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2期

争沙洲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45:27 阅读 0


争沙洲

   
 □平溪慧子



 柳江的沙洲被淘沙队的人承包了,听说有一大笔承包款,这下上林院子发了“死人财”!每户怕是能分个两三千块钱的!

 这话是下林院子的人所说。这几天下林院子的人都气得喉咙咯咯响,但都只能垂头丧气。

 豪古的小崽彰华一家为了避风头,趁着国庆假走亲戚去了,剩下豪古老两口守屋,也多是深居简出。昔日最喜出去“摸两把”纸牌并在牌桌上吹吹牛的豪古,如今闷着了也只能在自家的小院里闲庭信步,免得在外招来白眼,耳朵进一些指桑骂槐的双料话,到时排不开化不了,还不给气出病!

 豪古掏出支烟,从老伴手里拿过铁钳夹粒火籽点了,将铁钳递回去时说:现在要一辈子夹起尾巴做人了,唉!

 变么子男卡!哪个还敢咬你吃了?他们自己冒本事,倒怪我们头上,我们家彰中天远地远,权力也没得这么宽啊!我偏要昂起脑壳扬起眉毛,看是他们短志气还是我冒脸子。豪婶子将铁钳一摔,走出灶坑,拿起灶台上的篾笸箕就跨出门去。

 一路从院子穿过,往柳江边的菜地里去。果然一个碎嘴婆娘见她过来,故意扯着人大声地说:你啊,二桂嫂,牙腔敲得狗屎烂!真要你上台了,你倒唱不出一句戏了!

 另一个搭腔道:艳婶娘,你也是一样,你以前不是说你崽有多很(能)吗?死的讲得活边转,怎么不帮下林院子把沙洲争回来!

 艳婶娘回道:人家那当官的都不帮,我家当农民的帮得到吗?

 人家当官的在大城市,帮忙挣到钱自己也分不到,凭么子要帮你们!一个小媳妇从她家厨房探了脑袋出来接响。

 豪婶子胸口马上串起火苗,但她装作没听到,昂首挺胸,大幅度甩着双手往前走。

 人称地头蛇的大癞霸刚好从前面的岔路口过来,与豪婶子错身而过,他回头瞪了豪婶子一眼,冲着那几个女人说:这下林院子谁能讲落大话一世不求人?人家当大官,沙洲争不到,压制你们肯定行!你们嚼舌根,还想在这院子做人吗?

 一阵秋风将大癞霸的话送进豪婶子耳朵里,豪婶子的牙根就有点发痒,不自觉地碾磨起上下齿来,磨的就是身后那几张烂嘴巴!真想背过身来将他们骂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但想想还是把肚里的火摁熄了,一个人哪里对付了那么多人呢?于是更加用力地磨了磨牙,蹬蹬蹬地往前走。

 到了柳江边自家菜地里,豪婶子摘辣椒,有几株辣椒树歪在地上,可能是牛羊野狗野猫什么的从地里过踩倒了。好在辣椒已落潮,大多摘回家晒的晒干辣椒,切的切了剁辣椒,剩下这些不成气候的,留着炒菜用,反正也要扯树了,没什么损害。

 气是不能白受的,想起大儿子一家今年国庆节都不敢回老家、小儿子一家也被迫躲出去避嫌,豪古那个七尺男人只能缩成老乌龟窝在屋里整日不出门,豪婶子这一肚子的火!走出菜地,踏进下林院子就扯起嗓子骂起来:哪个遭天收的,遭雷打火烧的,自己冒本事栽不出个辣椒,就来祸害我,偷我家的辣椒!小偷小摸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争沙洲啊,去政府门口闹啊,去法院告啊!盯着我两棵辣椒树有鬼出息!哪个偷我家的辣椒,偷一个死一个啊!偷我的辣椒断手断脚啊!出门遭车子碾啊!

 豪婶子向着院子大声叫骂,没有哪个敢出来接响,农村里谁都知道这个理,人家丢了东西骂骂人,那是理所当然的,谁接响谁就是偷东西的嫌疑犯。农村人再怎么贱,也不会承认自己偷菜,农民嘛,别的可能不一定能,但谁种不出几样菜来?要做那没出息的偷菜贼吗?所以,豪婶子畅快淋漓地咒了一通,虽然骂的话前所未有的狠毒(乡里失些小菜小瓜的,从来就没人会口出恶言,最多是骂贼牯子吃了泻痢拉血、嘴巴起疱什么的)。但这个回合下来,豪婶将之前受的那些气结结实实地顶回去了,而之前碎嘴的婆娘们听到了,胸口立即被淤了气,这是秃头上的蚤子,明摆着扯来偷辣椒贼骂她们嘛。这叫以牙还牙,她们纵使窝心也只得干受了,就像之前豪婶子干受了她们几个的窝气一样。

 这还不算完,只是一个回合而已。而且是暗回合,不是明交锋。农村的婆娘们撕破脸骂架的时候是道风景,她们能骂出最难听最野的污言秽语,她们的脸从来不会红一下,越骂越起劲,越骂越野。两个女人骂架,如果一个是没文化、毫无遮拦的利嘴,另一个是肚里有点墨水懂些廉耻的钝嘴,那后者不是被骂哭,就是被气得就地打滚。只有针锋相对、旗鼓相当的两个女人,你不让她,她不服你,你野,她比你更野,你拍手,她跺脚的,骂得口水喷溅,骂得响彻云霄、天昏地暗,拖着长音,最后半骂半唱,半骂半哭,那才是一台好戏!但总有一个让步的,或是声音哑了,不想骂了,或是经不起长久战骂不赢主动退避三舍了,一场高质量的村骂泼骂到此结束。要是骂得难分胜负,那就得用武力来断了,农村女人打起架来,那更是一场比斗牛还吸引人的活动,她们互相撕扯,抓脸、扯头发、捶奶子、踢下身,哪儿隐私搞哪里。要是两个女人的男人懂道理,便会各自拉开自己的婆娘,阻止一场恶打。反之,那就是精彩绝伦的双打,那时候,只有村子里的老者出来扯架了,将两方各骂一顿了事。在农村,一般的男人是不敢和女人骂架的,男人嘴笨,就算嘴巴子和女人一样尖利,那野得让人难以入耳的话也会把男人羞得无地藏身。所谓好男不跟女斗,一般是说那种又野又厉害的女人,比泼妇还上个档次。当然,利嘴泼妇遇上暴莽男人,那女人就会挨揍了。

 豪婶子进屋,在火屋里择辣椒,把刚才故意出去引敌示威、遭到群欺的过程如实叙述给豪古听,将返回时畅快激昂、痛打落水狗式的反击做了些夸张的描述。她总结道:人都是欺贤怕恶的,你越贤,人家越踩你!你越恶,人家越怕你!豪婶子的言下之意有点责备豪古不敢出门像缩头乌龟似的指向了,只是他们现在必须夫妻一条心,讽刺对方时特意留了一线以示委婉,并巧妙地用鼓励的语气讲出来。豪古虽然心里不悦,却也是不能发作,因为他们家已经差不多被院子老少孤立了,自己就更要团结一致,全力对外,不能发生内战削弱战斗力,让别人看笑话,以致输得更惨。纵然内部有矛盾,也必须各自忍让,将矛盾压制在萌芽中。

 唉,还以为彰中有出息了,在北京那国家主席住的地方当官儿,从此我们在院子扬眉吐气,谁他娘的都不敢对我们讲句重话,现在好了,大家都知道他没用,谁还能把我们当什么人物!

 他没用?你有用?!你有用你去把沙洲抢来啊,当官的也只怕现管的官,上帝老儿能管到土地爷吗?土地爷能管到阴间小鬼吗?豪婶子开始在砧板上切辣椒,由于话语激动,手里头的动作弧度自然就大起来,砧板被她手里的刀子剁得咚咚响,听起来就有点大厨的派头了。

 豪古又点了一支烟,眯着眼吸了一口,他是比较喜欢吹吹牛皮、打打小牌的。他就两儿子,大儿子在北京当着官儿呢,娶了个城市儿媳妇,生了个聪明孙女,讲一口好听的拗话,会背数不清的诗词,还会弹钢琴、跳那踮着脚的舞不晓得跳得有多好看!小儿子是初中的老师,小儿媳也是镇中心小学的老师,小两口给他们生了个孙子,正读小学二年级,这一家子不缺钱不缺人,是整个下林院子最让人眼羡和巴结的典型。

 然而,就因为那该死的沙洲,将他们的尊严一闷棍打落。

 柳江旁的沙洲到底是上林院子的还是下林院子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人证物证,谁争赢了算谁的,就这理。

 老一辈说:以前不分上林院子和下林院子,大家是一家,以前就叫林家。后来几个大家庭以血统亲疏自然分成两个院落,大家就喊上林院子、下林院子。自始至终,只有田和地正儿八经地分过扯过埋过界,至于沙洲,就像那柳江,是平溪江的支流,是大家共有的东西,只能用不能占,没有必要去分。本来几十年没有纷争的沙洲,又没有什么用,就是沙子石头,长着绿茵茵的一层草,不管是上林院子还是下林院子,都可以牵着牛羊去洲头上放养。沙洲上的石头也是大家的,谁家起屋造厦打个基脚的,担一堆石头去用,挖几堆沙子砌砖,谁都不会有意见。挖了几个坑不是问题,一场洪水下来,沙石又会把坑填满。就如那沙洲上的草,牛羊天天吃,草也天天长,冬天枯掉春天又绿成一片,年年复年年。

 上林院子的男女老少近段时间个个喜气洋洋,就算那些最差劲的孬种们在下林院子人面前,都高扬起那不得志的眉眼,用那软弱无能的鸭公嗓放肆谄笑。小孩们也一样,上林院子的孩童们不管是在上学还是放学路上,都纠起伙与下林院子的小家伙打斗,他们齐声拖着音道:


下林男卡冒出息,

个个能受窝心气;

上林婆娘洗澡水,

他们越喝越有味。


 喊完之后又一齐哄笑起来,把下林院子的学生们气得眼睛瞪成鸽子蛋,有个别胆大的从地上捡起小石子朝他们扔,说:你们上林院子的人都是日本鬼仔子!都是强盗!抢我们的沙洲,不要脸,你们才没出息!

 这一回轮到上林院子的孩子气急了,因为人们传说上林院子有个老头是抗战时日本鬼子下的种,这日本种子后来又发起一个大家庭,几乎占了上林院子五分之一的人口。这个已成事实的传言当然是上林院子的痛脚趾,世代被人踩,世代感到痛。他们蔫了,一个个嘟囔着:你们没出息,没出息。然后快速跑走了。

 小日本儿!日本仔子!下林院子的孩子还在后面叫着。当上林院子的孩子跑远之后,这些孩子也耷拉了脑袋,真是没趣极了,为什么下林院子就丢了沙洲,让上林院子的小日本仔子那么嘲笑。孩子当然不懂,但大人们心里却是水一样清亮,他们个个参与了沙洲之争,那让人不可逆转的结果,随着镇司法所几个调解领导一致的意见一锤定音了。

 那天,大癞霸拖着板车去柳江边挖沙子,他家禾堂要冻水泥地面,需要几车沙。正当他刨开石子,挖得起劲的时候,上林院子的组长良古带着几个敞衣露胸的年轻壮男走向沙洲,那几个壮男或是手臂或是胸膛上文着龙啊蛇的,颈项上挂着拇指粗的金链儿。大癞霸扫了他们一眼,埋头继续挖沙。腹诽道:撞死倒魂,撞到沙洲来干什么?然后,他们的举动就让大癞霸大吃一惊了,良古居然想把大众的沙洲卖给那几个撞魂的恶人,他们在沙洲上指指点点,沿着洲转来转去。

 大癞霸担了一车沙,拖到家里,把所见所闻讲述给下林院子的爷们听。

 怎么可能!他上林院子有什么权力卖大众的沙洲!有不屑而笑的,有拧起脖子鼓起眼睛露出凌然不可侵犯架势的。

 可过了不久,一个让下林院子无法相信的事情发生了,上林院子真的把大众的沙洲卖给了别人,准许他们开采,甚至还签了合同,请公证处公证了。下林院子的男男女女终于坐不住了,眼看着那么多钱全落在了上林院子那些小日本种身上,下林院子竟然一分钱都没捞着,这口恶气哪个能咽得下?

 初秋的夜晚,每户一个人聚在村子中央的竹林旁边开会,商量进京找人的事,这事儿当然得豪古出马,或者说带队,因为是去京城找他的儿子,老子当然必须领头。

 “杂种!”几个暴脾气咆哮着。

 无法无天了!自古以来,这沙洲就是属下林院子的,是后来有几户人家把房屋盖到上面,才成了上林院子,这沙洲打死人都应该是下林院子的,你上林院子用了沙石也就算了,居然卖了我们的财产,这是什么行为?就像一个租房客卖掉房东的房产一样可鄙嘛!随着你一句我一语,群情一下子无比激愤起来。豪古本来就是个乐于雄几下的性格:不能让他们骑在我们头上拉屎,到北京找我崽去,看不收拾了他们,让他们乖乖取消合同!

 好!就这么办,每户出两百块钱,派六个人去北京。豪古当然不用出钱,他带着其他五人被火车摇到北京。一路上担任蹩脚导游,指这指那地介绍,高谈论,喜扬眉。几个人打着圈仰头看高楼,用下林院子特具的方言在北京街头惊叹连连。豪古领着他们转来转去,就是转不到往儿子家去的地铁口,这可怎么好,他实在没法子,就拨了儿子电话:彰中啊,我和院子里几位大伯来北京了,现在下了火车,找不到路。

 这个爷老子就是这样糊涂,事先也不打个电话,带着人就奔来了,这可怎么好,一大早的要赶去上班,但又万万不可弃了爷老子不管。只能向单位临时请个假,驱车去火车站接人。一路上都在想,这几个人来北京干吗的?观光旅游?进京上访?

 大家见了彰中,悬着的心都放下了,彰中又打了一辆的士,带着他们去自己家附近的酒店开了三个标间,豪古本来可以住儿子家的,但为了陪这些兄弟们,就也住在酒店。吃了早餐,彰中问他们这次来京何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讲得泡沫飞溅,一声高过一声,怒火渐燃渐烧。

 彰中,你在北京当这么大的官,这回可得帮大伙出了这口恶气!他们凭借一个小小的镇干部就如此嚣张,眼里还有没有你彰中!一位大伯激道。

 我哪里当什么大官,就算在这里有点官职,不是现管的官,也鞭长莫及!彰中斜了父亲一眼,他就知道平常爷老子在家把他吹到天上,这下要让他摔下来了。

 彰中,你可不能这样甩担子,下林院子就你出息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出面谁出面?!年纪最大的伯伯严肃地道。

 这多大点事儿啊?不就是洲头沙子的开采权嘛,分到户能有多少钱,为这点事去折腾,真是吃了饭没事干,有空多开动脑子想想其他发财致富的路子,钻这个牛角尖有什么出息!彰中反驳。

 他们还七嘴八舌地说,彰中说要上班去了,让他们到附近玩一玩,明天一早就回老家去。然后不由分说就离开了酒店,一脚油门绝尘而去。豪古他们跟出来,见彰中无情,愤愤不平,一颗热乎乎的心全凉了。后来,彰中没有再来,六个人在酒店耗了三天,没办法,钱剩不多,只好买了回程的火车票,回到下林院子。

 一路到家,豪古都不敢言半句,一副老脸只想扎到裤裆里去,过去吹过的牛,都变成他豪古的大笑话。自此,豪古不敢抬头挺胸,不敢大摇大摆,后来风言冷语多了,他便成天闷在屋子里唉声叹气。

 过了几天,小崽彰华放学带回了一个重磅消息,沙洲合同被政府废除了,瞧,那些挖沙老板乖乖地把机器都运走了!

 豪古颓废的身子弹簧一样弹起,扑到围墙大铁门旁往马路上看,果然看到一队运装着挖沙机械与船只的车从村级公路上缓缓驶过去。

 “怎么回事?”豪古擦了擦双眼,侧头问彰华。

 彰华说:我又怎么晓得!怪不得前段时间我哥就说,上面都提倡环境保护,严禁破坏水域森林,挖沙能挖多久?不知哪天就会被叫停。我哥真是料事如神!

 豪婶子不以为然地说:还不是你哥一句话的事,他在北京喊一句,这镇里的官还不吓得全身打跑跑!

 老娘,你老人家可别乱说,别像爸一样吹牛,到时这下林院子屁大点事都组团去堵你崽,你崽还要在北京立脚吗?

 豪古喃喃地说:对、对、对,鬼知道是哪个在起作用,反正不关我们家彰中的事,都别乱说!

 沙洲没有人去破坏,上林院子和下林院子的人不再相互奚落,男女老少又慢慢恢复了之前的乡亲关系。

 豪古又抬起头挺起了胸膛,下林院子的多嘴男女们虽不像以前那么奉承巴结豪古夫妻,但也不敢再伤言扎语得罪他们。


 (责任编辑:刘琼华)





平溪慧子,本名刘慧,湖南省作协会员,先后就读于毛泽东文学院和鲁迅文学院。出版长篇小说《青春的漫歌》,诗集《醉梦园》《傻到极致》。曾获邵阳市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作协网络联盟重点扶持项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