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的滋味
 
                                                                                           □李云雷
 
 
 
 
       那时候我们那里很少种草莓，草莓是很稀罕的水果，我们那地方是平原，多的是苹果、梨、桃子、杏和山楂，草莓都是从外地运来的，我们那里的人吃不习惯，又很贵，所以我们很少吃，连见都很少见到。到我上中学的时候，我们那里才有人开始种草莓，那也是从外地引进的，在当时算是一种新技术，种出来的草莓卖价很高，只有敢冒险的人才会去种，大多数人还是老老实实地种庄稼。
我第一次见到草莓，是在我的好朋友高振兴家里。那一年暑假，我骑自行车骑了三十里路，到他家里去找他。高振兴家在我们县城西南大约二十多里路，我从家里出发，向西骑到县城，城西有一条斜着向西南去的路，我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在那之前，我没有去过高振兴家，只是听他说起过，沿路要穿过七八个村庄，我记得他们村的名字，想着快到的时候找人问一问，总该能找到，就这样匆忙上路了。此前我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我父亲的果园，离我家大约三十里路，但那是一条大路，我也是跟家里人一起去的。现在骑行在这条路上，周围的环境越来越陌生，我感觉心里有些慌张。这是一条土路，路两边是笔直挺立的白杨树，杨树的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庄稼，这时正是暑假，地里的玉米、高粱、谷子都已长高了，像一排排青纱帐，空气中飘荡着成熟庄稼微甜的气息。这是正午时分，路上很寂静，很少看到行人，我一个人骑在车上，可以看到暑热在地里蒸腾，眼前有隐约的光晕。
       我和高振兴在县城读书，都是从乡村来的，刚上初中的时候，我们都有些不适应，城里的同学，眼界比我们宽广，性格比我们活泼，衣服也比我们漂亮，让我们有点自卑。我们刚从乡村进城，总感觉这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也有几个县城里的朋友，但总感觉跟高振兴最亲近。那时候高振兴的叔叔在我们学校当老师，住在学校东边的教师宿舍。那是几排红砖瓦房子，青年教师可以分一间宿舍，结了婚的可以分到三间，正房对面，还有一排小房子，也分给了他们，可以做厨房、储藏室等。高振兴离家远，来回奔波不便，就住在他叔叔的那间小房子中。那时候每当下了课，我们去食堂打了饭，就端着饭盆到他的小屋一起去吃。那时候我们都很穷，在食堂里打的饭菜都是最便宜的，两三个馒头，再打一个素菜，端到小屋里，我们边吃边聊，感觉也很高兴。有时候我们为了省钱，连素菜也不买，到街上去买几个咸菜疙瘩，或者一罐辣椒酱，买回馒头来就着吃，也吃的不亦乐乎。我和高振兴都很喜欢吃辣椒，我们还进行比赛，将一个馒头掰开，浇上辣椒酱，一勺，两勺，三勺，再夹起来吃，看谁吃的辣椒多。我们买的辣椒酱不是后来市面上卖的那种，而是本地产的那种辣椒粉加盐做成的酱，又辣又咸，那一次我夹了四勺，高振兴夹了五勺，我们都龇牙咧嘴地吞了下去，他赢了，但是那天下午，我们两个都拉了肚子。我们还吃咸菜疙瘩，那是一种黑乎乎的酱菜，我们不只是当咸菜吃，还当零食吃，吃完饭后，一人倒一碗白开水，从咸菜上扯下几条，边喝水边吃，就像吃零食一样，那时我们也没有什么零食，那种咸菜似乎可以刺激我们的味觉，让我们感觉很美味。我们两个坐在床边，吃着咸菜喝白开水，聊着学校里的事，家里的事，同学之间的事，谈得很开心，不时迸发出爽朗的笑声，那间狭小黑暗的小屋留下了我们很多美好的回忆。
       在我们班里，高振兴是一个很出色的人物，他不仅学习好，而且志向远大。在班里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下课后到球场上打篮球，他的身影也很活跃，总能够冲到对方半场三步跨栏，纵身一跃，将球扣到篮筐里，引来围观的女生一阵阵热烈的掌声。高振兴还有一手绝活，就是他可以在篮球架上荡来荡去。那时候我们学校的篮球架是木制的，底部埋在地里，球架支撑在半空中，篮板后面有两根平行的木棍，离地很高，高振兴身体灵活，他三跳两跳，就可以撑着球架跳到篮板的后面，双手抓住那两根平行的木棍，像玩双杠一样在那里悠来荡去，他在一根木棍上悠着，荡着，突然两手同时松开，滑向另一根木棍，啪的一声紧紧抓住。当他两手松开时，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胆小的女生就啊地尖叫了出来，但高振兴的动作很漂亮，他在半空中画了个弧线，像飞鸟滑翔一样，两只手就紧紧抓住了那根木棍。他在空中一倒手，一转身，又面朝着原先那根木棍，再一悠，一荡，一松手，又抓住木棍，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课间十分钟，他可以在空中飞好多个来回，几乎成了我们学校操场的一景。我们班里的男生，不少身体也很好，但没有人敢像他一样在篮球架上荡来悠去。但有一次，高振兴也发生了失误，他在从一根木棍向另一根木棍滑翔的时候，突然失手，从半空中跌落了下来，篮球架下围观的人群惊呼了一声，连忙赶上去扶他，高振兴摆了摆手，不让人动他，过了一小会儿，他自己慢慢爬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看看没有大碍，才让我们扶着回了教室。那一次他甚至没有去校医务室，过了两三天就恢复如常了，继续在篮球架上悠来悠去。
       那时候我不住校，高振兴住在学校里，每天早上六点半他都起床跑步，围着我们学校的操场跑八圈，4000米，跑完步之后才到食堂吃早饭，他跟我说他每天坚持跑步，不只是为了锻炼身体，也是要锻炼意志，他说人活一辈子，要做一件大事，现在就应该做准备，好好锻炼自己，充实自己，将来好承担起自己的使命。我问他承担什么使命，他说，我们国家还没有实现四个现代化，各方面都很缺少人才，我们这一代人要让中国走向富强。在那间黑暗的小屋中，高振兴跟我谈了好多，让我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时候高振兴的阅读面很广，我也跟着他看了不少书，我们关心的都是大问题，中国向何处去，历史在这里沉思，这样的问题最能够激动人心，引发我们之间的辩论。那时候我们的学校很穷，很简陋，连一个图书馆都没有，我们看书都是从别人手里借的。我们学校东边不远有一个文化站，那里的二楼有一个对外的阅览室，周末不上课的时候，高振兴时常到那里去看书报，等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就会兴奋地跟我讲起很多消息。当时的国际形势纷纭复杂瞬息万变，苏联解体之后不久，海湾战争又爆发了，我们国内在反和平演变，谈到这些问题，我们在那间小黑屋中都忧心忡忡，虽然我们的知识还不够，但总感觉这个世界在变，感觉这个世界与我们有关，尤其是高振兴，他坐在床边，眼望着屋顶，紧紧皱着眉头，像一个大人物。
       骑在路上，微风轻轻吹来，我感到很惬意，想象着我们见面之后快意谈笑的样子，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在一个路口，我看到一个卖西瓜的老头，头戴一顶草帽，靠着车子昏昏欲睡，我走过去向他打听高振兴的村子，那个老头见我不是来买西瓜的，有点失望，随手向前一指，说过了这个村，下一个路口就是了。我谢过了他，骑上自行车继续前行，到了下一个路口，那里正好有两个人在树下乘凉，我上去问，果然就是这个村子，我又问高振兴，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原来村里的人都不知道学生的学名。我又跟他们说他是在哪里上学的，他叔叔也是那个学校的老师，有一个人恍然大悟似的说，你说的是那谁家的老三吧？又指指点点地跟我说他家在哪里，我骑上车向南进了村子，按他说的去找，但村子里的路很复杂，走了一会儿，我就迷路了。正好在这时，我看到几个小孩在那里跳房子，就上去问他们，没想到这些孩子很热情，说我知道，我们带你去吧，说着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跑开了，我赶忙推车追上去，跟着他们来到一处旧宅院。进了院子，一个小孩大叫着，“三叔，有人找你！”
       “谁呀——”，高振兴从屋里走出来，手上还抓着一本书，一看到我，他又惊又喜，脸上像绽开了花朵，连声说，“你怎么来了？”说着他过来帮我闸好车子，让我到水龙头上去洗了把脸，又将我拉到他住的西厢房，两个人坐下，才慢慢安静下来。他的房间很狭小，屋里还堆放着各种农具和杂物，西边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床，床边是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一些书籍。这时金色的阳光洒过来，屋子里亮堂堂的。我们坐着说了一会儿话，高振兴突然起身出去，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篮子，对我说，“来，快尝尝这个！”我看着篮子里红白交叠在一起的小小水果，有点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这是草莓，我们家里种的，你尝一下。”我拿起一颗草莓，仔细看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草莓，红红的，很大，上面有一些白色的小斑点，底部摘掉青色根蒂之后，有点发白，我凝视着这陌生的水果，感觉有点奇怪。“快吃吧！”高振兴又劝我，我把草莓轻轻放入口中，感觉有点酸，有点甜，又有点涩，那是一种特别清爽的味道。
       高振兴村子的西边，有一条很高大的河堤，那天下午我们爬了上去，河堤下面种满了庄稼和树木，一直延伸到很远，在影影绰绰的远处，还可以看到另一条高大的河堤，但那已经属于另一个县了。高振兴跟我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巨大河床，就是黄河故道，几百年前黄河在这里改道，只留下了这个大河沟，据说以前河沟里都是黄沙和黄土，狂风一卷，漫天飞扬，周围所有的村庄都被笼罩在昏黄色的天空下。新中国成立以后，政府开始治沙，人们在这里种植耐旱的白毛杨，一年又一年，河沟底部便种满了树木，风沙逐渐减少，到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很少再见到了。大河沟的中间，在白杨树林之中，现在还有一条小河，河的两岸是飘荡的芦苇，还有一条小船系在岸边。那天我们在黄河故道上，骑着自行车向南走了很远，一直到黄昏。我们骑行在河堤上，看到夕阳在黄河故道缓缓落下，内心涌起一种悲壮的美感，在那一刻，我们好像和山河大地融合在了一起。
       到了傍晚，我们一起跳到河里去游泳，那条河比我们村里的河更宽，水流更湍急，我们跳到水里，像两条鱼在水中扑腾着浪花，从这一岸游到另一岸，又爬到岸边的大柳树上，从树杈上跳下来，激起很大一片水花。刚开始的时候，我站在那里不敢跳，高振兴一脚踢来，我一躲闪，从半空中掉了下去，啪地砸在水面上，我呛了一口水，拼命挣扎着冒出头，也在水中游了起来。我们游累了，就一起爬上岸，到白杨树林的草地上躺着，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亮闪闪的，像是在说着什么话。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周围的环境很陌生，那时候我几乎没有离开过家，在这三十里外，似乎已经很是遥远了，心里偶尔会生出莫名的恐慌，但一转眼看到高振兴在那里，内心好像就安定了下来。虽然我和高振兴是同一年的，但我总感觉他比我成熟很多，像个兄长，让我有一种天然的信赖。在那片白杨树林中，高振兴还跟我说，在那条河的上游，有一座龙王庙，很早的时候就有了，《水浒传》里就提到过，他说等明天清晨，我们起一个大早，骑上自行车到那里去玩，我很高兴地答应了。
       晚上我跟高振兴住在一起，在他那个房间里，我们抵足而眠，彻夜长谈，聊学校里的人与事，聊自己读过的书，也聊我们的理想与未来。高振兴问我，“你说到了2000年，我们能实现四个现代化吗？”2000年？四个现代化？我愣了一下，思绪一时还收不回来，在我的感觉中，2000年似乎还很遥远，好像是在遥不可及的未来，又像是一个想象的终点，我无法想象2000年是什么样子，也无法想象那时的我们会是怎样的。见我不说话，高振兴又说，“到了2000年，我们国家变得强大富饶，我们也都长大了，那该有多好啊……”他的脑袋枕在双手上，眼睛盯着挂在屋顶上的蚊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似乎看到了一个无限美好的未来。
       在那天晚上，高振兴还跟我讲起了他心底的秘密，那就是他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女生。那时候我们那地方风气极为保守，学校的管理也很严格，男女学生之间萌发了情愫，只能当作最重要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底。高振兴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让我既感动，又兴奋。我问他喜欢的是谁，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这时高振兴变得凝重起来，他皱着眉头，很长时间不说话。犹豫了很久，最后他才跟我说出了一个女孩的名字，那个女孩我也认识，就是我们班的女生小竹。
       高振兴说，他一开始并没有太注意小竹。那时候我们都是男生和男生玩，女生和女生玩，男女生之间很少说话。有的人同学相处了两三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前后排学生隔的比较远的，连印象都不是很清晰。高振兴也是这样，他一开始对小竹也没有什么印象，虽然小竹长得很好看，但那时候好看对我们似乎也构不成太大的吸引力。高振兴最初对小竹有印象，还是在文化站。那个时候他周末常去文化站读书看报，阅览室在二楼，他坐在窗前读书。有一次偶尔抬起头，看到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从远处飘然而至，她的自行车转了一个弯，进了旁边的家属院，他看着她翩然而去的背影，一下子被她迷住了。他隐约觉得这个女孩很熟悉，后来才想起，原来她就是我们班的小竹，从此对她就开始注意了。后来时间长了，他发现每到中午12点之前，总是能够看到小竹从外面骑车归来，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面和飘飘飞舞的衣裙，但就是那一瞥，那短短的一瞬，让他怦然心动，他从心底里喜欢上了小竹。
       他记得，小竹在班上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跟人说话，下了课也不跟人一起玩，别的女生在教室前大呼小叫地跳皮绳，她就只是在旁边看着，别的女生三五成群地叽叽喳喳聊天，她也只是在那里听着。但是有一次我们班上的元旦晚会，却让我们看到了她的才华，那天晚上，我们班上每个人都要表演节目，还分成两组进行比赛。小竹本来不想表演，但再三推辞不过，只好上台唱了一首歌。她唱的是《像雾像雨又像风》，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她的歌声细腻动人，征服了我们班上的所有同学，我们都强烈要求她再唱一首。小竹被逼无奈，只好又唱了一首，这次她唱的是《红灯记》：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
       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听过样板戏，但是小竹的歌声却让我们陶醉，她的嗓音很稚嫩，但又表达着一种坚毅，唱的时候她的表情很认真，可是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小女孩的羞怯，一下子打动了我们的心。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班主任靳老师来得晚，他带来了一台当时还很少见的双卡录音机，我们都让他表演节目，他推不过，用录音机播放音乐，他和着伴奏唱起了《像雾像雨又像风》。他唱完后，我们都热烈地鼓掌叫好。但是这时候高振兴却注意到，小竹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太高兴，或许她觉得靳老师跟她唱了同样的歌，收获的掌声也比她多。不等靳老师唱完，她就偷偷溜出了教室，一个人骑上自行车回家了，高振兴跟到教室门口，只看到了她远去的背影。靳老师后来才知道小竹也唱过这首歌，在第二天的班会上郑重地向她道了歉，但小竹却只是红着脸，坐在那里静静听着。
      他还记得，那天他在文化站的阅览室看报，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雨点啪啪地敲打着他面前的玻璃窗，这时快到12点了，他很担心小竹，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外面。那时候每到中午12点，他都在期待小竹的出现，虽说小竹并不知道他在等她，但他却将这当作一种默契，好像是一个人的约会。那天已经过了12点，他也没有看到小竹回来，心想或许她今天没有出门，也不用为她担忧了。他将读过的书报放回原处，从阅览室走出来，走到一楼的屋檐下，看看雨下得渐渐小了。正要向外走，突然迎面骑来了一辆自行车，那正是小竹，他一下愣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她。小竹并没有看到她，她的裙子没有淋湿，但是头发有点乱，像是在那里避了雨，此时她的自行车向右一转，正要向家属院骑去，她不经意中一抬眼，正好看到高振兴，似乎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她向前骑了两步，在前面转过了一个弯，又骑回来，在高振兴面前停下，站在他面前，问，“下雨了，你没带伞？”高振兴笑了笑说，“雨小了，没事。”小竹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高振兴指了指二楼，说，“到这里看一会儿书。”小竹点点头，又说，“你等一下，我回家去给你拿把伞。”高振兴笑着说，“不用了，这会儿雨也停了”，说着他朝小竹挥挥手，迈开步向外走了出去，等他走出文化站那两扇斑驳的大门时，回头一看，小竹还推着自行车伫立在那里。
       那天晚上，高振兴向我诉说了他对小竹的思念，但他也很忧伤，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莫名的情愫。在那种保守的风气中，他不知道要不要向小竹表白，还有，小竹是一个城里的女孩，而他则是一个来自乡村的男孩，城乡之间的巨大差距，也让极为自尊的他难以开口，他怕受到拒绝和伤害。在这个深夜里，我听到了高振兴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这让我惊讶又意外。他所说的话，改变了我对他的印象，在我从前的印象中，高振兴是一个胸怀远方的有志青年，他在不断地磨炼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我们国家的栋梁之材。但这个深夜的一番话，让我看到了一个我不太熟悉的他，那是一个内在的他，充满了忧郁与浪漫色彩。高振兴问我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只能同情地看着他，那时候我也没有谈过恋爱，心里很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么复杂的情感，只是在暗夜中倾听着他的心声。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向高振兴告辞，说我要回家了。高振兴很诧异，极力挽留我，说昨天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看龙王庙的吗，那个龙王庙里有两棵大槐树，据说是明朝留下来的，好几个人都抱不过来，很壮观。我跟他说，突然想起家里有一件急事，我必须得赶回去，下次我们再去看吧。我坚持要走，高振兴挽留不住，流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有点手足无措，最后他没有办法，说他去送送我，正好从他家的草莓地路过，可以看看草莓。
       我跟他走到村东那块地里，那时候正是草莓成熟的季节，可以看到一棵棵草莓种在地垄上，绿叶葳蕤，叶子上洒满了清晨的露珠，刚长出来的草莓在叶丛中隐隐约约的，阳光照过来，闪烁着璀璨的光，那些草莓有的红，有的白，缀在植株上闪闪发亮，像一颗颗宝石。高振兴告诉我，草莓成熟得很快，前一天还是发白的，第二天清晨就熟透了，又鲜又红。所以种草莓，每天早上都要去摘，一大早起来赶到地里，红得发紫的草莓已经摇摇欲坠了。我和高振兴一起去摘草莓，每人挎着一个篮子，在熹微的阳光下，从一行行草莓植株旁走过，弯腰将成熟的草莓摘下来，那些草莓拈在手里沉甸甸的，红的红，紫的紫，有的大，有的小，都已经成熟了，散发出一股迷人的清香。摘了一篮草莓，我们坐在田垄上休息。那时候正好有人在地里浇水，一条垄沟里清水活泼泼地流淌着，我们来到水边，将刚摘下来的草莓在水里洗一洗，就吃了起来，那清甜与酸涩交融在一起的味道让人着迷。离开的时候，高振兴将一篮草莓搁在我的车筐里，让我带回家，我推辞了一番，推不掉，只好接受了。
      从草莓地里出来，我们一起向村外走。到了他们村的村口，我让他回去，高振兴不肯，又跟我一起向东骑行了六七里路，来到一座小桥边，我们在那里停下。坐在石墩上，又聊了起来。我们谈的是共产主义问题，高振兴问我，“你说，我们这一代人能看到共产主义实现吗？”我想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时候的报纸上都说我们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只有建成了发达的社会主义，才能向共产主义过渡，高振兴看的书报比我多，应该比我更明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高振兴说，“我真想看看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到了那时候，可以实现人的全面解放，我们就什么苦恼也没有了……”一谈起这些问题，高振兴就跟昨天判若两样了，昨天晚上他是那么忧郁，而现在的他是多么阳光、健康与自信，像是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新人。这时微风吹来，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啦直响，空气中弥漫着玉米成熟时的香甜味道，我们看到桥下的小河翻滚出细小的波浪，又喧闹着向远方流去，一直消失在天边。坐了一会儿，我和高振兴分手，他向西，我向东，我们各自骑上自行车回家。走了很远，我回头一看，高振兴也正在回头看我，我们挥了挥手，便又向前骑去。
       离开高振兴，我骑车走在路上，前面的路像一条向远方延展的灰色带子，闪着灰色的光，路两边的树木站立着，显得有些肃静，这时候天慢慢阴了下来，从西南方向涌来一层层乌云，随着风迅速地向这边翻滚，我想一场雨或许是不可避免了，脚下加快了步伐，车子飞快地向前奔驰，但是我的心却越发乱了。是的，我回家并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高振兴，他昨天晚上的话打乱了我的心，让我很纠结，因为我和他一样，也在默默地喜欢着小竹。当我听他谈起对小竹的情感和思念，心中满是酸涩，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倾听着。
那时候小竹坐在我的前排，她扎一条马尾辫，眼睛很黑很亮，上课时她的辫子总是晃来晃去，有时她还会转过头来跟我说话。我清晨上学的时候，时常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她骑一辆自行车从南边骑过来，跨过小桥，向西一转，一直向前就到我们学校了。这时候我从东边骑车过来，可以看到她转弯，看到她的侧面和飘飘飞舞的衣裙，那时候正是初春，我们县城里种满了白杨树，满城飘的都是白色的杨絮，像纷纷扬扬的大雪。小竹的自行车骑在前面，我可以看到她的马尾辫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她的身影在漫天大雪中隐约闪现，看上去很美，我紧紧跟在她后面，一路向前骑。等到了学校，她存好了自行车，我才赶过来，彼此照面，点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那时候我总是将自行车停靠在小竹的车子附近，这样下了晚自习，我就可以跟在她后面一起走了。晚自习的铃声一响，我看到小竹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我也就紧跟着走了出去，到了存车场，她推了自行车向外走，我也赶紧跟上去，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骑着，骑到电影院那个十字路口，我看到她的身影向南骑去，才跨过那个路口，开始一路猛蹬，车子在夜色中如风驰电掣一般。我感觉我有点喜欢小竹了，但那是一种很朦胧很新奇的情感，像是丝瓜的藤蔓刚刚萌生出来，嫩嫩的，软软的，像是要抓住什么，但又抓不住，风一吹，只能在空中摇摆，我将这种陌生的情感深埋在心底，不敢对任何人吐露，甚至对高振兴也是这样。
      但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小竹来，当我飞快地骑车回到家，坐在自己的那间小屋里，总是会想象小竹的样子，想象她在做什么。在我的想象中，小竹好像是一个居住在童话里的公主，那里有一个四面环水的城堡，她住在城堡的最高层，在那里她像仙女一样，总是那么美丽，从来不为任何事忧心，当她偶然打开朝东的玻璃窗时，也不会想到有一个满怀爱恋的人正在远方凝视着她……对小竹的喜欢让我改变了很多，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在意起自己的衣着打扮，也为自己家境贫寒而感到羞愧。我生怕自己不能配得上她，开始从各个方面改变自己，我穿的衣服虽然仍很破旧，但是我会让它们变得尽量整洁一些，我想吸引她的注意，在球场上左冲右突，晃过好几个人，很潇洒地起步扣篮，我也不再整天疯疯癫癫地跑着玩，而开始将精力转到读书上，想着在期末考试的时候一鸣惊人，可以让她刮目相看……
       我不知道，我的改变是否引起了小竹的注意，但是我感觉她似乎也与我有了一点默契，一点交流。每天清晨，当我们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在县城的街道上穿行时，透过那些在空中飘雾的落叶，我能感觉到她注意到了我凝视的目光。在教室里，当我们的眼神偶然相遇时，在她慌乱躲闪的刻意中，我似乎也能感受到她想要掩饰什么。我感觉我对她的情感越来越深了，对她的幻想也越来越多。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情。那天晚上，下了晚自习，看到小竹走出了教室，我收拾好书包，赶紧追了出去，到了存放自行车的地方，我看到小竹在不远处，我低下头去开锁。这时候我突然感觉有一丝异样，猛一抬头，看见小竹推着自行车径直向我走过来，走到我身边，她停了下来，黑暗中她的两只眼睛闪着光，那么大胆，又那么羞涩，我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匆匆往我手里一塞，话也没说一句，转身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向前骑走了。我一下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借着夜空中微弱的星光，我看到我手里拿着一封信，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里的信纸沉甸甸的。好像天启一般，一下子我似乎明白了过来，内心不禁涌起一阵狂喜，原来是这样啊，当我喜欢她的时候，她也在喜欢我！我颤抖着将那封信放在贴身的衣兜里，赶紧去开锁，慌乱中竟然插不进钥匙，好不容易骑上自行车，等我追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小竹了，我一路狂奔，追到电影院南边那座小桥，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放慢了车速，继续向东骑，竭力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骑车走出了县城，四周的旷野分外安静，我看到一轮明月悬挂在夜空中，清辉遍地。
       是的，这是一个美好的故事，也是一个美妙的想象，当你读到这里时，你就会明白，当我听到高振兴的心声时，内心是多么矛盾与纠结，在那个时候，我真想成为他，这并非出自同情，而是因为我真心喜爱这个兄弟，我不想失去他，也因为那时候我们并不真的懂爱情，我们感受到的只是朦胧的新奇与吸引，爱情与友情的界限并非那么分明。那么就让我们在这里结尾吧：我骑车从高振兴村里出来，一路上看到乌云密布，很快就要下雨了，我加速疾驰在那条路上，内心里翻滚着复杂的情感，一会儿是与小竹的甜蜜，一会儿是对高振兴的愧疚。这时候一场大雨突然从天而降，冲刷着我，也冲刷着车筐里的草莓，我在大雨中奋力蹬着自行车，看到新鲜的草莓在车筐中一跳一跳的，我禁不住拈了一颗放在嘴里，酸酸的，甜甜的，那种奇妙的感觉在我身上弥漫……
       我宁愿故事在这里结束，但是……但是，现在让我们想象另一个结尾吧，就当它根本不是真的。让我们再次回到那天晚上，那个存车场，我正低下头在开锁，忽然感觉有点异样，我一抬头，看见小竹推着自行车向我走过来，她在我身边停下，黑暗中她的两只眼睛闪着光，那么羞涩，又那么大胆，我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匆匆往我手里一塞，转身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向前骑走了。在她转身之前，我听到她低声说了一句，“帮我把这个带给高振兴，好吗？”我一下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借着存车场微弱的灯光，我看到我手里拿着一封信，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里的信纸沉甸甸的。好像天启一般，我一下子似乎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样啊，当我喜欢她的时候，她在喜欢高振兴！我颤抖着将那封信放在贴身的衣兜里，赶紧去开锁，骑上车我一路狂奔，追到电影院南边那座小桥，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骑车穿过县城，我放慢车速，继续向东骑，竭力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四周的旷野分外安静，我看到一轮明月悬挂在夜空中，清辉遍地。
是的，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现在你知道了，那个暑假我去找高振兴，并不是假期中耐不住寂寞，也不是要去吃草莓。我骑行在路上，随身带着那一封信，一路都在想着要不要送给他。在那之前，我其实已经犹豫了很久，有很多时刻，我都想将那封信撕碎，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有时我也想将那封信打开，看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但是我都竭力忍住了，我觉得如果那样，自己就成了一个卑鄙小人。但是在那天晚上，当我听到高振兴的倾诉时，内心的恶劣情绪却越来越高涨，当他提到小竹的名字时，我不禁浑身一颤，我没想到他跟我喜欢的竟然是同一个女孩，随着他的讲述，我脑海中闪现着他和小竹在文化站的画面，小竹在元旦晚会上的歌声。但是在这里，我的记忆也跟他发生了分岔，我不记得小竹在那天唱过什么样板戏，我只记得她唱的那首歌：
 
       我对你的心你永远不明了
       我给你的爱却总是在煎熬
       ……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
       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空
       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当我想象城堡中仙女一样的小竹时，这首歌的旋律总是在我脑海中缭绕，挥之不去。在这个晚上，当我听到高振兴谈起小竹时，就像看到一个强盗攀上了城堡，想要去抢夺我的公主，我极力忍住对他的憎恨与厌恶，但也暗自下了决心，我决不能将这封信交给他，哪怕我不能跟小竹亲近，我也不能让任何人走近她，即使为此我成了卑鄙小人，那又如何？第二天清晨，离开高振兴家之后，我一个人骑行在路上，在瓢泼大雨之中，我在犹豫中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将自行车停在一棵大树下，将那封信撕得粉碎，和那篮草莓一起，深深掩埋在了泥土中。大雨仍在哗哗地下，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骑上自行车，慢慢走远了。
       是的，这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那时候我还比较单纯，似乎很难做得出来，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人的复杂有时会超出自己的意料。不过让我们就当这是假的，让它停留在我的想象中，解解心里的怨气吧，现在我要讲的是第三个结尾。那天晚上，当我听到高振兴的倾诉时，内心复杂而纠结，不知道是不是该将那封信拿出来给他。夜深人静的时候，高振兴已经沉沉睡去，我仍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内心犹豫不定。在那个时候，我真想成为他，是啊，一个男孩喜欢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也喜欢他，这是人世间多么美妙的事情，而我……而我不应该成为其中的障碍，是的，尽管我也喜欢她，时常幻想着跟她在一起的美妙画面，但是我不能破坏他们，不能破坏这么美好的情感，他和她，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心爱的女孩，我不忍心让他们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那么就让他们相爱吧，就让我远远地离开他们吧。在暗夜中，我终于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睁着眼睛一直挨到天亮。第二天一早，我就跟高振兴说要离开，他很诧异，一再挽留，但我的态度很坚决，他不知道我的内心经历了什么，我想我简直快要支撑不住了。但高振兴一直热情地要送我，送到草莓地，送到村口，又送到小桥。在小桥的石墩上，我们还谈起了共产主义，他昨晚倾吐出了心声，现在很轻松，但是我的内心却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
       终于我们骑上自行车，挥手分别了，我看到高振兴一路向西走去，在两行白杨树中间的那条土路上，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一晃就消失了。我想当他回到家中，在床头上发现压在书下的那封信时，内心一定会充满喜悦，也会充满诧异，我想在那一瞬间，他一定会像看到了共产主义一样幸福。而我呢，我在向东的路上一路飞奔，这时候乌云从西南方向翻涌过来，狂风大作，吹得白杨树也哗哗直响，田野里的玉米低下去，低下去，又低下去，忽然大雨从空中降落下来，呼啸着打在我身上，啪啪直响。但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只是一心向前骑着，那条路变得越来越湿滑，泥泞，我的眼前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不知道在风雨中狂奔了多久，突然，我和我的自行车一下摔倒在地上，我的腿被车子压住，一下挣不脱，从脚踝那里传来隐隐的剧痛。我想爬起来，但刚直起身子，又摔倒在那里，我趴在路上的一个水洼里，终于安静下来。这时候，我感觉整个宇宙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一颗草莓从车筐里滚出来，在地上蜿蜒曲折地滚动着，慢慢静止下来。在寂静的雨水中，那颗草莓是那么红，那么美。
 
     
      （责任编辑：唐益红）
 
 
     作者简介：李云雷，山东冠县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任职于《文艺报》。在《文学评论》《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论文与评论上百篇，著有评论集、小说集多部。曾获2008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