪闪的呢!猴子说着,手指不停地在空中比画,很快,我们的恐惧感被又一次蹿上来的好奇心挤到了一边,恨不得立马见到白胡子老人和他的金光闪闪的宝剑。
       宽厚的庙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们双手顶住门身体前倾,当猴子轻轻地来一声开始时,我们一齐憋红脸使劲。随着门轴长长的压抑的喔喔声,庙门缓缓地开了,顿时,一股霉气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朝我们扑来,紧接着庙里神秘的一切暴露在我们面前:中间的圆形屋柱歪歪斜斜,千疮百孔,青砖墙上印着深深浅浅的霉斑,像一块块大花布,一束束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斜斜地射下来,在坑坑洼洼布满黄土堆的地面印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光圈……望着眼前阴森可怕的一幕,我们又胆怯起来,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胆小的东子当即转身就跑。
       不想看百宝箱了?猴子好一会才勉强稳住神,问我们。
       想看!我们马上说。
       拉钩,不敢进去的是胆小鬼!猴子伸出右手食指说。
       我们于是犹犹豫豫地伸出了右手食指。拉完钩后,七八个人手牵手猫下腰小心翼翼跨进了庙门。
       庙里的气味更难闻,两边走廊上一个又一个的老鼠洞像大炮的眼,屋柱的底部忙忙碌碌的白蚁成群结队,天井里的野草一人多高……青面獠牙的鬼该不会这时候突然地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吧?呜!——我们正左顾右盼双腿发软,身后的木门突兀的一声响,惊得我们猛地转身,眼前的情景差点让我们晕过去,我们同时啊的一声大叫,撒开两腿就往回逃。
       到了门口,大家又忍不住回头,响声的出处还保持着刚才的样子:一个高大瘦削的鬼倚门而站,他头上一片白:头发花白,胡子雪白直垂到前胸,脸色苍白如蜡,他的眼神冷冷的,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剑,脸瘦得像骷髅——啊呀!鬼正一动不动看着我们呢!我们慌不择路地往门外挤,身上冷汗直冒,眼前飞舞着五颜六色的火星子,东子急乱中撞在庙门上,额头上顿时冒出两个大包。
       一连几天,我们不敢去破庙那边活动,也不敢提老太爷和百宝箱的事,甚至连眼睛也不敢往破庙那边看。
       恐惧感淡去一些时,猴子又鼓动我们去看老太爷和他的百宝箱,我们立即反驳,要去你自己去,这么吓人的地方!猴子说,鬼怕光,用手电筒照他眼睛他就会怕我们的!见我们都没响应,他又说,那天看见的其实不是鬼,就是我说的那位怪人,他真有百宝箱呢!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将信将疑地问。是我爷爷说的,我爷爷——猴子停了停又说,我爷爷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我们立即不吭声了,猴子的爷爷是村里年纪最大威信最高的老人,他的话没人不听。七八个人变着法子活动了好几天,总算弄来了几支手电筒,在经不相信这么多手电筒还照不怕他的思想反复武装后,我们又往庙里去。
       可是,当真再一次来到破庙里时,我们短时间内像肥皂泡一样膨胀起来的胆量又迅速地破灭了,几个人躲在屋柱后,胆战心惊地看着鬼上次出现的地方,生怕那家伙突然又从那里冒出来,连事先声称一点也不害怕的猴子也压不住心慌,为防止鬼从身后抓我的衣服,我赶快从队伍最后移到中间。
       呜——门果然在我们脑子轰隆作响时开了,我们随声转过身,眼睛的余光明显感觉出鬼已出现在门口,但我们谁也不敢往门口看,低着头战战兢兢地愣着,手电筒提在手里却忘了开,用手电筒照鬼的主意早被吓跑了。
       ……
       鬼的嘴皮动了动,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们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其实就算他口齿清楚,我们也没法听清楚,因为此时我们的大脑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然而我们却听出了那声音的可怕,吓得赶紧抱成一团缩在地上,将头埋在一起。
       周围一时变得非常安静,我们慢慢地睁开眼,开始窥视鬼的下方,鬼的脚开始移动了,而且正往我们这边移呢,我们赶忙连连后退。糟了!我们的身子已逼近墙根,而鬼却还在往这边移,要是鬼趁此机会像解放军捉土匪似的将我们来个一网捉尽怎么办?顿时,我们全身发抖,无助地互看了几眼——谢天谢地,鬼的脚向右转了。我们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眼睛开始往上看,这时我们才发现,鬼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身躯也不如我们想象的高大,他的穿着与村里老人并无很大差别……莫非他真是个老头?
       老……老太爷!猴子突然结结巴巴地冒出一声,惊得我们全都看着他。
       老太爷停住脚,面无表情地看了猴子一眼,又机械地将视线移开,但很快,他移开的视线又突然回到猴子身上,灰暗的眼珠接连转动了好几下,好像猴子触发了他脑子里的某种记忆似的——老太爷转过头看猴子时,他那张阴魂般让人恐怖的脸近距离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经历了一阵晕眩后终于缓缓回过神来:原来他的眼里根本没有我们想象的冷冷的凶光,而是充满了凄凉和悲哀,只因他眉骨高耸眼窝深陷脸色苍白,才给人阴森恐怖的感觉。
       老太爷,您是不是……猴子站起身来问道,看样子他的恐惧感消失得差不多了。
       紧接着我们也站起来,此时我们的恐惧感也减了一大半。
       老太爷,您是不是有个百宝箱?猴子又问。
       老太爷摇摇头,表情有些凄楚,他又看着猴子,眼神在猴子的脸上停留了好几秒钟,直到猴子不解地看着他才收住。
       老太爷,您是从哪里来的?您到这里来干什么?东子问道
       老太爷突然咳嗽起来,我们都等他咳完后回东子话,可是他咳个没完没了,好像一块什么东西紧紧地粘在喉咙口,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似的。看着他眉毛眼睛胡子扭成一团,脖子一点点地往颈根里缩,肩胛骨高高地耸起,我们对鬼的恐惧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还生出几分同情来。
       待老太爷好不容易止住咳,猴子又迫不及待地打听百宝箱的事,老太爷早咳得憋红了脸,答不出话,只苦笑着摇头。猴子以为老太爷听错了,接着又不甘心地问了好几次,老太爷又是咳,好不容易才止住咳摇一下头,哪知这一摇头又引发下一轮更厉害的咳。猴子顿时满脸失望。我们一齐狐疑地看着他。猴子仍不死心,看一眼已咳得弯下腰的老太爷又看一眼我们,暗示我们再等一等。可是我们此时已满肚子失望和懊恼,转身就出了庙门。
        又过了几天,猴子居然又动员我们去看百宝箱,我们异口同声地反对,这样又穷又老又有病的老家伙会有百宝箱?我们才不信呢!猴子又面露神秘,说,看起来穷不见得真穷!我们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不解地看了他几眼,但很快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要去你自己去好了,我们才懒得去那破庙呢!说完转身要走。可是东子磨磨蹭蹭地不肯走,我们拉他他也不理。那天老太爷不是一个劲地摇头吗?他问猴子。猴子说,你真傻,百宝箱那么贵,他会说有吗?我们一想也是,就算真有百宝箱老太爷也不会在我们面前承认的。于是,大家又跟猴子往庙里走,边走边商量,把人分作两起,一起去陪老太爷说话,一起从后窗溜进房内找百宝箱。
       很轻易地见到了老太爷,因为心里有鬼,我们的眼神有些慌乱,老太爷似乎没有觉察到我们的不安,主动请我们吃熟黄豆。我们看看黄豆,又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谁都没有吃的意思,在这种霉气扑鼻的地方吃黄豆,仿佛吃进去的是霉气而不是黄豆。我们挖空心思寻找着不着边际的话题,比如老太爷是否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是否打过日本鬼子……老太爷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猴子看,好像猴子脸上藏着贵重的宝贝而他一定要用眼睛挖出来似的。猴子对老太爷过分认真的眼神丝毫不在意,嘴上应付着,眼睛却不停地往房间里溜,突然,他起身就往外面跑,我们愣了一下,接下来也紧跟着起身出门,因为负责爬窗户的几个正向我们招手呢。
       出了庙门我们才知道,爬窗的几个人根本没爬进去,因为后窗实在关得太紧。我们很灰心,猴子却还在给我们打气,如果没有百宝箱,老太爷的窗户会关那么紧吗?我们一听又来了劲,于是又约定第二天再去破庙,而且想出了一个更细致的办法,负责陪说话的先进去,设法把老太爷引到远离房门的地方,让他背对着门,以便找箱子的从他背后溜进去。
       这次进行得很顺利,陪说话的几个对老太爷特别客气,老太爷也话多了,只是他这次好像咳得更厉害了,听他一句话我们得耐着性子等好一阵子。他主动问起猴子的家里情况,从他的爷爷奶奶起一直问到他本人,猴子装出热情的样子答话,心里却惦记着房里找百宝箱的几个。后来老太爷又问,很……哈噜……很多年前,这个村子有……哈噜……有个地主,他……有个长……哈噜……长得很漂亮的四……哈噜……四姨太……我们一听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不待他哈噜完就大声说道,听大人说早就死了!老太爷突然停住了咳,盯着我们看,仿佛不相信我们的话似的。隔了一会他又问道,你们知不知道是……哈噜……是……哈噜怎么死的?我们大声说,是淹死的!这时老太爷脸上显得很悲伤,眼角里亮晶晶的。接着他又问,你们知不知……哈噜……她的坟在……哈噜……哪里?……哈噜……他的话还没完,我们就轰地起了身,因为负责找百宝箱的几个已溜出去了。
        负责找百宝箱的几个垂头丧气地说,房里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我们的心一下子从高峰跌到了低谷,什么百宝箱?原来狗屁猴子把我们骗得打倒筋斗呢!以后再也不听他的话了。我们边往回走边大声地埋怨猴子。猴子很不服气,无奈我们人多嘴杂,他又再找不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只得闭了嘴,红着脸接受我们的责难。我们越说越气愤,直到猴子快哭鼻子了才勉强住了嘴。一群人垂头丧气默默无语地走在长满红花草的田里。这个老太爷,好奇怪!他是哪里人?他没有家吗?他这么老了还一个人待在这里干什么……我们正心烦得不得了,憨里憨气的东子竟问起大伙来。这个蠢子,这时候管这些破事有什么用呢?这些跟百宝箱又没有关系,我们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谁都懒得搭理他。
       我们对百宝箱失去了信心,对破庙也不再感到神秘和恐惧,以后从破庙经过,连头也懒得往那边抬。可是老太爷却不一样了,他天天坐在庙门口盼我们去,隔老远就向我们招手,有时还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我们看也不看他,继续在花草丛里打滚,在溪里摸鱼虾。只有东子,每到此时就露出满脸同情,说,老太爷在盼我们去呢,去看看吧!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赌气地说,好像老太爷没百宝箱就是欠我们什么似的。有几次东子说不过我们,便独自去了。等他一回来我们就讥笑他,老太爷把百宝箱秘密告诉你了?东子很认真地说,老太爷什么话也没说,样子很伤心呢。后来,村里的大人们都知道破庙里来了个老太爷的事,便接二连三地去看他,人们都问他从哪来,来这里干什么,老太爷不回答他们,只是向他们打听四姨太的坟在哪里?大人们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要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大家都没见过四姨太,所以说不出四姨太的坟在什么地方。也有人好奇地问他是不是当年和四姨太相好的那个长工。他连忙摆手,瘪起牙齿掉光的嘴,模糊不清地说他根本不认识那个长工。再后来,大人们对这位古怪的老太爷失去了兴趣,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只有猴子的爹偶尔去看他,我们也成天忘乎所以地在水库里扎猛子,根本不记得老太爷了。老太爷成天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坐在庙门口,远远望去就像一尊雕像。
       想不到,这年秋天猴子又信誓旦旦地来找我们,我百分之百地肯定,老太爷的百宝箱就放在他房间的一个洞里,他说。我们害怕再次受骗,可是好奇心又被他的不容怀疑的口气煽动了,如果没有呢?我们问。没有我就是小狗!猴子向我们发誓道。我们居然又不由自主地又跟着他往庙里去了。
       趁老太爷在门边痴坐,我们打破后窗溜进了他的住处。老太爷的房间很狭小,泥巴地面坑坑洼洼,猴子在房里转了一圈,很快认定左边一个泥土外翻的角落就是埋百宝箱的地方。我们才挖了几锄头,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用白色塑料布包着的木箱子。猴子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两手叉腰,望着我们笑。我们几个早就迫不及待了,几下就扯掉塑料布,发现木箱子已非常陈旧,表面的红色油漆剥落了好几处,露出黑色的木底子,但箱子表面擦得干干净净,一把发光的铜锁将它锁得牢牢的。
干什么?干什么?我们正要打开箱子,背后猛地响起恼怒的呵斥声。这声音真大,震得房间的窗户都抖了好几下,我们足足愣了两分钟才回过神来,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声音居然出自大风一吹就会倒地的老太爷之口。此刻,他小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往日苍白的脸涨得血红,双手插在腰间,像凶神恶煞般站在我们身后,那火气仿佛要一口把我们吞下去似的。东子见势不妙赶忙逃跑,我们几个不情愿地看了老太爷一眼,也尴尬地出了庙门。
       第二天,老太爷病倒了,我们红着脸去看他。老太爷躺在一大堆稻草上,气息很微弱,一天不见,他眼窝陷得更深了,两边颧骨像用刀削过一般,两滴泪汪在两边眼角,但始终没有落下来。我们低着头,怯怯地喊了几声老太爷,东子还拉了拉他的手,那手苍白,瘦得像鹰爪。他缓缓地睁开眼,灰白的眼珠缓慢地在我们几个的脸上打转,当转到猴子脸上是时,他的眼珠子不动了,嘴里模糊不清地啊啊着。猴子连忙凑上去,胆怯地问老太爷想说什么。老太爷又慢慢地把眼睛移到墙角的红木箱子上,嘴里又模糊不清地啊啊了两声。
       这天晚上,老太爷死了,是猴子的爹发现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随大人一起赶到庙里,只见老太爷向右侧着身子躺在稻草上,身子蜷曲如一只虾子,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球往外突出,右手落在那口红木箱子上,手指弯曲,保持着抓东西的姿势,那口红木箱子依旧由那把发光的铜锁锁着,躺在昨天那个位置
       大家的眼睛都看着那只红木箱子。有人说这箱子里一定有大秘密。有人却说一口破箱子有什么稀奇的,不如把它连同老太爷的遗体一起埋了。猴子赶紧说,这是百宝箱!大人们问猴子,你是怎么知道的。猴子说是他爷爷说的。猴子说完就看着我们,我们立刻想起了昨晚见到老太爷的情景,连忙跟着附和。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说不可能,有人又将信将疑。最后,大伙找来锤子,几下就把锁给砸烂了。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箱子,我们几个抢在最前面,期待着盼望已久的稀世珍宝出现在眼前。
       然而,箱盖子打开时,所有人都失望得很,箱子里空荡荡的,哪有什么金光闪闪的珠宝和古剑?尤其是我们几个,一齐把埋怨的目光投向猴子。东子的眼圈有些红了,他悄悄地凑在我耳边说,早知道是这样,我们昨天就不该去挖老太爷的箱子,他也不会死得这么快。
       等一下!等一下!当众人正要把箱子装入棺材时,猴子爹突然叫了两声。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众人于是住了手,一齐看着他。猴子爹用手在箱子里抖抖索索地摸。大伙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不解地看着他。只见他先在箱子里摸了一圈,然后又揭开蒙在箱子上的布,把手伸进布底下来来回回地摸。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猴子的爹从布底摸出了一个小布包。
       猴子的爹捏着那个小布包,却不解开,只是木然地坐着,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一个大伯看不下去了,接过小布包,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布是粉红的绸料,很轻,但颜色已经很旧。布揭开了,里面露出一张发黄的白纸折成的四方形,再把白纸揭开,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个女人,个子修长苗条,梳着黑油油的辫子,穿着长到膝盖以下的裙子。众人看后都摇头说没见过,猴子的爹看了一眼,迅速地沉下脸走开了。当照片传到猴子时,猴子突然说,我家有一张一模一样的!众人奇怪地问他知不知道照片里的人是谁,他想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
       有人把那张发黄的白纸展平,纸上出现了两排歪歪扭扭的字:
 
       秀兰,我没偷百宝箱。
       死后要睡你旁边。

 
       人们莫名其妙地相互看着,我们几个也相互看了几眼,不由皱起了眉头,心里总觉被某种东西牵扯着却又想不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拿纸的大伯满脸疑惑地看看众人,又看看远处的猴子爹,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猴子的爷爷拄着拐杖一喘一喘地来了。他大病未痊愈,身体非常虚弱,前些日子他正在病中,却不止一次地提出要来看,都被猴子的爹劝阻住了。
       爹,你怎么来了?猴子的爹从远处跑过来,扶住摇摇晃晃的猴子爷爷,责怪道。
       猴子爷爷不理会猴子爹,接过旁人手中的黑白照片仔细看了几眼,说,没错,就是她!
       谁?村里人不解地问。
       是当年的四姨太!猴子的爷爷说。
       啊!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猴子的爹也迷惑地看着他。
       猴子的爷爷又摇摇晃晃地来到老太爷的遗体前,灰白的眼珠在他的遗体上转了两圈,说,他就是当年和四姨太相好的长工,叫根生。
       啊!村里人又叫了一声,似乎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
       他没留下东西?猴子的爷爷问村里人。村里人赶忙搬来那口木箱子,又把那张发黄的纸递给他。他的眼神在木箱子上停留了很久,然后又狐疑地转向纸条。看着看着,他的脸僵住了,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爹,这箱子是?猴子爹问。
       这是四姨太当年的嫁妆。猴子爷爷长叹了一口气说。周围人静悄悄地看着他,等着他再说点什么,可他却在大家的期待中颤悠悠地转了声,然后一声不响地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众人看着老太爷的遗体,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家于是要猴子的爹拿主意,猴子爹一脸木然地愣着。
       这天晚上,猴子的爷爷又病倒了,而且病得比以前厉害。猴子的爹给他端来药,他推开,猴子的爹又喂他水和粥,他连嘴也不张。老人家迷迷糊糊中不停地念叨,一辈子……就撒一次谎呵!根……生,当年我……冤……冤枉你……看……看在我给你带儿子的份……份上……猴子的爹打断他的话说,爹,您说什么呀?老人家又念道,我不是……不是你爹,你的亲爹是……根……生!猴子的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嘴角慢慢地抽动起来。猴子的爷爷突然坐起,盯着猴子的爹,运足力气说,当年一起给五老爷当长工,两人都喜欢四姨太,可你娘四姨太只对他好,我……我气……气不过,正好五老爷丢了百宝箱,我以为是他偷了,就对五老爷说……根生好苦,被五老爷打……打断了腿……猴子的爹痴了很久,带着哭腔轻声地问,当年四姨太不是跳河了吗?老人说,她没……没死……被我救……救到另一个地方,生下了你……猴子的爹抽泣道,爹,我就出生在我们村子,我不是出生在别的地方!猴子爷拼尽力气说,你不是出生……出生在这个村子,四姨太生下你一……一年多后死了,我才把你带回村……村子!猴子的爷爷说完就大口吐血,慌得猴子的爹赶快去找毛巾。毛巾找来时,猴子的爷爷已断了气。猴子爷爷的死相很痛苦,眼球往外鼓,嘴张开着,右手握紧拳头放在胸口,好像咽气时正痛心地捶打那个部位似的。
       村里人问猴子的爹,两位老人怎么安葬?猴子爹关上门独自哭了一天一晚,最后说,把我爹埋在我娘旁边。村里人搞不清他说的是哪个爹,也不知道他娘的坟到底在哪里,猴子爹才一岁多就没了娘,对娘没记忆,他也不知道他娘的坟在哪里。最后,队长做主,把老太爷和那箱子与四姨太的相片埋在一起,为猴子的爷爷另辟了一块坟地。
       给猴子的两个爷爷上完坟,东子悄悄对我们说,其实他早就知道老太爷是和四姨太相好的那个长工了。我们不解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老太爷亲口告诉我的。东子回答。你不是说他没对你说什么吗?我们反问道。他要我千万不要说出去,他还说,这些年他到庙里来过几次,有一次他正在睡觉,有人来砸庙,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一见他马上就跑了。我们脑海里突然闪现老太爷看猴子时特别的眼神,便问东子,老太爷知道猴子和他爹是谁吗?东子皱着眉想了好一会,最后摇着胖胖的脑袋说,他没对我说呢!
 
    (责任编辑:刘琼华)

      作者简介:张晖,湖南桃江人,现供职于长沙某企业,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芙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安徽文学》《广州文艺》《天津文学》等刊物。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天堂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