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第1期

年 猪

发布时间: 2021-06-02 17:04:08 阅读 0

                                                                       年 猪
 
                                                                                         王建国

       每次回老家看母亲,都会习惯性地在镇子里的肉摊上割一坨猪肉捎回去,饭桌上,母亲时常感叹说:“过去一年到头吃不上一顿肉,天天盼肉吃,现在天天有肉吃了,肉却不是肉味了,总觉得没有过去香。”其实,我也有同感,与母亲探究原因,主要是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天天不断荤腥,餐餐不离肉,肚子里油水多了,肉自然就不是肉味了,品不出特别的香味。
       突然想起,家里已经好多年没有养猪了,屋后院子里的猪舍早就拆掉了,只剩下用麻石凿成的大猪食槽还躺在荒草丛中。
       在我少年的记忆中,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养猪的。20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老家的日子还主要靠田里栽的、地里种的、山上采的来维持,喂点鸡鸭,靠家禽们的屁股生出点零花钱,买点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如果大的开支,如人情、添置家电、置办新衣服、准备年货等,除了每年节省的余粮,那只有靠栏里的猪了。除了过年过节或者来了贵客,一年到头很难吃上一顿肉,多日不见荤腥,肚子里清汤寡水,每个人嘴巴里都有无数条馋肉的虫。每每见我们狼吞虎咽吃肉的馋样,母亲总是无限憧憬地说:“要是天天有肉吃,该有多好哇!”
       于是,猪圈里那些成天啥事也不干,还哼哼唧唧的猪就成了一家老小一年的期盼。时常一群婆姨聚在一起喝茶聊天,东家长李家短聊得正欢,突然一个声音说:“哦哟,都这时候了,我要回去喂猪食了。”“哎呀,我也是。”其他人也附和着纷纷散去。喂猪食就是天大的事,人可以饿上一顿两顿,可猪食一顿也不能耽误,仿佛猪少吃一顿就会掉一大块肉似的。女人出门,无论走多远,心里总是牵挂着栏里的猪。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建有猪舍,猪舍有砖砌的,抹上水泥,坚固、牢实,有木板钉成的,透风,但不牢固,时常被想突围的猪拱缺。我家的猪圈先前是木板钉成的,修补猪栏让继父伤透了脑筋,后来,一狠心,请了几个工,在屋后的院子里用水泥砖砌了一间猪舍。可惜没几年就废弃了。猪栏里放一个猪食槽,有的是木槽,有的是石槽。猪栏外一律挖一个方形的坑,用来盛装猪拉的屎尿,叫猪屎坑。猪食槽里每天要三到五顿的添加猪食,那一般是女人的事,而猪栏每天要清理一次,把猪的排泄物掀到猪屎坑里去,把猪圈打扫干净,铺上干稻草,这些是男人的事情。
       那年月,没有猪饲料,粮食也是十分金贵的,怎样填饱猪肚子,让女人们费尽了心神。家家的厨房里都放着两口大缸,一口是水缸,还有一口专门为猪准备的潲水缸,潲水缸旁常年搁着猪食桶。残菜剩汤、淘米水、洗碗水统统倒进潲水缸里,母亲经常把筛过的碎米浸泡在潲水里,时常拿一根木棒鼓捣,让那一缸潲水天天保持一种乳白色。那一缸经过发酵变馊的混合物,一进门便可闻到一股酸腐味,那时,嗅觉似乎早就适应了潲水味,久而不闻其馊。
       后来,听了一个民间故事,说朱元璋当年逃难,饿晕在路边。一个大娘把他背回家,给他做了一碗芋头汤,那芋头吃起来酸酸的,令口舌生津,朱元璋吃完了咂咂嘴,觉得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忙问大娘那碗东西叫什么名字,大娘调侃说,叫“珍珠翡翠白玉汤”。后来,朱元璋做了明朝的开国皇帝,吃尽了世上的珍馐佳肴,怀念小时候大娘做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于是派人把当年的老大娘找来,一问方知,原来那“珍珠翡翠”就是潲水缸里泡的芋头。后来,家乡一直保留着在潲水缸里浸泡酸芋头的习惯。
       灶膛上坐着两口大锅,一口是做饭的,一口则用来煮猪食。正月开春,买回小猪仔,猪仔食量小,煮一锅粥,拌点米糠,可以吃几天。可是随着猪仔的身子日益膨胀,猪的食量也与日俱增,为了让猪吃饱长膘,又舍不得粮食,母亲没少想办法。把烂菜叶,红薯藤、南瓜叶剁碎了,拌着碎米煮熟了,喂给猪吃,好在猪们也不太挑食,喂啥吃啥。但是,菜园的菜叶薯藤总是有限的,于是,母亲就发动我和妹妹打猪草。我们这一辈的农家孩子,几乎都有过打猪草的经历,背一个竹篓,拿一把镰刀,在田畴,在山坡,在溪边,将那些猪能吃的鲜嫩草茎和树叶割进篓子里,葛麻叶,木子树叶、狗尾草、艾蒿、黄花菜,盐肤木叶……还有很多野菜,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对野菜野草们的熟识,就是从那时候打猪草开始的。母亲把我们打回的猪草倒进一个大木盆里,挥舞着大菜刀耐心地把那些野菜野草剁碎,时常,我半夜一觉醒来,还听到母亲咚咚咚地剁着。她把剁碎的猪草放在锅里,铺一层碎猪草,撒一层碎米,再铺一层碎猪草,然后生火熬煮。猪嘴巴就是最高指示,每天,做完了这些她才能上床睡觉。
       母亲出门时,交代得最多的就是替她喂猪食。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喂猪食的程序,先用大木瓢在大锅里舀几瓢干的野菜粥放进猪食桶里,然后再舀几瓢泔水把野菜粥浸透,搅均匀,如果是冬天,还要把泔水加热。拎着猪食桶,把猪食一瓢一瓢地舀到猪食槽里。同时,还要给猪食下点“佐料”,在猪栏旁的木桶里戳一瓢米糠撒进猪食里,猪就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一边吃还边哼哼。看着猪欢快地吃着,肚子渐渐鼓胀起来,心里会漾起一阵甜蜜感。
       终于到了腊月,年的脚步近了,栏里膘肥体壮的猪是母亲一年最骄傲的果实,也是一家人最甜蜜的期待。可是,辛苦喂养大的猪,一般的人家是舍不得宰了吃的,那太过奢侈,那是一年中最大的一笔收入,得用它换钞票,只有富足的人家才会宰杀年猪。猪换成的钱,还掉早就承诺偿还的欠款,然后为家人添置一些衣冒鞋袜,备齐来年所需的农用物质,到宰杀年猪的人家均几斤肉腌了过年。
       记忆中,我家是杀过一回年猪的,那一年母亲破例喂了两头猪,正月抓了一只猪仔,端午过后又捉回一只猪仔,说一定要宰一头年猪,让孩子们把肉吃好。腊月,大的那头卖掉换成了钱,小的那头就准备宰年猪了。
       那可是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啊。按照习俗,杀年猪要办“猪血酒”,好客的继父先天就打了几斤谷酒,通知了几乎所有的亲戚,还有队里的好友。屠夫来了,背着大澡盆、尖刀、砍刀、挺棍等工具,母亲早早就烧了一锅开水。几条大汉把猪从栏里拖出来,摁在案板上,屠夫一刀捅下去,一股热血从猪的颈脖里喷出来,流进下面的木盆里。猪痉挛着发出一阵又一阵嗷嗷的嚎叫,而我们听起来却像甜蜜的歌谣。吹气,刮毛,开膛破肚,一会儿工夫,屠夫就把一头鲜活的猪变成了一堆诱人的猪肉,那个猪头,一定是神灵变的,挂在屋檐下,看上去,总是笑嘻嘻的样子。母亲切了一大坨五花肉,放上大蒜辣子香叶,做了一大锅红烧肉,炖了猪血,炒了猪肝。男女老少挤了满满三桌,一个个吃得额上冒油,满面红光,男人们喝酒划拳从中午直到黄昏。那个肉香啊,直到现在还时常想起那种油滑鲜嫩的滋味。母亲把猪肉用盐腌了,放进缸里,几天后,待盐都吃进肉里,又把肉一块块从缸里提出来,挂在火塘上方的横木上。烤火的时候,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一块块熏得泛黄冒油的腊肉,心里便升起一种莫名的幸福滋味。除夕的前天晚上,母亲把猪头煮熟了,除夕大清早,继父把猪头上插上筷子,放在木盆里,第一次端着一个完整的猪头虔诚地敬菩萨、祭祖先。那个年,是我们过得最踏实,最富足的一个年。
       不知何时起,村子里喂猪的越来越少了,许多人家的猪栏猪圈渐渐废弃了,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猪舍猪圈再也不在农家建房造屋的设计范围之内。走进农家,再也闻不到那股酸臭的潲水味,潲水缸已经消失在普通农家的日子里,甚至水缸也不需要了,自来水汩汩地流进了乡亲们的生活中。今年春节回家,走遍了整个村子,竟然没有看到一头猪。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故土上,沿袭了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正被日渐强劲的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所取代。古人造字,象形指示会意,“家”字的本意就是屋子下面一头猪,没有了猪的村子,没有猪的家园,倒是显得有些寂寞。
       母亲的日子再也不用被栏里的猪牵着走了,而“天天有肉吃”不再是一个奢侈的梦想。除了猪肉,牛肉、羊肉、鸡鸭鹅肉以及鱼类海鲜,已经摆上了老百姓平常的餐桌,那些当年被当作猪食的粗粮野菜反而成了餐桌上的时尚。

 
         王建国,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十二期作家班毕业,现供职于常德市鼎城区第一中学。在《湖南文学》《星星诗刊》《辽宁青年》《年轻人》《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小说、随笔百余篇。出版散文集《何处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