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作品

陶少鸿获奖作品选集——月晕

发布时间: 2021-05-30 16:52:06 阅读 0


选自获奖小说集《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小说方阵·少鸿卷》短篇小说:


月   晕
少   鸿


       灵芝挑着一担粪水,在禾场边碰见村小学的林老师。林老师新来不久,灵芝已碰见过多次,因为他总是这个时候出来散步,而灵芝总是这个时候去菜园。太阳已落山,草丛里响起了细密的虫鸣。山路很窄,灵芝停在路边,将扁担打直,让林老师过去。林老师擦身而过时默默地看了灵芝一眼,灵芝就感觉虫鸣声像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她身上。
       其实这是一个晴朗的傍晚,山巅上的天空一片湛蓝。凉爽的山风拂过灵芝的颈子和面庞。灵芝进了菜园,放下担子。用不着往山上望,她就晓得林老师往山梁上去了。鱼脊似的山梁上有块布满苔藓的巨大的岩石,岩石上有棵苦槠树,一抱粗。林老师时常站在苦槠树下眺望远方,木菩萨一般。直到夜色笼罩住了四围的山岭,他才会慢慢吞吞地回村小学那幢歪斜的木屋里去。
       灵芝歇了口气,见驼背父亲蹒跚跟进了菜园,便操起长把粪箪浇菜。青绿的辣椒秧枝头,悬挂着小星星似的白花。灵芝小心翼翼地避开秧苗,将粪水浇在它的根部。泥土松疏泛白,粪水泼下去,就嗤嗤地响,好像有张嘴在吮吸。
       父亲在菜园另一端扯草,由于黄瓜藤的遮挡,见不到他的头,只有那个耸起的驼背浮在暮色里。父亲看上去像一匹蜗牛在蠕动,这情景让灵芝心里难受。她尽量不看父亲,但父亲那哮喘病人特有的喘息又不能不令她不时担忧地瞟他一眼。
       粪水、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渗透在渐浓的夜色中。菜秧枝叶模糊了,灵芝就说:“爹,天黑了,你先回去吧,当心草里有蛇。”
       父亲说:“不急,还看得见,那个林老师不还在山上打野眼么?”灵芝往山梁上打一望。衬着宝蓝色天幕,林老师和苦槠树的剪影十分清晰。灵芝说:“爹,跟城里人比不得呢,他是在山上好耍,有这个雅兴。”
       父亲说:“狗屁,他是山下楠木湾的,小时候也是一屁股泥巴,以为读了几句书,穿了身城里皮,就是城里人了么?狗屁!”
       灵芝咧嘴笑了起来。父亲所说的“城里皮”,其实不过是林老师天天穿的T恤衫、牛仔裤和白球鞋。灵芝见劝不动父亲,就换了种说法:“爹,我肚子饿了呢,你先回去做饭吧。”
       父亲没话说了,艰难地站起身,拍拍手,先走了。到了菜园外,隔着篱笆说:“灵芝,你也早点回,免得看不见路。”
       灵芝脆声道:“不怕,有月亮呢。”
       话音刚落,一弯明月从山巅后探出头来,山谷罩上了一层银色薄纱。虫儿们似乎受了惊,鸣叫声稀落下来。天地间一片宁静。灵芝不紧不慢地泼完最后几箪粪水,目光时不时投向山梁。灵芝手脚麻利,泼一担粪水是不必拖到月亮出来的。她有些走神,心不在焉,老是想起林老师看她的眼神。他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灵芝忽然明白自己是在等林老师从山梁上下来。凉凉的山风里,她的面颊微微发热。这时,苦槠树下没有了林老师的身影。他沿着山坡下来了。朦胧月色里,他的身子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倒是他脚上的鞋白得醒目,看上去是那双鞋子自己往山下走,景象十分怪异。灵芝连忙挑起空粪桶出了菜园。
       不早不晚,刚好与林老师相遇。她又将扁担打直,让粪桶紧贴着路墈,以便林老师通过。林老师却在她面前站住了,借着月光,灵芝发现他紧皱着眉头。
       “你这么年轻,怎么不出去打工?”林老师盯着她说,仿佛责备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灵芝就把脸绷紧了。打工不打工,与你有什么相干?村里的后生妹子除了她,确实都打的打工,做的做生意去了,可她有一个既驼背又哮喘的爹要照顾呀!灵芝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可是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林老师从灵芝面前过去了。灵芝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男用护肤品的香味。灵芝望着远去的背影,发觉自己无端受了抢白,却一点也不怨他。迷离夜色逐渐模糊了林老师的身影,她只看见两只雪白的球鞋在山路上交替跳跃前进,好似两只斗狠的青蛙。
 
       灵芝又有几次碰到林老师。林老师不再问她什么,只是点头微笑,好像表示歉意,很有礼貌的样子。灵芝于是对他笑笑,笑过后就感到心里很舒畅。一到傍晚,只要天气晴好,林老师就会爬到那不高的山梁上去。望着苦槠树下伫足远眺的身影,灵芝就想,林老师是个很孤单的人呢。
       这天灵芝家夜饭吃得早,收拾完碗筷一看,村小学的檐下还袅袅着一缕炊烟。灵芝心里一动,就把坛子盖打开了。父亲说:“才吃了饭,又开什么坛子?”
       灵芝说:“我给林老师抓碗菜去。”
       父亲不吱声了,坐在门槛上,窣窣窸窸地搓稻草索。灵芝拿起瓷调羹,从坛子里舀了些剁辣椒,又舀了些酸刀豆,装在一只搪瓷缸里。坛子菜的酸味弥漫开来。父亲忽然说:“这个林老师,在山上呆不长的。”
       灵芝说:“你怎么晓得?”
       父亲说:“他是年轻后生,耐得住么?还有,他爹是乡政府的会计,脚路多得很。”
       灵芝噘起嘴不言语。其实,凡来山上的老师都呆不长,三五个月就拍屁股走人,村小学的老师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与他们的爹是不是乡政府的会计并没有什么关系。灵芝心里不痛快,端起搪瓷缸匆匆出了门。在门外,她听见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村小学的炊烟已经消散,淡蓝色的暮霭正从深涧幽谷里悄然升起。为赶在林老师出门散步前送到,灵芝几乎是一路小跑。接近学校那个三角形小操场时,灵芝才放慢了脚步,她想她可能显得太急切了。
       灵芝轻手轻脚上了走廊。教室破旧的窗户以一种熟悉的形态呈现在她面前。灵芝曾在这里读书,从一年级读到四年级。后来到乡中学去了,刚念到初二,母亲去世,父亲又有病,不得不终止了学业。透过窗户纸,她隐约看见了自己当年使用过的课桌。那时教她的也是男老师,只是年纪比林老师大得多,也从未有饭后散步的雅兴,更不会爬到山梁上去发呆。
       学校里寂静无声,灵芝不由得把脚步放得更轻。寝室的门半敞着,窗户里有昏黄的灯光。林老师在干什么呢?灵芝起了好奇心,踮起脚,从撑开的窗户里望进去。
       林老师侧对着她坐在桌前,由于灯光映照,额头凸起的青春痘分外显眼。他正凝视着墙上的挂历画,画上是一个飞媚眼的女电影明星。灵芝想唤一声林老师,却见他站起身,伸手按住那张画,五个指头在女明星脸上抚摸、游移。接着,他凑近墙壁,嘬起嘴唇,缓缓地压到女明星脸上去……灵芝心里突突跳,慌忙退了几步,背过身望着山谷。这时,夜色已经从四面围过来了。
       灵芝有一种做贼的感觉,透不过气来。手心里是湿津津的汗。她欲往回走,可背后的声音叫住了她:“哎,是你呀,找我有事?”
       林老师跳出门来,站在她面前。她低头看着他脚上的白球鞋:“我爹……让我给你送点菜来。”话一出口,她的脸就烧热了。
       “太谢谢了,我正没菜吃。”林老师接过她手里的搪瓷缸,热情地道,“到我屋里坐坐吧。”
       灵芝默默地摇头。
       “坐都不坐,我心里过意不去呢,”林老师伸手拉她,她把手背到身后。林老师明显有些失望:“那好吧,不勉强你,我送送你吧。”
       不待灵芝应允,他将搪瓷缸放进房里,带上门,然后走近她身边,轻声说:“走吧。”
       灵芝只好挪脚往回走。村子已陷落在苍茫夜色里,三五点灯火无声地闪烁。月亮尚未出山,脚下的山路依稀可辨,像条灰白色的蛇。走到路窄处,后面的林老师就伸过手来扶她一下,弄得她心里一晃荡。她不想要他送,可她说不出口。
       走了一程,林老师忽然说:“我晓得你怕我。”
       灵芝回头飞快地瞥他一眼:“谁怕你?”
       林老师就笑了,说:“那你为啥不和我说话?”
       “因为你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灵芝说,“顶多混几个月,就脚底抹猪油,直往山下溜,好像山上不是人呆的地方。”
       林老师沉吟不语。灵芝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脚步。半晌,他才问:“难道你愿意一辈子生活在山上吗?”
       灵芝鼻子里一哼,懒得回答。他问得蠢,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夜色浓雾般纠缠在四周。自家黑魆魆的屋子隐约可见,灵芝回头示意不必再送,林老师却固执地不愿离去。他的脸在朦胧之中闪着淡淡莹光,吞吞吐吐地:“其实……假如……的话,我可以在山上呆得时间长一点的。”
       “假如什么?”
       “假如……把你的手给我。”
       “让我握握它,我会少一点寂寞。”
       他的口气显得很可怜。灵芝怔了怔,就满不在乎地把右手伸给他。这是一只天天都要捏锄头、握柴刀,劳作不停的手,手心磨出了茧,粗糙得很,根本没有什么稀罕的。可他如获至宝,紧紧地,变着花样地捏它,接着,将它举到嘴边,用牙齿轻轻地咬它。灵芝感到自己的手指被他的唾液濡湿了。他的举动有些令她吃惊。她用力弯曲肘部,想把那只给出去的手收回来。不料他的力气更大,顺势一拉,她就跌进了他的怀里。灵芝急了,抬起右脚,用力踩在他那穿白球鞋的脚背上。他“哎哟”一声呻唤,就把两只箍她的手松开了。她趁机离开了他。
       灵芝迈着碎步走过自家禾场时,遍地是银色的月光。父亲在阶基上等她,幽幽地觑她一眼,说:“今夜月亮真好。”
       灵芝望也没对天上望,就说:“好是好,可惜只有半个。”然后,就到自己房中去了。
 
       灵芝认识那挂历上的女明星,那翻起的红唇,还有飞扬的媚眼,都让人觉得张狂。在乡中学念书时,她看过女明星在银幕上的表演,动不动就咬嘴唇,很做作的。灵芝真不愿想她,只是她忍不住。
       连日下雨,就见不到林老师出来散步。劳作间隙,灵芝隔着雨幕倾听学校里传来的琅琅书声,觉得林老师的声音透着一种忧伤。一到雨天,屋里就弥散着湿漉漉的霉味,父亲的喘息也粗重起来了,这些都让灵芝皱眉。芦花鸡在阶基上刨食,若无其事地屙了泡屎,灵芝恼了,抓起扫把甩了过去。芦花鸡惊叫着逃到雨中去了。正打草鞋的父亲说:“灵芝,莫拿鸡出气,也是一条命。”
       灵芝生气了:“它乱屙屎,你还帮它的忙!”
       父亲不言语了,喘息声愈发短促。片刻之后,父亲闷声道:“灵芝,你不会丢下爹不管吧?”
       灵芝惊讶不已:“爹,你这是什么话?”
       父亲长叹一声。灵芝不喜欢父亲叹气的,因为它让她心里沉重。父亲说:“我看你烦得很,怕你心野了呢。”
       灵芝说:“我又不是烦你,我是烦这鸡,烦这天上的雨,没完没了的,落得心里都长了霉。”
       天终于放晴了,灵芝的心情为之一爽。这一天,无数小巧活泼的红蜻蜓在傍晚的霞光里飞舞,灵芝看见林老师出了学校,雪白的球鞋踏着被雨水冲洗干净的山路款款而来。他又是到山梁上去发呆吧?灵芝想。但林老师在禾场边站住了脚,并把目光投到了她脸上。她便拢拢头发,弯腰扫地。其实,那地她刚刚扫了一遍。忽然,她眼角的余光瞟见他踏进禾场,朝她走过来了。她于是直了腰,冲他道:“你走错地方了吧?”
       林老师笑道:“错不了,特意来看你的。”
       “山里妹子,有什么看头,又不是电影明星。”她红着脸说。
       “山里妹子比电影明星朴实得多,不过,也比电影明星厉害得多呢!”林老师坐到一把靠背椅上,翘起木马腿,故意将那只被她踩踏过的脚翘得很高。灵芝瞟那只不安分的脚一眼,筛了碗凉茶递给他。
       这时父亲出门来,对林老师一点头,说:“灵芝,浇菜去。”
       灵芝很奇怪:“刚下过雨,地湿得很,浇什么菜呀?”
       父亲瞪眼:“叫你去你就去,辩什么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浇菜,可以扯草嘛!”说罢眼睛在林老师脸上挖了一下。
       灵芝明白父亲的用意,涨红了脸,执拗地道:“要去你去,没看见我有客人吗?”
       父亲无奈,叹口气驼着背走了,边走边回头看他们,目光忧郁而锐利。
       林老师低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爹怕我把你拐走咧。”
       灵芝锥他一眼:“你有这个本事么?”
       林老师夸张地吐一下舌头:“我有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呀,我怕你把我两只脚都踩瘪呢!”
       灵芝就笑了,他们之间似乎已十分融洽。依山里的习俗,生人上门即是客,来客必有荷包蛋招待。灵芝于是踅进自己房里去。芦花鸡下的蛋,她都存放在床下的一只旧脚盆里。刚拿起一只蛋,一串脚步声响到她身后,接着她拿蛋的手就被林老师捉住了。还说他没胆呢,居然跟到黄花妹子的闺房里来了!
       灵芝羞恼地挣扎了一下:“你干什么呀?”
       林老师说:“打什么荷包蛋,有你就行,比什么招待都好!”
       他仍然抓着她的手腕不松。灵芝用另一只手去推他,也被他捉牢了。灵芝就想故伎重演,抬起右腿去踩他的脚,可他早有防备,右脚离她远远的。两人推搡了几下,灵芝手中那蛋就碎裂了。粘粘的蛋汁从指缝里滴落下来。灵芝恼怒了,一伸手,就将残留在手上的汁液涂到他嘴上:“你不是要我的手么,给你、给你!”林老师竞争不躲避,随她涂抹。末了,林老师箍紧了她的腰,同时噙住了她那只腥味四溢的手。灵芝不由心里一阵酥麻,就随了他去。于是,他用那张热烘烘的嘴,沿着她的手腕、手臂一路亲上来,越过绾起的衣袖,抵达她的颈窝。这时灵芝气喘吁吁,四肢酸软站立不稳了,林老师就扶住她,让她慢慢地坐到床沿上。这么做的同时,林老师做了对画上的女明星做过的事。灵芝被他的亲吻堵得喘不过气来,晕晕乎乎地想,这个人啦,真是……后来,灵芝打了个激愣,因为林老师的手插进她的裤腰带里去了。她抓住那只手,不许它有进一步的动作。林老师急促地请求道:“给、给我多一点,”他那迷乱的神情,好似一只被赶山狗追赶的野物。
       灵芝倒冷静了,轻声说:“你真的想要我?”
       林老师忙不迭点头:“真的、真的。”
       灵芝说:“要是我都给你,你能在山上呆一辈子么?”
       林老师怔了怔,说:“这……是两码事。”
       灵芝说:“对我来说是一码事。”
       林老师的喘息平息下来了,那只充满企图的手不再动弹,他喃喃道:“你让我……好生想想。”接着,慢慢地把那只手抽了出去。
       灵芝有些失望,其实,他完全不必急着撤退的。她轻轻地把他推开:“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吧。”
       林老师顺从地嗯一声,就告辞回学校去了。灵芝擦干净手后来到阶基上一望,只见他的背影摇摇晃晃,慢慢地隐入蓝色暮霭中。
       几天后一个牛铃叮当的黄昏,灵芝又在禾场边与林老师不期而遇。他明显不是来找她的,敷衍了事地冲她点点头,就往山梁上去了。
       后来就再没见林老师在苦槠树下眺望了。
 
       林老师走了。连招呼都没跟灵芝打。灵芝隐隐地觉得,这事与她有关系,否则林老师不会走得这么快。灵芝甚至这样想:他可能是被她吓跑的。
       学校不能停课,村长来和灵芝商量,想让她代几天课。灵芝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她的过失。
       灵芝来到村小学那间现在归她使用的小房里,将林老师遗弃的杂物清扫干净。扫地时,她感到有两道目光投到她脸上,躲都躲不开。侧身一看,画上的女明星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笑得妖媚。灵芝走拢去,若无其事地摸一把女明星的脸,然后把画揭下来,揉成一团扔进撮箕里。
       灵芝正式上课了。一个老师,四个年级,二十来个学生,典型的复式教学。灵芝对此并不陌生,她就是受这种教育长大的。学生大都并不叫她老师,而叫她灵芝姑姑,或者灵芝姐姐,灵芝也不见怪,都脆声答应了。
       第一堂课刚刚开始,几个顽皮男伢冲着窗外喊:“驼子驼,背口锅,到田里,摸田螺!”
       窗外有人影晃动。灵芝出门一看,父亲正扒着窗户朝里看。灵芝轻轻跺一脚:“爹,没见过呀!”
       父亲憨憨一笑:“嘿嘿,你上课的声音几多好听呢!”
       灵芝责备道:“你破坏了我的课堂纪律呢,晓得么!”
       父亲点头道:“好好,我不打扰你,我隔远点还不行么?”说罢,就鸭婆一样摇摇摆摆走到操场边的樟树下,一屁股坐下来,远远地对灵芝招了招手。
       灵芝心里一热,回到教室里,就把声音提高了许多。她听见自己清脆明快的嗓音穿窗而出,在深邃的山谷里萦绕不已……
       乡联校一直没能派出老师来替换灵芝,灵芝也就一直把课代下去。灵芝已经习惯了,她觉得这样挺好。
       这天傍晚,洗过澡后,灵芝换了身新衣,缓缓走上山路。灵芝并没有散步的雅兴,可她想体验一下林老师的感受。路过菜园,父亲隔着篱笆说:“灵芝,天快黑了,你干什么去?”灵芝轻描淡写地道:“我随便走走。”
       灵芝饶有兴趣地沿着这条儿时就十分熟悉的之字形小路向山梁上攀登。密集的虫鸣声细雨般洒落在四周,使夜色中的山野平添了一种神秘。远山的轮廓像一幅剪纸,贴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升腾在山巅上空,银白的月光漫无边际地泼洒下来。透明的月光从灵芝脚背上无声地流过,清凉宜人。
       登上山梁,爬到突兀的岩石上,灵芝学着林老师的样子,背倚苦槠树伫足远眺。月亮很近,似乎只要一踮脚,就可触摸到它。峡谷深不见底。夜风飒然有声。灵芝的目光沿着逶迤的山脉向远处延伸,只见山峡的尽头,铺展开一片平川……蓦然,她发觉平川的一隅,隐约闪烁着一片灯光,犹如一群萤火虫麇集在那里。灵芝真没料到,四十公里外的那座城市夜里看起来是如此之近。此时此刻,林老师或许就在那片灯火里吧?灵芝的目光仿佛被那片灯火烫着了,眼睛里热辣起来。远方的灯火模糊一片。抬头望去,那轮原本皎洁的圆月也被一团黄晕所包裹,恍如长了一层绒毛。
       灵芝情不自禁默念起那句乡下谚语:月亮长了毛,大水打烂桥……
 
       原载《鸭绿江》1998年第1期,《小说选刊》1998年第5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