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叔
发布时间: 2021-06-02 17:02:59 阅读 0 次
三 叔
宁光标
在时间长河里,翻过来,覆过去的记忆,是那些近水楼台的陈年往事和远去的亲人。
我父亲那一脉同气连枝的是他和姑姑。当舅爷爷一家从邻村的罗家湾搬来我们廖家院子后,我们姐弟把互为近亲近邻的表姑表叔称为姑姑和叔叔。
三叔在我们廖家院子是个特别的存在,高大帅气,出去的背影就是一道风景。那时,他的文字成熟老练,且意象丰富;与笔、墨、纸日日相逢,挥洒性情,让字有了灵性;讲段子,话古言今,淋漓表达,给人留下“文化人”的印象。
廖家院子的乡亲,都是爷爷的爷爷那一辈从外县外乡搬迁而来的,一代又一代,把根留在了这方背山面水的地方。高低错落的两层木质房屋连成了一条逼仄的小街,自东往西蜿蜒而去,脚下不太宽敞的小路,在无言地诉说一个个久远的故事。
生活在小街上的乡亲,家家有铺子,户户做生意,一时间,贩盐的,造纸的,杀猪的,染布的,打铁的,烧砖做瓦的,赶羊牵牛的,蒸酒做豆腐的,开药行医的,铺面连连,客栈精舍,荟萃了不少小商小贩和能工巧匠。
小富即安的乡亲,习惯亦农亦商的生活方式,安于所居,乐其本业。唯独三叔,少小就独具匠心,没能接过舅爷爷的衣钵小买小卖,凭自己的伏案写文,低头研磨,妙语连珠和独步当时两手打算盘的绝妙伎能,在大队秘书和生产队会计岗位上如鱼得水。
老年人讲,眼是孬种,手是好汉。那个年代,缺纸少墨不足为怪,常恋于耕田种地和书法写作之间的三叔,树枝代笔,地面为纸,刻苦习之,静心享受其中的苦与乐。寒来暑往,三叔学练的行书纵逸超妙,墨丰骨劲;楷书有着不急不躁,心气平和的意境;行草运用奇崛险怪的结构,左突右奔的章法,线条恣肆放纵,气势猛厉,有了神奇的力量。
楹联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一种书法形式,这种形式渊源于“桃符”,到了五代后蜀时,在“桃符”板上书写喜庆之语,演变为后代的春联。王安石《元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说明当时过春节时,粘贴春联是每户人家必做的事了。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每到春节临近,小孩咧开嘴笑,期盼杀猪、宰羊、蒸酒、舂糍粑,添衣裳。大人忙到心力交瘁,思想着庆丰年,话亲情,煮酒待客,祈祷福运。要知最喜庆,最耀眼暖心,年味更浓的事,莫过于家家贴春联,户户放鞭炮。
百十多号人的廖家院子,唯有三叔识字最多,写文,拟联,书法也是行家里手。
隆冬的腊月,风很冷,嘴边挂着一抹浅笑的三叔,在气温很低的旧式木房子里,为过春节而来讨要二三幅墨宝的乡亲们,搓手生热,裁纸、磨墨,书写春联。
日新月异的时刻,脸像三月桃花盛开一样的乡亲们,拿着溢着浓墨余香的春联,喜悦之心洋溢着,蓬勃着,跳跃着,一个个回到窗明几净,比平日明艳几分的家里,女人和浆,男人爬梯,把字形布白上颇有新意,字体神采雍容的春联恰逢其时地贴在大门两边和廊檐下的屋柱上,当阳光透过树叶漏下光芒,鲜艳的红色令整个院子闪耀着年的喜庆。
在三叔看来,让更多的乡亲家门口贴有他那莹润疏淡,神采溢出的对联,将是他习书生涯中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廖家院子纯朴的乡亲们,一天天,一年年,头顶苍穹,站在皇天后土上播种、插秧、除草、施肥、收割,让肥瘦不一的土地生机鹊起。累并快乐着的他们,脚步匆匆,在山地和田畴中穿风走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身携带的那些古老、传统的老物件“斗笠”“蓑衣”“锄头”成为乡村一道靓丽的风景。在忘记了尘世间的一切烦恼的乡亲中,时有斗笠“张冠李戴”之趣事,给酣畅淋漓劳碌中的乡亲带来几分纠结与欢笑。
一天上午,三叔坐在书桌前为乡亲们的斗笠蘸漆写名,我和表哥冲了进去,一左一右站在三叔身后,看到毛笔在三叔手中龙飞凤舞时,毫无头绪的我心如潮涨,伸出右手食指在三叔背上点、横、竖、勾、撇、捺起来。后背痒痒的三叔悄悄回头,对我莞尔一笑,还答应让我学书一次。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我,静静地,暗暗地得意着,瞬间又忐忑不安起来,三叔见了,甩给我一个鼓励的手势,我的小脸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忽而红,忽而白,于红白不定之中显出一副笑容。
我复坐在三叔的位置上,握笔的手不停地颤抖,侧目时,三叔那双浓眉大眼中飘来一道温和的目光。我直了直腰,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陶陶自得地蘸漆开笔写下了第一个字--“天”。站在一旁的三叔,脸上始终飘着丰润儒雅的笑容,提醒智慧地响起来,贤侄,你这个“天”字,一横在长沙,二横在湘潭,一撇走湘西,一捺在湘南。听完三叔风趣幽默的提醒,我的脸像打过鸡血,呈现一团红色,恨不能一头钻进地缝里去。
三叔一说一个笑,每个笑容犹如风和日丽的春天。说完,他的右手搭上我的肩头,一派风淡云清,温温和和地说,汉字都是方块字,容不得支离破碎。当然,写好方块字非一日之功,只有持之以恒地学习,才会变古出新,让书风像春水一般清澈,如秋月一样朗润。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几十年间,三叔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如陈年烈酒,怡人,让我在人生道路上享用至今。
乡下人,把享受最淳朴、最真诚、最甘甜的生活滋味和在梦中寻找祖先的款款之情,缠绕在悠长悠长的岁月里,这种远古信仰,极具原始魅力,通行既久,深入人心。十里八乡,乡俗不俚,凡在小堂新构,陋室落成时,家家户户要立神龛,设神坛,写家神,祈求神灵保佑。
原来,我只知道三叔的书法、口才了得,后来,发现三叔写家神,念符咒也是相当的在行。
从梅山文化中衍生出来的符咒,时神时妖,它是一门与科学无关的学问,有着几分神秘。浓郁的民俗中,追念先祖功德,在神龛前的每一句祷告,每一次躬身,窥见了乡亲们对列祖列宗的敬畏。
写家神这种神奇高深的活计不是一般人干得来的,口口相传,这种人必须要有文化功底和善念素心。
廖家院子,三叔是个合格的不二人选。他每次入户写家神,总是先把双手洗净,再铺开一张红色蜡光纸或大红纸,中间竖排写上“×郡×氏历代考妣神主位”或“天地国亲师位”,横轻竖重,一丝不苟,极具美感。安家神场面十分严肃,不容半点亵渎,在场人员都得排除一切杂念,三叩九拜,一如修女聆听神父布道般的虔诚。
三叔会很多符咒,语速之快,声调抑扬顿挫。一天,我问三叔那些符咒是什么?他朗声笑道,这种东西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是一些敬天敬地敬祖先的好话,祈求风调雨顺,物阜民安,六畜无灾,人少病痛。
许许多多的东西,三叔一看就会,一悟即通,奶奶常说他这个左撇子侄儿是个聪明人。
一个初冬的日子,邻居阿生的小孩夜夜啼哭,郎中开出的药片药膏无补于事,一道阴影如山野弥漫开来的夜雾笼罩在阿生的心头,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地登了三叔的家门。内心温润的三叔,取来黄纸、笔墨,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儿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阿生在三叔念过符咒后接过黄纸,来到珠宝坳的十字路口,将黄纸贴在石碑上。经过许多君子的念叨,小孩子停止了哭闹,夜夜安稳入睡。阿生长吁一口气,满足的喜悦充满内心。
世间,最微妙最敏感的关系在婆媳之间。屋前的阿莲婚嫁外乡,一个秋后的下午,她和婆婆起了争执,丈夫不敢言明孰是孰非,还甩给阿莲一句充满薄情的话。阿莲一气之下,独自裹着夜色回到娘家。从小视阿莲如心肝宝贝的生父生母,听罢阿莲的哭诉,火冒三丈,一定要去女婿家问个子丑寅卯来。
第二天,三叔同阿莲及家人赶了过去。阿莲婆家请来的村组干部早已恭候在家。争论开始,双方各执其词,之中时有风起,时有云涌。三叔满舌生花,淋漓表达,直让阿莲婆家上演了一场哑剧。
阿莲的公公婆婆听罢三叔的一席话,变得温柔起来,在场的村组干部和围观人群个个向三叔投来羡慕的目光,敬佩的目光。
无常的尘世里,乡下人的日子洇着苦寒,难见行云流水,小户小家的生活过得紧巴巴的。我家生活不太讲质量只管饱暖,每顿饭以后,我都不会忘记把碗里最后几粒饭吃掉,有时还会用筷子在空碗里当当当地敲出夸张的声音。
我家与三叔家只有十步之遥。年少不知事的我乐意去三叔家玩。每次,饭熟菜香时,三叔会邀我共进午餐,吃得满头大汗,爽快淋漓时,我满足地笑着,荡出的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一天中午,我在三叔家吃完饭帮表哥收拾碗筷,一不小心,将砧板上的三只蓝花菜碗碰到地上摔个粉碎。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猜想三叔肯定会给我一顿责怪。抬头时,三叔脸上没有一丝愠色,还风趣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三叔的话很温暖,像柔和的春雨,滋润着我的心田,带给我纯净与舒畅。
与三叔情深缘浅的三婶,早年痨病,长期的治疗费用让本来就不宽裕的三叔家塘干水尽。为了给三婶挣钱治病,三叔辞去了大队秘书公干,远赴山高林密的大山深处搞副业烧木炭。
群山巍峨,山峦绵延不断,山体被绿色植被覆盖,秋后的夜晚寂静单调,令人害怕。三叔在结草为屋,伐木做墙的“卧室”里枕着思念,数着星星,听风似蹄渐远渐近。
深秋的那个晚上,一生清洁的三婶谢世。人毕竟是渺小的,她只是一枚山风养大的落叶。
晦暗的日子,三叔内心的空灵与清寂像潮水一样漫涌。用工分证明劳动价值的时间里,三叔白天劳动,夜晚埋头在三个孩子的照料和没有三婶后凌乱的家务中。好心的邻居给他物色对象,他婉言谢绝,他拒绝续弦,有如当年逃避经商买卖一样,这正是弦断欲可续,心去最难留。
日子沉,思念更沉。一天下午,眼神黯淡无光的三叔,静静地坐在河边码头的上马石上。这个季节,河堤上的樟树少了几分底蕴存在,它四季常绿,也有落叶的时候,当渐渐暗红的老叶从目光里如黄色的蝴蝶飞落时,他的心随着叶子往下沉。这些天,秋叶黄时的惆怅,人离别时的伤痛缓缓涌动,无奈中,只剩下相思成疾的叹息。秋风起时,夕阳漫过天际,三叔拖着长长的影子轻步离开。
可惜,三叔在古稀之后走完了他在阳间的人生之路。他的走,给邻居们心灵上带来些许伤悲,那种丝丝缕缕的失落感久久萦绕在大家的心弦上。
宁光标,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夜开花》、散文集《乡间书》,作品散见于《湖南散文》《陵东报》《邵阳晚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