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2期

你在家乡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42:38 阅读 0


你在家乡

□陈哲锋

 

 

 

 

                                                                         土 狗

 

因为有了土狗的存在,村子看上去就让人放心多了。不管这个村子多么的偏僻,多么的不起眼,离你多远。土狗就像是你的另一双眼睛一样,帮你守卫着家乡,守护着家人,守候着,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十字路口。

是的,土狗就是有这么可爱。尽管这么多年了,它们这个族群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听上去土生土长的又总感觉脱离不开土里土气,上不了台面。但它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随便你叫它什么,它都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朝你甩尾巴。样子憨憨的,呆呆的,一双眼睛直直的,很是真诚地看着你,有着和这片土地同样的质朴和亲切。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老话这么讲,肯定是有它的道理。

土狗其实过得很简单。只要在你吃完以后还记得它,它便立马做出回应,围着你转两个圈,然后飞镖一样跑出门去,老老实实地端坐在它的饭盆边,咧出舌头竖起耳朵等着。样子十分的巴结。但却不糟蹋粮食,饭盆周围都给你舔得干干净净,上面还水淋淋地,流着口水,像刚在水龙头下冲过。也不挑环境。屋檐下,墙角边,都可能成为它的窝。它们并不像某些族群一样喜欢在住房面积和装潢上进行过多要求和攀比。而在整个家庭的付出上,却也不能忽视了它的功劳。不管白天黑夜,不管风霜雨雪,家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它的耳朵躲不过它的眼睛,并可以付出一切捍卫家的平安。

你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骂它两句,甚至骂它的家人两句;你会在心情好的时候拍拍它的额头,甚至伸出指头让它舔舔;你会在人生际遇不顺的当口愁眉苦脸,甚至怨天尤人;你会在失恋的夜晚沉默着望着天上的星斗,甚至默默地掉下泪来……但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它都友好地把你当成它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不管你对它怎么样,它都无畏无悔的和你站在一起。只要你需要,只要听到你的呼唤,它都会在。

它和你平平淡淡的在深入浅出地时光中行走,你们仿佛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取得过交流,可它早早地懂得了你的喜怒哀乐,懂得了你的心。

八岁的时候,一条幼小的黄狗走进了我家的院子。它当时蓬头垢面,一根尾巴颤抖地夹在屁股后边,眼睛里折射出无辜和无助的光,很是可怜。

“去灶头盛点吃的吧!”爷爷说着,把它收留了下来。

这条狗后来成了面瓜。面瓜身材高大威猛,声音特别有穿透力,是看家守宅的一把好手。大多数的时候,它本分地趴在院门旁的桂花树下,立着耳朵,直视前方。村口有人进来了,五百米,四百米,到黄龙港时它会吠一声,这时与人的距离约莫三百一十五点五米……等再近一点,它便会起身了,走出院墙看个究竟。

但十分的巧,面瓜从不会对我们的亲戚朋友发出吼叫。再远房的也不会。仿佛只要你来过它都会记得,知道你脚步落地的力道,知道你身上的气味。等你走进院门,它站起身来,朝你咧着嘴,抬起头甩两下尾巴,只差没有招呼你进来坐、给你倒碗茶了。这时的它具备了身为这个家一分子特有的热情和大方。是有智慧、有礼貌、有教养的表现,讨人喜欢了!

当然,这都算不得什么。面瓜的本事还远远不止这些!它能咬着饭篮给田地干活的爷爷送茶水,猪圈里的母猪临产,面瓜便和爷爷一同守夜陪护……面瓜尽心尽责地做着许许多多分内和分外的事,仿佛它在用行动证明自己,告诉我们它也是这个家的成员,它也能为我们分担一些沉重的生活。

我原也以为,它还想用行动让我们给它多一点褒奖,给它改善伙食。但事实却证明,不是。面瓜并不善于表功。曾经,一个夏天的早晨,家里的黄牛冲断牛圈栏杆,跑了出去。

“快去隔壁村看看。”只听得爷爷一声喊,面瓜像战士冲锋一样地出去了。爷爷和我箭步流星,跟在后面。我们在隔壁两个村打听了一个上午都没找着。

“这畜生十有八九是丢了。”爷爷叹息了一声,转身往回走。等到家的时候我们发现面瓜还冇回,那一整天都不见了它的踪影,奶奶盛在碗里的饭它也冇来吃。第二天一早,后山一声狗吠浑厚地响来,是面瓜的声音。我跑出房间,远远地看到,面瓜直起尾巴站在山腰,英姿飒爽,在它的身后,桀骜不驯的黄牛低下了头来。

“面瓜,过来。”我喊了一声,觉得应该给它一顿丰盛的早餐,而面瓜却转身走开了。那也是我见过的伟岸而淡泊的背影,宛如英雄。一个家的英雄。当我再一次见面瓜的时候才发现它的后腿上挂着伤。

“你怎么了?面瓜。”面瓜低下头,走到我的身前,我蹲下身子摸摸它的头,像从前一样……

 

                                                                          米 缸

 

也有把米缸放在堂屋的,比如老书记家。大家都是清楚的,老书记一生勤奋,却也清贫一生,对村子里的危房进行改造,为聋哑兄弟申请困难补助四处奔走,就连给梁婶子托付相亲的事都是他办成的。可以说是做了很多的实事、好事。但他自己的生活却是相对潦草了。一家四口人,住着两间房子,房子又小,家什破败,很不像个干部平常的出生。

他六十岁的那年,大寒,韩七走安化贩茶叶,路过湘潭、路过沅水,蹚过资江,回来的时候从铜官带回了一个陶缸。

那天的场景还很深刻。韩七和手推车一起进了村口,脸盆大小的瓦青色的陶缸被麻绳来回缠绕,四平八稳地随着韩七走。韩七笑盈盈,走起路来劲头足得很。有几分财宝归家的意思。那天也赶上了村里的腊八,老书记正带着大伙在打谷场排练舞龙,屠夫张在梁婶子家杀过年猪,场面热火朝天了。路上走动的人也多,韩七碰谁都笑盈盈,偶尔还放下手中的车把子,掏了烟,递过去。一双眼睛下意识地看看车上的缸。对面的人便问:“什么呀?”

“陶的,真正铜官出的。”

“真正是铜官的?”

“真正的。结实得很。”韩七握着小拳头,往缸的边沿一扣,声音清脆地响出。像拨弄一个琴键。韩七又笑,“送给老书记的。”话毕,韩七推起土车一面往打谷场走。

“送给你了,老书记。”韩七在打谷场的道口上,一声喊。大伙瞬间都停了下来,看着韩七走过来,然后围过去。“送给你了,老书记,”韩七的笑朴实憨厚,“真正铜官的哩!”

老书记弯下腰,凑着缸看了看,摆摆手。

“给你装米。”

“还是你自己留着。”老书记摆摆手。

“你家现在还用麻袋装米,那样不好,到了五六月,天气潮湿,袋子容易长霉,米也容易长霉。那样不好。”

“挺好的。都这么多年了。”

“没事的,你收着吧!你人这样好,为大伙做了这样多的事,得有个东西装米。”

“可不是啊!老书记是得有个东西装米。”大伙也跟着说。

老书记思忖着,又说:“韩七,你是生意人。东西在你的手里就是货,是有价钱的。”

“送给你了,不讲钱的事了。”

老书记没有答复了,从上衣口袋掏出钱,数都没数,递了去。韩七一脸的为难,怔了老半天,又伸出手去接着,塞进口袋。数都没数。

至此,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有了米缸。

老书记如同对待一种荣誉一样,把米缸放在堂屋的一角,未曾挪过位置。那是他的尊贵的礼物。每每想到韩七的那句“你人这样好,为大伙做了这样多的事,得有个东西装米”,老书记总是满心欢慰。多年以来,放在那里的米缸,像是一面锦旗,记录着他人对他的崇敬。

而更多的人家还是选择把米缸放在灶房。有圆形的,也有方形的,沉沉实实,还有的为米缸做了木盖。是一个容器,也像是时间的熔炉。每一户人家都仿佛在米缸上刻了钟,什么时候是煮饭的时间,一家的人都十分的清楚。到了点,盖子揭开,主妇拾起米缸里的竹筒,把握着一家的量。也把握着对时光拾取的量。

米缸满着的时候,舀米的力也大,总觉得吃饱的日子就是一种知足,全无过后的忧虑,一如青年对待时光的态度;米缸的米剩下一半,也才觉知盘算日子的重要、节省的重要,一如一生过半的中年在时间上的沉思;米缸渐空,心里也自然而然地多了一层空洞和虚空,回顾一缸米的开始,深知日月的迅疾和残酷,多么的像青丝霜染的老人看着一日将尽的天空时的场景。多么像。那时再想把米缸填满,一次一次地填满,却发现一次次的填补的,是回忆的空缺。

从你吃下第一顿饭开始,米缸就装下了你吃下的量,装下了你的回忆。它也是你的见证者,它知道你的隐私,它知道你的年复一年的那点收成、那点家底,却为你保守一日三餐背后的秘密,告诉你一粥一饭的来之不易。尽管,它如此甘于缄默地告诉你。

米缸,也是我们家的见证者之一。在见证我之前,它见证过父亲与母亲的爱情的一个章程。

青年的父亲在村子里也是各方面的“活跃分子”。追求母亲那会儿正值婚姻自由的普及阶段,父亲也就变得更活跃了。自由婚姻有自由婚姻的好,比如自主,比如开放,当然,作为通常要赢取主动赢取女青年芳心的男青年,自然也就要花些心思了。不管是物质方面还是自身品质方面,男青年都或多或少的要展现点什么,亦或者说要表示点什么,证明点什么。

有许多这样的真实例子。刘园的弹弓用上了金属的材质,还刷了漆,到哪儿都跨在腰上,晴光强烈的时候弹弓也散发着强烈的光,闪得眼睛发疼,他用这只弹弓打死了一头野猪送给谢芳,并承诺今后的每个星期为她打一头野猪,刘园的爱情由此获得了转机;苏涛用他做的一百二十七只筐换来了一辆老旧的自行车,他花了六个月零三天的时间学会了对自行车的驾驶,学会以后几乎是每天都把张晔约到龙王港,踩着他的自行车带着张晔在坝上来来回回地转……但是,父亲没有。父亲没有选择效仿。

父亲要用自己的智慧,结合自己的方式,去争取,去收获。他有这样犟。

金属做成的刷了漆的弹弓又怎么样?打来的野猪,天天吃,那不也得腻?自行车算什么?转得人不累吗?有时候,父亲甚至对刘园和苏涛的做法很不屑。自由恋爱谈来谈去的,最后不还是要落实到日子上吗?

父亲思来想去,掌握了其中的要领。过日子首要的是什么?这一点,妇孺皆知——穿衣吃饭。既然如此,那还去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于是乎,父亲抓住重点,开始在田间地头狠下功夫。他在田里种上了水稻,和棉花。他的思维变得诚恳而又实在,他坚信一句老话——多少耕耘,多少收获。

父亲把水稻的每一个成长阶段的稻秆采撷而来,在阳光下晒干,用厚纸板夹好带去送给母亲。水稻抽穗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稻花盛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父亲用这样的方式采撷而来,如同对一个个标本的采撷,记录着辛劳的印记。父亲没有肉麻的情话,没有抒情的书信,而是选择了这样简单的方式,一五一十地说给母亲。当然,是偷偷的。

到了深秋,到了收获的季节,沉甸甸的稻穗随风摆动,也到了父亲上门提亲的日子。他挑着一箩稻谷,一箩棉花,一根扁担压在肩上,显出很不对称的弧线。一箩筐的稻谷重,一箩筐的棉花却轻,挑起来也就格外吃力,一路上,七、八里的路程,父亲足足歇了三次。一早出发,到外公家的时候已是下午。父亲顾不上大汗淋漓的自己,把担子放在门口打算说正事。“不着急,放着吧。”在院子里和泥的外公喊住了他。

“这么说,小伙子。我是没什么本事,一辈子的陶匠做到今天,养大的闺女也是到了嫁出去的时候。”外公在一旁的池子里洗过手,拿起了烟杆,“别小看着泥巴,它的秉性里也有跟人相通的地方。你来试试,做个东西。”

“做个什么?”

“你的这些我都不要,担多少来的你原又挑多少回去。泥我已经和好了,你就在这做个现成的。”外公托起烟杆,走开了,“天黑之前我来验收。”

比起挑着一箩筐稻谷、一箩筐棉花,跟泥巴打交道的事显然是更难的。天高得出奇。云朵都移转到一起,被夕阳染成红,玫瑰一样放肆的红,仿佛永远不会暗淡的红、让夜色永不降临的那种红,铺天盖地地顺着西山溢漫下来。外公踩在上边,一路回家。父亲还在那儿,形象灰头土脸了。

他回头看着外公的身影,外公却只看着他的眼睛。父亲战略性地等着外公问他,或者是示意,外公却什么都没有做,毫无表情的脸倒像是划着疑问。父亲当然是读懂了的,时间在灿烂的红里无声而生动的跳动,像心里一种情绪的灼烧。一秒,又一秒,父亲知道,不能了,再这样等下去是不行了。

他侧过身子,看着身前的这个容器,一只手在上边轻轻地抚摸。而后对着那生动的红、仿佛永不熄灭的红,说:“是米缸。”

“你爸走了以后你外公又加工了一番才进行烧制。

十六天以后,你大舅和你二舅抬着米缸走在前面,我和你外公走在后面。我们是走了四个半钟头才到的陈家。”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母亲讲给我听。

                                                                         账 本

 

“其实,其实我们这大半辈子,起码有六分之一的时光是在两个动作中用掉的——借,和还。”

夏天的上半夜是村里人歇凉的时间,一大家子一大家子地坐成一圈,聊到没有什么可聊的时候会有一个人贸然地向天空抛出一句话。不过也看人来,如果是老人说的这么一句话,后面的沉默会持续很久;中年人说的话,就又不同了,会引来一阵讨论;而青年、少年,说这番话的则还轮不到他们。稚嫩的年月还没教会他们如何在生活的深处抽丝剥茧。

但是仍有例外,像篾匠学徒王四平,弹弓技术一流的刘园也效仿过年少老成的路子,讲过一些大的道理。然而效果却很不理想,道行浅,糙得很,不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样子。

像上面那句话,焦三爷说的,底气就相当的足。张弛有度的同时,又删繁就简地把“借”和“还”两个动作和我们大半生的关系处理得周周到到。一看就是见过风浪的角色。

当然,后面不免要加上一句补充——“不信?你翻翻自己枕头下面的账本看看。”

村里的男子十八岁那天都会由长辈领着去祠堂办个成人礼,训读家规后在家谱上留个名字。接着,长辈双手递来账本,并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

“后面的账,可是你自己给自己算了。”

这时账本上的页面空洞洞的,除了名字、生辰八字,没有其他的内容,但随着日积和月累,会把生活的面貌写照上去。借过谁家的一针一线,一根房檩,一块纱窗布,一斗米,一张桌,一把锨,什么时候的事,还了没有、什么时候还的,都在上面。账本在这些个借和还的过程中沉重起来细碎起来,有了家长里短的温情和乡里乡亲的质朴感。

也正因如此,很多事情变得有了依据。也许一件细小的物品在你看来觉着并不打紧而在人家的账本里却明明细细地作了备注;也许当时因为生活的困顿让你心存侥幸,赖过了一段时间,但却没有赖过岁月的追究。上一辈没有还完的账后来又还是承担在了下一辈的身上。百年之后,账本作为记录生前细枝末节的重要工具,自然是成了着重清点的对象。晚辈们深知父债子还,无债一身轻的道理,所以务必把账本上的勾勾叉叉清理干净。一五一十。

这时的账本更多的还是属于个人,它藏在某个晦暗而安全的地方,是深沉而寂寞的隐私,也是一名踏实的见证者。哪几年生活过得拮据、跟人借的东西多,哪几年生活有了改善、把借的东西还得所剩无几,哪几年生活富足起来、经常借出东西……账本就像把一生的时光归了类,人在不同阶段的际遇,有了可以从侧面推敲的线索。

它们从来没有因为一些日子债台高筑苦困缠身而怨天尤人、日渐沉沦,毕竟方长来日随时都会出现转机,这不是没有可能;亦并不因为日进斗金而志得意满,喜不自胜,毕竟旦夕祸福,是谁也说不清。只是跟随着正常生活的节奏,跟随着主人愈渐平静的开支、出纳,并向着更加深邃的夕阳下走去。像是继承了老一辈安分守己的优良品性,在越来越繁复的数字间越来越懂得安之若素的可贵。

固然的,人有人的账本,村庄也有村庄的账本。

爷爷曾是村里的会计。能够得到村里人的信赖,担此重任,让爷爷觉着非常荣耀。耕田播种,村里的男人都会做,猪马牛羊,家家户户都会养,但会计,却只有一个。正是如此,爷爷甚至引以为豪。每一次算账,算盘珠子拨得惊天动地。每一次记账前都在老井旁把手洗净,桌上拾掇得一尘不染,再从柜子里取出老花眼镜、账本和钢笔。每一个步骤有条不紊,充分的彰显出他老人家对这份事业的诚挚和敬爱。记账时腰背笔挺,一脸的严肃和认真,让人看来还有些许傲慢。仿佛这样的一件事只有他会做,只有由他来做才像那么个样子。

一村子的人,谁的工分多?谁今天没有照常上工?一村子的事,去年修缮渠道买材料花了多少钱?上面“三农补贴”下来没有,如何花在刀刃上?都是爷爷工作该有的考虑。爷爷每天晚上都将账本拿出来再看一看,再算一算,放下心了再睡。生怕出现一分一厘的差错。

要退的那年,爷爷又将账本重新抄了一份。重新抄的那一份交了上去,原来的那一份,爷爷自己留着;重新抄的那一份在后来村子合并的时候弄丢了,原来的那一份,现在依然锁在爷爷的柜子里。为什么?爷爷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就是这么一个倔性子。”在秋天即将步入冬天的月光清朗的夜晚,奶奶说。

退下来的爷爷也开始了总结生活的传统路子,许多个夏天的上半夜贸然地向天空抛出的话语中也有了他的一分子,但和焦三爷比起来,爷爷的话明显沉着得多谦逊得多。话题选择方面也相对谨慎,或关于春耕秋收,或关于婚丧嫁娶。当然,最多的还是关于会计的工作——

“记了一辈子的账,到头来才觉着真正要留下的东西都在一个人的心里。心也是账本,是鲜活的账本的缩略版。小小的,但是善变了脆弱了敏感了,哎……”

随着爷爷的一声长叹,一阵清风从西南边的松林轻抚过来,万里星空万籁俱寂。仿佛时间顷刻而止,只听得厢房的石英钟漫无目的地跳动。爷爷躺在竹席上,慵懒地摇晃着蒲扇,双眼微合,脸上是看遍沧海桑田的淡然和安详。“心的账本里记载的多么真挚,是吧?”

是啊!曾经多么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真挚地记在他人的心里呀!为了那种记住,我们都不懈地做了诸多努力。我们的才华,我们的善良,纯挚而单纯的爱,我们多么想像展示清亮的嗓子一样张口一声就让他们听到并且记住下来。为了那种记住,我们也一次次地做了多余的试探,也不断寻求多样的传达途径,然而光阴荏苒岁月易逝,最初留在人心的东西也随之改变。最后变得碎片而模糊。说不定是多年前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小小的举动,一张莫名而无意的笑。

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尽管大多数人还谈不上富足,但却经常不惜借出最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这一点很多人并没有发觉。那个时候拥有最多的也只有这两件东西,所以当初看来不算是多么奢侈……但我们终究会把更多的精力借给一个梦,也会有一个最适合的人借走我们的余生。

像爷爷借走奶奶的余生一样,或者像奶奶借走爷爷的余生一样,又或者他们把余生都借给了一个家。他们不遗余力地把余生借给一个家。如果家的昨天平安度过会像一页故纸一样悄然翻过,如果家的明天实在难以为继那么办法总是会写在账本里。家似乎也知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深意,又把温馨的和睦带给了这个家的今天!

 

(责任编辑:唐益红)

 

陈哲锋,湖南长沙人。17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作品详见《人民日报》《湖南日报》等报纸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