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4期

我好想安静

发布时间: 2021-05-30 14:43:18 阅读 0

                                                                我好想安静

                                                                           恨 铁
 
                                                                        一
 
       二手房也是新家,何况是“校区房”。小 区出口的那块广告牌早已衣衫褴褛,但依然风 度翩翩:校园·家园——百年梦圆。
       这是我搬进新家的第一天,来了不少捧场 的,估计还有几位会来。我一边琢磨着这会儿 来的是哪位,一边应敲门声而去。
      “对不起,我想安静。”我开门,她说话。 措辞干净得不能再少一个字眼,音调却宛如蜜 蜂绕花蕊。房门还没彻底打开,我还没来得及 弄清她是哪路神仙,她转身了,脚步轻得跟没有一样,一头及腰长发比瀑布还凶猛。我的脑 子停摆了。
      “她……谁啊?”好不容易活络过来后, 我在心里纳闷。开门时,我本在一门心思迎客, 已经在弯腰倒腾鞋柜。新装的柜门有些紧,我 用了好几次劲才成功,打开柜门后却发现拖鞋 早被拿光了。我多少有些尴尬,正要吆喝老婆, 抬头发现门外那抹身影已绕过楼梯拐弯处,渐 行渐远渐无“书”。我的自作多情只能戛然而 止,甚至顿生悔意——要不是把她当客人,我 起码可以看清她的脸吧?
      “她是谁啊?”我不加思索向身后求助。 谁也不理我,我又死皮赖脸唠叨了一句:
      “喂,你们有谁认识她吗?”
       依然没人理我。要么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 说谁,要么这会儿他们都很忙。打麻将、扯跑 符、斗地主,整整三桌,其余的都在当低头族。 麻将声心惊肉跳,扯跑符的在红与黑之间暗暗 较劲,斗地主的风生水起,低头族们则浸泡在
 


       心灵鸡汤里一心不想人间事。我不好厚着脸皮 继续骚扰——进门的都是客,没进门的那是别 人的客。就在我回头准备拉紧房门的一瞬间, 感觉楼下隐约有些动静,那种老式防盗锁锁芯 转出的声音,哒、哒、哒,三下;然后是关门 声,不是啪的一声地动山摇,咔嗒,一下,比 开门声还轻。哒哒哒,再三下。原来她住楼下? 那我刚才的吆喝岂不是有些不妥?我心里紧了 一下。
       十来分钟之后,我心里又紧了一下。
       又一位酒肉朋友一路风起云涌而至,进门 时生怕房门不坏,啪的一声。
       这位带紧房门最多两三分钟,门外再次响 起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 没错,又是她。
       有了前车之鉴,伸手开门前我下意识贴近 猫眼验证了一下。她侧身而立,有心无心望着 什么地方,顺手撩长发,把我的嗓子眼都撩得 阵阵收缩,我赶忙回头跟屋内打招呼:
      “喂喂喂,小声点。她又来了。”
      “谁又来了?”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我 先前敞开嗓子吆喝没一个人搭腔,这会儿细若 蚊蝇居然有人听见了。老婆问我的同时,一屋 人都跟着静了下来,瞪着眼,憋着气,大敌当 前一般。
       我没时间进一步细说,再开门,她再说话, 与之前一字不变:
      “对不起,我想安静。”有理不在声高的 样子。
      “……对不起,今天……”我找不到更好 的说辞,只能从她的话语里抠出三个字眼,顺 带再给个艰难的笑脸,期待她的谅解。
       想起远亲不如近邻的说法,我意欲请她进 门坐坐,喝杯茶,进一步混个脸熟,她有兴趣 玩牌的话我老婆应该会让位子的。可她完全不
       在我的心情里,毫不犹豫转了身,脚步比鬼还 轻,及腰长发则像地狱里的门帘。我有些心慌, 好在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张脸,只要是男人 起码都要让心跳加速。因为她实在长得太一丝 不苟了,皮肤一丝不苟,五官一丝不苟,连又 冷又软的眼光都一丝不苟。
      “谁啊?老情人这么快就找上门了?”见 我杵在门口丢了魂似的,别人有空子可钻了, 死没正经,而且是老婆。既然自己的女人摆出 了抓鬼的架势,我不如先把鬼放出来吧,我赶 紧拉紧房门,脑子一闪,很干脆:
      “刚见两次面,至多算梦中情人。” “那你还不快去追梦?”老婆越邪越离谱。 “不用追啊,就住楼下。”
      “近水楼台 啊,去吧去 吧,祝你美梦成 真。”
       无聊归无聊,但满屋快活疯了,东倒西歪 龇牙咧嘴,有人还添油加醋美化起我们来:大 伙看看人家的日子啊,你们两口子啊,哈哈哈 哈。
       时间就是金钱。老婆不想再浪费时间,话 锋一转:“该谁出牌了?出牌出牌!”
       接下来的大半天里,从白天到晚上,那个 女人却彻底安静下来。想必她想通了,谁搬新 家不热闹热闹?又不是搬进棺材,就算搬进棺 材也得先敲一阵锣鼓的。
 
                                                                        二
 
       弄清一个邻居的底细并非难事,“人肉” 都用不上。
       女人名叫安宁,来头很不一般,四十来岁, 待字闺中,某大学讲师或教授。得到消息的一 刹那我真有些适应不了。我这辈子不知道大学 的校门怎么开,但刻在我大脑中的大学讲师或 教授形象,怎么也和她对不上号。不管男女,


       我觉得那么高级的知识分子,首先必须戴副眼 镜——我就曾经断定,自己之所以没考上大学, 完全归结于视力怎么也降不下去。还有,讲师 也好教授也罢,发型也应该有些威风才是,男 的应该是大披发(最好夹杂几根银丝),女的 应该把头发高高地堆上头顶。遇上熟不熟悉的 人,他们都应该恰到好处地抿抿嘴、点个头, 甚至伸手表示一下和蔼可亲。怎么可能是她这 样的冷美人啊?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不愿接受 也是白搭。好在静下心来想想,能与这样的知 识分子楼上楼下,我的草民背景似乎突然光亮 了许多。
       我把消息传递给老婆时,老婆跟我的心有 灵犀更是一下发挥到了极致。
       我说:“住要好邻。这房子买对了。” 老婆瞪大双眼:“你能不能请她吃顿饭?” 我也瞪大双眼,没法反应过来。 老婆直奔主题:“儿子将来不是要考大学吗?”
       儿子刚进初一,哈!这娘们儿的意淫太有 水平了,而且她还满有把握补了下句:
     “你脑子进泥巴啦?儿子不是做梦都想进 那所大学的附中吗?我们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跟 她攀上,请她把我们儿子先转进附中。你再想 想进附中之后的情形吧。儿子高考还有六个年 头,她这么年轻就当教授,到时候说不定就是 校长!”
       从这一刻起,老婆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到了 楼下。第二天晚上,敲门声再次响起的时候, 开门的机会都被她一溜烟抢走了。
      “您……安教授好。”打开房门后,老婆 有如谁谁见到谁谁。
      “对不起,我想安静。”措辞依然干净得 不能再少一个字眼,音调却宛如蜜蜂绕花蕊。 房门还没彻底打开,她转身了,身姿还是先前 那样。老婆原计划一定要将她请进门的,这天是星期天,昨天战斗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收 兵,今天暂且离开了牌桌。老婆上午就跑出去 买了好些水果花生大白兔,现在已整整齐齐摆 上了茶几;地板也一拖再拖,拖完再用毛巾擦, 还趴在地面上检验过,发现一点水渍都恨不得 用舌头舔干净;连门口的那双拖鞋都是新买的, 看上去只有贵妇人才有资格穿的那种。可那个 叫安宁的女人毫不领情,留下的一路芬芳在风 中一绕,马上变成了老婆的满嘴苍蝇味,我则 窝在客厅的沙发里替她伤自尊。可老婆不在乎, 一折转身来就让自己的思维找到了亮堂堂的出 口。
      “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啊,这不才见面吗? 安宁,听这名字就知道是做大学问的。做学问 肯定要安静啊,我们今后也得学着安静点。”
       只可惜一掉头,老婆又明白了什么:“可 我们这会儿也没闹啊!”
       那会儿家里真的够安静了。一家三口,儿 子也在做“学问”,待在他自己的房子里无声 胜有声。
      “电视机!”老婆终于发现问题的症结, 马上夺过我手中的遥控器,摁一下,音量全没 了。其实,从儿子进初中开始,我们家的电视 音量已彻底定格在“1”的位置,近乎看哑剧, 就算楼下住个顺风耳也应该是听不见的。
       咚咚咚,又是敲门声。 老婆吓了一大跳,一步跨到电视机边,吧
       嗒一声断了电源,然后再去开门。可她太自以 为是了,才瞟瞟猫眼便大失所望。这回敲门的 与楼下的女人毫不相干,倒是跟我们纠缠了好 几年。我的酒友,老婆的牌友。不喝酒打牌时, 他专靠投机倒把赚酒钱和赌资。除了不倒卖人, 好像什么都干。我们现在的房子就出自他的手。 “怎……怎么是你?”老婆满脸不情愿,不想让他进门的样子。
      “怎么啦?嫂子。一住进‘校区房’就瞧
不起大老粗了?”

       “行行行,快进来吧,轻点轻点。”老婆 自知失礼。
      “老哥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这位朋友肯 定是顺着我老婆的小心翼翼想到了我们的小孩, 连电视机都关了,他能想不到?所以,连站在 门外兴师问罪都像苍蝇放屁。
      “我刚才给他调成了静音。”老婆也跟着 说悄悄话,朋友的右耳肯定被我老婆哈出的气 流弄痒了,甚至勾着小指狠狠挠了几下耳洞。
      “让你们买那套电梯房你们不干,我的腿 都快爬成三节棍了。”朋友继续兴师问罪。
      “有话进来说吧。”老婆一边伸手牵他的 衣袖,一边伸手拉房门。
      “不了,车等在下面呢!嫂子,今晚放我 哥一条生路吧,有我在他想坏也坏不了。”
       要是以往,老婆肯定会啰唆几句,但这会 儿爽快得不行:
      “去去去去,快去快去!我好想安静!” “哎哟……新房新气象啊。”朋友肯定转不过弯,愣愣眼,抿抿嘴,摇摇头。
       经过安宁门口的时候,我又真真切切听见 了门内哒哒哒的声音,不是三下,六下。前三 下应该是准备开锁,后三下则是让锁重新锁上。 我好不庆幸,幸亏出门得及时。朋友似乎看透 了我的心思,停下脚步,挤眉弄眼指指那扇门, 头摇得满脸难色。
      “你想动手还是曾经失过手?”我在找佐 料,我们的日子就是没事找事找出的滋味。
      “哼,不怕死的话你冲锋就是!”
      “什么意思?”看他的表情听他的口气, 我觉得他或许跟这个女人有点什么。
      “能有什么意思?不是我帮你请的装潢工 吗?也就装潢个房子,已经把那帮家伙折腾得 人头狗面,所以我劝你最好别惹她。不是天下 的美女都是可供男人随意享受的。”
      “哼,我已经享受过了。”我死不要脸。 朋友约我也是为了享受,享受真正的日子。
       怎么享受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差他大几万 的购房款。我说,你再这么三天两头请我,不 如把那笔款子一笔勾销。他说那是两码事。管 它几码事,他拼命掏钱,我拼命差钱。连当初 不买他力荐的那套电梯房,都是为了节省几个 物业费。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楼下的女人应该 不需要节省物业费啊,怎么不去买电梯房?当 然,这样的问题不值得刨根问底,之所以提一 下,无非我在担心往后的邻里关系。
       回到家已过晚上十点。儿子早已入梦,老 婆堆在沙发里发呆。从进楼道到上楼,从开门 到关门,我的动作轻得连鬼都甘拜下风,但进 门之后,老婆还不满意。
      “小声点。”她的说话声继续像哈气,还 把右手的食指立在嘴前,嘬了个吹嘘嘘的嘴型: “她刚才又上来过。”
      “她有病啊!”借着酒劲,我有些忍不住 了。
      “让你小声点!吃火药啦?这回不能怪她, 是儿子不像话。”
 
                                                                        三
 
       儿子像不像话我心里有数,我老婆心里也 应该有数。无非把家庭作业做完之后,躲在自 己的小天地里玩了会儿游戏。我们跟儿子早有 君子协定,每晚十点必须上床,此前如果做完 作业洗完澡还有多余时间,我们检查作业时也 没发现错误,可以奖励他最多半小时的游戏。 一晃好几年了,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儿子 把玩游戏当终极目标,做家庭作业的速度不断 加快,准确率也越来越高,考试成绩一直稳居 年级前三名。好几次开家长会,我都恨不得跑 到台前做一次演讲,告诉男女老少们什么才是
素质教育。

       那晚,我随酒友离开的那段时间,大概九 点钟光景,儿子把作业本一合,一声哇塞,一 道滑冰的轨迹,先把作业本扔给他妈;再一道 滑冰的轨迹,边脱衣裤边冲进洗漱间;一进一 出有如闪电,然后躲进自己的卧房噼噼啪啪战 斗开了。老婆一个激灵,额头都细汗阵阵,并 马上跟过去,一边伸手关电脑音响一边义正词 严:“下面住着老师,不能有声音!”
       儿子不干:“自己家里为什么不能有声音? 我又没去她家玩!她又不是我老师!”
      “她是 ×× 大学教授,你不是想进大学附 中吗?附中就是她们大学办的,归她管。你不 是还想将来考 ×× 大学吗?”
       儿子大吃一惊,仰着头,瞪着眼,自愿认 输。但望望电脑,磨磨蹭蹭间又是满脸乌云, 噘噘嘴、皱皱眉:“妈,那你明天一定记得给 我买耳机。”
       耳机原本是有的,搬家时不知扔到哪个旮 旯里了。
      “行行行,你今天听话,妈明天就去给宝 贝儿子买!”
       没有声音的游戏肯定让儿子够乏味了,没 想到正在这时,门外又在咚咚咚。
       开得门来,没等安宁开口,我老婆便主动 认起了错:
      “安教授您好,对不起啊,小孩子不懂事, 音响刚才已经关了。”
       只可惜老婆的错没认到点上。安宁愣了片 刻:
      “这么晚还玩游戏?”随后话锋一转,“你 先让他别把家里当滑冰场。我想安静。”
       老婆差点没反应过来,好不容易才想起儿 子给她送作业、进洗漱间时的脚步。儿子从小 就是那样的步伐,我们早习惯了,老婆先前才 没在意。安宁现在一提醒,老婆明白了,再将儿子与安宁一权衡,马上一边道歉一边解释: “对不起,地板有些滑,儿子还摔了一跤呢。”
      “摔了一跤?那赶快去医院啊。”
       ……
       老婆啰啰唆唆和我倾诉到这里,终于有些 找不到方向了:“怎么办啊?这才两个晚上, 今后说不定是一辈子的邻居啊。她居然还咒我 儿子进医院,要不是有事求她,我先一脚把她 踹进医院!”
       我忍不住笑了:“这是哪跟哪啊?你理解 成她是关心我们儿子不就没事了?”
      “唉——”老婆叹了口气,“算了,我也 不该撒谎。”
       这回的疙瘩勉强算解开了,但日子就是一 团麻纱,谁能说清麻纱里有多少疙瘩?
       次日一大早,我去晨跑,打开门,差点与 守在门外的安宁撞了个满怀。
       我身子一抖,捂捂胸口。她应该也惊了一 下,但说话的语气依然绕得像蜂鸣。
      “对不起,你们能不能十一点以前睡觉?” 我不太明白。 “至少十一点前把澡洗了。夜深人静,哗啦啦的水流声不是轻音乐。我想安静。”说完, 又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你让我如何是好?
       我连晨跑的兴致都没了,不由分说关了房 门,回到卧房想在老婆面前发泄一下,老婆却 兴奋得快要上天,甚至胳膊一个劲往外拐。
      “她没错啊!你想想啊,既然能听见楼上 哗啦啦的流水声,她一定也在洗澡吧?人家一 个单身女人,头顶上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 怎么好意思?哎呀,不说是教授,我想想都难 受!”
       我说:“你别那么无聊,难道我往后不洗 澡了?”
       老婆马上找到了道理:“她不是让你十一
点前把澡洗完吗?” “我能保证每天十一点前回家?”

       我还没来得及跟大伙说清楚,我一直梦想 当个凤凰男。现在遇上的老板似乎很乐意给我 几根羽毛,我能想办法跟楼下的讲师或者教授 一样朝九晚五吗?
       没想到老婆比诸葛亮还聪明:“这样吧! 以后你把衣服带上,晚上要加班的话,先在办 公室的卫生间洗完澡再回家。既不会骚扰安教 授,还帮家里节约了水费,一举两得!”
       我别扭一下都找不到力气。满脸皮笑肉不 笑把天花板当苍天,好在天花板给了我一次智 慧。我玩味道:“你就不怕我在外面请人洗?”
      “哼,你有钱吗?有钱我天天帮你请!” 看来,穷男人也可以成为老婆得意的资本。
 
                                                                        四
 
       如此这般,我们就像小心翼翼走在不知厚 薄的冰面上。可你越小心,该死的日子越不按 套路出牌。周四这天,我加了会儿班,一直干 临时工的老婆也没办法说走就走。我们相约去 接儿子,儿子七点下晚自习,回到家时已是晚 上七点半。好在儿子已经在学校吃过晚餐,我 们夫妻俩尽管饿得肚皮紧贴脊梁骨,但还想你 推我我推你真真假假推一阵,然后达成协议: 先看完焦点访谈再一起做饭。这一来,进厨房 的时间又推迟了近半个小时。吃完晚饭,再刷 完碗筷,整个程序比正常人用餐迟了一个来小时。
       刚刚收拾停当,房门再次敲响。 我不想动。老婆依然热情不减,瞟一眼猫眼,立刻一个深呼吸,满脸如蜜打开房门。 “教授好,欢迎光临!” “你们不能准时开晚餐吗?”语气依然有如蜜蜂绕花蕊。
老婆由彼及此,想到的是洗碗刷筷子时的 水流声:“对、对不起……”
可老婆又错了。
“你家的换气扇该换了。要不明天我帮您 买个静音的?”
“哎呀,不用不用!放心吧教授,我也烦 了,明天就要换装抽油烟机的!”
“谢谢。对不起,我想安静。”说完,转 身悄然而去。
关上门后,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是 我老婆。
我说:“我是不是该给你发朵大红花?” 老婆得意扬扬:“行啊。要买就买红玫瑰。” 其实,装修房子的时候我就提出过装抽油
烟机,可老婆说,不就一点油烟吗?装个换气 扇一样管用,不仅省了买抽油烟机的钱,还可 以少买一块换气扇那么大的玻璃。
可现在她说:“为了儿子,十个抽油烟机 也……”
老婆没说完。因为我的哈哈大笑把她吓得 马上方寸大乱。实质上,接下来的那个抽油烟 机让老婆纠结了大半天,太便宜的依然怕噪音 太大。人不识货钱识货,为了儿子,老婆最后 一咬牙,认了。
本以为可以万事大吉了,但接下来的这个 周五晚上更糟糕。我的父亲母亲,我老婆的父 亲母亲,四位老人相邀而至。我本要他们搬家 那天就过来的,但他们不。给出的理由好不让 人温馨:“柿子在瓦缸里还没捂熟,板栗还在 树上打哈哈,再过三五天吧。”
我们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我和 老婆脚踩两只船,但从趋势来看应该时刻准备 彻底跳上城市这条大船。我们两家祖祖辈辈住 一个村子,我和老婆算得上亲上加亲。四位老 人说起柿子板栗的那天,老婆乐呵得吞了好一 阵口水。真可能是龙生龙凤生凤吧,我儿子也


可以把柿子当饭吃,鸡炖板栗更不用说。 四位老人进门时,不仅带了柿子和板栗,
还有土鸡啊,土鸡蛋啊,腊猪蹄啊,茄子辣椒 豆角啊,七七八八两纤维袋。
老婆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不仅自己可以享 受柿子板栗,还可以连续几天不用去菜市场讨 价还价。最后,她的思维还扑腾一声飞上了别 的枝头:“这么好的柿子,天下难道还有不愿 意享受的女人?”
没错,她想到的是楼下的讲师或者教授。 尽管星期五不是休息日,她却破天荒请了一下 午的假,和四位老人一起忙了半天,杀鸡,剥 板栗,剁腊猪蹄……而且勒令我五点必须回家。 她的计划乍看起来实在完美得无懈可击。我五 点钟准点进门时,她正待窗口边,见到我的第 一句就是:“安教授怎么还不回来啊?”
我说五点才下班呢,学校离小区还有几百 米路!五点半差几分钟的样子,老婆终于发现 了安宁的身影,赶忙一边吩咐我摆餐桌、点炉 子,她则围绕早就预备好的小花篮忙开了。小 花篮里是满满一篮白里透红的柿子——那白, 是老婆昨天晚上就和我一起准备好的水果包装, 网状的泡沫包装。不是买的,我们搬家那天有 位朋友送了一纸箱苹果。老婆开始是计划拿出 去卖掉的,但打开一看,质量不怎么地道,这 才准备带回家孝敬父母。苹果上的网状包装比 苹果还养眼,昨晚接到老人的电话后,她马上 想到废物利用,小心翼翼一个个将包装剥离下 来,现在已成了柿子的漂亮衣装。红透的柿子, 从网眼里与她羞答答对视一眼,都像小丫头首 次去约会。
害怕做饭时留下的满身油烟味,老婆还换 了身干干净净的服装,再溜进卫生间洗脸漱口, 再琢磨着教授的标准擦了点什么,然后出发。
“看我的!我怎么也得把她请上来共进晚 餐!”
只可惜这样的激情转眼就遭遇了迎头一盆 冷水。老婆开门时,安宁正要敲门,连指关节 都已经抬了起来,因为用不上了,这才收回了 纤纤玉指。
“你……家里怎么那么多客人啊?我好想 安静。”随后转身离去。
我终于笑不起来。遇上这样的奇葩,谁笑 得起来啊?
我真想趁机动动粗,因为四位老人已经满 脸不自在。
老婆却狠狠瞪了我一眼,继续在自己身上 找原因。望望四位老人,一边关门一边说:
“爸妈,你们别在意。她是大学教授,跟 我们是朋友,而且答应把你们的孙子转入她大 学的附属中学,将来再考她的大学,读她的研 究生!”
幸亏我和老婆都是独生子女,儿子叫两边 的老人都是爷爷奶奶,不然她还得把“孙子” 换成“外孙”再演绎一遍。
“……?”我本想戳穿老婆的谎言,见她 满脸不安,不忍心,罢了。
老婆是和我搭伙过日子的女人,罢了也就 罢了,但我不想继续在那个名叫安宁的女人面 前忍气吞声。我相信她应该不会就此罢休的。 四位老人都是年近古来稀的老者,虽然身子都 还算硬朗,但咳嗽几声、晚上多上几回卫生间 是肯定的。我等着她再打上门来。
谁知老婆也想到了,可她的处理方式不一 样。吃完晚饭,碗筷一丢:“你收拾吧,我出 去办点事!”
我以为她还要厚着脸皮去送柿子,碍于老 人在才没制止,但这回我错到一边去了。她出 门时,仅仅拿了个从地摊上淘来的手包。
“难道今天还去打牌?”这么想着,我说, “记得早点回来啊。”
“哼!以为跟你一样不懂事!”丢下这句,


老婆风风火火出了门。
我继续自作聪明,以为她要去给老人买点 什么。可半小时后,她却两手空空回了家。
“爸、妈,一会儿我们要去接孩子。你们 也一起出去走走,见见你们孙子。你们睡觉的 地方我已安排好了,住宾馆。这辈子还没住过 宾馆吧?让你们开开洋荤!”
不仅老人们愣住了,连我都像樽雕塑。我 们的房子是三房一厅,我早在心里琢磨好了: 岳父岳母睡客房,父母睡儿子的房间,儿子跟 我们睡。实在不行可以给儿子开个地铺。儿子 跟两边的爷爷奶奶感情都不一般,启蒙前跟着 他们长大的,说不定还可以调整得更温馨,让 他跟两位爷爷睡,或者跟两位奶奶睡。
谁知道老婆不声不响支了这一狠招。
好在老人们转头就满脸乐呵,两位父亲几 乎异口同声:“行,我们开开洋荤!”
那晚,家里本来静如死水,我却怎么也睡 不着。第二天一大早,天不亮我便起了床,晨 跑都不干了,直接去了四位老人下榻的宾馆。 不是担心老人们会不声不响离开,他们还是第 一次进城,想离开也找不着方向,昨天过来的 时候都是老婆接的站。我那么早赶过去,是因 为我知道老人们肯定也没睡好,而且是周六, 我想早点让他们吃早餐,再带他们在城里溜达 溜达。逛逛超市,让他们明白城里的商品怎么 也买不完;再去看电影,让他们明白影院的银 屏比乡下的电视机要大多少;有时间的话再去 公园里走走,让他们看看城里的老人在树荫下 的样子跟他们有什么不同;公园和动物园一墙 之隔,或许还可以看看动物,让他们明白老虎 狮子的另一种活法……
连午餐我都安排好了,就在他们住过一晚 的宾馆里。当然,这个得做得巧妙一些。不能 说是我掏钱,如果说是我掏钱的话老人们肯定 不会答应。我正想厚着脸皮跟那位投机倒把的
朋友打个电话,我把钱给他,让他做个样子, 他恰如其时把电话打过来了。
“爸妈过来了?”他问。听口气好像是他 的爸妈。
“你怎么知道?”我问。
“今天星期 几?不知道我跟嫂子什么关 系?”
“哦,她答应跟你混了?”我出门时就跟 老婆商量好了,她一会儿把儿子送到补习班后, 就会马上过来和我一起陪老人的。
“呵呵,难道不打牌就不能干点别的?” 他像嗑瓜子。我吞了一下喉咙,他把话彻底说 白了:“中午我请咱爸妈,你们两口子作陪。” 老人们本来不情愿的,但我一句话,他们
就不得不心安理得:“一个非常好的朋友非得 请你们,你们就给他个面子吧。”
我猜想,他们一定以为他们的儿子儿媳或 者女儿女婿,在这个海一样的城市里可以呼风 唤雨。事实证明我的揣测没错,好些日子后我 们回老家,隔壁邻里没完没了的口水就是证据。
 

 
四位老人那天午饭后就回老家了。老婆口 咬肚心热闹过,让他们哪怕再住一天。我连嘴 皮子都不想热闹。当然,心里是真想留他们多 住几天的。这个不说了,没意思。
动身之前才发现,老人去我们的小家都没 必要了。进城的时候除了两只鼓鼓囊囊的纤维 袋,连换洗衣服都没带,也就是说他们压根没 打算多住。在餐馆吃过大餐,那位朋友还给老 人每人塞了几张老人头。老人们推不掉,回头 要塞给我和老婆,让我们转交回去。我说,那 我们再给你们总是应该的吧?这才了事。
下午,老婆得送儿子赶另一场补习,送老 人去车站的只能是我了。当然,那位朋友自愿


当司机。反正他有豪车,让四位老人再开开洋 荤,我想都没想过要客气。
回家的路上,已是吃完饭的时光。朋友本 想继续请我们一家三口,还把晚上的活动都安 排好了,好像我猪狗不如:“反正你不玩牌。 吃完晚饭你带儿子,我借你老婆一用!”
我还没表态,他已摁响了车上的蓝牙电话。 那样 子,好像我老婆不是我老 婆。他肯定没 想到,我老婆开口就否定得没商量:“今晚不 行!”
朋友不甘心:“嫂子怎么啦?我又不是单 独约你。”
“说不行就不行!让他马上回来!”
“你们闹别扭了?”摁断电话,朋友满脸 疑云。
我终于找到某种平衡。甚至默念着“老婆 老婆我爱你”,回答朋友时也底气十足:
“闹别扭?哼,我们会吗?” “也是。算了吧,那就直接送你回家喽。” 一路上我又开始琢磨:难道老婆受气了?
或许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又拿热脸去贴楼下那位 的冷屁股了?而且被拒绝了?我就是这样想的, 但没说出口,也不想说。那是我的家事,再好 的朋友,不到万不得已也没必要让他当笑料。
进门后发现真有些不对劲。老婆窝在沙发 里一言不发,我想我估计得没错。老婆一开口, 更让我感觉到情况很不一般。
“过来。我想你啦!”老婆硬巴巴的口气, 外带一脸硬拼出来的笑容。
我吓得浑身爬满毛毛虫似的,不敢动弹。 “真的,我想要你,现在!”
“什、什么?”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但问 话声一落地,我却马上兴奋得不可收拾:“她、 不在家?”
搬进新家的整整一星期里,我和老婆的身 子都没挨 过。不是不 想,是不 敢。三十如狼 
四十如虎,谁不想啊。我们都处在三十八九的 年龄,搬进新家之前我们基本上是隔天一次。 但因为楼下的女人想安静,更因为老婆死心塌 地想把儿子的将来寄托在楼下女人的身上,我 们也只能跟着安静。老婆甚至琢磨出某种启示, 说她自己之所以不成器,肯定是因为性生活频 繁给耽误的。“你看楼下的,要不是单身能这 么年轻就当上教授?”
老婆突如其来的变故,原来是有原因的。 她下午把儿子送到又一个补习班后,赶忙回家 提着那个千姿百态的小花篮,准备千姿百态到 楼下套近乎。谁知刚打开房门,那个叫安宁的 女人再次不约而至:
“对不起,我好想安静。”
“对……对不起。”老婆猜想,一定是自 己刚才风风火火弄出的响动太大。但对方接下 来的说辞,实在让老婆无地自容:
“你们的精力真旺盛,昨晚至少做了五次 吧?我不反对,但最起码你不用叫得那么恐怖 吧?”如此落刀见骨头的话,从这位讲师或者 教授的嘴里说出来,依然像蜜蜂绕花蕊。而且, 她离开前还补了两句:“我真的好想安静。住 你们楼下真的受不了。”
老婆或许想过辩解,比如我们昨晚根本什 么也没做,整个晚上翻来覆去想的是宾馆里的 父母。她或许迷迷糊糊合过几次眼,每次都是 被自己的梦话惊醒的。只可惜,房门还没彻底 打开,安宁教授转身了,脚步轻若冷风,长发 凶如黑幕。
再说,就算教授给机会,她有力气解释这 等破事吗?
老婆现在怎么想的我没法说清,我又不是 她肚子里的蛔虫。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坚 信:儿子的将来已经靠不上这位狗屁讲师或者 教授了。
当然,老婆也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糟糕,


无非变回了自己,至多更疯一些,嘻嘻哈哈一 跃而上,双手吊着我的脖子,双腿咬着我的大 腿,舌头直接送到我的嘴里:“现在,我要!” 我也不管了。伸手托起她的臀部,噔噔噔
噔噔一路小跑,从客厅到卧房,过了这个村就 没这个店的心态。巫山云雨就不说了,值得简 单提提的是,最后我都觉得老婆是否有些过分, 大白天的连窗户都不让关,嗷嗷嗷,如海浪咆 哮,似海鸥高歌……
接下来的情形让我怎么也没料到。那天晚 上,老婆一直在制造战机,并决心不获全胜决 不收兵。她说,儿子,今天才星期六,不用做 作业,明天白天做。儿子一定想到了明天白天 的补习班,有些不明白,但转眼似乎又明白了。 儿子杀进房间开电脑,老婆又说,慢,你不是 好久没玩滑板车了吗?先玩会儿滑板车!儿子 懵了,在家里?在家里!我说儿子你觉得呢? 儿子摸摸脑袋,说,还是玩游戏比较好。老婆 马上补了一句:也行!但不准戴耳机!我不想 纠缠了,起身准备去洗澡,老婆命令似的:先 看歌手大赛!十一点钟以后再洗!说话间已经 把电视机打开,哒哒哒哒把音量猛然提高到无 穷大。我说那我先去做晚饭?她说昨天还有炉 子,看完歌手大赛再吃!你一会儿把那家伙也 叫过来,你们喝两盅,还得划个拳。
有些做了有些没做,比如那家伙就没来。 有事。那明天来我家切磋切磋?好的。
不管怎么说,整整一个晚上,老婆已经够 威风了。但我们的房门,安静得始终就是一扇 房门。第二天又整整热闹了一天,老婆期待的 战争场面依然没有出现。
当然,老婆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人家 已经认输了,何况往后还得继续做邻居。
发现有些不正常是三天之后的晚上,我那 位酒友、我老婆的牌友又打电话给我:
“楼下的房子你们买吗?买上的话就可以
两户变一户。”
“什么意思?”我猜想,他应该又在给无 聊的日子找佐料,但我没心情。
“她不住了。我知道你不会买,但你和嫂 子可以帮我找找下家。”
“什么意思?”我重复了一次问话。 “不住就卖掉呗?还能有什么意思?” “你……你们认识?” “别那么低俗……要不你出来,边喝酒边
告诉你!”
一杯又一杯,飘飘然之后,朋友莫名其妙 开始痛苦,然后告诉我:这个叫安宁的女人, 跟我们楼上楼下住了一星期的女人还有个双胞 胎妹妹。她叫安宁,妹妹叫安静。让人提不起 神来的是,安静,好几年前就彻底“安静”了。 那会儿我们夫妻都还没跟眼前的朋友成为朋友。 我想捞点什么噱头,这才就着酒性跟他折
腾了一会儿,想再给无聊的日子找点滋味。 最终套出了另一条信息,我们买的二手房,
也是安静曾住过的房子。至于安静跟我的酒友、 我老婆的牌友什么关系,我本不想管了。可朋 友不想就此收场,突然问我:
“你真以为那个叫安宁的女人,真是大学 讲师或者教授?”
“不……不是吗?” “狗屁!”
“不是?!那是……怎么回事?”
“告诉你吧。她只是跟一个大学教授有些 关联。”
“关联?什么关联?”我着实有些慌了。 “你一个大男人,不懂男人和女人什么关
联?”朋友一副把我不当个家伙的语气。 我彻底懵了,说不出一个字眼。 “没有需求就没有杀戮。这本来也没什么,
可她们的运气差了点。”朋友不紧不慢拖出一 句广告语,并越说越深入。


原来,朋友的信息也并不完善,只不过是 利用倒卖房子的机会多少搜集了一些边角余料。 比如那对如花似玉的姐妹,原本只想在男人的 世界里好好混一混,想用青春赌一个阳光灿烂 的明天,可惜最终花未成果。妹妹安静离开人 世之后,姐姐安宁本想再折腾下去,但不知怎 么就改变主意,几天之前突然下定决心,自己 想办法去追赶她的妹妹了。
“这下彻底安静了。”朋友最后说。说完 还多此一举抹了一把眼泪。
我脑袋里好一阵过飞机,直至彻底泄气。 我本该问问这个叫安宁的女人是用什么办法了 结自己的,但始终找不到力气。闷头闷脑再一 想,这个还真不是我关心的,就算世界上所有 的道路都被堵死,但通往阎王殿的路随便都能 找到。
死的都是该死的,她本来就与我无牵无挂,
去它十万八千里! 直到深夜回家,路过楼下的门前时,我眼
前突然冒出一头及腰长发,浑身一阵发冷,脑 子里也杀出一个疑问:她不会是几天前受了我 和老婆的刺激吧?
这理由应该是我酒后自作多情,但当我进 了家门,把从朋友那里得带的信息有一句没一 句传给我老婆时,老婆却一副想杀人的口板: “别再罗里吧嗦!你没说明白我听明白了!我 也好想安静!”
酒精助威,我不想认输,也斩钉截铁:“你 也好想安静?你安静得了吗?除非你……”
幸亏反应过来了,后面那个字,没说出口。 幸亏没说出口,因为老婆已经浑身发抖,
连眼泪都抖出来了。

 
 
 作者简介:恨铁,本名孙开国,中国作协会员,湖南小说学会理事,文创二 级。1984 年开始练笔,已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啄木鸟》《清明》《星 火》《天津文学》《湖南文学》《西部》等刊发表中篇小说 24 部、短篇小说 20 多篇,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转载,入年选本或获奖。小说集
《灯草花儿黄》获第十届丁玲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