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水轮中

 
□王丽君

秋夜里的溁湾镇，美得如一幅留白恰到好处的国画！呵，对了，那时是明朝，叫龙弯市。有诗《龙弯市》为证：

闲坐说渚宫，高台集古枫。

万家寒鉴上，一国水轮中。

游蛤秋怀月，归蛟夜战风。

楚天波卷去，鱼鸟尽依空。

这首诗，为溁湾镇保存着一份记忆，无论时间过去多么久远，依然生动无比。

当然，这份记忆源于这首诗的作者。

他，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又号六休。湖广公安（今属湖北省公安县）人。

他生性酷爱自然山水，“山水痴”一枚。

与其死在床上，“何若死于一片冷石也。”这是他说的。在游历过程中，他甚至不惜冒险：“恋躯惜命，何用游山？”

这样的他，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在北京结识任长洲县知县的湖南桃源人江盈科，两人有唱有和，写下了《和桃源园江进之杂咏》，湖南很自然地进入了他的心中。

第二年，他告假回乡，不久开始游历各地。终于在万历三十二年（1604），与僧人雪照、冷云、寒灰从江西来到湖南，经洞庭、游德山，至武陵，游桃花源，抵长沙龙弯市，于山水自然之中享受着生命的欢愉。

是的，自唐代开始，岳麓山就成了旅游胜地，来长沙的文人墨士必去，而他们上下岳麓山经过之地自然是龙弯市。

秋有些深，兴许他们闲坐在龙弯市对岸的某个茶阁里，或者就在湘江的某首船上。江水如镜，月儿高悬。这与他在《告洞庭君文》中的感觉有些不同：

湘流千顷，君山一髻。

细刀巨舰，唯风则济。

由江入湘，由湘入澧。

茕茕双榇，半千余里。

和风晴日，镜波止水。

一日数程，轻帆如驶。

所执者微，所乞者侈。

神勿我嗤，含彼羁鬼。

但他的心情是与“一日数程，轻帆如驶。”同样的轻松、愉悦。没有了官场的牵绊，爱着旅途，与心仪的自然山水同在。

明代龙弯市具体的模样，至今早已模糊。码头、船只，寺庙、古街、商铺，还有来往的人群，依稀在历史的风尘中忽隐忽现。湘江东西两岸、水陆洲一片繁华盛景，在一盏盏灯里穿越时空。这个响当当的文学家，与朋友聊着天，赏着夜景，兴许还有歌女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声音融进夜色之中。元曲到了明代，会有些什么改变呢？我们此时不必循着历史的足迹去打探，不必纠结，长期于烦嚣生活中的我们，只需被意象的风暴席卷，于一个深秋的夜里，走过古镇，到江上来。

龙弯市依伴着岳麓山，山上古枫汇集，白日里看到的灿烂红枫在脑海中再现。夜晚的山下，万家灯火阑珊，龙弯市像在水轮之中，波光滟影，水天一色。游蛤秋怀月，归蛟夜战风。楚天波卷去，鱼鸟尽依空。何等空灵，何等美妙啊！读到这里，我们禁不住悲喜交集。时光如水流逝，而龙弯市的美，却能有这样方式可以留下来……“情至之语，自能感人。”谁还能用语言去解读这些的诗句呢？唯有意味，唯有心知。

看看他的经历，更知了他心中的向往。

他戴着这样的光环：万历二十年进士，历任吴县知县、礼部主事、吏部验封司主事、稽勋郎中、国子博士等职，与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合称为“公安三袁”。其文学流派世称“公安派”或“公安体”。

他年少敏灵聪慧，善诗文，十六岁就考上了诸生，在城南结社，当上了社长。“社友年三十以下者皆师之，奉其约束不敢犯。”“不敢犯”，不是怕他，是敬畏。三十岁以下的社友都尊他为师，都是他的粉丝。

单说宏道任吴县县令时，在位仅仅二年，就使“一县大治”，“吴民大悦”。但是，世人都该羡慕他，他是个追寻内心需要的人。凭他的才能，本可继续努力，获得更多的口碑和荣誉，也自然会继续上升。可偏偏他不爱这些，竟把许多人追求一辈子的东西，轻易就放下——他辞去了县令。“为人贷得百金”，作妻室生活费用。因此，你只需与宰相申时行一同点赞：“二百年来，无此令矣！”

也好，辞去官职后，他在苏杭一带游玩，写下了很多著名的游记，如《虎丘记》《初至西湖记》等。

其实你不必惊讶，继续往历史深处走，在《满井游记》中，可以看到他借京郊早春的气息，表达了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以及对自由的向往。那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袁宏道收到在京城任职的哥哥袁宗道的信，让他进京。他确实收敛起游山玩水的兴致，来到北京，被授予顺天府（治所在北京）教授。第二年，升为国子监助教。

这一年的春天，他借公事空隙游历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河堤两岸生长着高大的柳树，肥沃的土地微微湿润，放眼望去是一片空旷开阔的景象，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从笼中飞出去的天鹅。“冰皮始解，波色乍（zhà）明，鳞（lín）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将所看到的早春景色流注笔端，让我们读到他满满的喜悦之情，寄情于山川草木的潇洒之意尽溢于文字之中。

过了二年，又当了礼部仪制司主事，几个月后他就请求告归，不久病逝。虽人生苦短，他的生命不过43年，然而最好的时光，与青山绿水相伴，他的生命质地是与众不同的，就算有着红尘世事，也因此有了不一般的意义。

他在文学上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风气，反对盲目拟古，主张文随时变。文随时变的目标是存真去伪，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他的所谓“性灵”，能让文章有“趣”和“韵”，而它们是由“无心”或“童子之心”得来的。“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

瞧瞧，对我们百般沉醉的秦汉之文、盛唐之诗，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反对许多人盲目跟风，却不叫人生厌，那是怎样的骄傲和真挚。他把他的笔指向一个美丽的古镇，他与古镇谁比谁更幸！这个港湾，是否也让他的心里潆回、有着不忍离开的憩息？那没有雕琢也无从雕琢的诗，正如他的一颗真诚挚爱的心啊！

他心若江水，江水若镜，照得眼前，也照得久远。于是，在深秋的夜晚，在镜中，因为他，这里有了不同往日的美。无论光阴的脚步多么匆忙，这个让人着魔的男子，用诗句让你停下来，细听龙弯之声，感受龙弯之韵。山、水、市絮着秘语，在岁月中，在时光里，随水轮旋转。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他用了他坚持的思与想：“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势也。”他亦相信写文要真，认为“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今人称为文学进代论），即“我面不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自此，龙弯市因诗因人更加有名。

精彩纷呈的游历之路，他感叹着，也沉思着。他的《湘江感事》明显有着感时忧国的政治抒怀：

香山晴色远微微，尽日江边取醉归。

不见两关传露不，尚闻三殿未垂衣。

边筹自古无中下，朝论于今有是非。

日幕平沙秋草乱，一双白鸟避人飞。

还有《桃源县》：

闹处云藏寺，僮来鸟亦随。

仙人城邑里，烟水作城池。

山有容空地，溪无不怒时。

偶然岚翠起，一县绿离离。

爱诗如此，还记得他在《李子髯》诗吗？“髯公近日作诗否？是啊若不作诗，何以过活这寂寞日子也？”

是啊，有了诗，才可以坦然走过人生长长的寂寞与孤单，有了诗，才可记住一路的风景与美好。

再回到《龙弯市》来，也许感觉更是不同。这真切动人，语言看似浅读起来却是有着自然亲切之美的诗，毫无斧凿之迹。

一圆水轮，在秋月之下，灵性地转动，将溁回的港湾转进诗中，也转进漫长的时光中。于是，整个龙弯市更加生辉，在世人的视线中，在历史的视频上。那人的心思，心思中的龙弯市，看似一日一日，其实此时与彼时已不相同。

诗人从自赣江来，还带有赣江的水汽，因了水汽的渲染，声色画相融的龙弯市，虽然隔着岁月，依然有了美意与温情。因为他，龙弯市的深秋有了温情，所有的事物都有了温情。

风正徐徐吹，自水上来，岸上灯火闪烁。倘若临江，一曲琵琶作底色，正好有他在远处吟诵：“万家寒鉴上，一国水轮中。”不知不觉陷入冥想的会心者，是你，是我。

（责任编辑：黄先锋）

王丽君，笔名紫云英，长沙市岳麓区作协主席，毛泽东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著有诗歌集《缓慢行走的日子》《长沙橘子洲》（联合编撰），长篇报告文学《深杉“候鸟”汪思龙》，长篇纪实散文《溁湾古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