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者

     
□高明山

 大自然馈赠的物质资源是极为丰厚的富饶的。

 平原易于耕种，创造了农耕文明，收获了丰饶的大田作物和经济作物；河流和水面，滋生了丰厚的野生鱼类和鸟类，把大地点染得蓬勃富有生机又五彩缤纷。

 山地生长着茂密的森林，野生动物在这块园地自由地繁衍生息。

 有人自豪地说：这都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丰厚的礼物。这是多么自私的想法。

 人类只是地球上的一种高级动物，在进化进程中，远远比其他种要先进得多，从智力发育到生产工具的使用上，远远超过其他物种。这种差距，导致人类是以俯瞰的角度看待其他生物的。其实人类仅为大自然的一种高级动物而已，如此而已。

 但这种危险的高级动物，用智慧在创造灿烂文明的同时，残忍、自私的本性，并未得到实质的改造。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人类，正用自己制造的先进工具，把本来原生态、千姿百态的大自然，改造得千疮百孔，反倒美其名曰改造大自然。

 再看看大自然给山里的世界，赋予了多么丰饶的资源。高大笔直的树木，针叶阔叶的树木，灌木蔓类植物，还有虎、熊、狼、野猪、鹿、松鼠这些众多、长相奇异的动物，不有羽毛艳丽多艳、瑰奇无比的、种类繁多的鸟类，还有与大自然相伴而生的低级生物，没有这些低级生物的存在，怎能衬托出人类的高级呢？这是一个高级的可能循环的生物圈，本来存在着和谐的生存关系，只因为人类的畸形发展，才导致这个生物圈的极端不平衡，可以说是人类打破了这个高级生物圈的链条。

 举个简单的例子。高高的松树，成熟了，就结下了松子。松子本是松树的种子，是繁育后代的种子，也是野猪、能、鹿和松鼠等动物的食物来源。问题产生了，杂食动物人类也在争食这种森林中的美味。其结果是什么？断绝了松树的后代，断绝了别的动物的食物来源，最后的结果势必导致一个树种的灭亡，其他动物的消失。就是这个结果，难道还会有别的更美好的结果吗？人类只有栽了一个跟头，才会起来拍拍屁股，知道哪儿摔痛了。

 祖国的东北边疆，平原、高山、草原、河流，地形多变，雄伟神奇。长白山如同一只雄踞东方的东北虎，一直从辽宁、吉林延伸到黑龙江版图，完达山就是它的余脉。

 中国古代地理学家认为东方是太阳和月亮升起的地方，那么东北就是我国的最东部，也是太阳和月亮升起的地方，对这块古老的地域充满了富有诗意的想象。

 完达是满语，是“梯”的意思。完达山一带，为满族的先祖女真人的发源地，号称龙兴之地，此地必有神奇之处。那么联系起女真人的宗教信仰萨满教，你就会悟出，若把天地划为上界和下界的话，人是其中沟通者联系人，与上界沟通要攀登天梯，才能到达，这个天梯就是完达山。多么富有诗意的想象。

 冬窟夏庐是东北边地居民传统的居住方式。夏天暖和的时候，住居在房子里。漫长的冬季，长达半年的冬季来临时，为了抵御严寒，人们只好半穴居式的生活，利用山脉尤其是向阳坡的有利条件，挖起了主要的居住在地下的地窨子。

 这是土著居民极流行的居住方式，直到宋代也是女真人习惯的居室。对于久居温暖的南方人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当南宋大臣看到昔日的宋徽宗、宋钦宗，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既惊讶又气愤伤心，羞愧难当，回朝汇报说，徽钦二帝在大金那疙瘩受到了非人的虐待，堂堂的大宋天子，居然像野蛮人一样，住在地下，受监禁一般的“坐井观天”。

 其实，在漫长的冬季，没有良好的取暖条件，住在地窨子里，不失为一种聪明的办法。地窨子是一种很别致的住宅，建得好的话，冬暖夏凉，还可以防止黑熊、狼、虎和野猪这样的猛兽的侵扰，尤其是害怕黑熊“黑瞎子”偷袭。

 地窨子建筑简单一些，有的较为复杂一些，有的空间大些有的小一些。根据居住的用处和能力，因人因地而异。通常是在向阳坡山根处，向里或向下挖出一个长方形的空地，像盖房子一样，在几个角立起木柱，顶部棚上檩子和椽子，苫上柴草，有的全部用木头铆合而成。只在南面装两扇小窗，安上结实的木门。内室如果要越冬，主要搭上火炕，屋顶端修上烟囱和透气孔。如果不越冬，只需搭起木板床，铺上干草和防湿防潮的皮褥子，就可以入住了。就是在三九四九最冷的季节，住在地窨子里，温度比外面暖和多了，再点上炉子，提高室温，烤上炉火，室内暖烘烘，热浪逼人呢。

 此时人要是住在这里，想想在野外“蹲仓”的黑熊，在地下洞穴里越冬的松鼠，还有那些四处流浪，忍饥挨冻的动物们，是不是也很幸福啊？人有时跟别的动物比，还是很有优越感的。

 入冬前，陈克石率朱国良组成的农场采伐队伍全部开进了东方红林场。

 林场早就建好越冬的地窨子，当然宿营地上还建了几栋木刻楞房子，全部是用整根的圆木，铆合修建而成的，外面再抹上泥巴，更是一点风也不透。

 其实以前大家没有几个人进过山伐过木，临时去老猎户柳老汉和老于头那儿去取经，准备了伐木用的斧子、把子锯、大肚子锯，准备了打枝杈归楞用的工具、绳子等用品，并把运输队伍拉上来了。

 最后大家还是不托底，请柳老汉和老于头当顾问作向导，实践证明还是对的。伐木中遇到的难题远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和艰险。

 当天到达林场，晚饭后，准备工作就绪，只待明天进山开工。大家躺在暖乎乎的炕上，望着炉中的熊熊燃烧的炉火，久久睡不着觉。

 山里的世界神奇，如同没有翻开的一本大书，一幅幅巨大的山水画，充满了期待和想象。是啊，那是多么神奇的树种，嘿，大多数还都不认识，除了高大笔直的红松、白桦树能叫上名来，其他什么臭冷杉、鱼鳞云杉、水曲柳、胡枝子，还有那些小灌木榛、毛榛、山核桃、山里红、山丁子、臭李子、山李、秋子梨，那更是闻所未闻。

 还有林中的动物，久闻大名，是不是也会看到？东北虎、黑熊瞎子、野猪，还有狼，真是让人既期待又恐惧，听说那黑熊瞎子，一巴掌就能把人拍死，一掌能把人的皮和肉撕得粉碎。

 今后的伐木生活将会怎样，大家七嘴八舌地从两个老人肚子里掏故事掏知识，尽快进入角色。柳老汉吧嗒一口烟袋锅，吐出一口烟雾，笑呵呵地说：也没啥可怕的，人怕动物，那动物更怕人。正应了这疙瘩一句话，叫麻秆打狼，两头害怕。那虎啊、狼啊，都喜欢清静，怕吵怕闹的，咱们这么一吵吵一嚷嚷，那些个动物早就跑得没了影了。最不放心的是黑瞎子，那些个冬天不蹲仓的“走驼子”才犟呢才凶哩。要是把它们得罪了，非闹个你死我活不结！

 “真有那么严重？咱们有枪！”有人插话。

 “枪有时也不顶用，几枪打不死它，打了重伤，只要是不躺下，就跟你拼个死活！”柳老汉把烟袋锅往炕沿上一磕，把烟灰磕到脚下，接着叨咕。

 “山里的动物，谁最厉害？”有人好奇。

 “有人说一野猪二老虎三熊，我可不这么看。我说呀最难对付的是黑瞎子！”柳老汉盘起腿，坐在炕上，给大伙讲起了他亲眼看见的老虎战黑熊的故事。

 那还是我年轻时发生的奇事。那一年秋天，我进山打猎，一个人不敢奢望，就是打打野鹿、狍子、山鸡、野兔之类的。

 一天我正在山里四处撒眸，远远听见有瘆人的厮杀声，杀气跟那黑云彩似的，直奔人脑子，叫人手脚冰凉，心惊胆战，腿肚子转筋。

 我壮着胆子，扒开树枝，慢慢往前，探听动静，嗬，不远处山坡的空地上，一只老虎正跟一头黑瞎子打斗。

 那老虎很老练很沉稳的样子，不急不躁，它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伸出一只虎爪，向那黑熊示威：你有种有本事就过来呀，咱哥俩儿比试比试。

 那黑熊感觉也是林中的霸主，平日里在林子里走过，全林子都忽悠，那些小动物，鹿啊，狍子啊，还有那狐狸，黄皮子啊，小松鼠、野兔，更不用说了。都吓得屁滚尿流的，闻味闻风早逃得无影无踪。我老熊也是英雄高处不胜寒哪，没有对手啊，孤独难耐，手掌痒得慌，也想比试比试。

 黑熊那看似呆头呆脑的，傻乎乎的样儿，它小眼睛一咔巴，脑子里早转过弯来。

 “小样儿，想撩骚啊，吃我老黑一掌。”

 黑熊怒气冲冲，直奔那虎而去，老虎一闪身，躲过那一掌，一个跳跃，跳到黑熊的屁股后面，照那黑熊的屁股扑咬下去。

 那黑能也是一闪，让过那一口，愤怒地直立起来，张开两爪，直奔那老虎扑去。老虎又一闪，又一扑一剪，动作轻捷威武麻利，那黑熊看似笨拙，但动作简练实际，厚重有力。

 几个回合下来，那两只猛兽厮杀未见胜负。

 直斗得太阳西下，夜幕降临。老虎本是善于夜间觅食活动，白昼时只是休息放松。这黑熊不善夜战，只好退却休整。

 那老虎这边放弃了格斗，这边又在林中觅食，碰到到嘴的鹿、狍子，那是断然不能放过。肚子吃得饱了，暂用休息。它舔舔那虎掌，感觉状态越来越好，杀戮的野性在胸中慢慢升起。要说在这丛林中，势均力敌的对手并不多。就说那人类号称头号敌手的野猪吧，就是老虎喜欢吃的一道美味。这正中人类的那句话：一物降一物。

 黑熊这边战斗的紧张气氛并未缓解。它坐在那枯干的倒木上，休息一阵，也在琢磨对付那老虎的对策。看起来这老虎跟自己是要进行个你死我活的较量了。不弄死它，它就会弄死我。这么一想，黑熊更坐不住了，那里顾得上觅食，补充补充能量了。它用那一双有力的大熊爪，把枯树干、树杈、树条子划拉划拉归拢归拢，清理出干净的空地，它要名正言顺，堂堂正正，正儿八经地跟老虎比试两下子。

 这边老虎打了盹，休息了一阵，那边黑熊赶来叫阵。这回老虎士气正足，几千个回合下去，那老熊感觉体力不支，败了下风，露了一个破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它放开四爪，一窜一窜遁入丛林中。那老虎看状，心中大喜，它占了上风，哪能就此住手，老虎在后面是穷追不舍，必欲置黑熊于死地。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智斗勇的恶战。只有黑熊的体力耗尽，无力搏斗时，这场战斗才宣告结束，胜者老虎会饱餐一顿，这是食肉动物结束对手的最后手段。败者是难逃被杀戮被吃掉的命运。生物界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着这样的大戏，只是舞台上的角色不同对手不同，命运大同小异，殊途同归。

 听毕故事，室内的人默默无言，有的人打趣道：“可别碰上这些个家伙。”

 油灯渐暗，松明点尽，夜深了，大家进入了梦乡。

（责任编辑：唐益红）

高明山，黑龙江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金香玉》、传记《丁玲与北大荒》、评传《志在图强》等书及中篇小说《喋血九龙杯》等作品。曾获第七届、第十届丁玲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