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第1期

唤金鱼

发布时间: 2021-06-02 15:21:24 阅读 0

                                                                唤金鱼
 
                                                                               邓朝晖
 

       “萍儿,萍儿”,池塘里,金鱼们游得很欢,我扔一块馒头下去,它们就扎堆的抢,小尾巴像个扇子猛烈的摇。我又叫,“萍儿,萍儿”,一条金鱼冒出了水面。
       我拍手大笑,“你看你看,你出来了!”萍儿推了我一把。
       这是我和萍儿之间常做的游戏,但巧的是,每次我在水池边唤金鱼的时候,都有鲜红的一条冒出来,她也试着喊过我的名字,但没那么奏效。
       于是我有点相信,前生她一定是一条美丽的金鱼。
       萍儿,本名路晓萍,小我五岁。我们是在一个健身房认识的。
       我并不是一个爱锻炼的人,毕业后还没找到工作,无聊得很,有天高中同学张可邀我去健身房,我说不去,我懒得动。她骂我懒人精,并凑到我耳边说,“你知道吗?我可不是去锻炼的。”“那你去干嘛?”“看帅哥呀!”我骂了她一声“无聊!”没等我答应,她推着我就往外面走。
       其实健身房离我家不远,就在巷子口对面一间写字楼里,傍晚的时候,只听到那二楼传来“啊!啊!”的喊声,配着激情的音乐。
       这天是下午,人不多,只有几个人在踩着跑步机,也没有发出亢奋的喊声。我溜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帅哥,就在外面凳子上坐下,等张可。这时,门口进来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长得倒不差,就是个头不高,不到一米七。我看他打扮,不    像是搞健身的人,哪有到这里来的人还穿得这么职业的。他看到我,也朝我打量了一番,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的也是一条连衣裙。
       一会儿门口又来了一个人,打扮很“惹火”。化着浓妆,黑色吊带,裙子短到刚刚遮住屁股,最好笑的是,头上还插了一根紫色的羽毛。
       他们俩的出现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随后跟进去,顺便找找张可。原来他俩是一对啊,两人各占一台跑步机,慢慢悠悠地走着。我想,还好是在下午,要是傍晚人多的时候,他俩真是一道风景。
       一会儿,我看见张可过去了,她摸摸那女孩儿的裙子,两个人大声笑了起来,男人好像也很开心的样子,只是声音不大,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这时张可看见了我,朝我招招手,我跟过去,张可拉过我,跟那男人介绍道,“我闺蜜,”然后指着他们俩介绍道,“这位呢,是大帅哥张小荣,这是萍萍,他们都是我朋友。”
       一个下午就在健身房的闲聊中过去了,出去之后,我问张可什么时候认识这两个人的。她说就前几天啊。我撇撇嘴,“原来你是为了去看那个帅哥啊。”她问我,“你不觉得他长得像张国荣吗?”我回想了一下,回她一句,“不过是缩小版。”又问:“哎,那个插羽毛的是他女朋友?”她说不像,又凑到我面前说:“我有直觉,那女孩一定是做那种事的。”“什么事?”“插个鸡毛,太搞笑了,我觉得她就是做鸡的。”
       这以后,张可几乎天天邀我去健身房,她跟她的“张国荣”聊天,我跟萍萍,路晓萍也越来越熟了。她居然小我五岁,但我在她面前像个白痴,对她说的事一惊一乍的,还总问“为什么”。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和我萍水相逢的朋友,她带我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还给我介绍了份工作,我的第一份工作。
       我们这里有座大桥,全县唯一的可以行车的大桥。久而久之,桥底下便成了老百姓的乐土。白天倒还没什么动静,一到晚上就热闹了。卖光盘的、卖旧书廉价衣服的、耍猴把戏的、烤牛肉串的……热闹得很,住在附近的人吃完饭踢着拖鞋穿着睡衣出来散步,不知不觉走到这里看看热闹。我工作的场所也在这里。不知谁在桥底下建了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面积不小。有人把它改成一个卡拉OK厅,白天也没什么动静,一到夜晚,房子外的彩灯亮起来,招牌也一闪一闪的,像只诱惑的眼睛。里面,右侧是吧台,吧台旁边是舞台和DJ室,其余的空间沿墙根是一溜包间和卡座,中间就是舞池了。客人们进来消费,可以自己点歌唱也可以点歌手唱歌。我的工作是服务员,端茶、送食品、续水、换烟灰缸。
       晓萍常光顾我的“单位”,每次都和一个头有点谢顶的中年人,那个人和我的老板很熟,我的工作也是他帮忙介绍的。晓萍一来就奔到吧台上,要了很多吃的,我端过去,本想好好地跟那男人说些感谢的话,但两人耳鬓厮磨得很,看也不看我一眼。
       每天晚上收了场,我都要把茶水倒掉桌子收拾干净才能离开。我拿了块抹布,一个包间一个包间地擦过去,擦到其中一间时,见沙发上有一大摊血迹,吓了我一大跳。我跑去找了老板过来,她看了看,拿过我的抹布,三下两下就擦掉了。嘴里念叨,“真不懂事。”我心里纳闷她说的是谁,又不敢问。
       过了几天,见晓萍来了,我悄悄告诉她那天发生的事。她沉下脸来,刚要说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把她揽过去了。
       一天下午我俩逛街的时候,她告诉我其中的原委。
      “那是我坐的地方。”她说。
       可我还没弄明白,那血是怎么回事呢?大姨妈来了?
       晓萍问我,“你今天二十几了?”“二十二。”
      “和男人睡过觉没有?”我一时语塞,她可真爽快,这么难以启齿的问题她一口气就问出来了。我嗫嚅道:“没有,男朋友都还没……”“唉,怎么说呢,跟你说不清楚,你不懂。”我的好奇心被勾上来了,让她快告诉我。
      “他硬要,我大姨妈来了,第二天,多得很,他硬要……”
       我明白了,难道是那天,就在包间里?
       她点点头。
       在大人眼里,她是个不争气的孩子。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妈妈离开了他们,爸爸原来在针织厂,后来下岗,靠在路边给人修自行车供她和弟弟上学。上到初中的时候,她和一个外校的小混混好上了,再没心思读书,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气得她爸爸把她赶出了门,此后她就在外面混。
       我和晓萍关系越来越熟的时候,和张可却越来越疏远了。并不是因为她对晓萍有偏见,而是因为元野。
       元野就是那个像张国荣的缩小版的男人。我明显地感到张可对他有好感,元野好像也是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他不但对晓萍好,关心她,见她衣服穿少了还责怪她,而且对张可也好,当张可坐着元野的自行车从我家楼下经过的时候,我决定不再搭理她。
       可他们居然找到我歌厅来了。
       当时我已经从服务员升为收银员。那天我正在低头清理零钞,听到一个声音说,“要一袋瓜子、一袋花生、一包话梅,一杯菊花、一杯清茶!”我抬起头,竟是那个“张国荣”!我没理他,转身在柜子上拿了他要的东西,交给服务员。他嘻皮笑脸地说,“不认得了?”我仍然不理他,他讪讪地走了。
       没想到这一幕被我老板看到了,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认不认识的,关系好的不好的,来的都是客!听她这么说,我只好端着两杯茶,到他桌上赔罪。
       果然是张可和他两个,我挤出笑容来,把茶送到二位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张可站起来,一把搂住我,拿了话梅给我吃。我酸酸地想,张国荣真会心疼人啊!话梅、菊花茶都是为张可点的。
       他俩嗓子都不错,那一晚他俩唱了十来首,有独唱的有对唱的,对唱的时候两人还含情脉脉地对望着,只差抱到一起了。
       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元野跑到我吧台来,邀请我一起吃宵夜。我打着哈欠说,不吃不吃,这个点了谁还吃得进东西,谢谢你们。他说,不止我们两个,好多人呢,一帮朋友。再推辞就没意思了。我想着自己夹在他们俩中间就不是滋味,就说要不叫上晓萍吧。
       晓萍很快赶过来了。看样子她今天心情不错,在那帮人中间大呼小叫的,跟那帮男人“走一个,走一个”的喝。我感觉我跟张可和他们的气场都不合,张可坐在元野身边,倒是会撒娇,说这个吃不得那个太辣,搞得他们又重新点菜,要几个专门给她吃的。我在其中如坐针毡,只想早点结束好回家睡觉。他们啤酒喝了一箱又一箱,当再次要一箱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告辞。
       他们都愣了一下,路晓萍也起身,要跟我一块走,我看她酒正酣的样子,止住了她,一个人走出了排档。刚到马路边,正要举手招出租车,看见前面一个人朝它挥了挥手,出租车开走了。
       那个人走过来,是元野。
       他不好意思地问,“累了吧?”我没好气地说,“那你还把车赶走?”“我送你回去。”我说不用了,一大堆人等着你呢,张可要发脾气了。他呵呵一笑,“其实,我正在给你解释这个。我跟张可……只是普通朋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仍然嘴硬,“你跟她是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想象什么了?”他站住了,看着我说:“其实那天我一进门就注意你了,但你好像对我……今天我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你……跟我处朋友吧?”可能这是最不浪漫的表白了,但我当时却激动得浑身发冷,不停地哆嗦。像气喘吁吁的追赶末班车似的,没看清楚就一脚跨了上去。
       我给元野定了个规矩,知道他是个不懂拒绝的人,要他从今以后,不要对其他女孩过于关心,省得人家误会。他嗯嗯的答应了。我仍然觉得不放心,过了几天之后到他的单位工商银行走了一遭,以示我的存在。最重要的是,我让他把那群哥们儿叫到一起聚聚,还叫上了张可和晓萍。
       大家陆陆续续到达的时候,我故意不和元野坐在一起。张可来的时候,她看到我,脸上掠过一丝不安。那天虽然是夜宵,但我和元野都没有吃晚饭。因此他点了几道凉菜和一大盆龙虾之外还要了大份的炒饭。服务员问他,要加肉吗?他问我,要加肉吗?我说不要。我知道,这会儿张可的眼睛都涨红了。
      她横了横心,和别人换了个座位,坐到了元野身边,要跟他赌酒。她要了一瓶啤酒,元野一摸是冰的,跟她换了一下。她就势说,元野,帮我启开!元野照办了。她说,我们就对瓶吹!元野说,用杯子倒着慢慢喝,别那么逞能。说着要帮她倒酒,张可抢过瓶子,对着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一桌的人都看出了不对,有抢张可瓶子的,有给她夹菜倒茶的。张可满脸是泪,坐在那里直视着元野。
       元野低下头去,夹着菜,把张可瓶子里剩的酒倒给自己,却并没有喝,而是摸出一包烟,一桌轮流让过去。一顿夜宵吃得索然无味,张可提出要走,路晓萍追上了她。
       我俩的关系就在这餐饭之后被朋友们默认了,此后,这堆朋友的活动张可不再参与,倒是路晓萍,以小自居,“大哥长大哥短”的叫着他们,深得他们的喜爱。
       她的男人换了。那个谢顶的中年人看上了一个比她更小的女孩,还是个职校生。发现他们的时候,她替他们关上门转身就走,男人后来给了她一些钱,还给她续交了一年的租金。
       她住的地方有个很文气的名字,“梳子巷”。住户本是些私房主,每人有一栋自建的二层或三层楼房。这些房主后来把一楼二楼隔出很多小间来,租给做那些事的女孩住。她们大多都跟晓萍差不多大的年纪,个个都浓妆艳抹,穿着性感。这条巷子里,便宜的服装小店、美容美发店、快餐烧烤店也随之生意红火起来了。
       我去过那条巷子,当我打的说去“梳子巷”时,司机要我给他指路,我们七弯八拐,快到那里时,司机一看,这不是二奶巷吗?
       说是二奶巷,真正做过二奶的还只有路晓萍等为数不多的人,大多数都是在自己那狭小的空间里接待客人,薄薄的墙壁隔音效果一点也不好,大家也无所谓,彼此彼此。房主也习惯了,照旧在自己的屋里推拿着麻将,麻将“哗”的一声又一声,多少掩盖了一些楼下的低吟浅唱。
       晓萍说,那个谢顶男人算是品行不错的嫖客,至少他愿意包养,也是几年才换一个,比那些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强多了,同时和好几个人,嘴上没一句真话。她跟他分手之后,男人就没那么稳固了,两三个月就换一个,钱也舍不得给,有的还花她的钱。后来,她干脆不交男朋友了,和那些女孩子一样,接起了客人,这样收入来得稳定些。
       我问她,为什么不和我一样,在歌厅打一份工呢,踏踏实实的,不靠别人养活。每月几百块,也能过日子。她撇撇嘴,“你跟我不一样,你吃住在家里,你挣的就是一点零花钱。这几个钱,租个房子就差不多了,吃的穿的呢。”她停了一下,“再说了,说实话,那点钱我真看不上,自打离开家,我就靠男人生活,好的日子也有过,现在,是手头最紧的时候。没想到我路晓萍会混到今天这一步……”她掐断手里的烟。
      “所以,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儿?”
      “去南方吧。广州深圳都行。”
       这是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和晓萍之间的对话。那一年三月我的工作有了着落,不再去OK厅打工了,元野的家里也松了口,同意我俩的事。不知不觉夏天来了,棉衣一下子换成了短袖,我跟元野挽着手在树荫下散步,商量领证买房装修等人生大事,他汗津津的手心黏在我的手臂上,令我心旌荡漾,感觉要飞了起来。一个女人最幸福的一刻,我想,我的就在那一年的夏天。
       这诸多事宜,一个女孩出嫁前的准备工作,很多是要与闺蜜一起完成的。选哪家影楼拍照、订什么样的礼服、买床上用品、买家里的软装饰,这些远比整天和装修工人打交道要快乐得多。这时我想起了路晓萍,我要和她一起慢慢挑选,边走边和她分享我的幸福。
       我拨打她的BP机,很久了,她没有回。我又拨了一次,第二天了,她仍然没有回。我跑到她的住处,房东说,那个小个子女娃?她已经搬走两个月了。
       除了这两种联系方式,我再也无法和她联络,她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就从这个县城消失了。我找不到她的“单位”,她的亲人,她的曾经和她有瓜葛的男友,那个曾经我一呼就到的老朋友,突然间和我决裂,再也不肯出现在我面前。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对路晓萍突然消失我有过一段时间的失落。她是那样的朋友,平常也不一定天天联络,但凡有什么事想到她,一呼就到,而且感觉两人是昨天才见过面的。她是我最好的倾吐对象,有什么郁结的事,跟她吐一吐就好了。仿佛她有一双灵巧的手,三下两下就把我心里的乱麻解开了。我需要她就跟需要一个家庭医生一样。
       有些病是能够自愈的,爱情都可以,更何况友情?一两年后,我已习惯了她的消失,又有了新的闺蜜,也是分分合合,曾经走得很近的过一段时间又淡了。有的时候我也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
       这天是周末,下班的时候领导让我留下来,说有个饭局。
       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那个主客,黄总,很有钱的一个老板仍然兴致不减,于是一帮人又吆喝着唱歌去。
       这个歌厅当然不是我当年工作的小OK厅了,“北欧城堡”,装修豪华,三层楼全是包间。一行人在一间大包坐下后不久,“小姐”们就鱼贯而入地站在我们面前。她们穿着统一的鱼尾裙,上身是吊带,个个身材都勾勒得曲线分明,我仔细看了一下,长得都蛮漂亮,眉目顾盼神飞。男人们见有女士在场,还是不好意思放肆。一人挑了一个很有礼貌地和她们对唱、跳舞、喝酒。黄总已经喝多了,一进来就睡觉。
       过了一会儿,他醒了,拿起话筒唱了几句,又端起一杯啤酒,和我们干了。然后搂着一个小姐跳起了舞。跳着跳着就撑不住了,头伏在那个小姐身上,可能是他身上的酒味太重,那个小姐尽量地把身子往后,头别过去。他的身子继续往下掉,这时一直在一旁的一个全身黑色衣裙的女人走过来很快扶住了他,代替了那个陪唱女。两人继续在舞池里移着慢步,这个黄总并非醉得不省人事,我看见他头靠在黑衣女身上,手却不老实起来。先是双手环住她的腰,接着往下在她屁股上摸索着,她穿的裙子很短,刚刚包住屁股,他的手就在她有限的裙子上不停地摸着,身子和她贴得很近。
       过了一会儿,他可能感觉到了内心的翻涌,奔到沙发边吐了起来,黑衣女递过一个垃圾桶都没来得及。他吐了几次,手抹了嘴就顺手擦到旁边的黑衣女身上,黑衣女也不嫌弃,一只手托着他的头,一只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晕车吐的时候,妈妈也是这样对我的。一边托着我的头一边轻拍我的后背。
       其他的陪唱女都没事儿一样,和其他男士唱着歌跳着舞,我们几个女的也躲得远远的,只有那黑衣女,这时候像慈母一样,照顾着酩酊大醉的黄总。
       他还睡着,时间已经到凌晨一点了,有的人已经提前离开,我鼓起勇气,跟我领导请假。走到门口,拉开大门,借着外面的光亮,我看了看那个慈母般的“妈咪”,她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第二天上班时才知道丢了东西,我的一个小包丢了。我回想了一下,应该落在歌厅了,于是奔去歌厅。
       白天的歌厅与晚上截然不同,到处黑咕隆咚,冷冷清清的。我找到昨天的那间包房,到处都看了,一无所获。走到门口,看到垃圾桶,突然想起昨天的那个“妈咪”来,总觉得她像一个人。
       她像路晓萍。昨天在黑暗中虽然没完全看清她的脸,但当我拉开门回头望的时候,她一抬眼与我瞬间的对视,仿佛是遮光窗帘拉开了一条缝,让外面的阳光投进来,一下子照亮了我的记忆。
       我问前台的人,“请问,昨天在318包房的那个领班,她姓路吗?”“我们这里没有姓路的人,不过,倒有几个叫晓璐的。”她突然警觉起来,“请问您找她有事吗?”“我是她的一个朋友,多年没见了,想看看她。”
       她拨通了一个叫晓璐的电话,然后告诉我,她说不认识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悻悻地离开,走到门口,正要打开车门,看见对面来了一个穿黑色长裙的女人,低着头,腰肢扭得很厉害,我试着叫了一声“路晓萍!”对方抬起头,像也认出了我,满脸笑容荡漾开来,“啊!这么巧!”
       她没变,但五官比过去妩媚多了,卷发从额头垂下来,与她描的“凤眼”相映成趣,她笑着说,“这么巧,今天又碰见您!我们真是有缘呢。”我见她仍然微笑地望着我,但感觉不是与我说话,我迟疑地问她,“你……是路晓萍吗?不记得我了?”“对!上次我们见过,一起吃过饭的。”我越听越不对,打开车门走了。
       过了些时候,我们又去了“北欧城堡”,小姐们照例各自寻找自己的“主”,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只看到她给这个倒酒给那个倒酒,我说“不用了,我本来也不能喝酒。”她朝我嫣然一笑,手搭在我的腰上,掏出手机说,“留个你的电话,以后多联系!”我纳闷,不知她又把我当成谁了。她说,我现在改名了,我叫安妮。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跟一个叫安妮的路晓萍认识了,这令我自己都困惑不已,她到底是不是路晓萍,为什么一开始她不肯认我呢,既然不想相认,为什么后来又主动找我?她没看错人吧?她把我当作谁了?
       不管我怎么揣测,路晓萍和我又联系上了(我不肯叫她安妮)。好像是一对离婚又复合的夫妻,虽然我们都愿意恢复以往的友谊,但两人在一起还是有些别扭。我们都试着从以前的事情中重拾当年的感情,但当我说起谁谁的时候,她“嗯”的一下就过去了,再也不会跟我眉飞色舞地谈论当中的细节。
       她回来半年了,去沿海十几年,做过许多事,也赚过些钱,到后来一无所获,只带回来个女儿。
       她女儿还不到三岁,她一个人带着,不方便的时候,就交给孩子舅舅。
       我想问,“她爸爸呢?离婚了还是……”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坦然告诉我,“我是个单亲妈妈,她没有爸爸,一开始就没有。”又说,“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她爸爸是和我签协议签来的。”
      “这么多年了,我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结婚的人,一年年地过去,我就想,不行,我得要个孩子。就到网上招募一个愿意跟我生孩子的人,我给他钱。”
       我问,“有人愿意应招吗?”“有啊,还不少是大学生,我看他们都是为了钱吧。再后来,我就遇上了这个。”“他很特别?”“他不是大学生,跟我年纪差不多,后来我们见了面,他说,如果生个男孩就跟他老婆离了,跟我结婚。”
       我沉默,晓萍运气不好,如果她真的生了个男孩,现在命运就不一样了,恐怕她也不会回来了。
      “他没要钱,孩子生下来之后,他还给了我们一笔钱,隔个把月还会来看看女儿。后来,时间一长,就淡了。”
       我想去看看她女儿。
       一见到她女儿,我吃了一惊。这女孩怎么这么像我女儿?像她小时候,脸圆嘟嘟的,眉毛浓眼睛大,还藏着一点小忧郁,爱皱眉头。
       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找了一个长得像元野的人,当时看见他的照片,我就吃了一惊,还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后来见到他,那个味道都像,我当时就定了,就是他了。你不知道的吧,我以前暗恋过元野。”说完她蒙住嘴偷笑起来。
       她现在能吐出真言,这么坦白地告诉我,说明这事已经不是秘密了,但我心里还是不舒服,原来,她喜欢元野这么深,生个孩子还要找个像他的。
       她也不作声了,心里是不是在后悔,不该告诉我?
       那天是周末,本来我准备和她去做个头发,头发也不想做了,我默默地离开。走到家里,才想起七点了还没吃晚饭,又走出去到外面买了碗粥,以前最爱吃的桂圆粥今天一点味道都没有,喝了半碗之后就放下了。我等元野回来。
       其实这些年我们过得也没什么意思。他是个公子哥,会玩会逗女孩子开心,但做事不上进,在单位十几年也没混个一官半职,还在柜台办储蓄。眼见着和他一起的同事都换了一茬一茬,他还坐在中间,现在身边全是些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我都替他不好意思,他却浑然不觉。除了坐班,他的业余生活就是和朋友在茶楼里打牌,人也打老了,头发都白了不少,有时还胡子拉碴的。我都忘了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就这么一个男人还有三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路晓萍竟对他迷恋到那个份上!
       等到十二点,他还没回来,女儿寄宿在学校,这家里就不像个家了。我关灯躺下,等待那一声沉重的关门声,一直等着,等到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起身往隔壁屋子里望了一眼,被子是隆起的。一想到路晓萍那个长得像他的女儿,我就觉得恶心。谁知道他们之间这些年来联系了没有?他不是不会拒绝的吗?以前在我们仨之间,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喜欢谁,他选择任何一个人,大家都不觉得奇怪。
       我要不要告诉他,路晓萍回来了?他会不会早就知道了呢?要是不知道,现在告诉他了,他不就又跟她联系上了吗?
       昨晚没睡好,嘴里苦,早饭也吃不下,买了个馒头像嚼蜡一样吞进去了。一路上我想得一团乱麻。
       最后我决定先不打草惊蛇,观察观察再说。我开始偷看手机了。以前我们谁都不看对方的手机,没兴趣关心。一次趁他洗澡,我到床边找到手机,在通讯录里,我刚输入一个“路”字,号码就出来了。我想找出自己的手机里的号码对一下,和我存的是不是一样的。这时水声停了,我赶紧放下。
       我拿出自己手机翻看号码,尾号是“3842”。
       再从他通讯录里调出“路”,果真是“3842”!
       我气得浑身发冷。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路晓萍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决定先问路晓萍。我发短信给她,“你回来了,元野一直没见过你,哪天一起吃个饭吧。”她回,“真不好意思啊,这段时间忙,等有空了,我来请你们吧。”
       看来,她是不愿意我们仨碰头了。
       我去探元野的口气。“元野,你还记得路晓萍不?”
       他愣了一下,“哦,记得,以前不是和你关系蛮好的吗?”
      “是啊!现在也蛮好。她回来了你知道吗?”我直视着他。
      “嗯,知道。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哦,我们碰到过。她来过我们银行。”
      “这么大好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说他忘了。
       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说开算了。“你见过她小孩吗?”
      “小孩?哦,对,见到过一次。”
       看来,他们还真不止“碰”到一面。
      “那小孩,像一个人。”
      “像谁啊?”
      “像我们的女儿,像你!”我说着说着声音就高了。
      “像我?怎么可能,我怎么不觉得?”他仍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话到这里,我感到无语了。他们俩相互打掩护,把我当聋子瞎子,好像是我一个人在瞎猜似的。我怒火中烧,说“元野,你莫把我当瞎子,我什么都知道,你承认了我们还可以好好过,你要欺骗了我,你就看吧!”他像不认识样的看了我一眼,嘴里甩出一句“莫名其妙”,一摔门走了。
        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本以为他会解释,会来安慰我,打消我的顾虑。没想到他连吵都懒得吵,直接闪了,看来,今天晚上又会是一夜酣战。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很疲倦了,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一个路晓萍,把我们家搞成这个样子。以前我俩虽过得平淡,也很少吵架,十几年来,从没为感情上的事怀疑过谁。现在好了,他俩相互之间是通的,我却被愚弄被嘲笑。我不停地翻看手机,一点、两点半、四点,到五点了,外面还没有传来关门的声音。
        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我试着说服自己,他俩一点事都没有,路晓萍只是在银行偶遇到他,然后就留下了电话。可他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一团团疑云又绕了回来。
        我开始注重打扮了,以前不怎么化妆,穿得也中规中矩。一段时间之后,我终于把头发烫了个大波,也买了几件黑色丝裙,出门涂上了口红,但眼影眉毛画不好,于是求助于路晓萍。
        她拿着大刷子小刷子,在我脸上飞快地扫荡,然后把头发挽了个松松的发髻,还留了一点垂下来,像在脸颊边垂下了一枝杨柳。看看我的黑衣服,从她一只筐里翻了一根有民族风味的项链出来,给我戴上。我看看镜中的自己,换了一个人。
       “唉!可惜我自己不能天天这样弄,既浪费时间,又不会。”我羡慕起她来,会打扮是一门手艺。
       “我可以教你啊。女人要学会打扮自己,这样男人才会喜欢。”
        一句话刺痛了我。我反唇相讥,“不一定吧,元野就不喜欢我化妆,他觉得自然的好。”
       “你以为啊!我是看透了,没有哪个男人不好色的。都是色——鬼——”她对着镜子嘟起了嘴唇。
        我想象她要是在元野面前做这个表情,他该会有多心旌荡漾!“元野说过,他不喜欢风骚的女人,他喜欢纯一点、经历简单的。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没见过他对谁动过心,他对别的女人没什么兴趣。”
        她嗤嗤笑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直起身来,望着她,“你又怎么知道?”
        她看到了我眼中的怒火。“唉,你只怕想多了吧?我和元野一直都是普通的朋友,这个你放心。”
       “我放心?为什么你跟他见过面了要说没有?”
       “我只是在银行碰到过他,”她转过头来,挑衅地说,“其实我用不着跟你解释什么,我跟他见个面也不用跟你汇报,以前我们早就认识,比你们认识还早。”
        我被噎了回来,“但他现在是我的老公,我们的关系法律上是受保护的。我不允许在我们中间有另外什么人出现。”
       “他是你的老公不错,但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他有他交朋友的权利,和我和谁都没问题。再说了,我跟他认识那么早,我要和他上早就上了,轮不到你!”
        我一声冷笑,“那你还真弄错了,你以为什么男人都想上你?你以为你能征服天下所有的男人?他没上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不会娶你。就算是你要和他上,那也是白上,就算是和他生个小孩,那也永远是私生子!”我一口气吐完心中的怨气和怒火,直觉一身轻松。
       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蓄满了,一波一波溢出来。她的眼睛如今是一个关不了的水阀,洪水不知来自哪里,她的心脏、肝、肺、肾、脾、小肠、大肠……像是共同听到了她的指令,身体里的各个部位将日积月累贮存的泪水倾囊而出,送到她的眼睛里,送到那一双涂了眼影、贴了假睫毛的眼睛里,它们冲刷掉那些虚饰的招牌,还原出真实,还原出它的脆弱。
       我吓坏了,不敢看那双眼睛,现在这把银色的刀子步步逼近,我拎起包转身就走。
       生活又恢复到半年以前,一切似乎没有发生过。她从我通讯录里消失了,从我朋友圈消失了,她晒的生活、她的长得像元野的孩子,她工作的那个歌厅,通通列入我的视线之外。她消失了,不管她还有没有在这座城里。
       有天吃完饭,我走到食堂外的水池边晒晒太阳。鱼儿都懒得很,游得挺慢,像上了年纪的人散着步一样。其实不,我扔了一块馒头下去,它们又很快起了反应,尾巴像个扇子猛烈的摇。我想起了年轻时做的游戏,想张开口来喊“萍儿!”看看有没有一条鱼跃出水面,答应我。
       但我张不开口。年轻时,想喊什么一张口就来了。那些红色的鱼,滑溜溜的,狡黠的躲过我的目光,从身边溜走了。我想起了一些年轻时候的事,想起那个小卡拉OK歌厅,想起那个夜晚元野打发走我招的出租车,想起在夜宵摊上路晓萍和他们“走一个走一个”,想起沙发上的那一摊血迹……
       想起晚上又要回的家,冷冰冰的,等了好久才等来的沉重的关门声,有的时候,等也等不来。我想起这些,泪水流了下来。

 
 
        邓朝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常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五百余首诗作发表于《诗刊》《新华文摘》《十月》《人民文学》《星星诗刊》等多种文学期刊并入选若干年度选本。二十余万字的散文小说刊发于《文艺报》《西部》《湖南文学》《山花》《黄河文学》《延河》等。曾参加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就读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获第27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中国第五届红高粱诗歌奖、湖南年度诗歌奖等,散文、小说、诗歌分获第四届、第七届常德原创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