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4期

尴 尬

发布时间: 2021-06-04 08:53:50 阅读 0

                                                              尴 尬
 
                                                                             王道清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初中毕业,顺利升入高中。我读的学校,是全县最好的,学校坐落在伏石潭边上,一棵千年枫叶树像一支笔直插云霄。这里出过将军,大学校长,还有全国著名作家。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全区招五个班,班主任老师告诉我,我是前十名,每个班分两个人。
       报到第二天,排座位。和我同座的跟我只差后边一个字,我叫的是辈分名字,中间的字就是辈分。班主任叮嘱我,让我在学习上辅导一下他。班上有同学认得他,叫他“龙少爷”,爸爸是区上一位重要干部。龙少爷个头跟我差不多,头发自然卷曲,五官长得好,一双眼睛很有神。
       龙少爷做事很有领导风范。伸手过来“请多关照”,我是农村的孩子,当时只有十四岁,哪里见过这阵势,只好红着脸附和,嘴上都不敢讲话。
       隔着一个小过道,左边坐着的是一个女生,单名一个芳字,就叫小芳吧。穿一件暗红花格子衬衣,蓝色裤子虽然洗得泛白了,但是很干净,两条齐肩的辫子乌黑发亮。身材高挑,丹凤眼,柳叶眉,身上打了花露水,飘过来一股淡淡的香味,一看就晓得是街上咯。
       我转过头一看,她也正好看我,她对我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酒窝我也有,只是颜色不同,我黑,她白。
       开始选班干部了,那时的干部都由班主任指派。征求我意见的时候,我拒绝了老师的好意。因为农村孩子只有两条出路,考学和当兵。我想考学,不想让这些事情占用学习时间。
       小芳是文娱委员,龙少爷当了体育委员,我被两位班干部夹在中间。
       班上很快就分成“城里人”和“乡下人”。城里人衣着光鲜,趾高气扬。乡下人穿着朴素,胆小怕事。
       我的前排是“小胡子”。老街上的,长得五大三粗,因嘴角有一小撮黑色胡须而得名。同座是青龙界上的,说话是鸭公嗓子,又轻又细,我们叫“鸭子”。
       一天上课,班长喊起立,小胡子偷偷把鸭子的凳拉了一下,差点把鸭子摔了。下课后,我看不惯,公开为鸭子抱不平。小胡子想动手,被龙少爷,小芳制止。
       别看我瘦高,我骨头里面全是肉。不,全是劲。在生产队里,我这个“冒娘崽”经常受到欺负。有一次莳田的时候,有人故意把秧打到我身边,溅了我一身泥水,我抓起两把稀泥冲过去,把他从头糊到脚。从此再也没人敢惹我,送我一个外号“猛子”。
       入学考试我得了全班第一,龙少爷却是倒数。成绩出来了,龙少爷咧嘴、看着我:“贺喜,贺喜!以后考试多照顾,学校谁敢欺负你,有我在。”胸膊拍得山响。那时考试都是按平时座位,相隔很近,只要能躲过老师犀利的目光,用余光瞟一眼同桌的正确答案是完全可行的。
       龙少爷告诉我,只要能顺利高中毕业就行了。要么去爸爸的老部队当兵,要么去电厂当工人。电厂是我们区里最好的单位,我同亲戚去厂里的澡堂洗过澡,那里的工人穿着整洁的工作服,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据说食堂炒菜的锅铲大得很,一次要放半斤多猪油。
       小芳这个文娱委员。每次她微笑着站上讲台,全班鸦雀无声。我晓得,那是因为她乖态。然后找人起头唱歌,或者自己来。喊来喊去,总轮不到我。其实我的嗓子也不差,我在屋后山上一张口,都能惊起斑鸠。对此,我心中不平,感觉她看我不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懵懂少年,谁不喜欢漂亮女生?我应该是班上唱歌最卖力的一个。
       龙少爷硬拉着我进了班上的篮球队,其实我以前从来没摸过篮球,从小学到初中,学校连球场都没有。
      “你个子有这么高,加油练习,不会比别人差。”龙少爷鼓励我。
       我没有球鞋,打着赤脚上场。龙少爷一套装束让人羡慕,带白边的红色背心,短球裤,白色回力鞋。龙少爷凭着个人技术马上入选了校队。只要天气好,我在晩饭后去操坪打半个钟头。我做事认真,几次抢球差点跟人打架,技术慢慢有了长进。龙少爷说我不是打球是玩命。一个月后,同兄弟班比赛,龙少爷几次有意把球传给我,居然投中一个,我看到小芳高兴得跳起来,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我是物理课代表,物理老师上课经常喊学生回答问题,我理所当然首当其冲。
       那一天,老师一时兴起,又喊我名字。我“嗖”的一下站起来!不好,屁股后面“哗”的一声,凳子上该死的钉子把我的裤子扯烂了。虽然沉闷,隔壁同学应该听得见。老师提的问题我不记得了,胡乱回答几句。
       课间休息也不敢出去,坐在位置上想如何走回寝室。我家穷,就两条裤,还有一条打了补丁的,在破箱子里。
      “等一下去把裤子换了给我,我家有缝纫机。”小芳看到同学们都走到外面去了,小声对我说。
       这怎么行?我从来没有同女同学亲近过。我三岁就没有娘,针线货也学着做了一些,平时的衣服破了自己也补过,只是手艺不行,我的作品被村里的婶婶称为“胡椒袋子”。
       小芳看到我不作声,假装埋头在看书。
      “你不拿来,我就到你寝室来。”她威胁我了。
       实在无奈,我只好跑到寝室换了破裤,红着脸交给她。
       她家离校近,读通学。第二天,我收到一张新报纸包着的裤子。破了的地方用相同颜色的新布垫着,缝得很平整,不注意很难看得出补过。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心存感激。
       学校的伙食显然油水不多,但对于一群长身体的少年同学来说,食物就像水和空气,大家都觉得吃不饱。每个学期交半斤香油,三斤豆子,九块钱菜金,米是自己带来交给食堂。每餐吃饭后洗干净钵钵去食堂管理员那边打米。
       米箩里有三个竹筒,分别代表五两,四两,三两的重量。管理员好像经过专门培训的,拇指扣在竹筒内侧,操作非常熟练,一天下来,不晓得要克扣多少米粒,我们司空见惯,不敢作声。
       龙少爷经常拿根烤红薯偷偷地塞给我,算是对我考试时关照的报答。
       有一天早晨,我走进教室。我把手伸进课桌,碰到一个温暖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笋壳叶叶包着的糯米粑粑。我环顾四周,教室里只来了几个人,龙少爷还没到。小芳坐在座位上,她朝我点头一笑,我懂了。
       这种食物在我们农村是很珍贵的,要有重大庆典才有机会享用。
       龙少爷来了,鼻子扇动了两下。
      “今天谁带了好吃的。”他俯到我耳边说。我好紧张,只是点头。心想你千万莫翻我的课桌,他根本没想到我的桌子里面会藏着这么珍贵的东西。
       第一节课上什么内容,我全然不知,满脑子都是粑粑在打转。下课铃一响,我小心把粑粑装进口袋,飞脚走到学校的后山,躲到一棵大枞树后面,看看四周没人,迅速掏出粑粑狼吞虎咽,差点噎死。我甚至用锋利的牙齿把笋壳叶叶刮了几遍。回来的时候到水龙头上喝了几口自来水,把嘴巴外面洗了,擦了擦脸,怕龙少爷识破。
       从此以后,我看到小芳格外顺眼。她上课认真,成绩中上,如果努力,考个技校问题不大。技校只有城镇户口的才能考,毕业以后分到好企业工作,待遇不比大学毕业生差,农村学生只能望“校”兴叹。
       城里的青年,我也见过。我们大队有好多下放青年,刚来的时候,女青年凉鞋套袜子,下田了,脱掉凉鞋,褪下袜子,小腿比莲藕还嫩,比石灰还白,逗得乡巴佬直咽口水。
       小芳在班上表现很好,龙少爷私下里跟我讲,要选她当班花,还要想方设法把她弄到手。
       我看到他那诡异的眼神,恨得牙痒痒,眼一瞪:“你再讲,别怪我考试的时候……”
      “莫讲,莫讲。”他马上打住。
       我恨这道鸿沟!为什么农村和城里差别这么大。难道我就是一只癞蛤蟆?我要努力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幻想着有一天穿上中山装,别一支钢笔在上衣口袋里,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回到家里,见到……不想了,不现实。
       我和小芳越来越默契了,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我甚至担心老师调换座位把我们分开。
       一天下午,同学们都离开了。小芳把作业本递给我,这是一道分解因式,我的强项。数学老师感觉有难度的分解因式题都交给我,三下五除二,我马上完成。双手郑重地把作业本奉还,不敢看她美丽的眼睛。
      “知道我为什么关心你吗?”她微笑着问我,丝毫没有害羞的样子。
       这个……我怎么晓得。
      “因为你成绩好,人善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已经起身了,我心跳加速,心里盼望也害怕她说出什么敏感的词。
      “因为你跟我爸是同一个名字。”
       轻轻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她已经走到门口。
       我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像一只煮熟的大虾米。


 
         王道清,洞口县人民医院副院长,湖南省寓言童话文学研究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湖南日报》《阳光少年》《湖南工人报》《长沙晚报》《邵阳日报》《永州日报》《邵阳晚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