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姿匍匐
发布时间: 2021-05-30 11:14:40 阅读 0 次
低姿匍匐
黄东风
人生的经历说白了就是人行走的过程。这种过程总有高低不平的坎坷,有的隐蔽、有的诡异,并不是同一种色彩。就像我,从接近那种战术动作开始,我就不自觉地在我的人生经历中隐瞒了一些情节,这种情节就像那种战术动作一样给人一种空袭之感。
新兵下连之后的时间是六月,我分到一个全训连队的炊事班喂猪。我分到炊事班喂猪的原因我已在《卧姿装子弹》中有了详尽叙述,这里不再赘述。不赘述并不代表我心甘情愿侍候那十头猪,不赘述在这时说出来有着几分无奈的韵味儿。它在我的心里成了一种无法解开的郁闷,它充塞在我心里,在我膨胀的欲望挤压下一天天变异。
我的射击成绩的确差,我并不否认。但我射击成绩差并不代表我所有的科目都差。那张决定我命运的《新兵训练成绩表》显示的,除了射击是“鸭蛋”,我还有五个优秀和三个良好。但这五个优秀和三个良好并没有让我喂猪的命运发生变化。
这时我相信了木桶理论,那唯一的“鸭蛋”是我军旅生涯这只木桶上最短的木板。它是致命的,它给我的整个人生带来了硬伤。
我始终耿耿于怀。
我想不通连长为什么对我那五个优秀三个良好无动于衷。后来,班长给我讲了十个三等功相加仍小于一个二等功的道理,我始才豁然开朗。
尽管我豁然开朗,但我无法忘掉那些成绩。尽管它们没有给我带来机遇,但它们毕竟是我新兵训练收获的果实。我豁然开朗了,但它们却仍埋没在连长偏执的黑暗里。就像我可以平心静气地喂猪,但我总不能忘掉那些熟知的军语一样,每当时机成熟的时候,它便会脱口而出。
然而,那十头猪听不懂军语,它绝对不能和我站在同一条直线上。我想人类用猪这种动物来形容人比较笨时,绝对是不恰当的,甚至是错误的。不站在同一条直线上,就不能互相比喻,就像我们不能用人来比喻猪一样,否则,那便是对我们人类自己的侮辱。
刚管理那些猪时我很难适应。我想个中原委并不是因为猪,而是我突然改变的生活方式。一下子从紧张的训练转到松懈的喂猪,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型让我无所适从。看着战斗班的战友们一天天生龙活虎,吼声震天地显现他们的技能,我发痒的手经常无意识地挥来舞去。
这种心情导致我经常演练同一个战术动作。这个战术动作我来参军之前就熟而又熟,不仅在电影里经常看到,在游戏中也经常模仿。它小心谨慎、出其不易,时常出现在攻击之前。一旦这个动作结束,便会有一种致命的打击扑面而来,使人在猝不及防中惨败。
它就是单兵战术动作中最基本的动作:低姿匍匐前进。
我对这个动作有着一直的亲切感。这种我儿时的游戏,更多的时候它像一只捕猎的豹子。这种形容虽然直观,但却远离我们普通的生活,豹子捕猎并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所以,我宁愿这种动作是一只捕鼠的猫。猫与豹同属一个科目,它们捕猎的动作大同小异。
六月份以后连队转入分业训练。分业训练自然包括战术。每一种战术动作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否则它只能像瓜秧一样趴在地上,没有任何作用显现。这种动作必须和“跃进”“滚进”“曲身前进”等动作结合在一起,并充分利用树木、草丛、包、坎、沟、等地形地物,甚至还要与“高姿匍匐”“侧身匍匐”结合在一起才能显现它的功用。这种结合需要连贯性和演练,需要反复进行,不断变化。
连队战术训练时,我也开始了动作。连队训练是利用人工制造出来的各种情况和地形进行,而我却是利用实际地形地貌,完全实战。
那天中午吃完饭,我和炊事员安琪在连队西面院墙下的杨树荫里看蚂蚁上树。安琪跟我不一样,他是正经八百的炊事员,负责蒸馒头。他原来是烧火的,烧了一年的火。我调到炊事班前他刚刚改成蒸馒头。尽管他蒸馒头的技术不咋样,不是缺火就是面没发好,但他毕竟是老兵,我还是很尊敬他。
这时的整个军营都在午睡,太阳火辣辣地。虽说有风,但那些风只在杨树尖上盘桓,我们在树的荫处亲近不到风。
我跟安琪看蚂蚁上树看累了,就伸了个懒腰。蚂蚁们不累,它们继续在树干上来来往往,像去轮流享受高处吹过的风。
百无聊赖。
安琪爬上院墙,他想借助院墙的高度摸一下风的触角。安琪那穿着迷彩服的身体爬上院墙的一瞬间,我预感我那优秀成绩的战术动作马上要派上用场。
果然,安琪那剃得光光的脑袋东转西扭了几圈,就把目光锁定,慵懒的眼神突然明亮起来。
果敢,你上来。安琪叫我。
安琪叫我时,他的眼睛仍停留在那个方向。一定是件极有吸引力的事物,估计是个漂亮女孩,否则,安琪的眼睛不会被拴得这样牢。
我带着种种猜疑爬上墙,才知道我的判断错误。我把我的思想强加于他了。
院墙外是起伏的丘地,丘地上长着各种庄稼。因为远,我认不出那些庄稼的名字,它们呈现的是一片起起伏伏的绿色。
丘地与军营院墙的分界是条小溪。它不宽也不深,有白白亮亮流动的水。它们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不停地变化着,像一群奔驰的鱼。它们对面有些细细的杨树,是人工种植的,树龄不会超过三年。
面前的一切呈现使我茫然。站在这两米高的院墙上,的确能触摸到一些温热的风,但我知道这些温热的风不是安琪想要告诉我的。
安琪看到了我的茫然,就伸出一个手指点拨我。于是,我看到了一片绿地中凸现的东西,它们在阳光下闪动着果实的光辉,没有规则,像群散生的和尚头。
西瓜地。
有了这种定义我才看到地中间还有个架起的棚子,不用说,那是看瓜人的寓所。它孤独而威严地站立着,头顶上披着刚从杨树上折下的枝叶。
那西瓜真大。安琪说。
那西瓜真多。安琪说。
那西瓜肯定很甜。安琪还说。
安琪说了三句。安琪说第一句时我就明白了他叫我上来的意图。他连说了三句,这种强调更使我明白他的意图。
我明白他的意图仍是茫然,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因为我是新兵。
弄个回来尝尝。过不一会儿,安琪说。
他说时像默默自语又像是给我下达命令。他说话时没有看我,他的眼睛仍盯着那些闪着光凸现的东西。因为他说话时没有看我,我才不知所措。
你说是偷西瓜?我问。在家时我干过这样的事儿,现在穿了军装,我才问。
偷什么西瓜,多难听。安琪皱了一下眉。
他这个动作否认了我刚才的猜测,我忽然感觉我很猥琐。我有那种想法,这说明我想那样。
买呀?我没有带钱啊。我说。我的钱不是没有带,而是压根儿就没有,一个月十八块钱的津贴,还不够打回牙祭。
谁叫你买了?那不是变相叫你给我送礼吗?
安琪说这话时我以为他要去买,这可是老兵给新兵买吃的,我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可我这种幸福感诞生不到五秒,就被他的下一句话击得无影无踪。
你去整个去。
那不是偷吗?我强调着他这句话的原义。
你咋这么笨呢?这咋叫偷?咱们当兵的跟老百姓什么关系?鱼水关系嘛!咱叫啥?子弟兵!对不对?子弟、子弟,就是儿子和弟弟的意思,那就是一家子。这儿子跟弟弟吃家里个西瓜,那算啥,那不应该?咋就叫偷哩?
安琪的这番理论让我一阵眩晕,差点儿从墙上掉下去。
也许他这番话真起了作用,也许我真被那西瓜吸引,也许我想重温那个优秀成绩战术动作,也许是想拍安琪马屁叫他推荐我做馒头不再喂猪。不管也许什么,反正安琪说完那段话,我就决定去了。
我下去之前,安琪一再提醒我:要注意隐蔽,动作不能太大。要是被发现,就沿小溪往上跑,上面山上有树林,钻进去就找不到,省得给连队添麻烦。
我点点头。
我说,我的单兵战术成绩是优秀,我从没露过。这回,我让你开开眼。
说着我就跳下院墙,几个跃进就到了小溪边儿,一个虎跳就落到小溪的另一边,接着一个滚进,就隐蔽在一片40厘米高的草丛里。
当我隐蔽在这片40厘米高的草丛中后,不禁一阵得意。我刚才这一连串动作完成得干净利落,绝无丁点儿拖泥带水。虽是徒手,但和持枪动作一样标准,不差半毫枝叶。要是连长看到,一定不会再让我去喂猪。
我希望这串连贯的战术动作安琪都看在眼里,更希望能通过他在适当时机和场合把我宣讲出去,那才更加真实。
我感念置身这片有40厘米高的草丛,至于这草属哪个纲哪个目哪个类型叫什么名儿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这40厘米的高度。从理论上讲,这种40厘米的高度更适用“低姿匍匐前进”。
今天我注定要把这动作完成到极致。
这40厘米高的草让我思维活跃,低姿匍匐这种接敌动作要领在正午的阳光下渐渐清晰起来:(该动作在遮蔽物高约40厘米时采用)其要领是右手掌心向上,枪面向右,虎口卡住机柄,余指握住背带,枪身紧贴右臂内侧;或右手虎口向上,握住背带环处,食指卡枪管,使枪置于右小臂上。前进时,屈回右腿,伸出左手,用右腿和左臂的力量使身体前移,同时屈回左腿,伸出右手,再用左腿和右臂的力量使身体继续前移,依此法交替前进。
多么好的环境!这40厘米高的草,这西瓜地,还有这与西瓜秧几近完全一样的迷彩服,它们都让我兴奋,它使我的表现欲空前强烈。
就射击这一项不行就把我判去喂猪,这是不是太偏执?革命既然有分工不同,那革命的动作也应该是有强有弱,现在,我将进入强项。我恨恨地想。
尽管我有着强烈的表现欲,但我觉得这种行为并不光彩。小而言之是偷西瓜,大而言之就是盗窃。偷个西瓜吃是芝麻大的小事儿,它无足轻重,不够判刑,要是上升到盗窃可就麻烦了。
它们是两种性质,但是同一种事件。
这样一想,我突然害怕了,脸上汗更多了。
尽管我出汗,但我已不能退却。我已经完成了前面那一连串的跃进、滚进和卧倒,我既然这些动作完成了就必须接续完成下面的动作,否则,我的这个强项也将不及格了。
我定定神,观察一下四周。
没有什么异常,一切如旧。
我把我与三十米外的一个大西瓜调整到同一直线上,右手掌心向上,屈回右腿,伸出左手,用右腿和左臂的力量使身体前移,同时屈回左腿,伸出右手,再用左腿和右臂的力量使身体继续前移,交替着向前爬去。
这个动在“接敌”之前显示了它的功用。每一种战术动作都不是凭空臆想的,它是从无数次的实战实践萃取而来,是用生命置换的。这些话不是新兵班长说的,他刚刚初中毕业,他没有这样的水平,但他说的是这种意思。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是真理。
当我距目标还有五米时,我看到了瓜棚里的人。他四十多岁,光着上身,低着头,他在用扑克牌给自己算命。他一定无聊至极,只有无聊至极的人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扑克牌。
也许他已算出了他今年的收成,但他绝对没有算出我现在这种方式的到来。
我的低姿匍匐动作是标准的,我这个科目的成绩是真实的。我想,连长只是没有用人之长,他只看到了我的短。
当我用这种动作把那个西瓜捕获后,原地打个转。我这时的动作和刚才不完全一样,我的右腋下夹着个圆圆的有十多斤重的绿色家伙。
我返回时采用的动作是侧身低姿匍匐。它是低姿匍匐的一个变种,这种动作更适合于在隐蔽状态下进行搬运。其要领是左小臂着地,左大臂向前倾斜,左腿弯曲,右脚靠近臀部着地,右手持枪(我这时只能是右臂夹瓜),用左臂的支撑力和右脚的蹬力使身体前移。我用这种动作逃出瓜地时,我回着看瓜棚里那个男人还在研究扑克牌的走势,只是坐的姿势变换了。
我将整套动作全部完成时,安琪几乎要大叫起来,看到我的脸色他才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向我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这是他对我这个动作的认识和感念。
胜利的感觉是幸福的,品味胜利果实更是幸福上再加一个幸福。
当我们腆着肚子打扫战场时,起床号响了。
事实并不像我期待的那样,我的这次成功偷袭并没有改变我仍喂猪的命运。安琪也没有把我的胜利偷袭在适应场合进行宣讲,他甚至在班里也没说。这时我才知道我的这次精湛展示并不光彩,在这种场合下展示的优秀动作对改变我的命运是无效的。
然后仍是千篇一律的日子,我们在各自岗位上忙着各自的事情,除了那猪们都增长了几十斤重量外,在以后两个月的时间里,一切如旧。
表现欲是一种病。
它使人上瘾。
在这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都被这种欲望填充得实实在在,我在这种状态中得到空前的心灵满足。我为自己的优秀自尊,我的腰杆挺直。
从那往后过两个月就是秋天了。地里的庄稼丰收在望,大豆也饱满了,它饱满的样子勾引着我们的食欲。那天晚上,炊事班长突然在熄灯前说,现在毛豆煮了肯定好吃。
班长的这句话让我的表现迅速成长,我觉得这是既让班长高兴还使自己过瘾的一箭双雕之机。我毫不犹豫地请命,要求为班长的食欲而战。
班长说,你行吗?你喂猪还差不多。我跳下了床,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放心。要不是安琪的咳嗽,我甚至要拿出那天的战例来证实了。
这次安琪没去。这次我单枪匹马。
躲过了哨兵跳过了小河又过了那片已罢了园的西瓜地,我如入无人之境地进入那片饱满的豆地。不大功夫就弄了半编织袋毛豆角,弄这么多毛豆角我没有用半点儿战术动作,我感到有些没劲。
就在我为这次直白的行动感到索然无味儿时,一只狗的叫声使我悚然。
这个人肯定是看庄稼的。我在行动中发现这块地早已被人“行动”过了,里面有大片豆棵被薅的痕迹。这个人肯定是来寻求报复机会,所以才带了狗。他的上部有个烟头亮着,狗在前面引路。看见那狗我马上将身体隐在垄里,喘气儿声都减了十几个分贝。
那人走到地头站了会儿,就蹲下了。我看到他的烟一亮一亮,狗此时虽没发现我,我听见了它粗粗的喘气声。
这里转眼变成了是非之地。
既然是是非之地,我当然不能久留,我用标准的低姿匍匐向小溪边儿退却,我的退却很成功,连秋虫的叫声都没有扰断。
秋虫的叫声能被我这标准的低姿匍匐蒙蔽了,那个人的视觉更不用说了。正当我为这个标准的动作暗自得意时,那只狗识破了我的伪装。
它咆哮起来。
它的咆哮使我恐惧,我知道我已暴露在这种畜生明亮的感觉里,我加快了动作的速度。但是,这时我已听到了狗的奔跑。
这种奔跑的声音使我无法再伪装下去,这种匍匐动作根本不可能逃避狗的速度。我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在狗的嘴亲近我身体的某一部分之前,我必须越过那道两米高的院墙。
我再也不顾及什么隐蔽和低姿动作了。我猛地跳起来,背着半袋子战利品向院墙处射去。那人一定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等我越过了小溪他才如梦方醒地叫着:谁?站住!
我没有站住。后面有狗。
后面没有狗,我也不能站住。
站住就意味着投降,投降就意味着我的失败,失败了,我就全完了。
我与狗比赛。
短跑。
不到一百米。
我比狗起跑早二十至二十五米。
这是我唯一的优势。
不知是这二十至二十五米的起跑距离差起了作用还是我的确跑出了杰克逊的速度,反正就在狗将要咬住我鞋子的一瞬间,我背着那半袋子毛豆角神差鬼使地翻进了院墙。
我赢了。
狗不会翻墙,它只能在墙外面愤怒地骂。与它一起骂的还有人。
当我把毛豆角藏在连队的菜窖后心神不宁地回到班里。我没敢对班长说我与狗的这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逐,我只是故作轻松地对他说:班长,一切搞定!
班长没说啥,就叫我睡了。我躺在床上蒙着被子长长出了口气,半天才把被狗追逐的魂儿安放到窍内。
正当我在梦里还为我的速度感到庆幸时,天亮了。
天亮了,我就不能一厢情愿地做梦了,于是我就听到了连长的怒吼声。
我听到这种声音,就知道这次在劫难逃了。
下了楼,我首先看到的是连长脚下的半袋子毛豆角,在他的后面站着跟他一样怒气冲冲的男人。那男人我不认识,但我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昨天晚上指挥着狗跟我较量的人。
一大早,他就沿着我仓皇败逃时撒落的毛豆角指引的方向,直接追击到连队的菜窖,并请连长去起了脏。
这种结果对于我来说是惨痛的,连队不仅责令我赔了钱,还当面像孙子一样地道了歉,同时我还背了个警告处分,班长也跟我一起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做了检查,还写出了“永不再犯”的《保证书》。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起过什么“低姿匍匐”。我安心喂我的猪。那个警告处分弄得我一听到“低姿匍匐”这个口令,就会想起狂追的狗,想起我像孙子一样向人道歉,我的身体就不住地颤抖。
我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中午,我是如何在安琪的注视下如何风光地完成那一套我一生最优秀的单兵战术动作。
我不但怕了狗,怕了警告处分,还害怕听到“低姿匍匐”的动作及其口令,直到今天,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心里还惊悸不已,以至于有很多想要表述的思想正在涌出时,我就被这种感觉压抑着,草草收笔。
黄东风,1970年7月生,中共党员,本科学历,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解放军大连陆军学院军事指挥专业,历任编辑、记者、编辑部主任、副主编等职,出版各类作品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