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 歌
发布时间: 2021-05-30 14:08:47 阅读 0 次
磨 歌
王建国
石磨是属于我家的,也是属于湾场里三十几户乡邻的。
一年四季,石磨给我家带来了旺盛的人气。隔三差五就有湾场里的邻居提着木桶,拎着竹篮或布袋子,出现在我家的竹篱笆门边。逢年过节,走马灯似的,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有时日夜连台,通宵达旦。连我家的阿黑都处变不惊,对进进出出的人习以为常,懒得叫唤了。进了院子,邻居会一脸谦恭,用夸张的热情跟我们家里人打着招呼,扯几句闲天,最后,总会引出那句千篇一律的台词:“借你们家磨子用一哈,哦。”父母总是十分享受这种夸张的热情,也十分夸张的回应:“哟,乡里乡亲的,什么借不借的,你尽管用就是,需要什么东西,就到屋里随便拿,莫客气。”
我的童年,几乎是枕着石磨的歌唱入睡的。
听奶奶讲,石磨是祖上留下来的遗产。解放前,祖上家境殷实,是村里的大户。后来,划分成分,曾祖父被划成了富农。带着槽门的几进几间大木屋充了公,被拆成了坪地,木料拿去修了队屋和油榨房,家具器品大多被分了出去。曾祖父在祖屋坪夯土筑了三间土房,一家人,戴着富农的帽子过上了贫农的日子。石磨、草鞋码子、纺车是保留下来的三大遗产。草鞋码子因草鞋的淘汰而闲置,纺车因找不到继承人而变成了废物。石磨因与炊事息息相关,被顽强地保留下来了。蹲在阶沿上的石磨,比村里坐在阶沿上晒太阳的任何一个老人都要古老。
打我记事起,石磨就蹲在窗外的屋檐下。一个方斗形的磨箱四平八稳地嵌在四只脚的木架子上,箱体呈三十度角倾斜,上宽下窄。石磨端坐在磨箱的怀里,由磨箱上端的两根横梁托着,分上下两爿。下爿叫母磨,上爿叫公磨。石磨重两百来斤,直径约一尺半,母磨略薄而轻,公磨厚重,大概四六比例。母磨中心朝上嵌入一截凸起的圆木,叫磨心,磨心一般由耐磨又有香味的香樟和梓木承担。公磨下端的中心凿有圆孔,与磨心相对,将公磨盖在母磨身上,圆孔卡进母磨的磨心,卯榫相接,就可以稳稳地推磨运作了。公磨和母磨的接触面,凿着波浪状的齿痕,上下相对排列。磨推起来,上下的齿痕如牙齿一样咬合摩擦,将豆粮嚼烂磨碎。公磨磨盘偏向边沿的位置凿有一穿心洞,洞上端的磨盘凿成凹面,待磨的粮食堆在凹槽里,一点一点推进洞里,掉进石磨的嘴巴里,被公磨和母磨的牙齿嚼成粉末或浆汁,落到磨身下面的磨箱里。公磨侧面向上伸出一个曲尺拐的木柄,那是推磨的把手,把手被一只又一只推磨的手掌磨得光溜溜的。石磨最初来自那一座深山?又是经哪位石匠的巧手錾凿,才成为我看见的模样?这些,已无从考证,成了永远的谜。
我那时就十分较真地想,所谓“借”,应该有借有还,借的东西与还的东西应该是价值对等的,比如今天借了你十块钱或一升米,过一段时间再还你十块钱或一升米。可是邻居们“借”我们家石磨,就从来没有见他们对等的还过,因为他们家根本就没有石磨,他们永远欠着石磨一份人情。石磨,使父母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在家庭成分和贫穷的双重压力下,收获了热情,赢得了尊重。
为了维系这份难得的尊重,父母对石磨格外爱惜。每年冬月农闲,父亲用桐油把磨箱和木架子擦拭得油光发亮,精选材料,更换磨心,将有些松动的磨把手重新裹上布条,牢牢实实地扎进公磨侧面的方孔里。还请来石匠,将磨钝的磨齿重新錾一遍,让那些“牙齿”保持锋利。为方便邻居们使用石磨,母亲特意准备了一个木桶,一只水瓢,一把棕刷子。水瓢漂在木桶里,方便那些磨浆的邻居冲洗磨盘和磨箱,棕刷子搁在磨架子上,供那些磨粉子的人清扫磨箱里的粉末。她还在窗台上特意放了一盏玻璃油灯,留给晚上来推磨的人照明。无论多忙,母亲每天都要把石磨里里外外清洗一遍,邻居们每次使用石磨都是干干净净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湘西北山村,就像初春的大地,泥土中的种子破土欲出,花朵和叶芽也打苞待放,但当下的天气还带着寒冬的气息,依然是凛冽的、寒凉的。乡村日子依然在温饱线上徘徊,物质是匮乏的,生活是清苦的。吃的主食依赖自家田地的产出,田里产的主要是稻谷,一碗老米饭,一年吃到头。地里种的除了蔬菜,主要是豆子,常见的有绿豆、麻豆、黄豆,以黄豆居多。稻米是主食,豆子是佐料。乡亲们并不甘心日子的单调和贫乏,在吃食上总是充满热情,表现出惊人的智慧。他们将有限的食材倒腾出七十二般变化,让枯燥的日子充满生机和希望。我家的石磨是大米和豆子花样翻新的起点和关口,它的任务就是将大米和豆子碾成齑粉,磨成浆液。这些粉末和浆汁经由邻居们的巧手,揉搓捏拿,烹煎炸煮,变成各种小吃,填充一张张淡出鸟来的嘴巴,使一个又一个节日充满仪式感。
石磨,把一段曾经粗粝暗淡的乡村岁月,打磨得精细发亮。
那时种植的水稻,主要有两种,籼谷和糯谷。籼谷产量高,籼米是一日三餐的主食。糯谷产量低,易生虫害,培管费劲,所以栽种量少,很稀罕。糯米黏软,是做小吃的理想材料。磨糯米浆,是石磨干得最多的活计。在糯米中按比例掺些籼米,淘洗干净,用井水浸泡一个对时,就可以开磨了。推磨需两个人密切配合,一个人推磨,一个人握一把长勺,瞅准时机,错开推磨的手臂,迅疾将舀起的水米倒进磨眼里。随着公磨一圈一圈地旋转,雪白的米浆从磨盘的肚子里一股一股的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流进磨箱里。磨好的米浆,倒进白纱布包袱里,吊在房梁上,沥干明水,半湿半干的糯米浆,是制作汤圆的主要原料。汤圆有很多吃法:可以搓成小坨坨,下在甜酒里,做成甜酒汤圆。也可打半锅油汤,将糯米浆搓成大球球丢进油汤里,再刮半调羹猪油,下点青菜,做成盐水汤圆。若不嫌麻烦,还可以在糯米浆里包上腌菜、豆豉、酢辣椒等 干菜,做成糯米团子。条件好的人家还可在团子里包上肉末,可惜,那时能在团子里包肉末的人家极其稀少。
那时,老家过年时兴吃欢喜坨,欢喜坨也是用糯米浆做成的。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难得的烧一次油锅,除了炸米皮、红薯片、花生米,主要就是炸欢喜坨。在糯米浆里揉进红糖,讲究点的人家还会撒些芝麻。将揉熟的米浆搓成乒乓球大小的糯米坨坨,一颗接一颗地丢进油锅里,让它们两两相连,成对成双。糯米砣炸至金黄,只听得噗嗤一声闷响,空气从糯米砣里喷出来,圆球瘪下去,就可以出锅了。炸好的欢喜坨,金黄焦脆,一口咬下去,口齿生香。冷却后的欢喜坨,装在收口的坛子里,封上口,正月里待客就靠它了。正月里来客,进门必筛一碗欢喜坨,称为吃见面茶。做法超简单,打开收口坛,抓一把欢喜坨丢进沸水里,打几个滚就煮软了。水煮的欢喜坨软中带脆,有嚼劲,别有风味。如果来了贵客,比如新姑爷上门,还可以加一些自选项目,在欢喜坨里打一对荷包蛋或者加几粒红枣。
籼米也经常被磨推成浆,因为没有黏性,不适合做汤圆,更做不了欢喜坨,主要用来打米面。打米面需要选一个晴好的天气,要四五个人配合集体操作,邻居之间约定俗成,女人们相互帮忙。场面煞是热闹,过节似的,婆姨婶婶们进进出出,灶房里热气腾腾。灶膛里的火必须是旺火,保证大锅的水一直汩汩地沸腾。打米面的主要工具是四个长方形的洋铁盆,四周有薄边围起来,她们叫浪盆。舀一勺米浆放进浪盆里,摇晃浪盆,让米浆在盆里摊均匀,然后放进沸腾的大锅里蒸上十分钟,一锅蒸两盆。一锅起来,另一锅又放下去,蒸熟的米浆变成了一张长方形的面膜,倒扣浪盆,把面膜撕下来,一张一张晾在晒坪的竹篙上。刚出锅的米面膜清香扑鼻,早有馋童流着哈喇子堵在门口,婆姨们会把滚烫的米面膜卷成一卷,塞进那些小手里,小嘴一边咝哈咝哈地吹着热气,一边迫不及待地咬,那个香啊。
晾晒至夹干湿的米面膜,被卷成一个个喇叭筒,放在大竹箩里,用菜刀横着喇叭筒一圈一圈地切下去,跟切烟丝一样。把切好的米面条摊在竹箩里晒干,将切好面膜条展开就变成了米面。那时面条还是稀罕物,米面就是过早和宵夜的珍品。打上油汤,抓一把米面放进去,煮软后捞到大瓷碗里,加点辣椒油,撒点葱花,哧溜哧溜吸进嘴里,味道好极了。米面还可以加工成米皮,做法跟米面差不多。不同的是在米浆上锅蒸之前,掺进芝麻、盐、红糖等佐料,晾晒后的米面膜切成一块一块的菱形或三角形。晒干后的米皮,入油锅,迅速膨胀,成猫耳朵一样的一大块一大块,叫“嚯嚯儿”,“嚯嚯儿”咬下去嚯嚯响,又焦又脆,是擂茶桌上的必备零食。
磨米粉子相对简单些,无须浸泡,在籼米中掺些糯米,直接拿到磨上去推就行了。只是磨子推起来更耗力气,磨心里没有水的滋润,磨推起来凝重迟滞。还不能急,只能一小撮一小撮把米均匀地撒进磨眼里,让磨慢慢消化,这样才能保证米粉的均匀细腻。半天工夫推下来,推磨的人已经热汗涔涔,十斤米还剩三分之一。
磨好的米粉是做粑粑的主要原料。将老南瓜煮熟,掺进米粉使劲揉,揉成黏稠的糊糊,抓一把糊糊捏成饼,放在油锅里煎,煎至两边起锅巴,金黄的饼盛在白瓷盘子里,便是南瓜粑粑。将米粉和成浆糊状,掺入捣碎的青蒿芽,搅均匀,捏成饼入热锅煎,起锅,就成了青绿的蒿子粑粑。还可将米粉子掺水和匀,放盐撒葱花,搅成稀糊糊。将红薯切成薄片,或者将南瓜花茴香叶等洗净沥干,将薯片和花叶丢进和好的米糊中,打几个滚,让它们蘸满米糊糊,用长竹筷一片片夹起来丢进滚油锅里炸,炸至焦黄捞起来,便是一道珍贵的菜品——斋菜。大概古时候有和尚嘴馋,又不能吃荤,所以创造了这道美食来解馋,故而起了这么个名字吧。斋菜费油,是当时办酒宴标配“四盘八碗”的四盘之一。食用油很金贵,平常炒菜都非常节约,烧一次油锅,实在是奢侈至极。米粉子,还可以用来做发糕。将米粉浇上少量的糖精水,搅拌均匀,撒上“药子”发酵一个对时。将发好的米粉倒进模子里,放到大铁锅里用猛火蒸,揭开锅盖,一个个白白胖胖蓬松甜软的发糕就做成了。
旧时老家的年或节有打豆腐的习惯,豆腐的祖宗是黄豆,要把黄豆变成豆腐,必须得过石磨这一关。将筛选淘洗好的上等黄豆用井水泡胀,通过石磨一点一点地磨成豆浆。奶黄色的豆浆倒进一粗纱布包袱里挤压过滤,滤过的豆浆汁放入锅里煮透,点上卤,就变成了豆腐。包袱里挤掉浆汁的渣滓叫豆渣,豆渣可以当炒菜,也可以拌在其他菜里当佐料。还有的人家让豆渣霉变,颜色由白变成褐色,叫霉豆渣。霉豆渣加辣椒大蒜炒着吃,有一种十分特别的味道,下饭,有回味。可惜,成年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霉豆渣。豆腐浸在清水里,只要勤换水,可以管半个正月。吃不完的豆腐,捞出来,可以霉成腐乳。将霉好的腐乳放进小坛子里,浇上辣椒油,一年都不坏。
最费磨的非炒米莫属了。家里有了剩饭舍不得倒掉,积攒到一定分量,放到锅里翻来覆去地炒,一直炒到饭粒焦枯,咬起来嘎嘣脆,乡人管这种炒焦的饭粒叫“炮儿”。在“炮儿”里掺进一些炒熟的黄豆或花生,趁热拿到磨上磨。吃进“炮儿”的磨盘有些消化不良,咔嚓咔嚓响。磨出的棕色粉末香味四溢,半个湾场都闻得到。炒米粉吃起来方便又充饥,只需抓两把放在碗里,加点糖,用开水一冲,用调羹搅拌几下就可开吃,吃一碗可管大半天。村里有人出远门或者孩子上学,炒米是十分理想的干粮。
人情是把锯,有来也有去。亏欠石磨的人情,仁义的乡亲感怀在心,投桃报李,他们会想方设法对石磨的主人做一些补偿。我家灶台上,一年四季都会有一个盛满食品的大腕,汤圆、粑粑、斋菜、发糕、豆腐、豆渣、欢喜坨……那是乡亲们对石磨的回报。这使得我们这个贫困的家庭在那段贫瘠岁月里,能够品尝到那样丰富多彩的食品,嘴巴并没有吃多少亏,这是石磨带给一家人的福利。
蹲在屋檐下的石磨,正对着我的卧床。白天要伺候田地,忙于农事,推磨的活一般都在晚饭后进行。为了不影响主人的睡眠,推磨的人尽量压低说话的声音,放轻手脚的动作力度,但嚯嚯的磨声是无法掩盖的。他们不知道,石磨发出的声音刚好可以抚慰我饥馋的肠胃,并没有影响我的睡眠,反而变成了最好的催眠曲。躺在床上,甚至对磨声有一种期待,磨声中仿佛有食物袅袅的清香。睡眠如大海,波涛翻滚,无边无际,我渴望有一艘小船载着我在海浪上摇晃,一直将我送进梦乡。磨声如歌,就如那艘摇荡的小船。时间久了,我能从不变的磨声里听出不同的旋律。
推磨是个力气活,需要健壮的臂膀带动手掌持久地发力,才能让磨一圈一圈匀速旋转。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见,推磨是一种苦差事。推磨的人要有韧劲,有耐力,一般由家里的男劳力承担,但女汉子推磨也是常有的。磨声低迷绵软,时断时续,如邓丽君的情歌,推磨人一定臂力不齐,一般是女人和少年在推磨。若磨声如瀑布高亢汹涌,就像蒋大为李双江的美声,推磨人一定是孔武有力的壮汉。磨米浆或豆浆的声音舒缓,如小溪流水,磨米浆时绵软,宛若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磨豆浆时更有力量,就像古琴演奏的《高山流水》。磨米粉子的声音雄浑中带着嘈杂,简直就是《黄河大合唱》。磨炒米时声音最张扬,就像吹鼓手在婚礼上吹奏的唢呐。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家的石磨早已经被各种先进的粮食加工机器所取代。前不久回到老屋,磨箱已经腐朽散架,公磨和母磨已经分离,一爿在菜园的台阶上,一爿埋嵌在了阶沿下的水泥里,当了母亲的垫脚石。可那一首首磨歌,带着充满温情和希望的人间烟火气,一直萦回在我的脑海里。
作者简介:王建国,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曲艺家协会会员,黄士元戏剧曲艺创作室成员,现就职于常德市鼎城区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