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流水窅然去
 
                                                                                       唐益红
 
 
       桃源，就是陶渊明笔下《桃花源记》里描绘的那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所在地，境内有一条清澈的沅江。
       沅水流经桃源地段有99公里水路，历来为水陆码头、富庶之地。想当年遍布排码头、盐码头，沿途就有兴隆街、剪市、水溪、尧河、漳江镇、陬市、河洑等许多码头口岸。沈从文从沅江的更上游凤凰、麻阳、沅陵顺流而下抵达常德下南门渡口，把这条水路写在了给张兆和的信中。当年，沅江上游的湘西人如果向人夸耀自己多么见多识广，跑过大码头，都是这样说的：我放排下过桃源，坐船到过汉口。
       我与桃源的朋友们，同饮一江水，同时拥有这条湘地最长水质最清的沅江。这条江从桃源顺流而下，就是我现在生活的常德市区。
       我曾无数次从常德市区出发，无数次向着沅江上游桃源的方向行走。
       第一次是1987年春天，我刚刚参加工作。十八岁的年纪，与一群年龄相仿的工友，骑着单车一路欢呼沿着沅江向西，骑到了河洑镇。河洑离市区大约只有十公里左右的距离。到了河洑老街之后，看到的是一排排破败的小木屋，这里唯一的大房子是昌明锅厂的车间。我们懵懂又好奇，走进了车间看工人们铸铁锅；走到了潮湿的河街，在弥漫着陈旧气息的板壁房间穿行，看当地人打一种红黑相间长长的跑符子字牌。走累了，胆子大一点的杨斌，指着街边一间陈旧的乌瓦板壁房说，这里有一个茶馆。当时我们都是已经是拿工资了的人，手里都是有几个钱的。老板娘看到一群毛头的姑娘小子站在门外要进不进的，笑着说，喝茶呀，怕什么，一块钱一杯。里面坐着很多正在聊天、打牌的老人，每人面前都有一杯浓俨的绿茶，他们哄堂一笑。
       这是我第一次像成人一样走进茶馆，闻着毛尖的香味，享用这人间的安逸。
       后来我们又尝试骑得更远，到了桃源的陬市，坐在渡口看打鱼、看划船，在破旧的泥巴堤上看鸬鹚捕鱼，坐渡船过河，无拘无束地在老旧的小街间穿行。后来大家各自结婚生子，2000年单位破产，这一群年轻的同伴们，后来各自分散，在社会上为生存而漂浮，其间的酸楚各自吞下，此后各有各的际遇。真的像朴树唱的那样，像花一样在生命的每个角落静静开放。杨斌、聂俊林、陈丽霞、冯志蓉，还有那叫不出名字了的伙伴，你们都还好吗？
      慢慢地，我们还逆着沅江的方向，到了沅水北岸的漳江镇，就是现在桃源县城所在。这时候，我对文学有了爱好，经常去找桃源的文友们。桃源县城旧时称为漳江镇，有一条大的支流漳水流进沅江，是一个热闹非凡的沿河集镇，房屋阔大，人口稠密，非常繁荣。我们在桃源县城的大街上呼朋唤友，在双洲公园漫步谈诗，与桃源的张惠芬、李富军、肖友清、周立生、田桃源、熊福民、向伟、李祖新、叶十七、黄飞跃、徐探等成了文朋诗友。
       犹记得，那时候，桃源的肖友清还在，他在桃源街上开了一个茶馆和一个电器商场。他开车带着我们去双洲上玩，我们满怀着好奇在有着松软沙土的洲上行走，在幽深的绿荫下散步，见到每一样景色都要大呼惊叹一番。以前我们只是从桥上经过的时候，望见过这两个江心洲，当时上面是有人居住的，泥沙冲击成的肥沃沙洲上种满了甘蔗、烟叶和蔬菜，遍布一根根的老柳树，每一根接近一抱多粗。一年一度春夏之际，沅江河里要涨大水，这些作物和老柳树都要在洪水里浸泡一个多月。现在这里已经改建成了一个公园，取名“双洲公园”，成为桃源市民们休闲散步的好去处。
       后来原桃源县作协主席罗永常组织作者畅游沅江，我们坐船逆流而上，真正看到了沿江两岸的桃源美景。
       在桃源沅水大桥附近，有一排奇特的山峦，暗红色的刀劈岩与菉萝山，是桃源八景之——菉萝晴画的所在地。据说每逢天高云淡、江水碧透日子，岩壁经水光反射，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幅古寺的画图，这画图映入江水中后，还可以看到桃花源全景图，十分的神奇。
       沿江还看到了夷望溪、悬棺、穿心岩、马援石室、黄家湾、营盘洲……看到许多被时光抛弃在岸边的陈旧口岸和码头。
       沅江的桃源段，汇入的支流有56条之多。这些溪流在入沅江处都形成一个个热闹的码头口岸。自古以来形成了许多热闹的集镇，沿途有桃花源、剪市、郑家驿、兴隆街等曾经的水运码头和商埠。随着水运衰落，这些忙碌的码头现在已经从当年的热闹中侧身退出，成为一个个平淡无奇的村庄。当年，从上游运来木材、山货物资，流水一样送到下游桃源，在这些水码头上休整、卸货、重新捆扎、转运，铁匠铺、篾绳店、烟馆、饭店……各种为水运服务的产业兴起，成为一个个人口稠密的热闹市镇。
       后来，我们去了这条江的上游观音寺，去了更上游的麻洢洑、柳林汊，沿途见到了更加清澈的水和更为美丽的一树树灼灼繁花，见证了一段段山水交融的分分合合，感叹大自然沧海桑田的残酷。
       但我还是深深地被这条江所陶醉：一江碧水滋养出两岸青山植被，特殊的环境气候造就了奇特的景观。据说，在沅江河畔，与桃源县城隔江相望的对岸，有一排山叫楚山，山势绵延起伏，葱茏层叠，如同山体上展开出一道道鲜花锦屏。这里的花花草草要比其他地方提前发芽开花，每年的第一朵桃花就是在这里开放，每年的第一声春雷就是在这里炸响，是桃源八景之一的“楚山春晓”。
       桃源山水之间时有仙雾缭绕、仿佛神仙府邸，十分的神奇。这种大自然的神奇变化，只在某些特殊的天气里，突然降温或升温的时候才能遇到。
      这样的景色我在桃源见到了两次，一次是2019年11月的时候，看见双洲的烟雨中，水汽慢慢汇聚在一起，形成一团团的云雾，雾气升腾翻滚，相互交织在一起，弥散在整条江上，仿若仙境。江上有来往的船只，它们从一缕缕移动的雾气中穿过，岸边有刀劈岩石，面前是漫散柔雾的一江碧透的水，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我以为这是平生所难见的美的造化。
      没想到到了第二天，我又在桃源见到了这种景象，在五条溪水相会的黄石水库，水清澈见底，仙雾又从湿润的山中、从宽阔的水面一阵阵升起，慢慢地弥散，桃源呈现给了我神奇难见的一面，真是满满的惊喜。
   《桃花源记》所述，武陵渔人沿溪“忘路之远近”，发现了桃花源。这条溪原来叫作水溪，现在被称为秦溪，是桃花源的主景区。沿溪荡舟而行，可见“两岸桃花夹古津”的绝美风景。春天是这里最美的季节，树树缀满花朵，处处是桃花灼灼，游人蜂拥而至，到处是踏春的人们。
       剪市，又叫剪家溪。溪水在此汇入沅江之处形成的集镇叫剪市镇。这里曾是沅水流域重要的商埠，停驻着往来船工、排工和商船。剪市河街至今还保留着很古老的店铺，打豆腐的、打铁的、卖米的，在这里，仿佛看不到时代变迁的痕迹。很多人从远方赶来，缓缓走在青石板街道，享受这里悠闲惬意的周末时光，享受着擂茶、鲜鱼、桃源土鸡的美味，找寻水运时代昔日的荣光和乡愁。
       澄溪，发源于乌云界，流经沙坪镇，是典型的茶船古道。沙坪镇曾经是湖红工夫茶的主要产地，一度占有了湖南红茶出口总量的百分之七十五，每年出口红茶三四万箱，这些茶叶在沙坪茶厂装船，从澄溪到沅水，出洞庭湖到汉口，再发往北京城和大西北，转运海内外。
       澄溪的出口就是麦家河，昔日也曾是沅江畔热闹非凡的口岸。水运衰落后，热闹不再，但这里景色十分怡然，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花开得十分美，来此采风、拍摄的游人不少。
       从唐河老渡口登岸，不远就是郑家驿。郑家驿是镶嵌在川黔古道上的一个古驿站，曾经商贾如云，十分繁荣热闹。在丰隆山上有千年的银杏树、庙宇、古戏台，足见当年的富足。有一年，我与周碧华、杨亚杰、刘绍英、谈雅丽、毛雅琴、熊福民、刘金国、吕林等诗友到丰隆山上赏秋，在田野里突然见到一棵金黄的银杏树傲立于旷野之中，一群人欢呼，直接奔向树下，情状犹如孩童，尽显诗人本性。
       百里夷望溪的风光十分独特，江水如缎、水波凝碧，山水相映赛似漓江。作为沅江第一大支流的夷望溪，发端于桃源南部西安镇，长70公里，水心寨主峰屹立江中，山高虽只有150米，却宛如攀天梯。一方孤岩竦于沅水中流，四周峭壁如削，岩纹平滑斑驳，将夷望溪一劈为二，溪水自两侧环绕注入清澈见底的沅江，此处的集镇叫兴隆街镇。伫立山顶，可俯看江水滔滔。最妙的是，有一座水心庵高踞于山顶，四周皆临绝壁，有庵堂三间，由下而上依次排列，分别称为下、中、上庵。
       有一年春天，诗人清荷玲子来到桃源，一众诗人畅游夷望溪，在兴隆街金黄的油菜田里，在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海里，在开满紫云英田里，外地诗人大卫和彭敏被这春日的美景所陶醉，在紫云英田里欢快地打滚，留下了多么难忘的记忆。
       一晃就是一生啊，一次次抵达，一次次离别。桃源有我们值得怀念的时光、梦想和挚爱。我们交换着内心的秘密，谈论着诗歌带给我们的快乐，与那么多美景和美好的事物相遇，那些生动的景象仿若就在昨日。这些美好的感受都是诗歌带给我的。诗歌让我们在喧嚣与浮躁中保持了一点点宁静与美好。
       后来，一路上，有人加入，有人离开。曾经一起在诗歌道路并肩而行的桃源诗友李富军、肖友清、周立生陆陆续续患重病，离开了我们。今年春天，又惊闻清荷玲子也因重病离开了人世。一年年桃花开，一年年桃花谢，那些人和事顺流而下，他们的名字被我们提起又放下，留下了无数次惆怅的叹息。
       等走完了沅江段在桃源的所有大小溪流之后，我突然明白了，我们的一生也会像河流一样，要经历很多聚散、转折，最终趋于平静。就像那些曾经繁忙的码头、集镇、商埠一样，经历了辉煌、沉寂、兴衰循环，在时间的洪流中起起落落，最后趋于沉寂。
       有些人是随缘而来的，有的人却已化缘而去。桃花流水窅然去，岁月带走的或许只是表象的那一部分，有些坚固的东西依然会固执地存于我们内心。即使相隔数年十年几十年，我们依然不会遗忘。
 
       唐益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居于常德。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作品》等，有诗歌入选多种诗歌年度选本。在《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等举办的全国诗歌大赛中获过奖。出版诗集《我要把你的火焰喊出来》《温暖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