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2期

寻幽访故留乡愁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51:03 阅读 0

                                                                寻幽访故留乡愁
 
                                                             ——《沅水第三条河岸》的历史地理叙述
 
                                                                                    苏永延
 
 
       谈雅丽的《沅水第三条河岸》是一本颇具辨识度的乡土散文集,按作者的话说,她有意识地用“文字复活了沅水生活的记忆”,所以这个富有新奇意味的“第三条河岸”并非实指,乃是指生活在沅水流域人民的文化与历史。自古以来,描写乡土生活的散文层出不穷,但系统地描绘某片流域风情的作品并不太多。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郦道元的《水经注》,《水经》原为介绍河流的地理著作,属实用文体,但是郦道元为它加注后,它迅即成为名垂千古的文学作品,其实用性反居其次,郦道元在此书中注入了各地河流的自然景观与人文色彩,赋予《水经》所缺乏的生命气息,《水经注》于是就具有了独特的生命力。同样,介绍沅水流域的地理著作也是有的,但谈雅丽以沅水地理学为骨架,叙述了有关沅水的历史变迁及该流域人民的生活画卷,使本来无任何感情意味的河流,因人气的输入而变得灵动活泼、生机盎然,这就是作者用历史地理的叙述方式所营造的一种独特的氛围,使之具有强烈的思想韵味和历史深度。
       从全书来看,《沅水第三条河岸》大部分作品以历史为主要切入口,具有非常深沉的历史感,其中有千百年来河流沧桑变迁的描绘,同时也有人世悲欢的速写,更有作者生活感悟的瞬时捕捉与固化,多层面、多角度地再现了沅水人民及河流的生命史,令人感到回肠荡气而又蓬勃灵动,充满活力。
 
                                                          河流:春秋梦回已沧桑
 
       沅水在中国众多的水系中并不突出,它只有99公里长,但支流众多,舞水、辰水、武水、酉水、渠水等皆汇入沅水之中,形成湘西北富有特色的水系,蕴育了丰富的湘西地域文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众多河流所哺育出来的地域文化,共同组成了辉煌灿烂的中华文明。对沅水流域的居民来说,沅水就是他们的母亲河,人们日日生活在她的怀抱里甚至忘记了她的模样,就像鱼儿在水中而不知水是什么一样,人只有走出自己的狭小空间,用双脚去丈量大地,才能知道大地的奥秘。谈雅丽自2008年开始,就有意识地以自驾的方式,走遍沅水流域各大大小小的支流,用文字来复原或保存沅水流域的沧桑巨变,这项工作虽然琐碎艰辛,然又意义非凡:河流在作者寻访的过程中展示了人们习以为常而又日渐消失的画面,那就是河流的独特生命,是它的秘史。
      《水马船声出洞庭》就是关于沅水古代交通网的一个缩略史。作者“走近沅水水网的历史,就仿佛进入一场春秋大梦”,自古以来,城镇大都依水而成,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水路运输较陆路而言,显得更为方便,在崇山峻岭遍布的湘西北,沅水支流两岸的一些古镇,如镇远、凤凰、乾州、洪汇、辰江都是依水马驿形成的城池。所谓水马驿就是古代由官府设立的水路及陆路兼具的交通驿站,这些地点都是四方汇聚的方便之地,聚居的人多了,城镇也就发展起来了。作者特地介绍镇远的水马驿,它依舞阳河而建,东可达洞庭湖,往西则走施秉、黄平,穿越云南,可入缅甸,是南方“丝绸之路”一个重要的节点。千百年间,这样的交通方式没什么太大的改变,而古镇的历史也如亘古不变的日月一样,缓慢而悠然地循环往复,“流传着水马驿站涂满了欢笑和泪水的故事”。
       现代遽变的交通方式,极大地改变了千百年来相沿成习的生活和交通模式,以前热闹的乡镇,商贾聚集、兵家必争之地,在现代交通网络的侵蚀下,迅速土崩瓦解,许多有名的古镇纷纷走向没落,并迅速被人遗忘。“踩着发亮的古城青石板早已坍塌,孤独的十八级台阶不再通向货舟商船,大河街、小河街失去了姓名影踪,不再有水马驿演绎萍水相逢的爱情传统,货商码头的系船缆绳早已腐烂,茶盐粮物通过火车、飞机运往更远的地方。”表面上是古镇的没落,其实也是沅水流域世事沧桑的一个缩影,只不过它体现出来的是较长的历史阶段罢了。
       对于人类来说,河流的寿命是极为漫长的,当然这种漫长也是相对的,河流自身也有其沧桑变化史,人类活动的兴盛与衰退不过为千百年的节奏罢了。《海陆无静止,风云流变迁》描写的是在沅水上游的红石林的所见所想,这片红石林最早可追溯到4.5亿年前的扬子古海时期,随着地壳的抬升,海底上浮,经过几亿年的风吹雨淋,渐成今日的独特地貌,石林“有的微紫,有的轻红,有的暗褚”,形状亦各异,如龙,如神雕望月,如龙骨初见,如冰石夫妻。山河本无言,人类将自己的想象与认识灌注到它们身上时,它们就变得极有灵性,“无从得知它们经历的那些时光,忽然被凝固的瞬间;无从得知一股潜流悄无声息淌过地表,将一切消灭后又重生;无从得知海水过后月满川流,雨洗月蚀换来沧海桑田。”这种充满情感的喟叹,正是对河流沧桑巨变的写照,人类文明其实十分短暂,能被人阅读的历史相对而言是极为稀少的,无言的河流,它们在静默中等候着有心人去倾听与解读,无论他们听到什么,那是河流独特的回应。
      一条河流的历史,其自然的演化固然重要,但没有人类精神的注入,河流的历史本身并无太大的意义。总而言之,人类的文化精神才是河流历史的精魂。沅水流域自古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枉渚俯江》介绍德山原名为枉山,有枉水注入沅江,在这座山上,曾经有个道德高尚的人善卷在此隐居,教化世人,故后世将此山改为“德山”,此后注重品德修养的风气,也就成为沅水流域乃至中华民族的共同文化追求。善卷的传说已经过去,汉时的传奇也吸引人心,《柳湖白鹤飞》中烂船洲引出的是王质看仙人下棋的传说,刘海砍樵的故事,把人心引向自由浪漫的倾向,那是对现实社会的短暂避离,使精神在难得的瞬间得以放松和自在;《武陵渔州》带出来的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的幻想,那是人类共同向往的梦幻乌托邦,“桃花源里落英缤纷,粉浪翻江,河流用陶渊明的隐士田园梦织筑了它的文化河岸”。《望鹤沅水》写到刘禹锡被贬来此地的情形,在他的诗文里,沅江呈现出恬静、美丽、端庄、妩媚、凶猛等诸多面貌。《问渔白鲢洲》则有白马雪涛的故事,一位书生骑着白马应考成名的故事,实为江神相助的传奇,更增添了离奇玄幻的色彩。一代代真实人物的掌故,一个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民间传说,使河流的历史增添了辉煌绚烂的色泽,这些文化积淀也塑造了沅水人民的精神与审美价值。
      《巫傩流水》介绍楚地尚巫的远古习俗,因土地潮湿,疫疾横行,遂发展为独特的逐疫歌舞的傩戏形态,兴盛数千年,现在也逐渐消失了;《大河街,小河街》则是对常德市先前核心商业地带历史的考察,甚至有人认为先有大、小河街,后有常德城之说。长期以来大小河街是出名的商业街,有银楼、铁铺、干货鲜果,也有撑船纤夫、制作美食的妇女……民国期间甚至有“小南京”之说,可见其繁华的程度。随着城市化的扩展,依河而设的商业区逐渐搬迁,大小河街的痕迹也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而消失,河街遂成为后代口头传说的资粮。沅水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代代地积淀并发展起来的,不管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还是无名无姓的芸芸众生,他们共同参与了沅水的历史构建。在不知不觉间,猛然回首,往昔的繁华已化作历史的烟尘,春秋梦回已沧桑。
 
                                                          世间:百年光阴几悲欢
 
       人世间的百年光阴,相较于动辄千万年的河流而言,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在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时段里,沅水的子民们也在这块土地上演着一出又一出充满着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的戏剧,与其说是戏剧,不如说是历史。只是这些历史是由一群又一群的人们用生命演绎而成,或为雄壮,或为苍凉,或为叹惋,或为澹然,不一而足,令人应接不暇。
      《血色沅水河》就是一段雄壮的生命之歌。这篇采访散记的主人公是一位抗战老兵,1943年11月常德保卫战打响后,国民革命军的余程万将军率8000将士死守常德,在常德城内与4万多日军鏖战,大部分以身殉国,只有百余人突围出去,这位名叫吴荣凯的老兵,就是当年的幸存者之一,还有一位名为吴淞的战士,后出家为僧。采访这些亲历战争的人们,就是要让后代子孙勾起历史的记忆,并将“勇敢无畏的精神传遍湘楚大地。”韩愈云“燕赵乃多慷慨悲歌之士”,这是以当时中原为考察中心,其实在中华民族的大背景下,每一个流域的人民都有英雄的壮歌,这是民族最强悍的脊梁。
      《他在故乡的怀抱着安睡》则是一曲苍凉的悲歌。昌耀是我国当代著名诗人,但他被评为右派之后,在异乡生活数十年,数次欲归故乡而不得。也许是他在家乡受了委屈,30年的诗歌创作中,没有一首诗提到家乡。而故乡在他生前也并没有接纳他,似乎诗人的荣光并不属于这块土地。不过,昌耀终于回归故里,其墓就在桃源三阳镇的红岩档。作者探访昌耀墓,旁涉诗人与故土的纠结感情,令人慨叹不已。一切的怨结随着人世的风云变幻,也会逐渐消散,无言的故乡大地,依然像以前一样,慷慨地接纳和安顿这位在外飘泊数十年的游子精魂。
       但是大部分的沅水子民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虽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绩,却一样有着人世的小小悲欢。谈雅丽用笔墨书写身边亲友的故事,在貌似平淡无奇的生活叙述中缓缓展开一幅幅人生画卷,终成沅水世间悲欢图。
      《贺家山水泛绿海》记载的是贺家山农场的发展史,那是姥姥、姥爷、舅舅等一大批早期的垦荒者,他们以“造梦”的精神,把本是一块荒地的贺家山改造成农场;《沅水女人》写的是大姑的普通生活,她虽没读几天书,但会做很多活,嫁给当年在部队里当兵的姑丈,后来夫妻俩卖甘蔗、包鱼塘、种黄麻、开酒厂,努力以自己的劳动来维持家庭的运转,过着艰辛且并不富裕的生活,“她像沙漠里的刺棘草,随便在哪儿,都能凭借顽强的毅力,生出绿莹莹的草,带给人无限的生机和希望。”在这普通的妇女身上,浓缩了无数沅水女人的艰辛而又勤劳的共同特征。《小姑四妹》写善良而生活不顺的小姑;《愚舅移山》写倔强而运气不佳的小舅,如精卫填海般,一点一点地独力平地建楼,其精神令人叹为观止。这些普通人的身上,都有一股强劲的生命力,无论生活如何困难,总能迎难而上。
      《芦蒿满地》写的是舅爷、舅奶平凡而朴实的生活,在西洞庭湖的赵家河周边的河洲,是一片很特殊的河流交汇地,澧水和沅水在此相遇,混浊的澧水和清澈的沅水,是两条不同的水系,“一条黄龙和一条白龙在水中交缠,龙身隐隐而现”,这场景极为壮观,河流交汇处的河洲长有许多芦苇,因芦苇是重要的湿地植物,为保护这些植物不受破坏,舅爷、舅奶就搬到河洲上居住,工作是看护芦苇。日久天长,芦苇仿佛就成为他们的亲人,他们观察着芦苇的生长,也在此过程中会悟奇妙的人生哲理,芦苇“半生在水里,半生在泥地;半生青翠可人,纤细窈窕;半生白发红颜,心丝柔软。”万物静观皆自得,老人家们虽然没有领悟到如此之多的文学意境,但生命的感悟其实并不比文字感悟浅。日子慢慢过去,儿女也长大了,请他们到城里去居住,他们反而住不惯,宁愿回到这交通不便然而又温馨宁静的僻远河洲居住,因为那里有无数的“亲人”——芦苇与他们作伴,他们在此中得到宁静与祥和,还有什么样的生活能比这更加惬意的吗?
       不同的生活道路,给人的领悟是不一样的。《黑天鹅》描绘的是另一种使人深受启发的哲理,祖父曾在某一个特殊的机缘,离开家乡,到数十里外的五雷山朝拜,在那个时候,敢于为了某种单纯的信念而独自远行的人,是不多见的。自然,朝拜之旅,使祖父大开眼界,他的思想发生了巨变,遂转行成为一名小商人,改变了此后的整个家族的命运,他因此也成为家族的“黑天鹅”;祖父的弟弟腿有残疾,对于以干农活为主的农民来说,近乎废人,但他也转行了,办起工厂做柁床,也发达起来了。表面上朝拜只是一件偶然的事件,实际上隐藏着事物发展的必然,人们只要改变自己的心理状态和思想认识,其所蕴含的创造力量是惊人的。一念向善进天堂,一念为恶下地狱,不就是如此吗?天鹅自身无所谓黑与白,乃人类的认识自我设限;人的命运无所谓好与坏,乃是人心自行选择的结果。
      《山野拾碎》则是写在沅水流域漫游时的所见所感,映衬出百年的人世悲欢,许多人物虽然只是短暂一个镜头,却令人印象深刻。文中有勤劳能干的乡下旅店的女主人;有节俭朴素的卖货小摊贩,她不介意吃“我们”的剩菜,实际上也是用这种特殊的方法“教育”大手大脚浪费的“我们”;还有那位饱经沧桑的传奇匪首压寨夫人,她能在对匪首又恨又怕的人群中存活下来,历经劫难饱览沧桑,原因固然很多,但是人性的善良是首要的:美丽与善良始终相伴相随,美而不善者终将不美,善而不美者终亦为美,这是事物的辩证原理。尤其是那山村歌唱家刘秀英,“走失的青春,沧桑的爱情都可以在歌声中复活”,她的歌唱,不仅仅是对逝世岁月的缅怀,更是为广大的听众重建美的境界。每一个人都是一段值得深究与探索的史书,他们身上,蕴藏着沅水子民的共同特质,然又形态各异。
      《卢船长的水上一生》写一位长期与航运打交道的船长的生活,卢船长从1982年从部队转业到湘航公司开船,他熟悉沅水的一切水道,简直是沅水流域的活地图,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2002年湘航公司倒闭后,他去了渔政部门工作,吃住都在船上,守着沅水的渔业资源,又像是沅水的保护神。随着岁月的流逝,“河水的波皱慢慢浮上他的额头”,对于卢船长来说,他虽有丰富的沅水航运的经验,也干过一些值得骄傲的事,但这些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相较于浩浩荡荡的大河来说,只是其中激起的几朵浪花,但也正因为这些无数看起来平凡的浪花,组成了波澜壮阔的时代大潮。
      《自酿甜酒》写家庭酿甜酒的往事,先介绍困难时期奶奶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去偷生产队稻子的事,后来被抓挨批,这在当时是很没有面子的事。后来父亲在镇上工作,把奶奶接过去一起居住,依然按乡村习惯在过节时酿甜酒,有时也会请到访的村民们喝这甜米酒,其中一位就是当年曾抓过奶奶的村民,他喝着酒,对着奶奶微微一笑,这笑中有无言的歉意与和解的善意,数十年的恩怨都在这一笑中一笔勾销。当年的偷盗,是为了活命;当年的抓人,也是为了保护公共财产:双方都有理由,前提是那个时代的贫穷造成这种行为的悖论。现在这个前提消失了,自然恩怨纠缠也就一并消散。时光会冲走一些不快的记忆,也会给人留下值得回味的东西,重要的是如何看待过去的悲欢往事。
 
                                                          人生:吉光片羽水无痕
 
       谈雅丽所写的个人生活,除了普通的感情抒发之外,还有一个十分鲜明的特点,那就是把自己的感悟放在历史的框架中加以体现,使之形成具有鲜明史识的生活观,现围绕这一特点略做说明。
      《江水静静浮出的光阴》写自驾游来到古镇老街的所见所感,见闻写作固然是一方面,但作家的心绪与思路却指向对历史的叩问与追寻,“古镇老街是可以找到光阴流痕的地方”,它是“藏纳时间之所,它使人想起自己的前生。”佛教有三生之说,前世、今生、来世,如此生生不息,形成一个十分庞大的因果链,在寻访这些古迹的时候,似乎这些都是无数生前的故旧遗留,一下子就拓宽了生命的时空范畴,人的生命意义自然也就不仅仅着眼于百年光阴的得失。大而言之,一个村,一个镇的变迁亦是如此。流水镇已沉入水库江底,这个曾经是五河共聚之所,随着它的消失和岁月的流逝,人们也会逐渐淡漠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只有作者努力“用文字复活沉陷江水的千年古镇,让它依附我的精神世界的吉光片羽而存在”,在作者心中,留住历史的遗迹,让后来者有所追寻,知悉自己的根源所在,这是强烈的历史责任感驱使所致。
       时光的流逝都是悄无声息的,任何见证的实物都会有消逝的一天,只有文字才能把这种痕迹永恒地镌刻下来。《闲做年糕》以极为详细的笔致记载沅水地区及家庭过年时做年糕的生活场景,不厌其烦地叙写如何泡米、磨浆、蒸糕、捣糕、烤年糕配酸菜辣椒的生活琐事,充满强烈的烟火气,然而作者颇有感触地说,“一些古老的传统都在丧失”。这就不单单是指向普通的生活琐事的记录了,其文字所承载的历史使命感跃然纸上。与此相类似的还有《擂茶往事》,介绍外婆做擂茶的所有备料及过程,以及各种佐料的搭配,认为只有外婆做得最好,这不仅仅只是一种个人的偏执认识,而一种情感和体验的折射,因为擂茶饱含着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亲情无疑是最重要,外婆的爱给作者留下至深的记忆,而这种爱是不可复得的,所以偏执的感受之中含有这种对逝去的爱的深刻追忆,吃的感觉其实并不重要,“那些曾经亲密地坐在一起喝茶的人,说着说着就在时光中走散了。”《寂寞的支流》写童年时期在流溪湖畔生活的情景,回忆捉小雀、采莲蓬、钓鱼虾、挖泥鳅,乃至去水渠边洗碗的历历往事,“在漫长的时光中,有些东西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有些东西却一直在记忆深处。”正因为有了遗忘,所以才倍加珍惜记忆。
      《大河茶楼听古筝》所写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有一天到爱好艺术收藏的大河茶楼主人家去喝茶,听听古筝演奏,这不外乎就是一种忙里偷闲,使人身心暂得放松的事,本无足挂齿,但是作者从中联系到大河街的历史,把个人的生活与广袤无边的历史衔接起来,大大拓展了个人的体验空间,“我们的快乐和悲伤都微不足道”,不仅是个人的瞬间感受并不重要,作家还进一步将历史拉长,“转眼又将是另一个百年”,以作家之意,她在那一瞬间,仿佛进入古代大河街的百年史中;若从语言角度看,当下的体验,其实又与将来的百年光阴发生了衔接。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所谓的时间、空间概念都是虚妄的,人类用某种标准来定义某一类现象,并假定时空的长度、大小等范畴,固然有一定适用性。但从宇宙的演变来看,人类所谓的标准,是无法真正认识到真相的,因为它极为微小琐碎,简直不值一提。不变就是人类那颗敏锐的心,心灵得到平静了,万事万物的悲欢也将得到暂息。
       人心的强大还体现在于能够塑造时空的长短与大小。如果说上面所描写的历史是化久远为眼前的暂时,有时作者亦能以瞬时化为久远,变幻自如。《夜宿云梦泽》写的是自驾游到岳阳的一个小岛,并去攀岩露宿的事,在野外露宿是很刺激的一项活动,除了可以观满天星斗之外,还与地上的万物生灵紧密接触,做了许多梦,梦中“我”一会儿变成在水中自由自在的鱼,一会儿变成空中飞翔的鸟,然后突然醒来,又回到现实生活中来。看起来这不过是普通的一天描述,但作者把夜梦的短暂性,变成生命的旅程,鱼、鸟其寿无论长短,亦皆为一生。一夜之间,拉长为数生的旅程,不可不谓幽微玄妙。
       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处处是美好与潇洒的场景,其实还有许多人们所没有注意到的悲剧,这一点作者也没有隐瞒,她以如实的笔触勾勒了社会生活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些人,大多数是没有话语权的人,或者说沉默的一群,他们无法为自己发声。如《牧草公社》介绍作者在牧场山庄工作时,为了饲养从国外进口来的波尔山羊,特地设立一个草场,牧草耕种和收割时会临时雇佣附近的村民前来帮忙,有一天来了一个外形十分邋遢的“疯子”——根子,参加劳动。根子的妻子跑了,只有一个女儿与他相依为命,他以拾破烂、打零工的方式来维持二人的生活,日子过得艰辛。有一天,他在路边捡到一个大肉包,舍不得吃,留着给小学放学回家的女儿吃,结果这个肉包是有人用来毒老鼠的诱饵,女儿吃完就中毒身亡,这几乎摧毁了根子的生活信念,此后他就真的疯了,在城里流浪捡食物度日。这种家破人亡的惨剧虽是无心之失,但对个体而言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雪落沾天湖》通过与看湖人冬天闲聊,知道这些年轻人选择这种低工资且枯燥无味的生活,也是迫不得已的,“诉说迷途的生活”。作者推己及人,不仅留下了自己生活过程中的吉光片羽的感受及场面,也为这些处于社会底层人们勾勒其生活的某一个片刻的形象,形成了沅水流域生活多层次的众生相,体现了作者的人道主义的温情。
 
       谈雅丽在描述沅水流域的文化变迁方面花了不少的工夫,她努力使自己的文字在写作中变得“舒缓、湿润、流动,它渗透河水、阳光、谷粒、果实、鸟群和万物的欢唱”,这个追求的效果大体上是达到了。从表达方式上看,谈雅丽的散文集有如下几个突出的特点。
       第一个是细节描写的真切与表达的含蓄。文学作品通过各种方式来表情达意,真切含蓄是最常见的,也是最有效的表达方式。《旧年河水》写童年时期在外婆家生活的经过,散文描写了外婆的勤劳、能干、善于引导等诸多特点,已经把祖孙情写得极为饱满。有一天,“我”听到父母要把“我”从外婆家带走,“我”马上爬到树顶上去,“一直到吃饭也不肯下来,父母站在树下,眼泪哗哗地流。”虽然只有一两句话,把儿童对外婆的强烈依赖心理写得入木三分,而父母的表现则令人嘘唏不已。他们为了工作,不得不把孩子交给乡下的母亲抚养,就已经万分不舍了;其次,他们也不愿意伤害到孩子对外婆那份最纯真的感情,这眼泪是喜,又是忧,且又充满着无奈;第三是表达他们不忍心让老人为了带孙而不断辛劳,多多少少心中有了亏欠的心理。另外,从孩子将来发展前景看,她又必须离开这个充满野趣、优美的乡村土地,到镇上接受更加全面、系统的教育,这是理性思考的选择。一个小小的动作,牵出了祖、孙、父母三代人的不同情怀,可谓神来之笔。
      《忽忆旧梦回祖屋》写太爷爷的形象颇有传奇色彩。太爷爷是当时乡下著名的医生,尤其是治蛇伤更有独门秘笈,除此之外他还向草药师傅学会如何辨识和应用草药,向巫师学法术,在乡下可谓是奇人。他的出场也十分奇特,是以托梦的方式出现的,告诉父亲要准备治病救人,果然现实就发生。当年母亲与父亲热恋,要求太爷爷传授治蛇伤的技能,太爷爷不肯,除了他是外姓,还没有交拜师礼。“只见太爷爷双目紧闭,合十双手,嘴里念着:‘得罪,得罪’。”最后父亲把一个月工资三十三块三全部奉上,作为拜师之礼,才学到草药治蛇伤的绝技。这个细节非常有意思,有着十分精深的文化内涵。普通人认为太爷爷不外传是封建保守;索要三十三担谷子的拜师礼,是小农的保守意识作祟。其实不是这么简单,为何太爷爷当年拜师学艺要花费三十三担谷子的拜师礼呢?难道仅仅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吗?自然这种规矩是世代相传的戒律,人们只知盲目遵守而不知这戒律背后的深意。治蛇伤是一种独门秘笈,是多少年来人们用生命为代价探索出来的,可谓价值连城,索要重礼,并不在于礼本身,而在乎这送礼者的虔诚度。自古有云,法不轻传,所传非人要遭天谴,即是此理。只有以重礼求得之法,学者才会奉为神明,虚心学习和接受,保证这一技艺的传承不致变形失真。《西游记》里西天两位尊者向唐僧索要人事,实际上也包含着法不轻传的道理,此无他,只求“诚”而已。看似古怪的风俗里,隐含着多少文化的奥秘。与此类似的细节描写还有不少,如《头羊波小六》写波小六突然死亡,人们喝羊肉汤时而“我”却哭了,《小羊乘乘》写小羊被送走时的叫声令人难过等,这些细节描写都十分传神。
       其次是对写作题材的升华与深化。散文作品既要源于现实的真实,又要高于现实,在精神境界上的提升就十分重要了。如前面提到过的《擂茶往事》《闲做年糕》的升华与深化是作家用直抒胸臆之法表达出来的,有一定的效果。但对于写作的要求来说,还有一种境界是无为而治,行不言之教,此为最上乘。如《云梦谣》以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顺江流而下所见的沿途优美动人的风光,令人心旷神怡。作者还渲染了船娘的淳朴、天然之美,“自信于水中的命运,风里来雨里云的人生;淡泊于水中的命运,一舟一楫划动的坎坷与艰辛;听从于水中的命运,手上身上浓重的鱼腥味。”船娘终日以船为家,在水中讨生活,顶风冒雨的艰苦日子,对她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她们以一种自信、乐观的态度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困难,一个勤劳、勇敢、朴实、坚毅的船娘形象就丰满地树立起来了,“动用了整条江水”“为我们洗一个小小茶杯”则是该文的精妙所在,文笔虽然略显夸张,但又是那么合情合理,体现出船娘待客的真诚与热情。古人亦有夸张说法“宁搅三江水,勿动道人心”,说明不要破坏人家修行的重要性,文章在这里体现则是搅动全江水,来表待客情,类乎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意境,在提升上显得自然天成而又酣畅淋漓,令人赞叹。
      《日啖莲米三百颗》写当地人是如何吃青莲蓬的,作者还不吝笔墨描写自己对青莲蓬的喜爱之情,最好吃的就是在太阳未出来之前所采的带着露水的青莲蓬,现采现吃则更佳。表面上,这只是介绍当地的一种食品,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深意,作者的高明就在于文末用这样的语言作结,那不能保鲜、不能长途运输的青莲蓬,就像“我们不能保鲜的青春”,“那么清甜多汁,味道鲜美……我们在街头巷尾追逐着这些落入人间的尤物,就像追逐年轻时那份难能可贵的爱情。”本来食品与历史毫无瓜葛,但是作者抓住了莲蓬不可保鲜的瞬时性,与时光的不可久驻性,二者建立的微妙的联系,于是前面看似平淡的叙写,顿时就像起了化学反应一样有了剧烈的变化,转为对历史、人生不可把握性的反思,瞬间就大大提高了文章的精神境界。
       第三个方面是一些小说笔法的灵活运用,在散文中也偶有体现。散文是一种相当灵活的文体,除了叙事必须是真实的要求外,其他方面是可以随意搭配的。小说允许虚构,它也不排斥真实,随着叙事学理论在小说中的成熟运用,现在小说家更热衷于“讲故事”,而忽略故事本身的审美与情感特性,这很容易沦为卖弄技巧的末流。散文写作除了固守本有的领域外,有时需要借鉴一下别的文体的写作技巧。谈雅丽在这方面也做了一点尝试,使其文本面貌有了令人赞叹的变化。现以《追寻远逝的陬市古镇》例来说,这是描写沅水上的繁华500年的陬市古镇,它曾经是湘西最重要的水马驿站,文章叙述寻找访耆老,打探历史依稀的痕迹,也通过耆老的叙述,得以描绘古镇往昔的繁华。在大码头,似乎从这里找到了时光隧道的某个入口,看到了十里繁华场,有吊脚楼,内有堂班和窑班;名楼中的翠谷楼乃用不义之财所建,曾辉煌过一阵,后破败不堪,再加上兵燹之害,古镇名楼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每逢节日,乡民们在老街上抬着巨大的戏台,那些纸制的人、皮影戏,都在亭子里表演,“人们在台下看戏,看着看着就忘记身在何处,忘记水马船声、吊脚楼上女子咿呀哼唱,忘记大火,也忘记后来修筑的堤……没有人再记得从前,两位老人的记忆也就从此模糊起来,……巨大的轰鸣声把我从幻想中惊醒,河边青草依依的堤岸,人去楼空的湘航公司,都如恍然一梦,往古街回去的路上,我有幸找到了一段完全破旧的青墙,我悄悄地经过了这最后的遗迹,也悄悄地从时光隧道中走了出来。”
       作者把探寻历史古迹的活动与历史往事水乳交融,仿佛置身于历史的现场中,混淆古今的界限,创作变成了灵魂的探险之旅,她把小说中的意识流与图片剪辑的手法用于寻幽的旅程中,颇让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感受,应该说这是十分巧妙的尝试。
       总体而言,《沅水第三条河岸》遵循写实的初衷,将“生活最真挚最洁净的部分”呈现出来,作者已经做了巨大的努力,但如何用更巧妙的艺术手法,将之多层次、多角度地表现出来,使文章更为蕴藉、深沉动人,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谈雅丽的散文,散发出一股温厚的气息,在朴实纯净的语言中,也不知不觉带上了沅水清澈、宽厚与博大的特质,这也难怪,她的创作都是沅水带给她灵感的结晶,“在河边走走,就觉得生活敞亮了,有时候想,沅水那么清澈,永远不会枯竭,永世在流动,却永远不是同一条河流”。同时她的作品里,人世间的悲欢,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诗意与朦胧的色彩,这也是对世界善与美追求的真实流露,这与惟正法师告诉她“与善法结缘”的开示是一脉相承的。
       若从创作题材来看,《沅水第三条河岸》属于乡土文学创作系列,鲁迅是中国现代乡土文学创作的开创者,一百多年来,一批又一批脱离乡土的人们用什么样的眼光回望故乡?无数乡土作家已经用他们的作品做出了回答。远的不说,八九十年代贾平凹的“商洛”乡土叙述,与路遥的“双水村”,在我们看来,已恍如隔世。因为巨变的中国社会,也在重新塑造和定义乡土的内涵。不过80年代的作家创作时,中国广大地区依然是乡村为主。在如今城镇化率已达60%的时代,乡村的萎缩破败现象还将进一步加剧,谈雅丽作为从乡村走出来的作家,努力用自己的文字为逐渐逝去的乡土留下或完整或破碎的记忆,也留下了正在消失的乡村的美的气息,从这一点上看,其创作的意义在将来会愈发显得珍贵。作为沅水的女儿,作家以虔诚之心、温厚之笔,为沅水留下了难得的历史记忆,留住永恒的乡愁,历史也将给予她丰厚的馈赠,这是因果律的必然法则。

 
       苏永延,1970年生于福建安溪。分别在厦门大学、复旦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博士学位。现为厦门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中国丁玲研究会副会长。厦门市东南亚华文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厦门大学鲁迅纪念馆馆长。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复旦学报》《文艺理论与批评》等学术刊物发表文章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