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1期

那一夜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28:38 阅读 0

                                                          那一夜
 
                                                                                   □少一(土家族)
 
 
 
                                                                                 一
 
 
       许多事情都是偶然发生的,比如我和桑兰的那一夜。
      本来,我和她完全可以赶上返程的火车。可是,A市的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得短的。我们把时间都掐算好了,下午三点半钟准能赶到火车站,乘四点半最后那趟车回去绰绰有余。下高速后问司机,司机把时间和距离拢起暗忖一番,然后忧心忡忡说,如果路上不塞车,赶车应该没问题。他基本上是在说废话,A市中心不塞车,就正如有人告诉你他曾经捉到过鬼,你信吗?所以,他的“如果”眨眼间成为现实。我们被拥塞在离火车站据说不到七公里的路段,出租车像蜗牛一样缓慢爬行。抬眼望去,不管是再牛的凯迪拉克、劳斯莱斯,还是法拉利或保时捷,清一色成了慢慢游,没一款交通工具敢对A市的堵车说不。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毫无意义地跳过去,近在咫尺的火车站却无法抵达,真他妈想死的心都有!
     的士车把我们放在火车站后,义无反顾地走了。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是只能就近找家宾馆将就一晚。不是吹牛,在A市,我还是有几个可以投靠的朋友的,但他们都住得离火车站较远,路况又这么差劲,我不想搅扰他们,给人家添麻烦不说,倘若明天还遇上堵车,就得不偿失了。再一点,带着桑兰,两孩子都不在身边,孤男寡女的,人家要是问起啥剧情,我也难得解释。人家若是不问,我心里反而会因有更多的忌惮产生某种莫名的心虚。这个,你最懂的。
       我说,我们先吃饭。
       桑兰说,随你。
     我们踅进一家冒牌湘菜馆,一荤三素,随便点几个菜。我对服务员迫不及待说,能快点上菜吗?服务员肯定地说,很快。我问,很快有多快?服务员说,马上。菜上来了,速度真还可以,味道着实不咋地。我们还是大清早吃过,饿了大半天肚,吃起来风卷残云,想必是一副土包子的馋相,等服务员端来下一盘菜,先上的菜就被我俩消灭得差不多了。真应了那句老话,饭不好吃是没饿着,床不好睡是没坐着。我喊服务员埋单的时候,桑兰争着要付钱。我说,争什么争?这单要是让你买了,我还不如把吃进去的饭菜全吐出来。
       桑兰说,你买你的,我买我的,我们搞AA制。
       我把她递钱的手挡开,心想,这个倒是不必,下面的节目才是AA制呢。
       火车站附近,到处都是私人旅馆,门口的牌子上大都写着,每晚五十元,而且不少已经客满。桑兰见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说,条件都差不多的,随便住下来吧,离车站远了不方便。
      我说,这些私人旅店档次太低,我不想住。不怕诸君见笑,我这是头一次来A市,要不是送孩子上学,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圆梦。现在,孩子安排好了,我也累了一整天,不想太亏自己。好不容易上一趟国际大都市,住的太马虎,那将是人生一个糟糕透顶的记忆,回去说给别人听怎好意思。可是,这些话我不便对桑兰说。她一个持家女人,丈夫在小县城一个清水衙门公干,每月的薪水屈指可数。桑兰呢,下岗后开爿小小彩票站,销售一百元才有七块钱提点,生意好不到哪去。夫妻俩用捉襟见肘的收入培养儿子画画的特长,儿子每年参加点对点培训和外地写生的开销不少。桑兰只想住五十元一晚的私人旅馆,我理解。我说,要不你先住下,我再找找看。
       桑兰说,不行,我要和你一起住。
她的话一出口,我心里像被马蜂蜇了一下,惊悚的痛感仿佛立在每根神经的末梢,然后以每秒钟五马赫的速度传遍全身。眼前这个形象姣好的女人,突然释放出这么暧昧的信号,让我始料未及,心荡神移。现在,我和桑兰面对面站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A市,站在火车站西头这条寂寥的街道上。灰蒙天空下,浑圆的落日将我们变形的身影扔在马路旁边,周遭全是陌生的人事,我心里塞满天涯沦落的古意。北方城市的风任性地吹着,穿过两边的楼群和街巷,穿过街道两旁苍劲的古槐和杞柳,恣意地撩动着她的头发和我T恤的衣摆,好像在极力渲染气氛,想要促成一件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十厘米,差不多能闻到彼此喷出的鼻息和各自身上散发出的体味。我清醒地知道,对两个异性来说,这样的距离简直谈不上距离。那一刻,我真想当街拥抱桑兰一下。
       在接下来的十秒钟里,我用前三秒钟时间打量着桑兰。桑兰年轻时的漂亮是不言而喻的,但还原她的漂亮要绕到时光的背后去,至少是二十年前,那是一件很费气力的事情。四十岁以后的女人不奢谈漂亮,最好只谈气质。气质是什么?我以为身高是基本指标。平时看桑兰,我感觉她比我略微高点,至少持平。这已然成为我某些欲念曾经昙花一现的致命原因。或许,一个女人,光是身高压过男人一点,就足以让男人收起所有念想。现在,这么近距离站着,我蓦然发现,桑兰其实比我稍矮一点,即使她穿着半高跟,头碰头地比,我也确信她要比我矮一丝丝。要是都脱掉鞋子,我就有明显的身高优势。我幡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过了一米六五,再身高的男人都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它会让男人变得不自信,缺底气。再说,女人的苗条会助长她的身高,而男人则往往因为身体腴胖得不成比例,看上去在身高上大有折扣。于是,留给男人的多是猥琐和自卑,便只好收起所有不轨的杂念。就好比我和桑兰,这么多年过去,仅仅因为对她身高的误判,我几乎断了那些一次次浮起来又让我一次次摁下去的某些野草般的念想。
       在随后的七秒钟里,我想到了和桑兰的第一次身体接触。她是那么柔软,那么轻盈,仿佛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充满弹性和质感。那还是在她发怒的时候——当时,桑兰的情绪已经爆发到极点,右手抄起桌面上一只瓷杯,目标直奔马里严重谢顶的脑袋。马里也死磕,为了守住男人那点可怜的尊严,准备用自己明显骨质疏松的颅骨迎接一只瓷杯悲壮的粉碎。情势如此,我只能一把搂住桑兰,控制她可能过激的行动,为一场即将上演的伤害叫停。她的身体在我怀里扭动挣扎,就像一条在水里扑腾乱跳的鱼。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个恶浊的念想,真希望时光永远定格在那样的情景里,直到天荒地老……现在想来,如果换成一个温馨的场景,桑兰该会是一个让男人怎样销魂夺魄的尤物?
       就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她补充说,我天生胆小,从没出远门,很害怕,你不要撇下我。
       哦!原来是这样。她或许只是想和我住同一家宾馆,甚至住隔壁房,好彼此有个照应。女人出门后,都会有种本能的风险意识。她们希望身边能有一股足够强壮的力量,带给她们安全感。桑兰的话像一场初雪,我心里秋意深重的枝叶一片凋零。
       终于找到一家号称三星级的宾馆,前台小姐听出我们的外地口音,笑吟吟说,两位真是缘分,今天刚好还剩一个标间。
       我别有用心地看着桑兰。她的目光热情地迎我一下,旋即扭过头去,盯着吧台墙面上的标价。
      服务员看出她的犹豫,解释道,一百八十元并不贵,都是这个价。再说,这时候了,A市住宿挺紧张,说不定等你们再转回来,这间就卖了。
       ——这倒真是个问题。
       我不知道桑兰在想什么。我说,你不要担心房价。
       不是,桑兰拿手指在我俩之间指来指去,对服务员说,你看我们……
       服务员先笑,然后自作聪明地说,不要紧,你们不用出示结婚证,我保证警察也不会查房。
       桑兰使劲摆手,不是,不是……
      服务员思维跳跃,赶紧换一个话题,虽说不是单间,但每张床都足够宽,两个人睡得下……嗯,实在不行,就,就把两张床拼起来。
       这下轮到我嗫嚅了,不是,不是……
       服务员被我们众多的“不是”弄得左右为难。她不明白我们这对男女到底要表达什么。
       开吧。桑兰脸上略微红一下,掏身份证递过去,这房间我们要了。
 
 
                                                                               二
 
 
       怎么说呢?从一开始我就认为桑兰只是开开玩笑,她不可能和我结伴而行。
       每天傍晚的时候,我死心塌地地来到她的彩票站。我买彩票好些年了,用一笔悔之晚矣的代价吸取了理性购彩的惨痛教训,成了桑兰彩票站的资深彩民,人送“技术性彩民”的雅号。看得出来,桑兰对我每天的光顾都持期待和欢迎的姿态。这并非因为我下注很多,能给她创造理想的效益,而是我能给她的站点带来人气——彩票站是最需要人气的。许多和我从前一样狂热购彩的彩民,需要向我“咨询”,我想“谦虚”一把都不行。他们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总是准点候在那里,对我的“指导”抱有天真的侥幸和幻想。尽管我那些模棱两可的“参考意见”一次次让他们血本无归,但他们从没有上当受骗后大失所望的感觉。相反,他们总是把怨怼发泄在那些控制出号的人身上,用很肮脏的话隔空诅咒他们的祖宗三代。当然,也有归咎于自己命运不济的,抖着擦屁股都没用的彩票纸说,啧啧,我只错一个数字,就差那么一点点……对我呢,他们则表现出极大的宽宥和肯定,哪怕我只是蒙对了其中的一个阿拉伯数字,抑或是猜对了出号的形态,他们都能从我有限的准确率里看到曙光,希望下一个馅饼能从天上掉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自己头上。所以,对桑兰的彩票站来说,我存在的价值似乎是永恒的。
       这个暑假,我女儿和桑兰的儿子各自考上了A市不同的大学。在由谁送他们上学的问题上,两孩子都落入女儿亲爸儿子黏妈的俗套。我女儿坚决不要妈送她,扬言我如果不去,她宁可独自上学。桑兰的儿子同样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母亲。于是乎,我和桑兰的结伴远行就好像冥冥之中前世今生的约定,从一开始就埋下了吊人胃口的悬念和伏笔。
       很好。桑兰说,我们同去同回。她甚至指着我,不准单独行动啊。
       桑兰这话是在彩票站当着众彩民说的。当时就有人拿我俩开涮。桑兰,机会呢!
       桑兰斜我一眼,幸灾乐祸地明知故问,什么机会?
      人家说,你和翦主任一块儿出去,干脆同吃同住,人家问起你们什么关系,你就直说一家人。这样一举两得,事也办了,钱也省了。
       桑兰又斜我一眼,对这种叵测的话公开推波助澜,是嘛,千载难逢的机会。翦主任,你愿不愿意?
       有人大包大揽说,这跟中大奖一样,绝对是小概率事件,谁都求之不得,翦主任肯定会愿意。
       对喽,现在时兴私奔。有人跟着瞎起哄,翦主任如果不愿意,我甘愿代劳。
       我埋头在纸上对那些无聊的阿拉伯数字心不在焉地排列组合,对他们的话假装充耳不闻。
       桑兰直接向我发起攻击。翦主任,你表态啊。
       我说,桑兰,这事你别问我,最好先回去跟马里商量一下。我这话是有意戳她的伤疤——那次,他们两口子不知因为什么事吵架,马里的骂词里有一句歹毒的话:我日你妈!马里已经日上桑兰了,而且日出了儿子,他怎么能再日桑兰的妈呢?当然,马里不是真要日他的岳母,他只是随口咧咧而已,可咧咧也不行。桑兰因此纠缠不休,撒泼到最后竟抄起桌面上的瓷杯誓言要砸烂马里的“狗头”。窥斑见豹,我发现哪怕只是一次小冲突,桑兰在家庭中的半边天地位如同她的彩票事业一样,充满着太多的虚妄和诡谲,他们平时的夫妻关系定然好不到哪份上。所以,我笃定地相信,像桑兰这样的女人,她真想出轨谁都拦不住。
       有人蛊惑她,妻在外,夫命有所不受。桑兰,你怕啥?
       桑兰回应道,对嘛,我的事我自己做主,问别人干什么?翦主任,现在是人家问你,请你正面回答。
       我逃也似的离开彩票站。第二天,我和桑兰商量着在网上预订了送孩子上学的火车票。
 
 
                                                                               三
 
       房间足够宽敞。两张席梦思床分靠着南北两面墙,它们的间距约在四米,没地毯,地面铺灰白瓷砖。瓷砖上留着拖把潦草划过的痕迹。砖块之间的勾缝藏污纳垢,呈现出明目张胆的黑色。这显然不是宾馆正规的标间,服务员告诉我们,它果然是由原来的储物间改造而成。
       桑兰把包丢在小圈椅上,脚步错乱地退到北墙床边,像扔一只沙袋那样把自己丢在床上。她丢得很重,席梦思的弹簧将她的身子往上颠几下,然后散淡地陷进被子里。毫无疑问,她选择睡那张床。
       这房子太大了,两个人住用不着这么大。桑兰仰面朝上,嘴鼻让被子半遮半掩,她的话音听起来有点含混。
       可是,如果隔成两间,肯定会显小。我说,北方人的居住习惯和我们南方人不同。
       不同在哪?问句带着强烈的求知欲。
       古时候,南方人习惯住楼上,楼底只用来关牲口,主要是防止虫兽袭人。北方人正好反着来。这里风沙频密,早先的房子修得低矮,高楼都是后来起的。
       她说,你们文化人遇事喜欢动脑筋,活得没我们简单。
       我没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人活得复杂就累,活得简单才轻松。
       你像一个哲学家。
       简单就是不想那么多,过好每一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桑兰的话不经意间道出了我的人生失败——很多时候,我往往因为对事物的判断和处理优柔寡断而错失机遇,我感觉自己总是比别人活得吃力。我偷眼看了一下散落在床的桑兰,她此刻的样子正是彻底放松的慵懒状态,也就是她说的那种简单吧。
       当然,文化人了不起。彩票站那些人都很佩服你。
       这简直是一个讽刺——两年之内赔进去五十多万,买彩票恰是我人生最大的失败。我说,他们那是想发财已经走火入魔了。
       我也佩服你呀。桑兰说,你没感觉到吗?你应该感觉得到的。
       其实,当服务员说完“你们好好休息”,然后带上房门退出去的时候,我突然间有种失措的感觉。俗语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现在,我和桑兰已然进到一个房间,但我们真真确确不是夫妻。当然,同处一室的并非都是夫妻。召妓——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私密相处,是一个事先约定的心知肚明的娱乐,彼此都不必顾忌太多,凑一块各取所需把活儿做好,让买卖双方都觉得不亏,就那么回事。可是,我们呢?
       我说,你先歇会儿。
       你不累吗?你也应该先歇会儿。
       当然累的,不过,总算安顿下来了。
       我们都歇会儿吧。桑兰把身子向左边稍微侧一下,我看到一条错落、柔美的曲线。
       我说,我暂时不休息。
       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难道不可以烧开水?
       她妩媚地笑一下,不准偷袭我。
       你是比较危险。不过,用不着偷袭,已经有人准备献身了。
       说谁呢?别太自信好不好。
       我说,我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人,请不要打击我,最好给我来点鼓励。
       她说,我不想起来了,真想就这么睡到明天。
       那可不行。你得先洗澡。我的语气听起来像教训孩子,骨子里的韵味无非带着那种小殷勤。我说,洗完澡,人就会感到轻松,睡觉也才舒坦。
       不要不要的,我现在很舒坦。桑兰的话里嗲出一种和她年龄严重不符的娇嗔,还兼有一点做作。这让我想到了某些影视剧里蹩脚的桥段——偷情的男女一旦获得独处的机会,先要如饥似渴地来点前奏,为后面的床戏预热。桑兰是不是也等待这样的前奏呢?可是,当我有意走向北床图谋搞点小动作的时候,突然觉得两床之间的空间虽然很近,但心理距离却隔着千山万水。这一步怎么也迈不过去——桑兰是不是那种放得开的女人,我心里没把握。要知道,嘴邪心正往往是一种迷惑人的常态,生活中的假象时时扰乱人的心智。如果我对桑兰的判断失误,就正如我长期对她身高的误判那样,到时候会面临进退失据的尴尬。我和桑兰、马里之间日积月累的友情若是毁于一念之差,再就不好面对了。悲观地估算一下,如果都不出现意外,像车祸、脑梗之类,我们在一个小县城相处的时间至少还有二十年,说不定是三十年或更久。朝不见晚见,用一个小不检点的行为兑换几十年暗无天日的时光太过悲催了。
       北床轻微响了一下。我担心桑兰真就这么马马虎虎地睡去。起来吧,先洗漱。我说。
       为什么我先洗?
       我是男人。女人比男人麻烦。尽管我知道桑兰向来素面朝天,没有脸上涂涂抹抹那类琐碎,但我还是想尽量绅士点。一个女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敢去洗浴,一切都了然。我需要试探她。
       桑兰从床上支棱起身子,打哈欠的同时,伸出一个夸张的懒腰。我希望她尽快拾掇完,然后,然后,然后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
       洗浴间里响起一阵窸窣声,然后,我听到衣服落在衣架上。可能有蚊子袭扰,她好像在身上拍了一把。从声音的质感判断,是很有弹性的一巴掌。巴掌应该落在屁股或大腿上。接着,莲蓬花洒传出喷水的激射声,滋滋滋,滋滋滋。洗浴室和房间的隔墙嵌着一面不透明的毛玻璃。桑兰扭动的身子映现在玻璃上,上面不停地变换着她朦胧的造影,勾起我无趣的好奇和遐想。我能想象出那些温热的水滑过桑兰的肌肤,从她浑圆的肩头淌过饱满的乳房,继而高跷的屁股,再到修长的大腿,冲洗着她每个毛孔里蕴藏的激情和散发出的疲累。此时,我的目光仿佛带着刀剑和抓钉,具有穿透的力量。它冲破厚厚的玻璃屏障,直抵桑兰光洁的身体。我把那些水想象成自己的手指,带着温柔和情调幸运地在她身上游走。在如此的幻觉里,我的身体被一种情绪激活,不可遏制的灼热将我包围、燃烧。我像一头求偶心切的雄狮在想象的领地里暴走,潜意识里发泄出那种空谷回响的吼声。
       我把电水壶的电源插上。我想,我需要喝一杯凉开水。
      这时候,我听到盥洗室的门“咔嗒”一声。声音并不大,我心里也跟着“咔嗒”一下。桑兰并没有从盥洗室出来。喂!是她的叫声。我看见一只手从虚掩的门缝里伸出来,像表演魔术那样一勾一勾地向我招摇。
       喂,给我找件上衣。在包里,塑料袋装着。
       我说,你太马虎了。
       你难道不希望我丢下点什么东西?
       最好连我都是你丢下的。
       找着没有?快点。
       我慌乱得跟做贼一样。我在想,她是不是故意的呢?我要不要直接进去?然后,然后,然后什么呢?我还是说不清楚。桑兰的塑料袋内装了好些衣物,我说,哪件?
       你喜欢哪件拿哪件。
       我说,我都喜欢,我干脆把我和包都给你。
       你不觉得那件粉红色的很好看吗?她说。
       我把袋子内的衣物一股脑儿倒在床上,总算找到了。那是件纱织面料的衣服,手感很柔软。
       递给衣服的时候,我嘟哝一句,这么大意,你幸亏碰上我。
       门内说,废话,要不是你,我就直接走出来,会这么麻烦吗?
       你是说我碍着你了。
       桑兰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她提着塑料桶出来,里面打了半桶水。该你了,把衣服换下来,我一块儿洗掉。
       水开了,电水壶“咕嘟咕嘟”叫。
       想把脏衣服当礼物带回去?她很有把握地说,北方空气干燥,晾一夜就能干。
       我空洞地咽一下,说,北方的气候真干燥。
 
                                                                               四
 
       纱织衣服最大的妙趣是具有透明性。要不是那件掩耳盗铃的胸衣作掩护,桑兰上半截身子就直接向我开放了。她蹲在地上搓洗衣服,前倾的身子弯成一张弓,乳房虽然让黑色的文胸收紧,但还是因为体位的变化吊出一些垂度。她双手的搓摆带动着胸颤,加速了我的心跳。我脑海里闪回着那次拥她入怀的情景,想象着一个谜底即将揭开的惊喜。于是,羞涩的时空里出现短暂的宁静。
       她突然撂过来一句,喂,你在想什么?
       我应急说,我在想如果不堵车的话,我们应该到了哪儿。
       撒谎。你没想那么远的问题,你在想别的事情。
       我故意说,还有什么好事值得去想?
       我是孙悟空,能钻到你肚子里去。
       我的思维被桑兰的话击得东倒西歪,竟像电流一样短路,女儿的电话正好救场。她说,爸,休息了吗?
      我对桑兰摆手。我惊诧于女儿的直截了当,她为什么不问我们赶没赶上火车?我想问她是怎么知道我们没回,但我没问,我觉得这样的问题比较笨蛋。
       我说,早着呢。你,新环境还适应吧?
       我没事,别担心我。她说,桑姨和你在一起吗?我要不要和她说几句?
       都这时候了,我可耻地说,她呢,应该睡下了。
       才九点多,城市的夜生活刚开始。女儿说,你应该带桑姨出去逛逛,吃个夜市。爸,你可是个男人,还是个有文化的男人,要学着情调点儿。
       她是不是看出点名堂啊。
       我像个被揭穿的骗子,脑海里有千军万马驰骋。
       ……
       现在的年轻人,心野得很。桑兰摇动着自己的手机说,养女儿就是好哩。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还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你看,我这杂种儿子,他除了要钱,不会有半个电话。
       我感慨地说,一晃孩子都上大学了。做父母的天天盼着孩子长大,可等他们真的长大成人,我们自己就开始老了。
       桑兰已经洗完衣服。她蹬掉拖鞋,一骗腿坐上床说,所以,我们要抓紧过好自己的生活,把握每一份稍纵即逝的幸福。我们不能光为孩子活着,要懂得珍惜自己。
       我本来是有想法的,可一谈到孩子,发现脑袋被清空,身体马上降温,像塞进冰箱一样。我想到了自己的责任,一个父亲的责任。
       我说,你先睡还是我先睡?
       这个也需要谦让?
       我有打鼾的毛病,怕影响她休息。
       打鼾好啊。桑兰说,男人睡觉是应该适当打点鼾的,只要不是像打雷那样。
       我问,马里打鼾吗?
       我感觉鼾声是雄性的,它带着某种阳刚的气质。
       我是问马里。我说。
       我听说,有的女人听男人打鼾习惯了,没鼾声伴睡还睡不着觉呢。
       这么说,你对打鼾的男人是欣赏的。马里打鼾吗?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磨牙。深更半夜里,“嘎嘣嘎嘣”,像是嚼炒玉米或铜豌豆,怪恐怖的。
       你肯定是小时候听大人讲狼外婆的故事听多了。
       你打鼾是什么节奏?是飞机飞过头顶的那种,还是松涛那种,汽车喇叭那种,或是河水那种?
       你喜欢哪种?我说,你喜欢哪种我就来哪种。
       你吹吧。她说,不是打炸雷那种就行了。
       我说,很不幸,我正是晴天霹雳那种。
       听你闪经,那我还是高射炮呢。
       别说高射炮好不好?我阴险地说,我很有想象力的,我有时还比较坏。
       是吗,我倒想领教一下,看你坏成哪样。她这话等于公开强攻。
       我说,我关灯了。说完才知道,开关在她床头。
       她有点小得意,突然抛出一个私密的问题,你在家里习惯穿睡衣睡觉吗?
       我说,我一直裸睡。
       裸睡好。她说,我看过一本生活方面的书,上面说裸睡有利于健康。
       我说,马里肯定穿睡衣。
       她说,怎么老是扯他?现在是我们说话。
       我说,你认为是丝光面料的睡衣好还是纯棉的好?
       各有各的好。丝光面料光滑,睡着不裹身;棉质的睡衣保暖效果不错,适合秋冬穿。
       我好奇道,马里喜欢哪种?
       你能不能不提马里?
       我也不想提他。可是,我总是绕不过去。这话我没敢对桑兰讲。
       现在,我们是在A市,不是在家里那个小县城。你简单点好不好。
       我明白。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睡衣,该死的睡衣,是我提起的。你说,我们什么不好谈,怎么就谈到睡衣上去了?
       我还想问你呢。我说,听说马里今年提副局长了。他人挺好的。
       看看,又提马里了。
       我说,好的,不提他。
       关灯的事就交给你了。桑兰把身子侧向内边,空调被拱出她身子的轮廓。
       灯控在她的床头。有些事情是不便见光的。我知道该干什么了。我套上拖鞋,蹀躞着走向北床。我摁灭开关的手还没收回来,就被桑兰抓住了。一切都那么熟稔,像经过彩排一样。窗外是大都市彻夜不眠的灯火,透过玻璃和布幔双层阻隔,给房间涂抹出一层暧昧的色彩。我感觉桑兰的身子在高烧,像锅炉里拨出来的一块火炭。她的每个器官似乎都在寻找,带着一种饥渴的力量。我完全是被动的,迎合着她一个接一个的动作,感觉体里积蓄起一股巨大的力量,马上就要爆发出来。脱吧。桑兰发出梦呓般的请求,她箍住我的手松开一只,朝我下面伸去。
       这时候,那边床头的手机响了。不用猜就知道谁打的。我停止动作,为难地看着微光里的桑兰。
       去接吧,我等你。桑兰说,自然点,我不会吱声。
       我像获得大赦那样快步走向自己床边。这电话不接和迟接都有问题。
       妻子说,孩子都安排好了?
       我说,好了。
       出门了倒好,办完事也不吭一声。
       我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差点没累死,吭什么呀吭。
       妻子也不问我为啥没赶上火车。
       我做贼心虚说,这里严重堵车,就差那么一点点没赶上,刚刚料理完,正准备给电话你,你就打来了。
       休息一晚上也好,别太辛苦。呃,桑兰呢?妻子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
       她住旁边,应该睡下了。我们明天中午的车,如果不晚点,后天回家吃午饭。信息量这么多,我是想尽快把话说完。
       好嘛,去一趟A市不容易。明上午有空,带桑兰到就近景点玩玩。她一个女人,你要照顾好她。
       我心里想,老婆,这就不劳驾你操心了,今晚上我定会把她“照顾”好的。
       ……
       还是嫂子懂得心疼人。桑兰的话有点酸。
       你知道她说什么了?重新回到桑兰床上,我想把“照顾”的意思转达她。我想她一定受刺激。
       桑兰说,我能猜出来,和女儿大同小异的意思吧。
       桑兰的话令我一惊。我隐约感觉到女儿和妻子像是串通好了一样,她们是不是猜出今晚的迷局?这么一想,我的身子像遭遇一场霜降,整个变得冷却、僵硬。桑兰又回到先前的状态,她像一位母亲抚摸孩子那样,撩动着我的下面。可是,我再也找不回刚才的感觉,下面像一条死蛇,半点反应都没有。很久,桑兰或许累了,她失去信心似的说,先休息一会儿,放松点就好了。
       我说,我还是先过去……
      她抱紧我,还在做无谓的努力。越是这样,我越是紧张,终归失望。她不得不放弃。你过去吧,这样太难受了。坐起来,我发现她眼里有晶莹的泪光。
       在她细碎的鼾声里,我一夜无眠……
 
                                                                               五
 
       火车裹挟着尖利的啸叫,驶出华北平原刺入中原大地。车轮与钢轨制造出震颤,轻微的颠簸将疲惫的旅人摇入梦乡。透过车窗,深不见底的暗夜里,远远近近的灯火像一只只窥探人间秘密的天眼缓缓消退。
       入夜起,桑兰就酣然睡去。她的脑袋像一只没有充足气的皮球在我肩头晃来荡去。因为顾忌对面座位上的乘客,我一直不敢对她有亲近的作为。后来,对面的人也瞌睡了,我才顺手揽过桑兰的头,让她靠在我身上。她也没客气,像孩子那样,干脆把半个身子依偎着我。这样一来,我反倒无法睡了。我须得打起精神,充当她的枕头和摇篮。时间还早着,如果这样下去,我可是要吃大亏。但为了桑兰,我除了坚持只剩坚持。
       深夜两点过后,我实在熬不住了。迷迷糊糊的桑兰挪动着身子,温柔地说,你也睡会儿,一通宵太难熬了。我说,你睡吧,别管我。后来,我还是没坚持住,斜拧着身子,抵着桑兰的脑袋打起盹来。彼时,车厢里的旅客都或深或浅地睡着了,这儿那儿响着鼾声和呓语,谁也不知道同乘的旅客里有一对莫名其妙的男女像夫妻那样亲密无间地依偎。秋夜既然这般静谧,旅途又何尝不充满着温馨!
       我是被冻醒的。车内空调太低,出门时穿得单薄,睡眠又让人的体温下降。打一个冷噤的同时,我把手抄过去,摸了摸桑兰露在短袖外的膀子,给我的感觉很冷。我在她手臂上摩挲的同时,她柔软的身子向我贴得更紧了。我拉开自己座位下的包,把昨天换洗干净的T恤拿出来,轻手轻脚地披在她身上,我感觉她轻微地抖了一下。
       曙光驱散夜色把车厢照亮。窗外不再是一望无涯的平畴。江南起伏的丘陵和青黛的山峦饱含着浓浓乡情,用国画一样的色彩迎接归来的游子。人们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醒过来,打着长长的哈欠,洗漱或上卫生间的旅客开始在过道里走动。丈夫关心妻子,妻子照顾孩子,车厢里洋溢着满满的温情。桑兰把脑袋从我身上抬起来,她像突然发现奇迹那样,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双手插着凌乱的头发说,我瞌睡太大,可把你累坏了。
        马上到一个大站,许多乘客下车。我们对面的座位腾出来。桑兰掏出水杯,从车厢尽头取满一杯水。回来时直接坐到对面座位上去。她把双肘支在茶几上,目光多情地看着我,想欣赏一幅画那样,看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再过三站就到家,我们的A市之旅需要一个小结。我想,她是要说点话的。她说,这趟远行,不知你有何感想。
       我说,很好啊,有玉人伴行,不亦乐乎?
       她鼻子里哼一声,哄鬼吧,还玉人呢。
       我说,真的。我感觉就跟买彩票一样,我俩这次都中大奖,我们赢了!
       我感觉你不像一个真正的男人,我恨你。说完,她把头扭向窗外,双眸里蓄满哀怨的泪水。
       她的话让我吃惊。我说,桑兰,这是一趟使命之旅,我们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作为父母,我们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你不觉得这胜过一切吗?
       她接过我递去的纸巾揩去泪水,脸上切换出喜悦的表情。哦,我还要感谢你,昨晚上你给了我一只男人的肩膀。这对我来说,具有终生的意义。
       我知道,她的话多多少少言不由衷。这时候,窗外有一群雁阵,撒下一路欢叫,向蓝天之下的远处飞去。我指给她,桑兰你看,鸟儿是自由的,有时候,我们人类还不如鸟禽。
       桑兰当然知道我在言此及彼。她说,如果有来生,我宁愿变成一只鸟。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鸟儿没有烦恼呢?我不想让我们的话题在一种幻想的情绪里徘徊。我说,桑兰,你瞌睡可真大。
       在A市一夜没睡,能不困?
       我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她那些不绝如缕的鼾声,不禁疑问道,你不是睡得挺香吗?那小鼾声打的……
       她伸出手来握住我,你蠢啊,那是打给你听的……
 
     (责任编辑:唐益红)
 
      作者简介:少一,本名刘少一,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民族文学》等全国十多家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多部作品被转载和收入各种选本,现供职于湖南省常德市石门县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