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昨天的飞行
                                                                        ——寄自爱荷华·之一

 
                                                         一、休息在百感交集里

       八月二十九日，我离开了亲人，告别了朋友，坐上民航波音客机。普通舱里坐满了不相识的人。只有一对去美国探亲的夫妇、老早就认识却并不深知的朋友，坐得离我们很远，我们无法交谈。我不习惯，也不安地独处在人群中，望着舷窗外涌满飞逝着山似的、大团大团、大片大片、连绵不断的白云，飞机冲向没有云的天空。轰轰的声音，像在大海中的船只，我们驾驭着风云飞行。童年的幻想回到心头，充满了豪情，心在随着飞呀飞呀。我不是飞向上海，不是飞向太平洋，也不是飞向美国，我是飞向天外，飞向理想的美的世界。飞吧，飞吧；白云消逝了，风消逝了，想象消失了。舱里的人都酣睡了，我休息在万花筒似的百感交集里。祖国啊！你现在正在我脚底下，在我身子底下，我要暂时离开你了。海岸的浅滩一寸一寸地在向后移，茫茫大海和荡荡空际在前边，只有阳光依旧伴送着我。你的美丽的小川，你的淳朴的人民，即使是短暂的一瞬，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呵！祖国呵，长期的苦难堆压在你的身上，你现在真是举步维艰，旧的陈腐的积习，不容易一下摆脱；新的、带着“自由”标签的垃圾毒品，又像虫虱一样丛生。野心家们拼命挣扎，不甘退隐；忠良之士久经忧患，却年迈体衰；年轻有为的一代，正在经受考验。朋友呵，战友呵！千万把时间留住，要多活几年，你不能生病，不能瘫痪，不能衰颓，不能迷茫，你还有责任呵！年轻人呵！快些长大，不要消沉，不要退缩，不要犹疑，不要因循。要坚定无畏地接过老一代的火炬，你们是国家的顶梁柱，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在你们身上。振兴中华，建设祖国的重任已经历史地落在你们一代年轻人的肩上。

                                                        二、两个普通美国人的谈话

       同舱里我认识了两位美国人。一个姓苏，中等个子，胖胖的，黄面孔，粗眉大眼，显得憨厚，有两撇短胡须，肚子已经凸出来，坐在头等舱的第一排，一看就是飞机上的常客。我心里猜想：大概是中国人，也可能是东南亚的人吧。我们同坐在第一排（由于民航局的安排，机组同志的热情，我们已经由普通舱搬到头等舱了）。他不声不响地望望我们，我们也不声不响地望望他。吃中饭时，他吃得很多，我们吃得很少。饭后，空中小姐递给每位乘客两张要填写的单子，上面全是英文。老陈拿着两片不大的薄纸，仔细地看着，原来是进入旧金山时要交给美国海关的，要用英文填写。这时苏先生说话了，他慷慨地说，他可以代填，并且说不着急，明天再填也不迟。这样，我们交谈了。他的普通话说得很好。他原是浙江宁波人，现在是美国人，在旧金山作旅游生意。谈到生意，他说中国的旅游生意不好做，一是条件差，一是有些当事人不懂行，缺少管理经验。他说外国商人有的很诡，可是有的人却轻信他们，要上当的；意思是不相信他，他是华裔。我问他愿意住在美国，还是在中国？他有点为难的样子。我便说：“生活可能是美国方便，条件好些。”他自然地笑了。我又问：“人情呢？”他不等我说下去，赶忙道：“还是中国，还是中国人嘛！”他笑得更舒适了。苏先生！我们生活都很忙。我们匆匆相遇，匆匆分手，我们很容易彼此忘却，然而你这舒适的笑容，却将长久留在我的记忆中。人情是中国好，还是中国人呵！
       第二位姓沈，是最近在中国表演过的圣地亚哥学生业余交响乐团的团长，是一个比较灵活的白俊的中国型的人。他穿一件刚从中国买的白绸子的绣花衫，大概是女式的，腰身有点小，男同志自然也可以穿，不过在中国，这显然是女衫，但在国际班机上，以后在国外，这些都将是无所谓的了。沈先生和一个白种人的妇女坐在我们后边一排，天亮以后，不知怎的，他一眼认出我来了，一阵热情的寒暄之后，他告诉我他的家庭，他原是上海人，他的亲戚住在北京。他是研究电子计算机的专家，工作之余，领导着这个由各个学校的学生业余成立的交响乐团，利用暑假来中国演出。他们筹备许久了，经费都是募集来的。这次远航中国的演出大约用了二十五万元。团员不领工资。他把乐队的指挥等人一一介绍给我，都是非常热情、有礼貌的美国人。沈先生最后郑重地讲他的感想，他最满意的事，他最愉快的心情。这些从心里涌出来的交响乐曲是多么的动人呵！他用大提琴的低调向我缕缕倾诉。他在几根颤抖的长弦上拉过柔和的弓。他说：“美国，美国的生活是紧张的、活跃的，我在这里学着，忙碌着，我学到一些东西。可是我看啊，看啊，大家都学习，都忙碌，为了什么呢？为了生活，为了日子过得好些，为了花钱而赚钱。许许多多人生活不错，可是空虚，一片空虚。许多美国朋友，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想回到中国去，我喜欢中国人是在为祖国，为着祖国美好的未来而生活。但我已经出国了，我成为美国人了。我可以工作，但我工作为着什么呢？于是我苦闷了，我想做一点有意义的事。于是我筹备了。我为了这次访华演出，筹备了两年啊！好，现在，理想已经实现了。中国给我们团的一百零几个人都留下了好印象。以前，他们毫不了解中国；现在，中国在他们脑子里是一个实体，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国家，特别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友好，这些将永远留在他们脑子里。他们是年轻人，非常非常年轻。我想着中国，可爱的中国将在这群年轻人的脑子里生根。这以前，我一个人说中国好，这以后，这一群年轻人都将说中国好，我非常满意，我总算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我不会空过这一生了。我一定要为中国，曾经是我的祖国而做些有意义的事，要学中国人不是为个人生活而生活，而是为人民服务。”
       这如泉水淙淙的音乐，震撼我的心。他将伴随我做更远的飞行。这次航行只是开始，真是好兆头。陈明说道：“过去常说祖国处处有亲人，现在更懂得了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飞机到了旧金山，是美国了。陈明的手表告诉我是八月三十日的清晨三点多钟。但这里的天色，已经大白，是上午十点钟。我们从北京起飞的时间是八月二十九日十点半。整整飞行了一天，应该是三十日了，可是一问，不必问也知道，这里美国的旧金山仍是八月二十九日星期六。我们走了一天，然而时间好像停滞了。从航程上看，我们飞行了一万多公里，但从时间上看，我们像是向昨天飞行。周欣啊！周欣啊！孙悟空一个跟斗翻十万八千里，如今婆婆坐在飞机里，一天，不是一天，几乎在同一个时候，就飞到了一万多公里外的美国，地球的另一面来了。哈——哈——我像孙悟空，也会变了呵！我的小外孙，你将怎样呢？变……变变变……！
                                                                                                                            
                                                                                                                                      一九八一年九月一日爱荷华五月花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