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春
发布时间: 2021-06-02 15:21:55 阅读 0 次
望 春
易清华
那天晚上十点多,望春美发店的老板望春送走最后一名顾客,就准备打烊回家了。这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踮起脚尖拉下卷闸门的样子,就像一个驼背的天堂敲钟人。门还没拉下,他的肩膀却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连忙扭过头,看到身后一个年纪比他大,身材也明显比他魁梧和强壮的陌生人喷着一口酒气,像一头狗熊似的,大声地朝他嚷着:
“别关门,我要洗头。”
那人说着,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望春的肩膀,把望春的肩膀都拍痛了,简直不是在拍而是在打,因而引起了他内心强烈的不满。他一边打量这个野蛮的来客,一边在心里嘀咕,“你洗头就洗头,怎么打起人来,你要洗,老子偏不跟你洗,有生意都不做了。”望春心里愤怒,但表现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说辞。
“先生,对不起,今天不营业了,太晚了,请您明天再来吧。”
望春的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就像一块橡皮,用针扎进去都不会见血。他把卷闸门拉得哗哗响。
“不行,我现在就要洗头,我给你双倍的价钱,还不行?”
那人说着,突然飞出一脚,挡住了向下滑动的卷闸门。望春不能往下拉了,手一松,卷闸门便哗地一下缩了上去。望春只得走进美发店,顺手打开电源,小小的美发店一片闪亮,就像一颗耀人眼目的水晶。随后,望春习惯性地站在一面镜子前,他穿着一件宽大的亚麻布红衬衫,前摆打了一个结,显得轻松随意。那一头微微卷曲的长发,使他本来就小的脸,尤其小了,看上去就像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纽扣。这个说法出自一位机关干部夫人之口。那是一个身材高大,波涛汹涌的胖妇人。那次,望春在她的头上忙活的时候,她望着镜中望春的脸,颇为骚情地说,望春啊,你的脸蛋儿真小,小得就像我这件衬衫上的水晶纽扣。女人的衬衫是粉红的丝绸,她边说还边用手翻开脖子下的衣领,原本就开得很低的衣领哪里经得起这么一翻,万般春色竟然尽收望春眼底。望春的眼睛连忙做贼似的逃离。
一个人的脸再小,也不会小得像一枚水晶纽扣,他觉得胖妇人的话也太神马了,根本无须理会,但后来,只要一照镜子,他就会把自己的脸和水晶纽扣联系起来,这个念头就像在他的心里生了根似的,挥之不去,使他充满了无边的烦恼和自卑。
发了一会儿呆后,望春发现那人还站在门外,抬起头,望着美发店门上的招牌,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念着,“望、春、美、发。”
那人明显是喝多了,他双腿大开,两臂扩展,但他的这种努力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效果,此时的他,活像一只站在电线上被风吹得摇晃不定的大鸟。
他发出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什么望、春、美、发,我看还不如望、美、发、春。”
“你才发春呐。”望春在心里骂道。不过出于职业道德,和一贯的弱势,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请进。”
望春微微地皱着眉头说。
“好的,但你要扶我一下。”
那人朝望春伸出一只手,望春虽然在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他还是快步走了过去。这个酒鬼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那样一把抓住了望春,这一抓也太给力了,望春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被老鹰逮住的小鸡。
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走进了美发店,望春顿时感觉到这个小小的店堂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就像在鱼缸里扔进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水一下子溢了出来,他们投射在瓷砖上的影子,立刻变成了连绵起伏的水草。
那人好不容易坐在了镜子面前的转椅上,此刻的他张着大嘴,呼哧地出着粗气,望春用很快的速度穿上白色的工作服,手中拿着一把卷梳,站在他的身后。
“真难受。”酒鬼的嘴里又发出了含糊不清的话语。
“那我给你揉揉。”
望春放下手中的卷梳,给那人做起了头部按摩,他把重心放在太阳穴上,用几个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捻着,弹着。在这条街道经常会有一些喝醉酒的人来洗头,他们喝的大多是瓶装劣质酒,甚至是假酒,容易上头,望春就会给他们揉揉太阳穴,这样揉了几次后,望春的名气就在那些酒鬼和准酒鬼中传播开来。
但这次,望春还没有揉几下,坐在转椅上的那人就呕吐起来,那些胃内容物就像泥石流一样,在小小的屋子里山呼海啸。这样的情况望春还是第一次碰到,他不禁皱起眉头,连忙闪电似的逃开,就像躲避一场瘟疫。尽管他的动作快得像闪电,但身上还是被溅得斑斑点点。他连忙脱掉身上的工作服,他生怕碰到上面的污渍,小心翼翼地把它揉成一团,放进一个水池,把水龙头扭到最大,他不敢用手去搓,就那么冲着。
狭小的屋子里溢满了难闻的气味,望春不由得屏住呼吸,他恶心得快要呕吐起来。那个人坐在转椅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显然是睡着了。望春拿起拖把,好不容易才把那人的胃内容物收拾干净,而那刺鼻的味道仍然充滞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久久不愿离去。于是,他不由得再一次皱起眉头,把所有的电风扇都打开,希望能尽快清除掉那些该死的气味。那人的鼾声越来越剧烈起来,过了一刻钟,望春把电风扇都关了,他担心会把这个睡着人的吹感冒,同时也认为屋子里应该不会有什么气味了,但风扇一停,那种难闻的气味又卷土重来。望春只得又把电风扇一一打开。
那人睡得很死,望春推了推他的肩膀,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无法给他洗头,望春只得顺手拿起一本翻得卷页的《读者》,坐在一边认真地看了起来。突然,一个长相俏丽的女子走了进来。望春经常在附近的网吧里看到她,看到这个叫丽芽的女孩,望春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来找他。但望春很快发现,丽芽好像并不是来找他的,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径直走到那个打鼾人的身边,她用手摇了摇他的肩膀,见他没醒,朝他呸了一口,就风一样跑了出去。
望春漫不经心地翻着《读者》,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那人的鼾声越打越大了,没有任何醒来的征兆。夜越来越深,透出一股凉意。担心那人会感冒,望春不得不再一次关掉电扇。他希望这一次屋子里不会再有那刺鼻的气味,但电风扇一停,那些可恶的气味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一股脑儿朝他砸来,而他只是一枚鸡蛋,所以,他只能在没有被它砸得粉身碎骨之前逃之夭夭。
十分钟不到,望春就来到了离他美发店不远的一家叫作天天的网吧。他把那个酒醉的人丢在了自己的美发店里,他反正一时半会醒不来,就权当替他守店吧,就是不守,他店子里也没有什么可盗的。这个要死不活的店子他已经开了好几年,就是在大白天,他也经常把美发店的门虚掩着,出去上网或者打桌球,他的顾客基本上都是些熟人,人家来了,就会坐在他的店子里给他打电话。“请稍等,我马上就过来。”他每次都会在电话中这样对客人说。
网吧里灯光昏暗,乌烟瘴气,喧嚣嘈杂。望春喜欢这样的环境,这是他经常来的地方,在他的美发店关门打烊后,他有时甚至会在这个网吧待上一个通宵,因为他迷上了一种叫着魔兽世界的网上游戏,还有一个原因,他经常能够在这里看到丽芽。这个若有若无的念头,就像一只胆小的蛐蛐,深深地藏在他心灵的最深处,没有外人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轻易惊动。
望春很快就选中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位置,他在麻灰色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然后开机,在密码处熟练地输入一串数字,是他的身份证号码。不一会儿,电脑屏幕上出现了蓝天、白云和绿树的桌面背景。望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种惬意的神情就像云彩一样轻轻地掠过他的脸庞。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几支绿纸包的口香糖和一个红色的塑料打火机,一起放在离黑色鼠标不远的地方。服务员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是一个中年妇女,朝他点着头,算是打招呼。她一脸的慈祥,使他在一刹那想起母亲。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母亲了,在望春七八岁的时候,她不忍酒鬼父亲的殴打,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天气离家出走,从此就没有了音信。
突然想起母亲,望春不禁有些沮丧,他不愿在这种糟糕的情绪中多作停留,便在网吧里东张西望起来。网吧里有很多似曾相识的面孔,但他不会主动和这些人打交道。就在望春把目光收回的时候,突然在不远处的位置看到了丽芽。
想不到丽芽还会来上网,不知道她和那个酒醉的人是什么关系?他至少要比她大十多岁。
丽芽的身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玩着一款游戏,很显然,丽芽并不认识他,她是一个人来到上网的。丽芽通常都是一个人来上网,在他的眼中,她同那些总是结着伴儿,动不动就幺三喝四的美少女们有着本质的区别。有好几次,丽芽就坐在他附近的位子上,但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过话,只有一次,那是一天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丽芽突然问他要了一支烟抽。后来,他又递给她一支烟,她朝他点点头,低声地说了声谢谢。
在望春看来,丽芽也同他一样,是一个落落寡欢的人。望春的落落寡欢是因为他长得丑,觉得自己就像个三等残废,与人交往时自然而然就有了戒心。他想不通丽芽为什么也像他那样?丽芽长得那么漂亮,应该像一只骄傲的小母鸡的。
虽说不会跟她说什么话,甚至连招呼也不打,但只要意识到她的存在,望春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次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就在他朝她张望时,她竟然也从键盘上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个人的目光在混浊的空气中对接时,望春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连忙低下头,不再四处张望,在电脑屏幕前全神贯注地玩起了魔兽游戏。
望春这一次破天荒地玩得顺畅,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无所不能的魔兽。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在便意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不得不去了一趟厕所。这才发现丽芽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网吧,她的位子上坐了一个看电视连续剧的中年人。望春有些失落,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继续成为一只魔兽。直到后来,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位子上坐了一个人,他用眼睛的余光发现,来人竟然就是丽芽。他也没有怎么感到吃惊,上网的人进进出出是常事,他淡然地瞥了她一眼,继续玩着自己的游戏。
又不知过了多久,望春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的时候,才再一次意识到了丽芽的存在。丽芽穿着一件短袖的紫色T恤,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亮片闪闪发光,脖子上挂着一只宝蓝色的小手机。
他递给她一支烟。丽芽接过,说了一声谢谢。望春依然没有任何表示,抽着烟,低下头继续玩着自己的游戏。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网吧里的人突然少了一半,很多座位空了出来,有些人把双排座当作了临时的床,正酣然入梦。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是一个衣着光鲜,长相英俊的帅哥。他脖子上挂着的白金项链,在昏暗的灯光下移动时,闪跳出一条条十字形的反光。
“喂,丽芽,好久不见。”
“刘青,好久不见。”丽芽抬起头,低声地和他搭讪。
“上次还是在一个酒吧见过的,好多人一起,我那次喝多了,你们走后,有个朋友想扶我回家,我不肯走,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数起了天上的星星,还指着天空大叫,谁说天上的星星数不清,老子今天偏要数个 一清二楚。”
刘青的声音很大,很显然,意外见到丽芽,他很兴奋。
“哦。”丽芽只是低声应道。
望春曾经在一个网友的空间里看到过人家酒后数星星的描述,别人写得那么有诗意,但经刘青的嘴说出来,竟然是俗不可耐。不过,丽芽的情绪并没有被刘青故作的幽默给调动起来,在这一点上,望春对丽芽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白武、罗浩,你们快过来,看我见到了谁?”刘青又大声地喊叫起来。
“谁啊?大惊小怪的。”
白武和罗浩两个人都是和刘青差不多的帅哥,他们本来已经走到了网吧的门口,就要离开了,听到喊叫,他们有些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这是丽芽,上次在酒吧见过的。”
“美女好。”
见到丽芽,白武和罗浩两个人就像在山林中转悠了大半天的猎人突然看到了猎物,不禁眼前一亮。
“你们好。”
丽芽神情淡然,只是稍微抬了一下头,双手仍然在键盘上忙个不停。
“走,我们一起吃夜宵去?”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对丽芽发出了邀请。
“你们去吧,我不去。”丽芽想了想,说。
“去咯去咯。”
“算了。”
“何解不去?”
“我真的不想去,你们去吧。”
“给个面子罗,去吧。”
“我真的不想去,下次吧。”
望春一边装模作样地玩着游戏,一边密切地关注着丽芽这边的动静。一头是盛情邀请,一头是断然拒绝,可谓是冰火两重天。眼看那三个邀请丽芽吃夜宵的人越来越失去耐心,望春不禁暗自高兴起来。
后来,不知是白武还是罗浩,总之是他们中的一个人竟然动起手来,气急败坏地猛拉丽芽的胳膊,丽芽奋力挣扎,嘴里发出愤怒的叫喊,“我说了不去的,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
与此同时,望春也悠地一下站了起来,红着脸,低声地呵斥,“请你们不要这样。”
三个帅哥还从来没有碰过这样的钉子,要是丽芽不跟他们去吃夜宵,传开去,会大大地有损他们的江湖名声。但这下他们终于找到了可下的台阶,便一致把矛头对准望春。他们立刻把弱不禁风的望春从座位上拽了出来,还有人对准望春的那张小脸,一记勾拳打了过去。
“你这个小屁星子,谁要你管的闲事,看老子打不死你!”
望春并没有感到惶恐,沉着脸,眼睛里射出一股愤怒的光芒。三人见势不妙,扔下一句狠话后装腔作势地走了。
望春苍白的嘴角挂着一缕血丝,被丽芽用餐巾纸轻轻擦掉。望春感觉到了丽芽灼热的气息,活到二十好几,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一个美女的呵护。他的心狂跳起来,而那张小脸仍然沉着,显出一个男子汉特有的坚毅和冷峻神情。
“谢谢你!”
丽芽正眼看着望春,眼睛里流露出那人人都能读懂的感激之情,在那感激之情的背后,望春还感受到了一种柔软的东西,他不敢久看,便把目光投向别处,就像一个望春止渴的旅人,他已然心满意足。
此刻,对望春来说,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后来,望春和丽芽在各自的座位上玩起了游戏,在准备离开网吧的时候,丽芽竟然把头凑了过来,任那散开的秀发飘落在望春的小脸上,她的手轻轻地放在望春握着鼠标的手背,用一个尖尖的手指点了一下鼠标,望春隐藏的QQ便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望春知道她是在查看他的QQ号码。望春的网名叫箭在弦上。果然,丽芽回到座位后不久,便有一个叫如烟宝宝的网民加他。他知道她就是丽芽。
不一会儿,望春的QQ就响了起来。
如烟宝宝:你好。
箭在弦上:你好。
如烟宝宝:嘿嘿,你知道我是谁吗?
箭在弦上:我知道。
如烟宝宝:谢谢你保护我。
箭在弦上:这是我应该做的,没什么。
如烟宝宝:希望以后还能得到你的保护。
箭在弦上:当然,我会的。
如烟宝宝:呵呵,谢谢,时间不早了啊,我要回家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箭在弦上:好的。
如烟宝宝:88。
箭在弦上:88。
望春坐在电脑前,用眼睛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看着丽芽离开。丽芽走后,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仰起头,把背软软地靠在沙发上,从嘴里不停地吐出大大小小的烟圈。他眯起小眼,看着那环绕的烟雾,突然想起了那个酒醉的男人,不知他是否还在他的店里?这时,望春缓缓地站起身,他该回去了。
望春踏着稀淡的月光回到了自己的美发店。那个卷闸门拉下了三分之二,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看来那个人还没走,据说酒醉的人都这样,有的醉得三天三夜都醒不来。望春走进美发店,发现那人果然还睡在转椅上,他凑近一看,那人的嘴张得老大,脸色苍白得就像寒夜的月光,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原来,他死了,是被人用小拇指粗的尼龙绳勒死的,那三尺尼龙绳还紧紧地缠绕在他那粗壮的脖子上。看到这一幕,望春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掏出手机,用一种冷静得可怕的口吻低声地报了警。
一刻钟过后,110警车准时出现在小美理发店的门口。从车里下来三名警察,他们都穿着制服,但看上去没有平时那样一丝不苟。一个瘦高,两个矮墩,他们一个个打着哈欠,皱着眉头出现在望春的视线里。望春的心里掠过一丝愧疚,要不是他的电话惊动了他们,这个时候他们肯定还在值班室里呼呼大睡。
那三个警察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确定了那人的死亡,然后其中的一个打起了电话,不一会儿,又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从车里下来一个手提白色工具箱,同样也穿着警察制服的法医。一进门,法医就对那个瘦高警察发起了牢骚。
“不知老子前世造了什么孽,今世要罚我天天和尸体打交道。”
法医边说边打开箱子,慢吞吞地戴上了一双白色的手套。
“这有什么不好的,总比我们天天面对那些狡猾而又凶险的犯罪嫌疑人要好,至少没有任何危险。”
瘦高个和法医看上去很熟,他笑着递给他一支烟,随后他们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尸体检查和现场勘查工作。与此同时,一个矮个警察对望春进行了简单的问讯。
望春从警察们的口中得知,死者叫李正存,四十八岁,一个什么电脑公司的老板。
一个小时后,警察们的工作宣告完毕,瘦高个打电话通知了李正存的家属。这时天色微亮,门外聚集了几个早起的围观者,他们分别是踩着三轮车的菜贩,穿着橘黄色制服的环卫工人,还有出租车司机和晨练的人,他们窃窃私语,一脸兴奋。其中一个晨练的人认识望春,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下岗工人,他就住在附近,有事没事总喜欢往望春的美发店跑,为的是看一下当天的报纸。他在五米远的地方朝望春打着手势,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大声地问他怎么回事。望春把一个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标识,并用手指了指身边的一名警察,朝他摇了摇头。
在死者家属到来之前,两个警察开着警车把望春带到了附近的一个派出所。在这个派出所二楼的一个房间,望春详细地接受了警察的讯问,他的姓名、住址,工作和家人的情况,和死者是否认识,他为何来到美发店,是什么时候来的,来到美发店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及望春离开美发店的具体时间,在什么网吧上网,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等等,事无巨细,望春一一做了详细的回答。最后,警察问望春,在美发店时是否看见有人来找李正存,望春断然摇头,说没有看到。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丽芽的影子,他不知道她是否和李正存的死有关系,但他不会告诉警察,因为他已经在QQ上答应丽芽,他要保护她。
完成讯问时,天已大亮,望春在讯问笔录上认真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在每一页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警察在天天网吧走访后,便把望春放了,在临走的时候,警察叮嘱望春,要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保持开机状态,在近期内不能离开他所在的这座城市,望春一一答应。
望春离开派出所的时候,时间已近中午。他懒得回家,更不想去美发店,便又径直去了天天网吧。望春进去的时候,一些网管和服务员正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发生在他美发店的凶杀案。他这才知道了死者李正存的一些情况,此人是个大老板,开的车是最新款的陆虎,离过一次婚,现在的老婆小他十多岁,曾经是某电视台的主持人,姓林,主持过一档不怎么出名的娱乐节目。此人社会关系相当复杂,风流成性,且有黑白两道的背景,肯定是为仇家所杀。
没人知道望春就是最先发现死者的美发店的老板,望春装着是一个局外人,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在前台办理了上网手续。像望春所预感的那样,丽芽果然也在网吧,她的身边虽然空着一个位子,但望春想了想,最后还是选择了在她后面很远的一个位置。望春玩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游戏,站起身,看到丽芽还在。这时寂静开始在他的耳朵深处作响,那轰隆的声音就像被旋风卷出来的雪花,一粒粒粘在了他的眼睫上,他顿时感到一股寒冷,而为了驱赶这寒冷,他总得做点儿什么,于是他顺手上了QQ。
如烟宝宝:你好。
箭在弦上:你好。
如烟宝宝:听说在你的美发店发生了一桩命案?
箭在弦上:是的,一个叫李正存的人,你认识他吗?
如烟宝宝:不认识。
箭在弦上:那天你见到了他的,当时他喝醉了酒,睡着了。
如烟宝宝:你是什么意思?
箭在弦上:我没有什么意思。
如烟宝宝:你对警察说了我没?
箭在弦上:没说,你那天是来找我的,这是我的私事,与警察无关。
如烟宝宝:我是去找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箭在弦上:为什么?
如烟宝宝:因为我一直对你抱有好感。
箭在弦上:我也是。
如烟宝宝:我现在有事出去了,明天下午五点我们在虎山公园的门口见,好吗?88。
箭在弦上:好的,88。
丽芽走后,望春来到了她的那个座位上坐下,也许是空气中烟雾缭绕的缘故,望春的鼻子虽然灵敏,却并没有嗅到她留下的任何气息,这时,他简直怀疑是否有丽芽这个人存在?虚无就像一条毒蛇盘踞在他的脑海,望春整个人顿时变得恍惚起来,没有多久,他就伏在电脑桌上睡着了。刚入睡不久,他就做了一个梦,而且很快被这个梦吓醒。原来,他竟然梦见了李正存是被丽芽给勒死的,在梦中,他一五一十地目睹了丽芽活活勒死李正存的全部过程。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望春和丽芽选择了一条偏僻的小径上的虎山,那是一条陡峭的羊肠小径,周围树木参天,野草丛生,晚霞透过密集的丛林,像筛子筛过了似的,斑斑点点地落在了两个人的脸上。爬到半山腰时,气喘吁吁的丽芽把手伸向望春,于是望春顺其自然地牵着了她的手。后来,他还顺其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在一个石凳上休息时,望春更是顺其自然地吻了丽芽。奇怪的是,虽说这是二十好几岁的望春的初吻,但并没有像他期待和憧憬的那样激动,相反,他甚至很冷静,冷静得不像是在接吻,而像是在例行公事。
晚饭是在山顶上吃的,他们点了一个水煮鱼,一个辣椒炒肉,一个青菜,而且一个人还喝了一瓶啤酒。望春和丽芽都不胜酒力,喝了一瓶啤酒后脸都有些红。他们之间仍然很少说话,即使说了,也只是只言片语。下山的时候,他们选择了另外一条山路,后来,那条路把他们引到了山脚下的一个草甸,丽芽老远就看到那个草甸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她兴奋得大叫起来,并猛地一下甩开望春的手,一个人朝那草甸跑去。望春远远地落在她的后面,他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人是置身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就像冰与火,白与黑,天与地。等到望春走到丽芽的身边,她已经采摘了一大束野花,丽芽一直宝贝似的用双手捧着,因此,望春再也没有机会牵着丽芽的手了。当他们走出公园时,丽芽接到一个电话,她告诉他,有个朋友开车来接她了,于是望春就和丽芽在公园门口分了手,独自回家了。
五天之后,望春终于又在天天网吧里见到了丽芽。
箭在弦上: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
如烟宝宝:我和朋友去了一趟外地,生意上的事,你呢?
箭在弦上:我一直没有上班,就和警察喝了两次茶。
如烟宝宝:他们还在找你?
箭在弦上:案子不破,他们肯定要找我的。
如烟宝宝:哎,也是。
箭在弦上:我很想你。
如烟宝宝:我也想你。
箭在弦上:我们去吃夜宵。
如烟宝宝:好啊。
这天深夜,望春和丽芽双双离开网吧,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望春感觉到丽芽故意落在他的身后,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路人。丽芽还是看不起自己,因为他毕竟不是帅哥,也没钱,意识到这点,望春便莽莽撞撞地朝前走去,对身后的丽芽不管不顾,这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行走在悬崖边缘的瞎子。
此后的一个月,他们又约会了几次,都是在深夜,而且每次在大街上行走时,两个人都是一前一后,不过,他们总是会在黑暗的角落聚在一起,丽芽会主动吻他,尽管那是蜻蜓点水式的吻,但望春已经很知足了。
望春清醒地知道,他配不上丽芽,但他还是希望他们能成双入对地走在大街上,他甚至还希望他的亲人和朋友们也知道,他这个在他们眼中几乎成为残疾的人,找了一个如此漂亮和性感的女朋友。
没有多久,望春和丽芽在一家宾馆里做了爱。
自从做过爱后,望春就根本见不到丽芽了,在天天网吧,望春再也看不到丽芽的身影。望春意识到她是在躲着他,最后迫不得已,他只得给她发了一条手机短信,不过也就寥寥几字:“我想我们得谈谈了。”
丽芽收到望春这条短信的时候,正在和她新找的一个开着奥迪车的“富二代”男朋友花前月下,她虽然毫不犹豫地删除了这条短信,但手机上的内容还是深深地扎根在了她的脑海。这几个字虽然看上去简单、明了,但在丽芽看来,其背后却透出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于是就在第二天下午,失踪多日的丽芽不得不来到了天天网吧。
如烟宝宝:嗨,你好
箭在弦上:我想我们得谈谈了。
如烟宝宝:好的,你说。
箭在弦上:我希望我们像普天下的情侣那样。
如烟宝宝:人都给你了,你还不满足?
箭在弦上:我希望你不要和那个开奥迪车的男人来往了,他不能给你想要的未来。
如烟宝宝:天啊,你在跟踪我?
箭在弦上:是的。
如烟宝宝:你难道不觉得你这种行为太卑鄙了吗?
箭在弦上:我不觉得,因为我爱你。
如烟宝宝:不说了,对不起,我要走了。
丽芽的QQ图像迅速暗淡下去,望春远远地听到她的脚步声,但他头都没抬一下。
除了天天上班,望春还是像往常那样,没事的时候就会到那家天天网吧去上网。望春每次都是迫不及待地打开QQ,但是丽芽的QQ图像一直是暗的,再没有亮过了。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望春开始了自己的秘密行动。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块从山顶上滚下的石头,越接近山谷的时候,速度越快,明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那无边的黑暗和万劫不复的深渊,但他仍然不能使自己停止。当然,此时如果他能接到丽芽的一个约请,甚至是一个简短的问候,说不定他都能使自己在滑向深渊的过程中戛然而止。但是丽芽没有,在望春看来,她没有很好地把握住这个历史性的机遇。她一心想的就是如何摆脱他。她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甚至是致命的。
虽然顾客死在店里,望春美发店的生意受了一点影响,但都是老顾客,望春放了两挂鞭子,冲了一下晦气,小店的生意还是继续下去。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望春最近格外关心时事,每天都把电视调到政法频道。但并没有他想看到的消息。有一天,望春正在给一个客人洗头发,那个人突然对他说,“望春,你知道吗,早两天,那个叫丽芽的妹子被逮捕了。据说,是她杀死了那个老板。”
望春吓了一跳,心里仿佛放下了某件东西,嘴上却说,“啊,怎么会?她为什么要这样,那是要判死刑的啊。”
那个人说:“那应该是会要判死刑的。说不定,过几天,街上就会贴布告出来。”
望春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闭上眼睛。丽芽,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等你死了,我就去给你收尸,然后陪你去死,一起死。
望春这样想时,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有一天,望春在店里听到外面有些躁动,出门一看,一群人都不远处看布告,有的在叫,枪毙得好。望春的心腾地跳了起来,眼泪就落了下来,他边跑边想,丽芽终于要被自己害死了。
他跑到布告栏前一看,还好,并不是枪毙丽芽的。是省内一个枪击犯抓获了,被枪毙。所以大家都说枪毙得好。有一个熟人看到望春眼红了,打趣他,“望春,怎么这么伤心,难道这个枪击犯是你老爹?”望春说,“胡说什么啊,刚才有根头发吹到眼睛里去了。”说着,又笑了起来。大家正要哄散的时候,望春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不过的声音在问,“在看什么?”回头一看,原来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丽芽。
丽芽和他男朋友站在人群里,俨然一对恩爱的小夫妻。望春做梦也没有想到丽芽会出现在这里。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就懒得去想了。丽芽和男友正在看布告,并没有发现望春,望春想走过去跟她说些什么,又不敢说,就掉头回去了。望春在心里有些恨自己,这些日子一惊一乍的,吃不好睡不安,为丽芽担心,甚至谋划着和她一起去死,而丽芽根本什么事都没有,一切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
如果丽芽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又会是谁?再者,如果丽芽不是凶手,她为什么会甘愿受他的胁迫?望春百思不得其解,内心的痛苦溢于言表。
这天晚上,望春关上美发店,又来到了那家网吧。望春在服务台办好上网手续,坐在自己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他漫不经心地朝丽芽曾经坐过的那个位子望去,丽芽正一个人坐在那里上网,望春的心又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像往常那样,望春埋头点开了QQ,他觉得自己有很多的话想要对她说,可是当他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他问自己:该跟她说些什么呢?
望春再一次抬起头来,朝那个位子望去,那个女孩对他回头一笑,才看清楚她并不是丽芽,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
易清华,中国作协会员。现居长沙。曾用笔名易清滑在《诗刊》《星星诗刊》等上发表大量诗歌,同时致力于小说创作,在《大家》《山花》《当代》《青年文学》《清明》《天涯》《江南》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并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窄门》。出版短篇小说集《感觉自己在飞》《寒夜里的笑声》、长篇小说《荣辱与共》《背景》等。曾获《芙蓉》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