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2期

十年桃花

发布时间: 2021-05-30 11:15:12 阅读 0

                                                                十年桃花
 
                                                                                许 玲
 
 
 
       这儿是条又细又窄的巷子,在一片参差不齐的民宅中七弯八拐,水泥路面坑坑洼洼,像一条去鳞不彻底的鱼。这儿不靠海,也不近湖,并没有渔民,它缩藏在一大片新兴工业园的后方。渔民巷子114号的金属牌子钉在铁栅门的旁边,上面锈迹斑斑。一排红砖黑瓦的平房及小院被关在了里面。院内还种着几棵树,水杉、香樟、八月桂,其中最大的一棵树像一个巨大的巴掌,将最西边一间最矮的偏房盖得严严实实。张五一两口子从火柴盒子一样的工棚里搬进去的时候,俩人对着那树望了半天,这棵树的长势和老家厨房旁那棵树太像,“其家之东南,有一大桑树,遥望之,童童如车盖。”张五一爱看点闲书,知道这是好兆头。虽然一个月租金比按日收费的工棚贵了不少,张五一和李秀两口子还是咬着牙,把这间约二十平的房子定了下来。他们的儿子今年考上了这个城里的大学,放假的时候可以过来聚聚,工棚是不适合了。
       这间偏房曾经是周森家的牛棚,牛在棚里吃草,睡觉,生过几次小牛崽。十年前,工业园区在一片农田上像搭积木般立了起来,于是牛棚便改装成了一间房子,和一排正房一起,正式向外出租。这间偏房进进出出好几拨人了,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地人,闻音识人,周森听他们的口音,大致就能判断是哪个方位来的。张五一两口子的话从嘴里跑出来时,像长了尾巴般带了余音,这是湖南人没错了。那个地方的人吃得苦、霸得蛮,还比较干脆。上午把价格谈好,俩人下午便租了一辆三轮车将家当都搬了进来。三轮车载着锅碗瓢盆和铺盖,两个人跟在车后面跑得黑汗水流,李秀将一盆塑料桃花抱在胸前,额下的汗水从发丛中,小溪一样的淌下来,眼看着就要滴下来,她随手一捋,几滴汗就撒进了花盆中黑黑的泥土里。
       租金押一付三,周森也就是试探性地说说。院子里还住了另外几户人家,租金都是一月一付。在外面务工,人就没有了定性,像水一样的到处流动,钱交得越少越好。周森也不计较,这个村的房子很好租,人来人往,并不会有几日空档。他喜欢上门收租的感觉,院子里各交各的租,也不统一日子。临期前的前一晚,便准点上门收取,听租户叫他老板,他心理享受得很。他没有想到,张五一从包里数出一叠票子交给了他,刚好四个月的房租。周森很有些意外,多看了他几眼,张五一身材瘦小,皱纹多且深,在眼角那里堆着。皮肤黝黑,牙齿整齐,一副精干的样子。住过这个偏房的人,都是日子过得拘谨,一滴水都恨不得掰成几瓣去用的人家,像这般干脆爽利的,倒是第一遭。他接下来的口气便很软了,住进一个院子就是一家人了,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就是。
       偏房靠近院角,李秀发现墙角的地方,混长着月季和大理花和一丛芭蕉,青草像一把细密的梳子插在其中,很有生机。在老家的时候,她家屋前的那块空地上,种了橘树,桃树,还养了些花草。她拾起别人家做房子后剩下的残破红砖,小心把边敲平了,一块一块垒起来,变成一个小花园,春天的时候,里面姹紫嫣红。她家的院子总是最干净的,乡里做卫生检查时,她家的大门上一定是贴着红色的“最清洁”的字条,这带着荣誉的字条,过了好几个月褪了色,泛了白,她还舍不得揭了去。她在乎这些东西,儿子小时候得过的奖状,糊在墙上,墙就不再是墙,而是儿子带着时间轴的成长史,是荣誉。不过,有很多年没往那上面添奖状了。从孩子上小学三年级,她和张五一出来打工的那年开始,那面墙就开始萧瑟。另一面墙上的十大元帅骑着马,穿过了近二十年的时光站在一排,他们站在那儿,未经风霜冰雪,却也像老了,没有了当年的威风凛凛。十大元帅旁,是孩子奶奶六十岁生日时贴的长寿仙鹤图,鹤立在松柏青青的水边,山啊水啊鹤啊都已模糊不清。所有的东西都在岁月里风化变形,成了另一种样子。墙上的画尚且如此,那活着的人却更需历经考验,但是她们一日一日干着活,纵是在日子里泡老了脸,弯了腰,反而不会生出那种一瞥之间物是人非的残酷。孩子奶奶今年八十岁,一个人摸菜园,养着鸡和鸭。这些最终会变成年前,张五一蛇皮袋里的腊货和干菜。家里几亩地租给了别人,老人就专心带着儿子,两口子出来打工赚钱,从十年前的春节做了这个决定,中途几次想进行更正,但到底没有付诸行动。
       这十年,老人的耳朵聋了些,步子碎了些,脸上的皮肤像过季了的丝瓜一样打着荡,她还活得好好的。李秀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劳动,唯有它,才有资格与时间进行对抗。
       李秀将院子里的塑料袋、已经烂成一团泥的废纸、落叶、尿不湿、各种瓜果皮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院子一半铺了水泥,一半是泥土,那铺了水泥的部分被她反复拖扫,像一个很久没洗脸的人,进了美容院,变得眉目清晰。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见了她,和她打着招呼,新搬来的啊!你可真是一个勤快的人啊!
       一个人无论以什么样的状态进入一个新的环境,总是会慢慢熟起来。李秀给工业园区一个二十多号人的小厂做饭,大家在三张大桌上吃饭,跟她打着招呼,叫她李姐或者李姨。她也没有花心思去记谁的脸和声音,却都不知道哪一天开始,她都能叫出名字了。她在这个工厂才半年时间,而她在这个城市十年了,一直在帮人洗碗做饭,从小锅小灶到食堂。李秀做事手脚并不快,甚至有些慢,却会笨鸟先飞,她早上七点出门开始上班。这个厂的上一任厨师,手脚特别麻利,听说十点半左右才会进食堂,十二点十分左右,几个洗脸的菜盆往桌上一放就开餐了,每个盆子里都是水汪汪的,几种菜混在一起一锅炖已看不清本家是谁。李秀不一样,她备菜洗菜,菜切成不同的形状,青菜洗得一丝不苟,还尽量色香味俱全,下饭的咸菜也有,不在菜市场买现成的,都是自己就着剩下的腌制的,不住手脚地做,也要到了十二点才能开饭。李秀上班第一日,工人们见了伙食都大吃一惊,都说,以前我们吃的饭菜就像给猪食的,现在这样比家里的伙食还好,像过年一样啊。李秀就笑,好吃就多吃点,都吃完,不要吃剩菜。给厂里买菜是老板自己家的哥哥,负责看门,还有后勤采购。他只觉得奇怪,每日菜量和花样都没变,仍是按照以前习惯去弄,但是李秀硬是多摆出几道菜,一眼看过去,椒红葱白,不论味道,那颜色就很讨喜了。于是皆大欢喜,吃饭那短短半个小时,比平日都热闹了几分。
       张五一没有机会吃到这样的工作餐,他和李秀没在一个单位上待过。少有老板喜欢两口子在一个地方打工。他们也是这两年才住在一起,前几年,单位上安排了住的地方,就各自在宿舍里住着。现在一些大厂都是持证上岗,张五一没有焊工证之类的证件,他的工作慢慢不如李秀稳定,哪里要人做事就去哪里,在这个地方混了这些年,也有了自己的圈子,事情还是有做的。有时在工地上提灰桶,有时做搬运,有时在工厂打杂,居无定所。后来,俩人便索性租了便宜的工棚,晚上自己开火,等到从老家带来的那几串腊肉隔三岔五地提出来,一刀一刀地割下来全进了肚子,一年也就快结束了。
       张五一跟李秀说,厂里来了一个新厨师,用一个洗澡盆装的一锅炖,筷子在里面捞一圈,像在河里走了一趟。李秀笑,莫不是从我们这厂走的?他现在离李秀一公里的另一个厂做焊工,是一个刚开张的小机械厂,安徽来的老板和人合租了一个车间,一方用一半。另一半做的是给垃圾打包的生意,一进车间灰尘扑面而来,云里雾里的。一天下来,就像从灰堆里爬出来的。晚上的时候,李秀一边坐在小板凳上给他洗衣服,一边和他聊天。李秀说,自从你到了新地方,衣服就看不清颜色了。她指了指桶里的水,说道,漆黑的!张五一说,老板也不容易,厂房租金太贵,和人合起租还能减点开支。
       李秀叹道,是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俩人正说笑着,院子里有人在叫,声音带着哭腔,好像是说谁出事了。俩人慌忙跑出来,是开三轮车吴师傅的老婆秦姐,她穿了件肥大的裤衩在院子里大叫大喊,我们家老吴的货车翻到沟里去了!大家去帮下忙啊!
       院子里很快便站了些人。这里有两个住了几年的老住户,一家就是这个老吴,一家是老吴隔壁开废品回收站的。其他和李秀一样,才搬来不久,交情并不深厚。有人问,车翻了,人没事吧?
       秦姐摁下一把鼻涕,往地下一扔,哭道,还不知道,别人打的电话,这个背时鬼也,拖的设备好几万呢……
       收废品的老谢和老吴关系不错,平时俩人有好菜一起喝点小酒,听了这话便从院子里骑出摩托车开到门口,问道,还有谁一起去没?
       秦姐看了看这圈人,死劲地流眼泪,见没有人应声,便对老谢说,等我。
       张五一和李秀对望了一下。他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张五一说道,等等我,我加一件衣服。
       李秀便慌忙跑到房内取了一件上衣给他。三个人坐一辆摩托车走了,院子里的人也没有散。怀中抱了孩子的女人三十出头,她住在正中间的那间大屋,她说,吴师傅喜欢喝酒,这要是喝酒驾驶,保险公司一分钱不得赔。树叶的影子打在她的脸上,李秀看不清她的长相,和那些爱漂亮的年轻女人不一样,她穿了一件花睡衣,头发松松地挽着,一点都不讲究。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她凶孩子,你出来干什么,还不回去做作业!李秀这刻,觉得她的样子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美多了,这么年轻,却有勇气将两个孩子都接到了身边,而不是交给家里的老人。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一定也会将儿子带到身边,再苦再累也要自己带着。孩子的成长,就和种花种草一样,有虫捉虫,没水浇水。这事情就得父母去做,谁也替代不了。很多事情,是知道结果了才知道错了,时光又不能像走错的钟,直接拿到手上重新调整再拨回去。儿子说下个月会过来一趟,她像得到了圣旨般的欢喜。李秀在电话中试探着说,周末没事就过来啊,妈给你做好吃的。儿子在电话那头没有反对,沉默就代表默认,从她离开的那年开始,他的话便一年一年减少,好像坐在他们对面的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另一个半路走来的陌生人。和他说话,像用电钻一样,钻一下,动一下,态度硬得很。儿子的学校就在城里,这也是让两口子决定租下这个偏房的原因,工棚那种地方实在不像家。不管他在成长中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迷惑和痛苦,归根到底,还是他们欠他的。
       张五一回来的时候,已过凌晨。老吴果然是喝了些酒再出的车,因为是晚上,又是送货去乡下,心中轻松,嘴里还哼着小调,三轮车却翻到了路边的烂水沟里,货和车摔烂了,他自己全身的骨头压断了好几根,包括小腿上那根,肚子里还在出血。李秀一身鸡皮疙瘩像触电一样,迅速布满全身。她说,这真是飞来横祸,穷不可怕,这些事情是真可怕。两人唏嘘半天,一晚上都没有睡安稳。
       秦姐每次从医院回来,就会到李秀房里坐一会儿,那天晚上张五一的热情救场,让她主动找上李秀,很快就成了熟人。她告诉李秀,出了这么大个事儿,保险也赔不了。老吴人还不错,没让她上过班,还能给她钱打点小牌。本来日子能还能过,但是眼看就过不去了。秦姐说着说着就泪眼婆娑,李秀免不了就宽慰一番,说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在就是最好的之类的话。
       张进延迟了几个周末才来到李秀这里时,已是黄昏。他犹疑地站在院门口,不敢确认。当时,李秀正站在院内和秦姐说话,当她看到他的身影,她揉了揉眼睛,几个等待的周末累积的失望,一下子全飞了,只剩满满的惊喜。她对秦姐说,这是我儿子呢,在城里读大学。
       什么大学?就花钱买的一个职业学校。
       张进对于母亲的介绍,很有些不悦。李秀愣了一下,有些尴尬。秦姐接过话,现在那些大学生出来都不好找工作,反倒是职业院校出来的,一出来就有单位抢着要呢。李秀笑,说道,正是正是呢。
       张进自己就朝中间那间大房走去,李秀叫住他,不是那里,这儿呢。
       房门很矮,连屋顶都是倾斜的,张进站在门口,看着笑吟吟的母亲,他没有想到,父母就住在这样的小偏房里,一进门,四面不规则的墙便迎面压来,仅有一面四格小窗,空间实在狭小。房内的东西比较少,床头摆着一盆花与周围格格不入,开得红艳艳的,他走近一看,是红艳艳的塑料桃花和绿色的叶子混种在泥土里,母亲一向爱摆弄花草,有这种奇思异想也不奇怪。李秀和秦姐打了招呼后,便匆忙进了屋,李秀要儿子坐在床上,说道,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吃。
       我爸呢?
       前面工地上来了一车砖,你爸下班了去那儿帮忙去了。
       帮忙?不给钱的吗?
       李秀诧异,他比上次见面话多了些,但是话里却长了刺,让人不敢接话。她说,说是帮忙,工资肯定是会付的。
       张五一背着一身红色的砖印到家的时候,李秀还在那儿等他,而张进已经吃过了。他责怪李秀,怎么不陪儿子吃呢,等我干嘛?儿子难得来一次。
       李秀经这一提醒,也觉得儿子吃饭时只管低着头,一脸不开心,问他一些学校的事情,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忙接过话,下次陪我幺儿吃饭。
       张进便冷笑,我是客,你们这么客气?你们回奶奶那儿是客,现在,我到你们这儿来了,我成客了?
       李秀见他见了父亲,脸上也不见添表情,看父亲一身泥一身土的,也不见说半句关心的话,心里叹了一口气,孩子就是被奶奶惯了,哪里知道大人的半点辛苦。但是,她不敢有半分不满,怕孩子和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有点热乎气,一动就没有了。
       床只有一张,李秀和十八岁的儿子睡一张床上,张五一在地上垫了一床凉席,一家人这样的场景已是有些年没有出现过。李秀靠着床边,小心翼翼尽量不接触到儿子,觉得儿子在身边就是一座山,怎么也和那个在自己怀中吃过奶,撒过娇的孩子面貌重合不起来。张进躺了会又起来,要求和张五一换地方,他说不习惯。张五一说,这怎么行,地上有潮气,感冒了怎么办。
       张进不耐烦,你们不需要这样,像演戏一样的。俩口子对望了一下,李秀朝张五一示意,要他听孩子的。张进的执拗是从初中就开始了,他性格内向,并不惹事生非,却和几个父母在外面打工的孩子一起,不喜读书,把游戏厅当作了家。电话中软的硬的都试过了,却是在一次一次与他的碰撞中,他的反抗一次比一次厉害,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劝他,过了好久没有动静,孩子奶奶说,早没有听了,电话丢一边,又去外面了。
       有一次,俩人轮流说得急了,他说,你们就是嫌弃我,要不我就把这肉身还给你们,大家一了百了,你们不要以为我做不出!
       这样的剜心掏肝的话,他都能这样说出来。李秀想着这些年在外面的颠簸和流离,那刻就像冬天里一口气喝了一碗冰水,凉到了骨头缝里。她和张五一彻底缴械投降。只要不做杀人放火的坏事,就随他去吧。就好比用一个麻袋套住了自己的头,麻着胆子朝前走,听天由命了。老天保佑,高考好歹考了一些分数,读了一个职业院校。俩人长长松了一口气。所以,张五一就顺从地和他换了地方,他白天累了,沾上床就开始打呼噜。李秀却便偷偷注视着儿子玩手机的侧影,见他久玩没有停歇的意思,便道,明天再玩吧,早些睡。
       张进“嗯”了一声,光影却仍在他脸上不断变换。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秀又问道,冷吗?张进没有回答,终于把手机放一边,过了会就传来了粗重而均匀的呼吸声。两个男人鼾声一呼一应,此起彼伏,她却觉得这才是内心最安宁的时刻。
       夫妻两人早上五点便起了床,把张进从地上叫到床上去睡。院子里面的摩托车出门发动,住户们咕噜噜刷牙的声音,很早就开始了,这些声响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他睁开眼的时候,热气腾腾的豆浆和油条摆在桌上,父母都没有去上班。他们每月有四天休息,平日从来不休,今天是个例外。
       张进吃罢早饭就说要回,李秀说,吃了中饭再回啊!张进态度有些欲言又止,在屋里转了几圈,对着他俩说,我想换个手机,能不能给点钱?
       你不是有个手机吗?张五一有些不明白。
       我又不是奶奶,用你们淘汰的东西,还像捡了宝!我这手机和老年机差不多,内存又少,什么也干不了。
       家里的钱一直是李秀当家,刚交了学费和生活费,存折上的每一分钱都有着远远近近的计划,这是一个意外的请求。李秀问道,要多少?
       三千五百元,买个128G的,买就买个好的。
       这个数目有些大,动了根本。张进后面的学费,以后结婚,包括孩子奶奶,自己两口子的养老,这都是根本。一张一张攒着的,是对现在和未来所有未知的保障。李秀没有说话,脸上已是非常为难的样子。她那低垂的头上用黑色橡皮筋箍着的头发,像一个齐刷刷的扫把朝天空立着。她和张五一从未去过理发店,他的头发长了,她用那种在尾端嵌了一枚刀片的梳子给他理发,梳子是从家里带来的,市面上已经绝迹,她还在用。她自己就是把头发绑起来,用着发尾,拿剪刀像剪掉一丛草一样,两月剪一次,很是方便。就这样节省下来的钱,多用一分都觉得心疼。她下定了决心,说道,妈妈给你一千五,可以吗?
       张进将头扭向一边,也不说话。张五一在旁帮腔,一千多元,也能买部好手机了。
       李秀从床头的袋子里数出一千五给张进递过去,张进不接,站起身负气道,我走了。说罢提着背包大跨步直朝外走去。
       儿子这样,李秀反而没有了主意,又慌忙从袋子里拿出好几张票子,追到院外拉住他,将钱塞到包里。她说,儿子!给你买手机!李进看着她一脸惶恐,讨好的眼神,从被细细密密的皱纹包裹的眼眶里透出来,她要急哭了。李进突然心中一动,沉睡了很久的感情,突然有了微妙的复苏。他几乎没有在这个的季节见过她,过年回家的时候,她常穿一件青色的棉袄,十年如一日。她现在穿着的T恤衫,是某个公司发的红色文化衫,她做事一向不惜力气,颜色被洗得深浅不一。此刻,他心中竟有些挣扎,钱,他还是收下了。然后,他大跨步朝前走去,头也未回。
       张五一推着新买的二手电动摩托准备出门。李秀懂他的意思,现在干活都是计件,儿子走了,留着家里就没有了必要。她说,等我一下,我也去上班。
       到工厂的时候,老板见到李秀很高兴,二十几个人吃外卖,要比自己做花钱大得多。刚好,他哥也回了老家一趟,他要李秀这几天帮忙买买菜。她一口应承下来,多大一个事呢。
       因为买菜,这天回家她就晚了些,秦姐坐在院子里等着她。照例讲了些话以后,突然话锋一转,开口找李秀借钱,借一万。她说,老家里的人已经筹钱去了。医院催款了,这几日等钱到了,就给还回去,不会超过一个星期。这是真是山穷水尽没有办法了,才脸皮不要了,开的口。
       李秀有些慌,没有了主意,她说,孩子刚上学,今天又拿走了几千……结结巴巴半天,她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在外这么多年,要说自己一万没有,没人会信。她说,等我进屋和老张商量一下吧。
       不过片刻,她就从屋里出来了。她说,我们老张说,借你五千。你看……因为比开口的钱少了一半,她颇有些不好意思。秦姐倒是不介意,千恩万谢的,一个劲地保证过几日必会还来。李秀进屋,心情有些忐忑。张五一见她这样便道,都不容易,不是到了这绝路上,她也不会找我们开口。
       要是那五千元打水漂了怎么办?我总觉得不踏实。李秀担心不无道理,和秦姐这样萍水相逢的友情,这十年不知道碰到了多少,和天上的云差不多,一时聚了,一时散了。
       张五一说,借都借了,不要再想了。经过这么一天,夫妻俩有些心事沉沉,还有些如释重负。李秀看着他,觉得他的脸色最近晦暗得很,担心地问道,最近你吃得那么少,没啥事吧?
       嗯,肚子饱,不想吃。
       李秀说,明天去医院查查去吧。
       张五一按了按自己的上腹,那里鼓鼓胀胀的。不仅是食欲减退,他还感到疲倦,好像晚上帮粮仓搬的米袋还在肩上扛着,没有卸下来。他走向床边,和衣躺下去,不一会,就听到他沉沉睡去的呼吸声。他很少这样过,起码应该是简单冲洗一下再上床。李秀站在床边,目光扫过他皱着眉头的脸,破了两个洞的短裤,还有青色血管突起蜿蜒的小腿,再就是糊着灰尘的脚。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看得那么仔细,突然心中难受。床旁那株桃花在他的脚旁红艳艳地绽放,她的泪流了下来,她只想儿子时,因儿子叛逆,想着他的未来流过泪,这样的场景下流泪却是第一次。
       张五一出事,李秀好像有预兆。从那晚开始,她就感觉心神不宁。那天下午,同事开着塔吊,塔吊的钩子年久失修,一吨多的东西直接砸了下来。那刻,张五一正蹲在地上焊东西,蓝光一闪闪的,火星子四处飙飞,他对周围事物完全没有察觉。在一阵惊呼声,他被砸倒了。在被砸歪的十多分钟前,他胸窝处一阵疼痛,嗓子口涌出一小口血,他自觉不妙,这些年做事,固定的时候毕竟有限,他吃饭向来不太准时,原来,不仅是子女的债要还,欠身体的债也是要还的。他被砸倒时,精神是恍惚的,他想着这个年纪,可不能生什么大病,明天是一定要去医院看看了。
       张五一留下了一条命,所幸东西不是垂直下来,而是歪着甩过来的。和老吴一样,左腿断了,左胳膊断了,还塌下去小半边头盖骨,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个月才转了出来,他那天吐的那口血,来源于胃出血,不仅胃,他的脏也有些问题,总之,他似乎一下,变成了一个残缺不齐,哪里都不完整的人。李秀在监护室外面的走廊上睡了一个月,虽然那个叫ICU的地方进不去人,但是总是有随时需要她的地方,缴费,送标本,做检查,包括几次病危签字。这中间,她去跟老板请辞,张五一这样子,她应该是上不了班了。老板却很留恋,他哥哥回了老家,一去不返。里面的工人告诉他,听说是老板的意思,同样是买菜,李秀一天买菜花的钱少了一截。老板说,有了你在前面,我再找人就不好找了,等你老公出院了,你总要做事的。到时,你还回来。从她走后,这二十几个人一直在吃十五元钱一份的外卖。那天她买了菜,给他们又做了一顿饭,她一次又一次尝试,来确定自己是不是放了盐,她的思维被对未来的忧愁占满了,但是她却对它有了最坏的准备,是洪水也罢,是猛虎也罢,日子从来不会停歇向前。
       张五一打工的那个小工厂已经关门了,本来就是接一些代加工的活,连营业执照都没有来得及办,为了便宜,找的都是和张五一价格相对低廉的劳动力,合同未签,保险未买。那个安徽汉子在给医院送钱的时候,一边听医生讲张五一的病情,一边控制不住直掉眼泪。一场这样的变故,改变的不仅是张五一,还有这个男人。多年和张五一一样辗转得来的积蓄和人到中年最后的野心,全部被那个塔吊砸没了。租给他场地的男人也有责任,因为年久失修的塔吊所有权是他的,但是他却并不认账,要他们尽管走法律程序去告他。安徽男人从张五一出院之后,就再也没有现过身。张五一对李秀说,算了,他没有当时就关门跑就不错了,都不容易。况且,再过两个月,他就可以拄着拐杖歪着半边身子走路了,命好歹是捡回来了。
       张进是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才重新来到这个院子。张五一他们已经搬家了,搬进了李秀做饭那个工厂里,厂前面有个铁棚,那里以前是堆放杂物的,收拾一下,床一摆,铺盖一弄就成了家。尽管周森说,同样的价格可以让他们搬到老吴住的那间去,租金不要三个月一付,一个月一付就行,他们还是很果断地退了房。周森还请了人帮他们搬家,直感叹,发生这么大的事,两口子在租金上都不拖泥带水,就这点就让人佩服。不像老吴,欠了半年房租,人都不见了。老吴从去了医院就没有再回来,秦姐也没有再回来,包括李秀借出去的五千元。后来,老谢告诉她,她也开口找他借过钱,他们虽然一起喝酒交情不错,但是现在这社会出力可以,出钱的事谁做谁傻。而且,那个秦姐和老吴也不是什么正经夫妻,结婚证都没扯,俩人都离了婚,在老家都有自己的孩子,现在这样子,还不知道是不是秦姐把老吴丢在医院跑路了。院子里面,那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给了秦姐两百元,另一家给了一百元。这事李秀没告诉张五一,说了也没有用。他失去了劳动力,就是失去了承受力,以后这家里的事儿主要就靠她担着了。张五一出事,李秀没有在电话中告诉儿子,周末他不过来,正和她意。张进现在站在父母的家前,经过半年城市生活的熏陶,张进正努力朝一个时尚青年的路上前进,烫了一个头发,当他顶着一头棕色的小卷,在厂里的工棚里见到父母时,震惊之余,觉得自己在这正方形,充斥着漆味,钢铁味的空间里,是一个怪物,他觉得自己如此格格不入,在这两个人面前手足无措。他那窘迫的样子,让李秀俩人像做错了什么事,被人抓着了的惴惴不安。在儿子面前,他们一直想努力树立的,是更好更体面的形象。
       张五一告诉儿子,他现在快好了,也在上班呢。老板的哥哥没有再回来,他以前做的看门的事也就交给了两口子,张五一在免责书上签了字,以后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和这个老板是没有关系的。得益于李秀被老板认可的人品,他也成了工厂的一员,看大门,打杂。
       晚上的时候,张进自己打了一个地铺,张五一自己要往上面躺,张进说,爸,你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呢?
       张五一脾气在生病后大了一些,他有些生气,我成什么样了?我就成废人了?
       李秀打着圆场说,儿子就是嘴巴硬,上次住那里,他也是心疼你才故意那么说,自己睡地上的。你以为他心里真的没有我们吗?
       张五一听了这话,态度马上就软了下来,张进也没有争辩,只觉得眼眶一涩,他往地上一躺,侧着身子,泪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他拼命压制这种并不陌生的情感,它们在很多个孤独的夜里与他如影相随,他不想正视它们,就像明明知道他们的爱,却一定要选择与他们背道而驰。现在呢,他才觉得根本不需要用那个坚硬的外壳去反击他们,他们软弱得不堪一击。
       一早,张进就跟李秀说,他不回老家了。李秀很着急,怎么不回呢?奶奶一个人在家,肯定盼了你很久了。
       我去打份暑假工,等我毕业了,你们就回家陪奶奶,不要待在这里了。张进的态度很坚定,张秀见他唇上一圈青色的胡须跃跃而出,一夜之间,他好像不一样了。她到底有些不放心,交代道,孩子,事情不管大小,只要认真做,就一定错不了。李秀这么多年的总结就在这句话里了。
       张进轻轻“嗯”了一声,李秀以为自己听错了。明明是冬天,她却感觉到冰雪融化的明媚。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急,只要开始了,那些冰啊雪啊,就总会消失不见,就像老屋后面的那条河,温暖就藏在薄冰下,当第一缕阳光照向裂缝,之后便是整条河的融化。
       最近,张五一试着不要拐杖,一步一步扭着身子,朝外划着八字向前挪去,样子很难看,李秀站在后面打着哈哈笑,他便扭过头傻笑,一切好像都有了新的开始。
       张进开学前又过来了一次,用自己赚的钱送给李秀一束花,康乃馨加满天星,还有几枝被她误认为成月季的玫瑰。她一边埋怨着他真是乱花钱,一边又忍不住欢喜,李秀将它放在矮凳旁边。花盆里的桃花,以不变的姿势绽放了十年,它们被她种在泥土里,和这些新鲜的花并排站在一起,就像外面的春天走了进来。

 
 
        许玲,曾用笔名晶莹水灵,中国作协会员,湖南常德人,自由写作者。已发表各类题材文字150万字左右,文字散见《小说月报·原创版》《湘江文艺》《芳草》《安徽文学》《湖南文学》《天津文学》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出版长篇都市小说《向前三十圈》《南回北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