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的土地

 
      我的家乡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无需煞费苦心地去考究，这里还不是村庄的时候，一定有了孕育村庄的一片更古老的土地。
       村庄的出现，恐怕是若干年前先人们迷恋这方山水，认为这里就是属于他们的村庄，从此不再漂泊。理智地将生存的根扎进土壤中，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不惜力量和热汗开垦出一块又一块田畦，这片土地上就出现了蚯蚓爬行似的田埂，纵横交错的阡陌忠实地恪守田垅的边沿，然后井然有序地伸向一户户农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园，人们不再彷徨，义无反顾地在这片土地上耕耘，繁衍生息，一次次将希翼播种泥土中。无论收获带来丰收的喜悦，天灾人祸威胁人们的生存，还是喜怒哀乐引起心灵的震憾，这一切都似乎是构成自然的和谐，唯有土地用惊人的沉默对人的愿望表示出不动声色的执著。
       我就降生在这块土地上，村庄对我的到来，无所谓欢迎也无所谓嫌弃，客观地讲被归纳可多可少一类。起初，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思想会成为村庄的叛逆。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潜意里曾对关于村庄的事情产生过怀疑。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满田满垅带着露珠在阳光下晃动的禾苗，绿浪的尽头耸立着高大挺拔的枫树，柔婉的翠竹掩映着炊烟袅袅的村舍。听到鸟儿栖在枝头清丽婉啭的鸣叫，在流溢着田园风光的美丽中，人们脸上却写满了憔悴和忧伤，让人一眼就读懂了这样的活法似乎很苦很累。我生存的根同样深深陷于这片土地中，命运必然与土地紧密地连系在一起，一生无可奈何地重蹈先人们的脚印。当我深切地感受了种田人的艰难后，不由引起了对前途命运的思考与关注。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这块土地古朴得近乎丑陋，这个发现不啻一声惊雷震醒了几乎埋没在泥土中窒息的思维，怂恿我想象我并不知道的村庄之外那些令人向往的世界，激活了探索土地与人生相关问题的思考，开始用心解读村庄的全部内涵。千百年来，村庄无论阳光的照耀，还是风雨的侵蚀，除了布满沧桑的痕迹，却缺乏焕发生机的活力。土地对人们冷漠得既不慷慨也不吝啬，于旷世经久的沉默中，悄然冷静地审视村庄人的行为，对一茬一茬侍弄土地的人永远是一副捉摸不透的面孔。土地成了牵扯村庄人的根，尽管生存需要靠根吮吸营养，对它眷恋也罢，嫌弃也罢，它却以豁达的宽容叫人感动。因此，蛊惑村庄人丧失了背叛它的勇气，世世代代虔诚地守候着它。古往今来，不知村庄接纳了多少人，土地却是种田人整个生命过程中全部内容的轴心，无论如何努力挣扎挪步，一辈子都只能绕着轴心画着生命的圆。点点滴滴的汗水渗进泥土中，浸泡得土地有了亮色，依稀可辨却不耀眼的亮光指引人踽踽前行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点。当生命像一炬腊烛燃尽悄然熄灭，就融入土地变成了新的泥土，泥土因此而变成了村庄人纠缠不清的灵魂。我无从考究从前的从前这块土地是什么模样，却有理由相信，自从这里成了我们的村庄，土地就服从人的意志既生长禾苗，同样也滋生人的憧憬，哺育人的希望。村庄人靠攀扶着飘渺的憧憬和希望坚定了对土地的固守。尽管终生的守候无法摆脱贪穷，逃避灾难，却能躺在土地坚实的身躯安详地撞进梦境，人生的壮丽在酣梦中就有了想象中的辉煌。
       沉默中的土地对村庄人从来没有什么承诺，唯一给人安慰的是按人的意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无论人们精耕细作还是广种薄收，土地像乳母干瘪的奶头，只有不厌其烦地用力吮吸，才能获得充饥的乳汁，它从来不偏袒不劳而获的投机者。土地是一切生命的载体，所有生灵都有机会在这个舞台上将生命演绎到极致。人的追究从来没有止境，在依托土地目臻成熟强大中，当仁不让地主宰了世界。征服的快感使欲望不断膨胀，争夺土地，攫取劳动成果往往演变成人生命之外却高于生命的行动。土地被强者乐此不疲贪婪地争夺弄得满目疮痍，弱者在不堪忍受重压无力侍弄它时，荒凉追逐着土地，野草任性地爬满赤裸的身躯。斗转星移，日月迭更，漫漫岁月中，土地成了人类生存的依赖，荣华富贵的象征。因此，挖空心思变换花样占有土地，掠夺劳动成果，成了人们的最终目的，带着血腥的争夺中，沉默中的土地疲惫了。
       我用惊疑的目光审视土地与村庄，村庄与村庄人的背弃，因为村庄人被时代远远的甩在了后头。村庄人壮实的肩膀撑不起土地带来的重压，痛苦地选择了牵肠挂肚的逃离。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原本都是村庄人。很多的村庄人叛离村庄聚集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过变成了更大的村庄，当这种村庄彻头彻尾地背叛了村庄后，就改头换面叫做城市了。古往今来，城市像海绵一样吮吸村庄的乳汁发育成了巨人，村庄就愈显弱小了。现在，城市警醒地看到了与村庄的差异，睿智地解脱了强加给村庄的束缚，结束了几千年对村庄的掠夺，并倾尽全力反乳村庄，村庄人终于实现了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愿望。于是，村庄人爱抚土地的热情春潮般汹澎湃。虽然土地还是那块土地，村庄还是那个村庄，村庄人却在按捺不住地激动中伸出了一双双厚实的手，极富深情地开始了对沉默中的土地亲切地抚摩。
土地在村庄人的爱抚中焕发出了迷人的新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