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4期

  擎着灯火的村庄

发布时间: 2021-06-04 13:31:50 阅读 0

                                              擎着灯火的村庄

 

                                                               朝 颜


                                          一、锣鼓声喊破了正月十五的天光

 

       锣鼓声喊破天光的时候,大由乡濯龙村的村民全都支起了耳朵。

       孩童一骨碌从热被窝里拱出头来:“今晚要舞蛇灯喽——”女人一边披衣起床,一边催促着丈夫:“快,起来糊灯。”然后,脚步轻盈地拐进厨房,起了锅灶,升起炊烟。

       空气里弥散开一股子摁不住的兴奋气息,仿佛鸡雏要破壳,仿佛笋芽要冒尖。

       这是正月十五日的清晨,薄薄的湿雾还在屋顶、树梢和村边的小山包上缠绕,南方的湿冷在敲锣人的鼻尖上贴伏为一股白气。灯会负责人杨贵钦走在通往江东庙的小路上,与敲锣的族人交换了会意的眼神。鸡啼声、狗吠声此起彼伏,加深了好事将至的热切感。

       外出打工的村民回来了,上大学的年轻人回来了,嫁出去的闺女也回娘家来了。还有一些爱瞧热闹的亲戚,早早地赶到了濯龙村。每个人都在翘首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们等这一天,等了一年了。

      锣鼓声,是一个信号,一种指引,一颗确切无疑的定心丸。村庄很大,有十三平方多公里,七百多户人家。声音穿不透的地方也不要紧,反正一传十,十传百。上千年来的约定俗成,早已妇孺皆知。

      舞蛇灯,无疑是濯龙村一年中最盛大的事件。家家出灯,人人参与。胜过婚丧嫁娶,胜过两委选举,牵动着全村男女老少每一颗跳动的心。

       位于赣水之南的石城县,早在1992年10月便被江西省文化厅命名为“灯彩之乡”。2008年6月,石城灯会(彩)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这里,盛兴着异彩纷呈的各色灯种。无论繁华的城区,还是偏僻的乡村,龙灯、马灯、蚌壳灯、茶篮灯、罗汉灯、荷花灯、八宝灯……年年舞动于集市门庭、村头巷尾。

       石城古为百越之地,后多畲瑶土著居住。自西晋至明清,大量的中原汉人携家带口南迁避祸,其中一部分,选中了山环水绕的赣南石城。他们在此定居、繁衍,和畲瑶人经过漫长的血肉与精神交融,最终形成了一支独特的民系——客家人。

       客家灯彩,最早即脱胎于中原的舞狮、舞龙文化。然而他们在继承中又有诸多创造,依着石城的自然环境和生产生活,发展出许多灯具和灯舞,其种类之繁复,形式之多样,可谓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在石城人的生活中,几乎无物不可入灯,无人不会舞灯。

       清乾隆乙丑(1745年)《石城县志》有载:“元宵前后,城市挨户悬灯于门两半,星桥辉煌若画,兴酣者张鼓乐……乃终月罢。”

       从赣南的崇山峻岭间,剔出石城县的版图,活脱脱是一条头大身长腰细的龙。不息流淌的琴江,是这条龙身体里的血管,从龙头到龙尾,缓缓地穿过县境。人们以县城所在地琴江镇为轴,将县域内的十个乡镇分称作上水和下水。

       自上而下,浸润在丰沛支流中的每一座村庄,相对独立地栖身于绵延的丘陵间,诞生并延续着自己独有的古老民俗。又以地域、姓氏和亲缘关系,相互渗透,相互迁延。

       各色灯彩、规约、民俗、风情,便像河流一样从上水流到下水。水,滋生万物,也滋养文化。水过之处,乡音和乡情相互交融,又相互补充。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近亲式关联。

       譬如在全县城乡各处都作兴的秆龙灯、茶篮灯、风车灯、荷花灯、宝伞灯,譬如上水的木兰乡木兰村、小琴村、田江村、杨坊村、新河村等地作兴的板桥灯。

       然而唯独蛇灯,仅为大由乡濯龙村所独有。

       由北而南的琴江,流到下水的濯龙村,变成了东西走向。此处河道弯曲,犹如巨龙蜿蜒,因而得村名濯龙。这个已壮大为两千八百多人口的村庄,拥有自己独特的气息和密码。从最初的开辟家园、艰难生存,到如今的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他们用上千年的光阴,将蛇灯舞成了石城灯彩中最耀目的一朵奇葩。

       每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濯龙村都要举行盛大的舞蛇灯活动,至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其参与人数之众,场面之壮观,气氛之热烈,年复一年吸引着四邻八乡的人们前往观望助兴。

       乡间舞灯,都为着吉祥与喜庆,祈福和祛灾。故灯彩多取吉祥美好之物、艳丽和暖之色,以表达人们对幸福生活的热烈追求和殷切向往。但是濯龙村人何以独钟情于人人敬而远之的蛇,并将之编织成灯舞,年年不亦乐乎地舞之蹈之,至今仍是一个没有确切答案的谜。

 

                                          二、人们在故事中征服蛇妖

 

       蛇,历来为世人所惧怕。尤其是在草木深深的山区,它们的神出鬼没、善于伪装和阴毒牙舌,给山民们带来太多突如其来的伤害。

       小时候,我亦生活在虫蛇出没的山区,上山砍柴、下地劳作,甚至上学放学,皆可与蛇狭路相逢,及至发现,已近在咫尺,每每吓得失魂落魄,奔走如护命之小兽。有时,蛇还偷偷钻进我家的房屋,鸠占鹊巢,或盘踞于鸡窝,或潜伏于床榻,像随时伺机作案的贼,虽未造成明显伤害,但我母亲着实为此受过惊吓,大病了一场。

      许多年来,我曾无数次做梦,梦见被蛇追赶,或面前一个深坑,里头全是纠缠扭曲的蛇,而我无路可走,于失声惊叫中挣脱噩梦。逃离蛇,逃离由它制造的危险和恐惧,成为我少年时发愤读书的巨大动力。

       直到今天,我仍没有勇气细看一张蛇的图片,余光瞥见,只觉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只得将目光赶紧抽离。我只愿,这一生都不要再与它遭逢。

       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一直上演着驯化畏惧之物,使其为人所用的现实剧目。譬如野猪成为家豕,譬如野狗成为家犬。如果现实中无法驯服,便用传说故事和万般想象去驯服它。

       事实上,我国古代神话中的重要元素“龙”,很大程度上取材于蛇。它时而隐形,时而现身,时而变长变短,性格阴晴不定。还有那虬长的体态,弯转盘旋的姿势,浑身覆盖的鳞片,皆与蛇无异。

     《史记》有载:“蛇化为龙,不变其文(纹)。”人们在想象中美化着蛇的形态,幻想着冷血的蛇从此具有了神的灵性,学会护佑苍生。人们愿意伏低身段去敬它、拜它、讨好它、祈求它,以获得和平共处的生存空间。

       每一种独特的习俗,都有其生发的情由。在生产力落后的山村,几乎都流传着降妖除魔的故事,其版本五花八门,代代传讲又不断发生变化。从小,父亲就和我讲过许真君降伏孽龙的故事。其间千难万险,但到底是正义战胜了邪恶,颇符合中国民间的精神胜利法则。

       濯龙村制伏蛇妖的故事与之类似。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关于舞蛇灯的来历,留下了多个不同版本的神奇故事。我没想到的是,其中的细节如此多样,牵涉的人和事也如此纷繁。

       我先是来到了1942年出生的杨群寿家。这位多年沉浸于蛇灯制作的老人,对于舞蛇灯的来历语焉不详,只说最初大概是蛇妖在村中作乱,神托梦给村中几位老者,要大家舞起蛇灯,以保一村平安。这个说法与我翻到的一本资料书相对应,梦语正是:“身灯相连长蛇灯,引出藏蛇前来跟,引到西山化蛇洞,濯龙年年保平安。”

       我又找到了1939年出生的杨贵钦。这位从1982年便开始担任灯会理事人的老人则告诉我:相传当年蛇妖在城门渡兴风作浪,翻掉渡船、糟蹋庄稼,后来是杨大伯公震住了蛇妖,人们从此舞起蛇灯纪念杨大伯公。村民们还为杨大伯公塑了菩萨,供奉在江东庙。

       故事发生的地点城门渡还在,只是不再设渡口了。河上架起了水泥桥,人们安然通行,蛇妖的故事如此久远,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在大由蛇灯传习点,我看到了另一种版本的讲述:村中有位杨姓祖师,学法三年后回家,发现当地狮子岩常有蛇精出动,在村间作恶多端,于是施展法术,将其击死。不料残余寸许的蛇身化为小蛇,数年后将他咬死。临死前,他嘱咐村民于元宵之夜,装制蛇灯于全村阡陌之上,行游村寨田间,以威震蛇精,免遭祸害。村人遵照,果然物产丰盈,人畜吉祥。

      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濯龙村河东刘员外有女名鸣凤。一天,鸣凤被一条毒蛇惊吓,少年石广英雄救美,将毒蛇打死。鸣凤与石广长大后,定了百年之好。花轿经过西山莲花寺时,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莲花寺老方丈急将鸣凤与石广藏于寺内。两条蛇妖为报石广打死毒蛇之仇,请来好色的南海四龙子抢亲。他们冲进寺庙,将鸣凤、石广捆绑起来,准备带走。这时,华光大帝领五百火鸟前来助阵,数只火鸟将一条蛇妖杀死。另一条蛇妖藏进了山洞,村中勇士“圣英公”率领几名壮汉冲入洞内,又将之杀死。村民们为纪念华光大帝和“圣英公”的救人驱妖之功,每年都要摆蛇灯,进村入户巡游,祈祷平安。

       当我饶有兴致地翻阅资料,发现相关的传说至少还有三五种,每一种都活灵活现,从各个角度诠释了村里为何必须年年舞蛇灯。有祈求蛇精不再作恶的,有用火光赶走蛇精的,还有纪念和朝拜斗蛇英雄的。

       譬如这一段:“后人为杨生建七公庙,庙正对着狮子岩,旨在守住蛇精。村人每年串蛇灯纪念杨生,吓走蛇精。有一年没有串蛇灯,涨大水,绕河都是蛇。蛇灯自此沿袭下来。”

       如果历史上真有其人,不知这位杨生,和杨贵钦所说的杨大伯公是否为同一人?

       我欲寻找七公庙,却被告知已然冲毁,只能从远古的传说和老人的回忆中知晓它的状貌。据说,庙很小,仅三米见方,土砖砌的墙,背后有棵大樟树,庙中祀奉的,是一块人样的石头。

       后来,他们重新塑了两座两大伯公菩萨,供奉在江东庙,日日享用村民的香火和敬意。每当蛇灯灯队开始游村时,这两尊菩萨便被精壮的汉子虔诚抬着,在灯队前做引导。

 

                                          三、六个篷链接着血脉亲情

 

      杨贵钦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晨光曦微中开启他的理事人职责了。当他熟练地打开江东庙的大门,为八尊菩萨分别点上香火,心中不禁又一次感慨万千。为旧历年在按部就班中平安度过,为新一年的灯会即将盛大启幕。

       是的,如今的蛇灯舞,早已不再局限于濯龙村村民的自娱自乐,而是牵引了全乡、全县乃至更广大人群关切的目光。这一天,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灯的人们络绎不绝,他们将填满村庄的每一个空隙,等待一场壮观的好戏上演。

       村庄里实在容不下了,又有许多人爬到对面的山上看。这其中,有瞧热闹的普通人,也有媒体记者、专业摄影师、民俗爱好者。

       一场民间的灯会办到如此声名远播,杨贵钦是骄傲的。但一年一年,要将灯会办好看办圆满,杨贵钦又是深知责任重大和诸事艰辛的。

       自从1982年被村民推举为杨姓灯会理事会会长,他已经为此奔忙了近四十年。从壮年到老年,从大年初七的样神到正月十五的蛇灯,四十来年的光阴,在一个人身上烙下的深刻痕迹,与蛇灯舞的兴衰沉浮相互印证,也与濯龙村的人心聚散休戚与共。

       从大由蛇灯传习点到杨贵钦家,仅几步路程。一包熟豆子哧啦拆了封,哗的一声撒在桌面上。杨贵钦把我们当成了小孩,爱围着桌子拣豆子吃的小孩。我坐下来,看见几个真正的小孩正在宽阔的厅堂间钻进钻出、嬉闹追打,声音尖利又响亮,像酷夏里不息鸣叫的蝉。他们的小书包凌乱地扔在桌面上,卡通图案里的小猪佩奇瞪大了眼,盯着骨碌碌转的豆子。

       那是杨贵钦的曾孙。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有着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四个曾孙的老辈人了。像老树开枝,一代一代的人层层生发,血脉亲情于是从一个原点出发,朝着四面八方连绵迁延开去。

       很难相信眼前的老人已年逾八旬,他腰背挺直,声如洪钟,牙口完好如青年。一件高领的黑色紧身上衣,胸前印有金色的“OK”字样,充满诙谐意味,仿佛随时准备咧开嘴笑出声来,像极了他此刻的表情。想必,他经常拣年轻人抛弃的衣服来穿。乡村的老人多如是,将节俭恪守成了一辈子的习惯。

       然而对于村里一年一度的蛇灯灯会,杨贵钦却是个极其慷慨的公益人。

       石城的灯会,多以村落、庙会、姓氏、宗族为单位,成立自发性民间组织。灯会的理事,多为地方上有威望的长者。他们需要分工合作,诸如募集资金,物资采买,准备灯具,组织排练和表演。他们需要付出比村民多数倍的心力,甚至捐出更多的钱物。

       会长不是官职,在村民们心中却有着比肩于官职的重要性。他们有的是责任和义务,付出与担当,却唯独没有物质上的报酬。然而他们又无时不感受到精神的充盈与获得,那种一呼百应的满足,那些热气腾腾的场景,还有全村人齐心协力做一件事的欢喜,支撑着他们一年一年乐此不疲,反复奔忙。

     “我们的蛇灯舞,上了江西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呢。”杨贵钦亮着大嗓门对我说。抬眼看他,眼睛里闪着晶亮自得的光,像一盏燃着的灯火。

       说到如何组织灯会,杨贵钦伸出两根手指,做出六的手势:“六个篷。”我所理解的篷,是遮盖之物,是竹篾、苇席或布。但在他们的方言中,却是一种姓氏的组织。当我想到篷的荫护之意,心中不由会意。乡间的方言,竟有着无比的简洁和精准。

       已繁衍至七百多户人家的濯龙村,杨姓是最早定居于此的姓氏。而后,张、熊、陈、李陆续加入其中,构成了以五大姓氏为主,几十个杂姓共居的格局。于是,五大姓氏各为一篷,其余姓氏共为一篷,是为百家篷。六个篷每年轮流主持灯会,将蛇灯兴兴旺旺地一直舞到今天。

       当然,不管轮到哪个篷组织,其他篷仍然要前去帮忙。“同在一个村里,都希望和睦团结,和谐相处。”杨贵钦说。他们既精诚合作,又在暗中彼此悄悄地较着劲,谁都不愿意输了排场,丢了面子。灯会如此,庙会如此,样神活动也如此。

       究竟是谁最先发明了篷这样的组织,如今已不可考。但我们知道,串联在其间的,是血脉亲情,是姓氏荣耀,是命运将各色人等推到同一个地域讨生活时的相互妥协、依存和交融。

       民间活动,经费全凭村民自愿捐集。理事会的人上了门,家家户户便都不愿落于人后。按家中红丁(男丁),一人一份,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或有经商收入颇丰者,会捐出更多的份额。为宗族公益出钱出力,任谁,都觉得是积德积福之事。何况红丁款交得越多,则意味着人丁越兴旺,兆头越吉祥。

       各个篷将收上来的钱,又交给当年主事的篷。他们用这钱买烟花,买爆竹,还请来师傅敲锣鼓,吹唢呐,抬菩萨,抬轿子。将灯会办得欢喜而盛大,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捐资的红榜就张贴在江东庙的外墙上。仿佛古时候看科举揭榜,人们抬头看见自己的大名赫然在列,脸上不由就泛起了志得意满的红光。

       收支明细,也在江东庙逐一公示。若有节余,还可留到下一年继续用。有时,也用来修桥补路、修缮庙宇、维护菩萨,总之,一切的用度,都围绕着全村人的公益事项。

      这些事,村委会从不插手干涉,轮到自家时,都恭恭敬敬地奉上红丁钱。

      六个篷,如同呼吸系统中的鼻、咽、喉、气管、支气管和肺,形成了一套有条不紊的顺畅机制。像日出和日落,像花谢与花开,如此自然,如此有序。

 

                                          四、灯彩辉耀的童年与成长

 

      一盏花灯插在杨贵钦家的祖宗神案的香炉上,简易的细竹骨架,糊着喜气的艳色彩纸,几条流苏垂挂下来,像旧时的王冠顶戴。不舞灯的日子,多数人家长年都会在灶上、神龛上供着灯,两边一对红烛,从清晨亮到黑夜。

      这是属于孩子们的花灯,自幼年起,他们就擎着花灯戏耍,也模仿成人舞灯。既为玩具,也是习得技艺的媒介。我想起儿时玩过的鸡公吹,每年春节几乎人手一个。竹制的公鸡糊上彩纸,尾部插一根鸡毛,模样昂然,前胸处还藏有一个竹哨子,吹起来呜呜响。吹累了,玩够了,便插在灶台上,像个守灶的大将军。只可惜,这些年再去赶圩,鸡公吹已不见了影踪。

       见我好奇,杨贵钦便将花灯取了下来,点燃一支蜡炬,插进了花灯的小孔里。我举起它,双手被灯烛映红。我想象那些被映红的小脸蛋,和荡漾着涟漪的笑靥。在电子时代,他们仍然拥有这样传统而温暖的玩具,真是不一般的幸福。

       每年春节,他们举着一盏专属于自己的花灯,一路游戏,一路歌唱:“花灯进屋,不要你的盐,不要你的米,只要你的蜡烛。”无论走进村庄的哪一户人家,他们的愿望都将被充分满足。一支蜡烛燃尽了,又点上一支,仿佛这烛火永远不灭,童年就永远闪耀着快乐的光芒。

       在乡村,灯彩的传承,是群体性的,也是自发性的。耳濡目染与兴趣盎然,构成了灯彩习俗一代一代接续下去的依凭。

       杨贵钦也有过这样的童年,和所有的石城人一样,他的一生都与灯彩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他最感兴趣的,却是濯龙村的蛇灯。

       桌面上的煮茶器呼呼地响,他动情地回忆起儿时去看蛇灯舞的情景,矮矮的个子,举一盏小小的花灯,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孩童一起,相跟在大人的侧畔,一路兴奋地奔跑着,呼喊着,直到声音嘶哑,满头大汗。

       元宵节的夜晚,似乎世间所有的热闹和喜庆都汇集在了他们的村庄。土铳响起来,锣鼓敲起来,鞭炮炸开来,吹打乐不停地强了又弱,弱了又强。他是那样地盼望着长大,盼望着有一天,可以像村里的成年男子那样,拥有出灯的资格,汇入那长长的队伍,纵情疾走。

       这一天,杨贵钦一直等到了十八岁。从某种意义上说,舞蛇灯,便是濯龙村男子的成人礼。因为从这一年开始,他们便可以像真正的大人那样,参与蛇灯的接龙,成为气势磅礴的蛇灯舞中的重要一员。

       蛇灯舞从来没有彩排,成年的男人们一边舞灯,一边将技巧教授给身边的子孙辈。男孩饶有兴致地跟在旁边,除了在奔跑中且观且学,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携带蜡烛以备父辈随时更换补充。因为,整个夜晚,他们的灯都不能熄灭,是为吉利。

       一个男孩长大,一个家庭便需要为之打造专属于他的蛇灯器具了。

       较之于孩童戏耍的简易花灯,蛇灯的结构显然要复杂得多,也隆重得多。一块长约两米的木板,板面上支三根弓形的篾条,便可安装三个蛇灯。一家人或一个男人出一板灯,也叫一条灯。灯是规整的立体八角形,中间方,两头尖,需要请手艺人专门扎制。然后在竹篾的骨架上糊纸,一面一张,有的贴上鸡、鹿、蝴蝶、人物、树木等图案的剪纸,有的写上诸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添丁发财等祝福语。

       每个男人都会有一根独一无二的木棍,上面郑重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他们在木板的一头一尾挖出两个圆孔,构成可以自由连接与拆卸的榫卯装置。将木棍安插进圆孔中,一板蛇灯便可高高举起。出灯的时候,从蛇头开始,后来的人一个一个跟上前去,与前一个人榫卯相合,几百条灯连在一起,就形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

       十八岁,杨贵钦顺利地完成了一个男人立世的仪式。此后的每一年,他都是蛇灯舞中的中坚力量,也是俗世风雨中顶天立地的汉子,承担起了一个男人应该或不得不肩负的全部责任。

       是啊,回头想想,这一生他都经历过多少坎坷呢:好容易经营起来的碾米小作坊,被大水一朝冲了个精光;长到二十八九岁的小儿子,因一场车祸猝然离世;年轻时染上的慢性支气管炎,缠了他大半辈子……这一生,他都没有离开过村庄和土地,种烟叶、栽水稻,以换取生活的所需。小孙子自三岁起,便由他接过了抚养责任。直到七十五岁那年,实在耕种不动了,他才从田地里退了出来。

       再苦再难的日子,都熬了过去。如今,小孙子业已成人,去年春节前打工回来,恭恭敬敬地奉上三千元钱,杨贵钦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为孙子置办好了蛇灯灯具,他要将不灭的灯火和家庭的希望,手把手地递交下去。

       就像他们的灯会理事会,其中有老年人,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在一场一场的蛇灯会中,他们不动声色地培养着接班人,像一场没有尾声的接力赛跑,要将这延续了几百年的老规矩,一棒一棒地传下去。

       杨贵钦相信自己这一生虽遭遇太多困厄,却仍硬朗地活着,看得见希望地活着,是有着灯的护佑的。他掐指一算,除了1958年到1982年间因为特殊历史的缘故停办了灯会,其余的每一年春节,灯火如常点亮村庄。

       这年复一年的蛇灯舞,寄托了濯龙村人多少的虔诚祈求和精神倚赖。一代一代的男丁在出生,在长大,在欢笑歌哭中习得生存的能力。当他们在元宵夜开始擎起专属于自己的蛇灯,也便擎起了生而为人的责任。

 

                                          五、蛇灯旋舞的欢腾之夜

 

       在千万人的热切期盼中,夜幕终于降临了村庄。

       家家户户,该糊的灯都糊好了,该备的蜡烛都备好了,该置办的酒菜置办好了,该铆的劲头也铆足了。傍晚六点,锣鼓声咚咚敲响,老幼妇孺奔走相告:“赶快吃好饭,摆好灯,今天晚上是确定要出灯了。”

       待到晚上七点半,禽畜归巢,人们屏息凝神,酒足饭饱后的乐队再次前往江东庙,敲起了锣,打起了鼓,向全村发出了正式出灯的信号。负责出头龙的杨姓男子早已候在杨家祠,与从江东庙走来的乐队会合。他们搬出灯具(蛇头和蛇尾由理事会统一制作、保管),由两尊菩萨在前方引路,开启了蛇灯舞的第一幕。

      上元夜,蛇灯总是由杨氏人起头龙。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因为濯龙村街头岭背小组,最早即为杨姓定居。几百年前,是杨家人出钱修建了江东庙,至今为全村诸姓共同祀奉与使用。

       举蛇头的木棍总是最长的,无论远观还是近看,无论走着还是停下,蛇头必高高昂起,彰显着领头者的气势和威风。一根绳子连接着蛇头的下颌,绳子一拉、一放,蛇头的嘴巴就一张、一翕,于是平日可怖的蛇形,也便现出了几分憨态。

       大戏开幕,一节一节的灯不断地加入进来。像是牧羊人打开了羊圈,在头羊的带领下,队伍越拉越长。头龙所到之处,锣鼓一路敲过去,大串的爆竹一路炸过去,家家户户取出精心制作的灯具,依次接续在灯队的后面。有男子成人的,有添了丁的,也有娶了媳妇的,各自擎出一条板凳的灯。也有一家人、一小房或几兄弟共一条灯的,数量不等,形式自由地表达着参与的热情和对生活的祈盼。

       队伍渐渐逶迤开来,踩着固定的路线,从岭背、丰火、新屋、伊家、上张、上屋、屋背、下屋,到下村、陈家、中村、下新,一条长蛇穿田塅、过山坳、占谷坪,队伍每经过一户人家门口,村民必安放供品,燃放鞭炮、烟花迎接,祈求丁财两盛,孩子们则提着花灯倾巢出动,寸步相跟。不多时,整个村庄热闹非凡,舞动着的蛇灯好比一条披着金甲的巨龙,在屋宇和田畴间盘旋飞舞,欢呼声、鞭炮声、喝彩声交织成一部大型交响乐,响彻云霄。

       一路游走,长蛇已绕全村一周,相连几百米。这时特制的蛇尾早已接入蛇身,高高翘着,所谓有头有尾,完整而吉庆。

       游村途中,遇有姓氏比较集中的村庄,又有大块的空地时,蛇灯就要进行一次盘龙,俗称“打团围”。在庙门口,在学堂下,在岭背,在大门前,在正对狮子岩的桥头,都是固定要“打团围”的地点。因为在村民们的心目中,每一次“打团围”,都会给自己和村庄带来好运。

杨贵钦记得,年轻时,他们游龙走的是田塍路,坑坑洼洼,一步一惊心。现在,每一条路都被拓宽,被硬化,成了平平整整的水泥路。村庄在变,唯一不变的,是雷打不动的蛇灯舞,是足以淹没一切的欢乐的海洋。

       夜幕越发深沉了,漆黑的夜空下,只看见蛇灯在游走,白的蛇头,红的蛇身,细的蛇尾,左右摇摆着身子。吹打乐不停歇地响着,烟花不时升上几十米的高空,铺开一朵又一朵的姹紫嫣红,推动着这个夜晚的热烈。人群越聚越密,他们拥向每一处盘龙点,摩肩接踵,引颈张望。呼唤的,议论的,加油鼓劲的,此起彼落。

      最隆重的盘龙仪式,在江东庙举行。吹打乐掌控着金蛇游动的节奏,几百米长的灯队,起初是缓慢地行走,逶迤盘旋,蔚为壮观。而后持灯人脚步越来越快,至疾走,至奔跑,金蛇开始狂舞,鞭炮更加热烈,人声更加鼎沸。已经分不清哪一盏灯擎于何人之手,只是看见无数的灯盏连成一条火线,明晃晃地亮着,旋转着,飞舞着,令人目眩神迷,令人要将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去,想尖叫,想呼喊,想大笑,又想哭泣。

       这是集体的力量,是几百个男人共同烘托的勇力和雄壮。他们动作粗犷、豪放,将男性的阳刚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喊着号子,跑得呼呼生风,跑得忘乎所以。

      一条好似着了火的长龙,时而缠绞,时而舒张,时而高昂着头,信子伸向远方……仿佛在回望那延续千年的火神崇拜,是如何从中原出发,扎根于赣南石城,扎根于客家人的灵魂之上。多少年过去,火,仍然是火,驱散黑暗中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不祥之物,擎起大地上不灭的信仰和希望之光。火到之处,万物安详,人心安宁。

       杨贵钦站在不远处,一边鼓劲、呼喊,一边维持着观众的秩序。他已经老得跑不动了,再也不能回到那个队伍中了。他试图从长长的队伍中找到自己的孙子,然而未果。火光映亮了他的双眸,在他的眼中幻化、重叠,他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第一次的激荡和忘情。仿佛回到想象中,便又一次重返了昔时的威武。

       一整个晚上,狂欢的浪潮漫涌着,从这头到那头,从山坡到平地,从小径到大路,持续达三四个小时之久。直到尾声来临,灯队在江东庙绕行一周,完成最后的“箍庙”仪式。

       这最后的隆重的仪式,演绎着最深刻的寓意:蛇精把神庙箍住,千钧一发之际,人们拆下板凳,卸了蛇灯,吐出一口大气,各自回家。这时,蛇灯散去,蛇精解体,喻示除妖人牺牲了自己,与蛇精同归于尽。

       灯火在千家万户次第亮起。余下的,尽皆是憧憬和守望。


       朝颜,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散文选刊》等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等多种年选。获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