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们
发布时间: 2021-06-02 15:22:44 阅读 0 次
我 们
白 话
上课的时候,张琴走神了。
《巨人的花园》,是一则有趣的童话。课文朗读后,她在黑板上列了洋溢、允许、围墙三个词,让学生们说三句话。一个女孩说:我的家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外公外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爱的味道。六个大人宠一个小人儿,能不洋溢么。张琴心里一酸,嘴里说:洋溢着爱的家都是幸福的,刘蓓蓓的句子说得好不好?好!一片童声。鼓掌!掌声过后,一个男孩站起来,一脸紧张:我从不允许轩轩进我的房间。张琴笑了:为什么呀?男孩说:弟弟老是拿我的玩具。男孩小脸通红,张琴嘴唇弯成星月,说:好东西要学会分享呢!小男孩小声说:他到我的房间里会弄坏我的恐龙。张琴努力保持着表情,说:巨人害怕孩子们会弄坏花园里的花草,可结果呢?这孩子只想着自己的玩具,不开窍,张琴把目光投向全班:谁告诉我,花园怎么样了?刚才那个受表扬的女孩站起来:冬天,凄凉。迟疑了一下,小女孩又说:巨人也孤单、苦恼。这话说的!时间不够用了,张琴直接收尾:说得好!下一个,围墙?还是一个小男孩儿,一脸沮丧:珂珂家的围墙有四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盯着我,显得有点冷。张琴好奇,小心引导:围墙上长了眼睛,这个真好玩,可是眼睛怎么会冷呢?小男孩得到鼓励,大声说道:是巡逻的保安。昨天找珂珂玩,他们不让进门,瞪着眼睛赶我走。这回答真的有点冷,还失望。曾几何时,某人深入我的花园,也被巨人赶走了。当然,不是眼神,是用语言,直截了当。当年,母亲的语言很犀利,颇具杀伤力。时间真的不够用了,张琴强迫自己收回注意力,用手敲了敲讲台,说:大家集中注意力,把书翻开,听老师讲读课文。
今天早晨,张琴梦见自己在沅江河里游泳,喝了一口水,给呛醒了。具体情景记不太清楚了,就觉得浑身酸痛,她翻身坐起,环视四周,吓了一跳,终于想起昨晚去看儿子,儿子没看着,自己又被秦天涯弄上了床。张琴看着还在沉睡的男人,想着上午有课,就把那股怨气生生咽了回去。逃回出租屋,她反复冲洗自己的身体,有点赌气的意味,都把自己搓痛了。从睁眼的那一刻,张琴就被某种情绪左右着,像阳光下的影子,甩不开,挣不脱。追根求源,从秦天涯结婚就开始了。当时,母亲说了一句话:人是你自己选的,婚是自己愿意结的,就是一堆屎你也得吞下去!母亲说得对,张琴没得选。和秦天涯是在QQ上认识时,第一次见面,俩人心急火燎,转而又垂头丧气。只是离去时,街面的风掀起秦天涯的衬衣,背影透着一股悍劲,像过去某段时光里的某个场景,撩得她的心一动。后来,俩人又接着聊,聊得起腻了,又约。然而,即使上床,张琴还是会恍惚,脑海里突然冒出十七岁时场景,在错觉里,她把压在身上的男人想象成那个同样十七岁的某人。母亲的话她听进去了,张琴像吃屎一样忍了十多年,看着自己像一堆垃圾一样,最终被秦天涯扫地出门,她松了一口气,以为是一拍两散。然而,不是,也不能。就像她巴心费力找到某人,却发现对方只是自己悉心珍藏的恐龙玩具。不管是人,还是事,都鲜活在过去。剩下的,除了秦天涯的恶心,还有凄凉,像这冬天,课文里说的那样。
下课后,张琴坐在办公桌前,发了一会呆,又看了几本作业,孩子们遣词造句基本是以那三个同学的答案为蓝本,看得她心惊肉跳。磨磨蹭蹭到了中午,张琴来到市一中,辗转找到儿子,还是不理人,自己买的名牌衣服他一件都没穿,目光空洞,出奇冷静。她突然有抱抱他的想法,手刚搭他肩头,儿子身子一抖,转身走开了。看着儿子的背影,张琴空前无助,她打开手袋,将钱包掏空,小跑几步,强行塞进儿子的口袋里。在回来的公交上,张琴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了。真成了路人甲反倒省事,可她能做到吗?学校门口没有站台,要过十字路口转到盛金路才有。下了车,张琴朝学校大门方向走,转回到十字路口时,有几个学生站在路边向她敬礼,她微微点头,眼睛盯着一闪一闪的红灯,心里想着秦天涯昨夜的话题。当初离婚时,净身出户的张琴发誓下半辈子要为自己而活的,现在又蠢蠢欲动。张琴两眼盯着那红灯,听到一个声音对自己说:千万不要蠢,千万千万不要一蠢再蠢。
何超远拖完最后一车土,回到驻地已经是早上七点钟。食堂门口,伯端着一碗猪脚粉,何超远说:林总早。伯站住,见他脸色不好,问:要不喝点?何超远犹豫了一下,说:好。伯返身和他一起进屋,将手里的碗递给何超远:先填补点肚子。又从墙脚一堆青岛里拎出一件,撕开包装,呯!用筷子顶开瓶盖,甩给何超远:喝通透了再睡。何超远接住,对着瓶口中直接吹了起来。
在工地,林春生神一样存在,大家都怵他。很小的时候,何超远就听家里人说起过伯行走江湖的英雄事迹。出事那会儿,娘吓得直哭,爹说:怕个卵!春生还三进三出呢。又说:水城修过江隧道,你伯承包了土石方工程,不如奔他去,躲一躲,或许还能搏个好前程。见着林春生,何超远张口就说:伯,我不想读书,我要赚钱,想成为像您一样的有钱人。那天下午,林春生躺在工棚的沙发上,人还没睡醒,盯着何超远,实在想不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侄:你谁呀,见着就喊伯叫叔的。何超远说:我家住在樊城团山镇林家冲,我爹叫林有财,我娘叫王菊花,我叫林福华。林春生眨了眨眼,终于想起一些事。不过,他早已金盆洗手,看着眼前这个愣头青,心里还是有些感触:多大了?何超远说:二十。林春生眼睛一瞪:说实话!何超远说:十六,不,十七,下个月就满了。林春生又问:犯什么事?何超远说:没,哦,有一点小事。见林春生还是拿眼瞪他,又说:拿刀,捅,捅了一个人。林春生问:死了?何超远:不,不知道。林春生没回应,想了一会儿,走到窗前的办公桌,拉开抽屉,埋头翻找。不一会儿,他拿出一张身份证,递给何超远:从今天起,你叫何超远。记住没?何超远没有反应过来,还愣在那里。林春生将身份证甩到他的身上:出门左拐,800米远有个市场,路边有许多办证的,你找他们,照着这个把证弄出来。听到没!何超远这才回过神来,拿起身份证,低头一看:何超远,男,河南省南阳市方城县清河镇东庄村八组。不仅姓名都改了,年纪也增加了三岁,真的二十岁了。
喝完第三瓶,食堂过早的人都走了,做饭的安师傅也买菜去了。林春生问:咋啦?何超远说:林总,没事,都妥啦。林春生朝四周看了看,又说:今晚还有一车钢材。你告诉刘老八,这几次的账一起结,要现钱!见何超华没出声,又递上一瓶啤酒,说:隧道还有半年就完工了,得抓紧,弄一次少一次了!何超远一口气吹完一瓶,长长打了个嗝,轻声说:伯,放心,我会弄好的。林春生一笑,也陪着喝了一杯,说:福华啊,好好干,等过两年,伯也给你买套房,再娶一房本地媳妇,就齐全了。何超远瞄了一眼林春生,说:伯,我不要这里的女人。林春生呵呵一笑:等你尝着甜头就知道,水城的女人好得很哩。何超远犟着头:我想回樊城,把我那女同学弄过来。林春生眼睛一瞪:怎么?还想着那破鞋,没被害够?何超远低头,人有些清醒,不敢出声。林春生没有轻易放过:以前给你说的那些道理全是伯自个儿讲白话?咹!你知不知道,樊城那边的红黑两道都在找你?咹!还回去,找死吧你!好一顿暴喝,酒彻底醒了,何超远抬起头,觍着脸笑着说:伯,我说酒话哩,我的一切都是您给的,一切都听您的。林春生没有理会侄的笑脸,还是冷了语气,说:最近我看了一宗地,如果谈得好,我就在这边扎下了,成立正规公司,你可要想明白了,别到时候害我。何超远用手狠狠地揉搓了一把脸:伯,最后一次叫您一声伯。林总,您放心,我叫何超远,林福华早死了。这话跳跃性很强,林春生没反应过来,还拿眼瞪他。何超远说:您教我的,过去了的就得抹掉,抬头朝前死劲冲,怕个卵!林春生大笑:卵子果果上荡刀,拼的就是一口气!你有我年轻时的样子。
一件青啤还剩下三瓶,林春生拍拍圆滚的肚皮,说:小何,别喝了,身体要紧。回头又对刚进门的安师傅说:老安,把昨天那份红烧狗肉热一热,给小何下饭。何超远没有出声,只是仰着头,朝嘴里倒酒。等林春生出门,何超远也站起来,歪歪斜斜走回宿舍,将疲倦的身体扔到铺板上时,远处传来《希望的风帆》的旋律。在意识坠入黑暗的节点,何超远听到自己嘟哝了一句:广播体操,音乐还真好听。
高山早上起来有点晚,上班打卡迟到了半个小时,又没赶上食堂饭点,心里窝着火,坐在办公桌前填表,填着填着将一叠纸往地下一甩,提起脚就朝外冲,走下办公楼的阶梯时又停了下来。今天的天气可真好,阳光灿烂,少有的蓝天白云,典型的冬日暖阳。高山站在大门口,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天,又撑起脸皮笑着和身边走过的同事打招呼。一分钟后,他叹了一口气,返身回到办公室,弯腰将地上的表格一张一张捡起来,叠好,放在窗前的办公桌上,然后,坐下来,埋头填写表格。
高峰镇禾田村,一百三十二户,五百八十七口人,姓名、性别、年龄、职业、身体状况、房屋面积、田土亩数,致贫原因,脱贫计划、全年收入,如此等等。仅是这个月,这样的表格高山填了三次。扶贫办的人都是吃狗屎长大的,一张统计表,一改再改,一填再填。高山心里憋屈不是一天两天了。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这是大学导师在他考上公务员后给高山的期许。快五年了,高山看着办公楼前行道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飘落了又长出来,房子里的人却一天一天在腐朽、衰败,甚至发霉变质。尽管玻璃上的人影模糊不清,但高山看得见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后的自己。他很害怕,他的专业是程序设计,学了七八年的C++,现在还能用上的,就Excel。
一个男孩,从小就想成为一只鸟。十六岁读高中,高二那年失恋,他后悔,也觉得幼稚,于是开始努力,大学读的是985。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发觉自己还可以在学校里待几年,又转身接着读。二十五岁读完研究生,终于走出校门,南下北上折腾了一年多,发现找不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他只得回家。有人给他指了条路,他也觉得可以一试,当年参加公考,一击中的。二十七岁见同事和同学都结了婚,他也想着找个人结婚,找了一年,终于有一个差不多的公务员肯跟他,男孩变成了男人。三十岁的时候,男人当了爹,柴米油盐,尿片牛奶。所有的鸟都飞走了,只留下一地鸡毛。高山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才几年工夫,怎么就变成这模样。就刚才,有那么三秒钟,高山想冲动一把。但是,当他站在办公楼的台阶下,望着万里晴空,他没有看到一只鸟,但他看到了十七岁的幼稚。于是,他逼迫自己从大楼门口往回走。上楼梯时,高山给了自己一个不错的台阶:你行的!像十七岁那年一样,就是今天,从现在开始,飞翔!
昨天下班,局长卯着点打电话,说:小高,明天下午,省督查组要来检查,辛苦你加个班,按要求做好报表,千万不能有一丝差错。高山嘴上没有说话,心里一百单八将在造反。这样的事情,多少回?他记不清了。弄完已经凌晨三点,早上还在梦中,局长电话又到了:几个数据有调整。快点改,最迟下午两点半要交到贫困户手中。高山咬牙切齿地填着表,又意气风发地填着表。他要变回十多年前的自己,用那时的努力,把所有属于他的鸟都找回来。这不是矫情。孩子哭,老婆怨,局长骂,父母望。必须要脚踏实地!高山告诫自己,说服自己,也一次次为自己寻台阶,在脚和翅膀之间找平衡。
中午在食堂草草填饱肚子,高山开着老婆陪嫁的那辆北京现代往乡里赶。经过盛金路那个十字路口时,他拐了一个弯,开进向阳路的税务局。老婆今天生日,礼物两天前就准备好了的,他不想给人任何惊喜,就想息事宁人,安安静静过日子。停车上二楼,右转第三间办公室比上班时间更热闹,穿着制服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高声尖叫,老婆脸上沾了几块奶胳,也顾不上擦,她站在人群中间谈笑风生,眉飞色舞,周围的人用塑胶小勺吃蛋糕,高山看着面熟,可一个都叫不上名字。他知道自己来得唐突。没办法,计划赶不上变化,也许今天得半夜才到家。还好,同事夸张的欢呼声,冲淡了违约的恼怒,财税专员接过礼物,又在众人的起哄中,主动拥抱了他。高山虽然被动,可他还是紧紧抱着妻子,苦闷的心涌出一股爱意,像今天太阳,暖暖的。出门上车,老婆赶过来,又嘱咐几句贴已话,高山微笑着一一点头。最后,穿着制服的女人又开口,要他弄只土鸡回来。结婚三年,每次下乡,她要么鸡鸭鱼肉,要么青菜萝卜,要求不高,做丈夫的不好回绝。尽管面上不好看,传出去也不好听。
再次经过十字路口时,高山等了三分钟,有十几个穿校服的孩子站在斑马线两边的人行道,盛金路两端一辆车都没有,可向阳路的红灯一直在闪。他猜测,这交通指示灯出故障了,于是不再理会,脚踏油门,一闯而过。走了好远,后视镜里,他看见那群孩子还站在路边,望着不停闪烁的红灯,像一群栖息在枝头的鸟。应该再等等,有孩子呢。高山想。
何超远只睡了两个小时就被人叫醒。跑得快,三缺一。鲁工亲自邀请,他不敢不从。鲁工也是樊城来的,林春生还是小混混时就跟着,眼下管着十多台渣土车、挖土机。鲁工的爱好不多,除了嫖,就是赌。何超远抽烟喝酒都是他教会的,推牌九、扎金花也教过,何超远只对跑得快感兴趣。前半场,何超远酒没醒,一手好牌打得乱七八糟,后半场人清醒了,烂牌也打得出神入化,不仅把输的赢回来,还让鲁工把下个月工资都抵给了他。晚八点,林春生走进工棚,鲁工输红了眼,死活不下桌。林春生把桌子一掀,四个人的钱全滚到一起。林春生说:各拿各的,不够我补!开工!何超远不记得自己有多少钱,就捡了2张红票子,转身跑进停车场,爬上车直接往隧洞里开。等何超远把车开出来,林春生在隧道出口拦住他,扬扬手中一叠钱:拿着!何超远不敢接:这么多?林春生说:他们说是你赢的。何超远这才接过来,放在副驾驶座位上。到了填埋场,倒完土,何超远把车停到路边,拿起钱,一数,足足八千多!
拖了五车,没见林春生动静,何超远把第六车土倒完后,在盛金路的夜食摊停下来。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心慈面善,何超远每天晚上都光顾他们的小摊。何超远要了一份回锅肉,这是他的最爱,临了又加了一份青菜。从昨晚到现在,光喝酒,饭还没吃过一口呢。摊位生意冷清,摊主端着那盘上海青走过来,说:小何,没吃晚饭?何超远忙得脱不开嘴,只是点点头,将那盘回锅肉连汁带肉全倒进饭碗里。摊主笑了,转身从案板上选了一块牛肉,细细切好,又配上辣椒,胡萝卜丝,葱,蒜。等端上桌,何超远已盛上第三碗饭,没等他开口,摊主说:放开吃,这份小炒牛肉送你。何超远说:叔,今天有钱,赢的。又举起左手张开大拇指和食指,得意地摇了摇。摊主笑笑,没有说话。付钱的时候,何超远递上两张红票子:不用找了,多的算吃红吧。摊主摆了摆手,只拿了一张,还回找五十元。何超远没有接,撇了撇嘴,转身要走,摊主叫住他,将钱塞进他的口袋里:出门在外不容易,省着点花。犹豫了片刻,又说:我多一句嘴,别赌博,你还年轻。见他一脸不屑,摊主笑了笑:叔是过来人。何超远没有出声,转身离去,发动机车后,他转脸看了看小摊,那摊主夫妇正躬身埋头清理桌面。这场景曾经很熟识,现在反倒陌生了。都是有故事的人。大黄蜂从盛金路转到向阳路时,何超远还在想。
在工地大门口,林春生一脸愠怒:干嘛去了,才回?何超远有点懵:吃了点东西。林春生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吃!何超远说:我饿。林春生还要骂,张了张嘴,又不说话,示意他下来,自己爬上车,轻声说道:去老地方等我。说罢,打转方向盘,朝贮存材料的场区开去。工地的灯都集中在隧道口两边,停车场借助余光,勉强能分清方向。何超远站在一棵樟树边,点燃一支烟,朝材料场那边看。会是什么人装车呢?每次拉货,伯都是亲自开车,从不让他跟进。何超远吐出一口烟,他又想起那摊主的话,过来人,过来的会是什么人呢?摊主的口气亲切,何超远很喜欢和摊主聊天,每次吃完,他都要和对方扯几句,有些是白话,有些还挺受用的。直从离家,何超远很少有这样的依赖感。伯虽亲,可总觉得虚,还远,让人琢磨不透。何超远想着想着,将身体靠在树上,眯上眼,就看见父亲走过来,说:华儿,出门在外不容易,你得吃饱,穿暖。见他一脸激动,又说:爸是过来人,别赌博!那玩意虽刺激,也坑埋人。何超远泪流满面,父亲抚摸着他的头,说:千万要走正道,你已经错过一回了,爸没能力,也没机会再帮你第二次了。说着说着,何超远看见父亲飘了起来,他大叫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拉。人是拉住了,却发现林春生站在面前,狐疑地看着他:没事吧你?何超远慌忙松手,说:林总,眯一会儿。林春生:刘老八正在那边等,你拉过去后直接找他拿钱,我在工地等你。何超远点点头,没动弹,人还是有点懵。林春生一声断喝:还不快去!何超远慌忙爬上车,发动机车,猛踩油门,大黄蜂一声怪叫,冲出大门,朝昏暗的街道跑去。
走过永安路,何超远直接转进向阳路。这条道虽然窄,但僻静,还少两个红绿灯,顺利的话,可以提前5分钟。快到学校时,路上静悄悄的一辆车都没有,整个街道昏昏欲睡,没有一点生气。十字路口交通灯没有亮,可能坏了,何超远想,又可以省一分钟了。借着这快感,他脚尖一点,车身一颤,像头猛兽直扑路口。
赶到禾田村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局长站在村委会的牌子下面,和村支书黄秋生急切地扯着什么,台阶下站着一群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沧桑。接过高山递过来的表格,局长还在埋怨:怎么搞的,这么迟,督察组都到黑山村了。好在黄支书高声招呼村民们进会议室,把局长的戾气盖住一点。高山跟着走进村部,发现办公室周主任,还有驻村的刘书记,张干事也在。高山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多人都闲在这里,为什么还要自己千里迢迢填好送过来?幸好上午的告诫还有作用,高山撑起脸皮,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尾随着一同走进会议室。
自己负责的陈大富和黄国华是灵泛人,高山稍加点拨,他们都弄明白表格上的内容,迎接督察组一点问题都没有。局长帮扶的蔡松林和刘三斤是迎检重点对象,要记忆材料多,也复杂一些,高山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让他们应对自如。等到下午五点钟,市里来电话,省督察组另有公务,不来禾田村检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局长更是兴奋,在去妇女主任家的路上,局长连声说要喝三大杯,以示庆贺。
局长兴致高,喝酒很爽快,高山推说要开车,没有加入他们的酒局,可也吃了两大碗饭。放下碗筷,高山受不了酒桌上的喧嚣,出门找路,随处闲走。山村黑得快,四周山林都成了一团团厚重的墨迹,偶有鸟声传来,一声两声,不见踪影。高山不敢乱走,在禾场上胡乱转了几圈,就重回妇女主任家,大伙儿酒兴正酣。局长一见他进来,就指着他大声说:小高,你有梦想吗?高山莫名其妙,也不好开口,只是望着一桌脸红脖子粗的人笑。周主任踉踉跄跄走到高山面前,大声问:高山,马云说过一句梦想实现什么话来着?高山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要实现了呢?周主任说:对!梦想真得有,万一要是实现了呢。说罢大笑起来。局长也站起来:高,高山,人还真得有梦想。你看,我昨天的梦想,就是希望督察组的不要来,这,这不就实现了嘛!说罢,他端起酒杯,豪迈地说:为梦想,干杯!众人都站起来,高声附和着。刘书记往高山手里塞了一杯茶,示意他上前。高山凑了上去,也随声高呼。放下茶杯,趁着张干事给大伙儿倒酒,他又退了出来,走到禾场中央,停下,低头,又抬头。山尖处挂着一轮弯月,还有满天的繁星,旁边,是满屋子的兴高采烈。我年轻那会儿就,就想当画家,高中读了五年,终于考进美院,现在我……局长是喝大了,声音高亢,穿透夜幕,在山间游荡,都有回音了。高山有些恍惚,想听听鸟的鸣啼声,哪怕只是一声。他朝黑暗处走去,可又不敢太过冒险,只能再次围绕着主任家的禾场四周转走,学着鸟的模样,张开双臂,摇头晃脑,让晚来的山风将眼角的泪水风干。
前天晚上,高山去局长家,铃都按坏了,门始终没开。快年底了,人事即将调整,这是机会。打电话,局长说在开会,又问有什么事。高山就想要准确的答复,便说想当面汇报思想。局长似乎忘记了一些事,说:思想有个毛汇报的,你还能反人类不成?高山想提醒对方,又不愿太直白:办公室这几年,承蒙局长关心,有了一些经验,还想着要锻炼自己,进一步提升工作能力和水平。局长听出味来了,沉吟片刻,又把去年年底的私下交流重复了一遍:小高啊,你的能力强,学识水平高,局办正需你这样的人才挑大梁,这样吧,你再干一年,再考虑换岗的事。高山急了,上次送礼时可不是这样说的啊:局长,我是学计算机的,这办公室我实在是专业不对口啊。可惜,没等他说完,局长就挂了电话。今天原本想借着机会当面再争取一次,现在看来,像这两天一样,一切都白忙活了。
回城的路上,高山接到同学刘斌的电话,再次邀他北上。这两年IT行情看涨,刘斌设计的一款游戏软件被一家大公司收购,现在计划做大做强,急需人手。高山特别想去,可他已不再是三年前的高山了,家庭,还有孩子,仅仅是父母这一关,他就过不了。挂了电话,高山憋屈,手脚发抖,看着两边的行道树冲进自己的视野,闪躲着,又急急向车后飞奔,他觉得刺激,终于有飞翔的感觉。进入城区后,他意犹未尽,也没有减速的意思。盛金路狭长笔直,空无一人,似乎是为他助兴,红绿灯都灭了。高山开得尽兴,脚尖也用了力,车和人都似乎要飞了起来。在十字路口,高山看见一辆渣土车从向阳路那边跑过来,两车热烈地拥抱在一起。只一下,他真的飞了起来。成为一只鸟,真好。在落下来的时候,他想,如果有机会,他想再飞一次。
红灯一直在闪。张琴等烦了,下午没课,就在路口右转进入盛金路,朝东走了八百米,拐进一个小区,上二楼,敲门,一个老妇人开门,一脸惊喜:琴琴,吃午饭么?张琴眼睛一热,包裹着的铜墙铁壁顿时土崩瓦解。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时一样,她抱住老妇人的臂膀,说:没呢。妈,我想吃红烧排骨。又是惊喜:好!好!我这就去超市。老妇人拿上菜篮子,临出门,又说:你脸色不好,要不,睡会儿?张琴说:哦,做好了叫我。一边说,一边走进母亲的房间:妈,快点,我饿!在急促下楼的脚步声里,张琴躺进被窝,盖上眼皮,直接坠入黑暗的深渊。在那里,她看到有许多人在游泳,她想下水,又害怕被呛着。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左右为难之时,张琴听到有人在对岸喊她,声嘶力竭的样子。像是父亲,又像是秦天涯。光线太暗,她吓得跳起脚就跑,跑着跑着,一个跟头栽进水里,一口水直冲脑门,整个人一下子就醒。抬头一看,天已黑透,张琴一把抓过手机,都八点半了。她长出了一口气,走进客厅,母亲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闪烁着光怪陆离的图像,没有声音,餐桌上盖着三碟四碗。张琴直接掀开饭盖,盛了一碗,大口吃了起来。母亲走过来:哎呀,别急嘛,我给你热一热,凉的伤胃呢。张琴一口菜吃得急,噎住了,端起母亲的茶杯,猛喝了一口,透了气,又从母亲端走的盘子里夹起一根排骨,埋头啃起来。等菜空档,张琴又打开手机,将上课时设置的静音模式取消,又看了几个未接电话,除了打广告,还有两个是新认识的朋友,男的,最近联系紧促。她打开微信,秦天涯有一条信息:晚上一朋友请客吃饭,可以带家属,有时间?张琴看着腕表,撇了撇嘴,再有时间也迟了。转而想起儿子的冷漠,她叹了一口气,要质问他,刚打了一行字,觉得词不达意,直接删了,顺便把手机也关了。
一顿饭连带着家常吃了半个小时。母亲想外孙,张琴一脸严肃:高中了,住校呢,哪能随便来?母亲直视着女儿:就是吃个饭。中午都不休息?张琴不敢接,只能装耷作哑:这我不知道,听说吃饭的时候都在背英语单词呢。老师怎么这么狠呢,小刚受得了吗?别不是不想见我这老太婆吧?母亲低着头,像个小媳妇:一年多没见着面了,他不是个没良心的孩子。说到最后,老太太抹起了眼泪。张琴没法:等下个月,学校放月假,我把小刚给您带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放下碗筷,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母亲跟过来,说:秦天涯前天来告诉我,他想复合。张琴要骂人,又不好发脾气,就说:妈,小姨一家春节期间去黑龙江看冰雕,要不,您也去,费用我包了。母亲一愣,思路没转过来:冰雕,什么东西啊?张琴扶着母亲坐回沙发,大声说:旅游,和小姨一家看冰雕。母亲没了兴致,咕噜了一句:冰天雪地的,旅个鬼游!说罢,站起来,走到桌前,收拾残局。张琴乐得清静,将几十个频道来回调换,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母亲扯家长里短。
出门的时候,母亲再次挽留:太晚了,就睡这里吧。张琴抱住老太太,说:妈,等放假,我回来住,天天烦你。见母亲还要说话,她赶紧挥了挥手:妈,我还有作业没批呢,走了。说罢,一转身,学着小时候上学时候的姿势,夸张地甩手摆脚,故作轻松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朝昏暗的街道走去。张琴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知道母亲一定还站在大门口张望着哩。只能是这样了,没办法。快到向阳路时,张琴还是蹦蹦跳跳地走着,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路口的红灯终于灭了。她突然感到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过了斑马线,转进学校前的人行道时,张琴看见一辆黑色小轿车飞驰而来,紧接着,她听到身后嘭!一声巨响,然后,自己后背一阵刺痛。就在那一瞬间,张琴看见,人行道上,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中年妇女被一辆渣土车上的钢筋挑着,顶在学校围栏上,张挂着,像一面旗帜。
白话,本名周磊,1972年生,湖南省作协会员。做过教师、广告人,曾先后在《北京文学》《湖南文学》《人物》等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3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