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第2期

打捞綦天保

发布时间: 2021-07-23 08:20:16 阅读 0

                                                              打捞綦天保

 

                                                                          王建国

                                                          

                                                                           一


那块写着“光荣烈属”四个红字的小木牌,曾钉在外公家的大门上方,也钉在了我儿时的记忆里。

舅舅曾告诉我,“光荣烈属”就是光荣的烈士家属的意思。谁是那个烈士?舅舅只知道是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叫綦天保,其余的概莫能知。1986年,曾外祖母以83岁高寿仙逝,地方政府赠送了一副寿材和一笔抚恤金,随后,那块写着“光荣烈属”的小木牌就不见了。曾外祖母的离世,带走了那块木牌以及木牌上那个“烈士”一生的传奇。

有人做过一个街头随机采访调查,问路人,你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叫什么名字?结果有八成以上的路人答不出来。后人能记住的祖先,不过是上溯三代,再往上就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了。故人如沉船,淹没在时光的长河里,历久弥深。若不去刻意打捞,沉船就会在河底日积月累的泥沙中失去线索,沉舟侧畔千帆过,没有人会记得起他们曾经激浪扬帆的过往。

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作为“烈士”第四代后人,自认为也算懂点文墨的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和有义务把他的个人革命史挖掘出来,整理成文字,希望能凝聚成小水滴汇入浩瀚的中国革命史的洪波,烛照后人,告慰曾外祖父在天之灵。

清明节前夕,我决心逆着那条时光的河流,潜入水底的河床,挖开淤积的泥沙,一点一点打捞我的曾外祖父綦天保。

 

                                                                          二

 

汉寿县东岳庙乡团坪村,团团的丘陵环抱中有一块肥沃的坪地,坪地上聚集着一个比较特殊的族群,两个毗邻的村落上百户人家,共同拥有一个稀罕的姓氏——綦,中无杂姓。靠北边村落叫上綦家湾,靠南边的村落叫下綦家湾,外公祖辈就住在上綦家湾。綦姓是南方极其少见的一个姓氏,拥有这个姓氏的母亲经历了若干次的尴尬,绝大多数人不认识这个字,她几乎要跟每一个关注她姓氏的人进行一次艰难地解读。办身份证时,管户籍的工作人员不会写她的姓,电脑上也找不到那个字,只好用同音字“齐”来替代。于是,我母亲在官方认定的身份证明上的姓氏就由“綦”变成了“齐”,一错就是一辈子。

据綦家湾长辈们介绍,綦氏先祖世居山东高密,世世代代有尚武之风,族人骁勇善战,历朝历代都有族人入朝为武将。明朝时,綦氏先祖率部南下平定叛乱,叛乱平定后,途径衡阳,大病不起。于是请求朝廷册封,在衡阳定居下来,落地生根,繁衍生息。后有一支来到西洞庭湖畔的汉寿县,在风光秀丽、土地肥沃的围堤湖定居下来。几代之后,因苦于连年水患,有族人举家南迁丘陵地带,至东岳庙团坪村定居。无论世事如何沧桑演变,无论族人迁徙何方,綦氏祖辈尚武之风不变。

少时随母亲回娘家拜年,最难忘的是外婆家的火塘。外婆家的火塘是上綦家湾的信息交流中心,黄昏后,火塘里便燃起熊熊大火,火塘周围水泄不通,火光跳跃闪烁,晕黄的火光映照在火塘周围那些热情洋溢的脸庞上。火塘夜话经常持续到午夜时分,在最后几个老人的哈欠中收场。我对綦氏家族的发展脉络,就是在那个一场又一场的火塘夜话中理出点头绪来的。

綦天保这个名字就像火塘中心跳跃的火苗一样,在老人们的嘴里成为炙手可热的传奇人物。据说,他是綦氏武侠传奇中最后一个传人。有人说亲眼见识过他的梁上取镖的绝技。房上大梁正中结了一个铜钱大小的灰白色蜘蛛巢,他从腰间掏出飞镖随手一扬,嗖的一声响,飞镖正中蜘蛛巢的中心。随后,只见他纵身一跃,一个箭步飞上去,将飞镖摘了下来,别在腰间,拍拍手上的灰,转身离去。

东岳庙乡南与益阳桃江县接壤,南边山高林密,那时候经常有土匪出没,乡民时常被土匪侵扰,闻匪色变。有一日,两个匪首骑着高头大马,手握长矛,带着一队喽啰一路抢掠,乡民听到马铃声响纷纷逃避。众匪行至綦家湾村口,只见一年轻汉子赤膊挡在路中间。两匪首勒马向前,将汉子围住,举起长矛刺将过去。那汉子不慌不忙,伸手接住刺过来的长矛,嗨的一声吼,两匪首应声落马,木头一样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两匪首知道遇到了高人,磕头求饶,率众喽啰落荒而逃。那赤膊汉子就是綦天保。从此,当地土匪绕道而走,再也不敢侵扰綦家湾,綦家湾在兵荒马乱,匪祸不断的日子里独享了好多年太平。

后来呢?年少的我们总是带着极大的好奇心追问。遗憾的是谈兴正浓的綦家湾长老们对綦天保的后来总是支支吾吾,讳莫如深。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曾外祖母,曾外祖母总是表情深沉,一次又一次以几声咳嗽回报众人的热切期望。綦天保的后来,一直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曾外祖母是唯一知道谜底的人,而她却对那段往事却刻意守口如瓶。那个盛满曾外祖父革命往事的瓶子有一个小口,那口子就是我母亲。

 

                                                                          三

 

我母亲是曾外祖母的长孙女。曾外祖父与曾外祖母育有二子,我外公綦先松是长子,后来成了当地有名的木匠。次子綦先球幼年眼盲,后经刻苦学艺,成为行走常德、汉寿、桃源三县的民间艺人。吹拉弹唱,算命说书样样精通,授徒十多个,靠着手艺一生衣食无忧,2019年春天离世,终年85岁。外公松木匠早年娶其师傅哑女李氏为妻,外婆李氏生下我母亲后神志迷乱,7年后悲惨离世。外公松木匠续娶蔡氏,生两儿一女。外公英年早逝,卒于1973年,享年50

孤苦伶仃的母亲从小便与祖母相依为命,据说,她是曾外祖母最宠爱的晚辈,两人是祖孙,更是闺蜜。曾外祖母深埋在心底的那些秘密,母亲是唯一的出口。

要挖掘出綦天保封存了整整90年的那段往事,母亲是最重要的线索。那段时间,我像一个急于破案的警察,用尽了各种各样的设问方法,小心翼翼地把她引导到过去的残存回忆中,将丝丝缕缕的线索从她嘴里扯出来。母亲今年71岁了,患抑郁症多年,记忆力在加速度衰退,往事与她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只上过4年小学就辍学了,头脑中没有系统的历史观念,没办法把綦天保所从事的事业放在中国革命史中去观照和评说,关于她对曾外祖父断砖残瓦一样的陈述,我只能通过脑补去加工还原了。

曾外祖母李益秀,生于1904年,出生在东岳庙乡方田冲一个中等农家。她与曾外祖父婚姻的细节已经无从知晓,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她似乎不识字,有一双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小脚。根据我母亲无意中提到的一个细节,她与曾外祖父应该是感情笃深的。她曾对母亲说,你爷爷“不正经”得很呢,我怀了身孕,他还要背我,怕把肚子里的你爹压坏,就把我翻过来背着跑。可以想象他们当时的恩爱,曾外祖母回忆那个场景时,内心该是多么的幸福和甜蜜呀。

曾外祖父从某一天开始,变得不寻常起来。后来所做的一些事,都是偷偷摸摸的,他要曾外祖母相信他,他干的事是好事是大事,是拯救劳苦大众的伟大的革命事业。他告诫曾外祖母,他的组织有严格的规矩,家人不但不能过问他的事,还要对他的行踪保守秘密,否则,不但他自己有坐牢杀头的危险,还会连累家里人和更多的同伴。我想,曾外祖母后来对曾外祖父的事不愿提起,一方面是不愿回首那一段悲痛的往事,更多的可能也是在恪守对丈夫的承诺。

后来,曾外祖父就变得行踪诡秘了,经常十天半月看不到人影,最长的一次差不多有半年时间杳无踪迹。他还经常带回一些人,那些人都穿着整洁的白褂子,也是神神秘秘的。他们一来就躲进阁楼里,门窗紧闭,说是开会。家里人谁也也不能偷听开会内容,都被打发到村子的几个路口,拿着农具假装劳动,实则是放哨,一有陌生人进村就马上通风报信。曾外祖母猜测,她丈夫应该是那个组织中的一个小头目。

一段时间之后,曾外祖父似乎消停了些,居家的时间多了。可待在家里总是愁眉苦脸的,时常唉声叹气。几个月后,一个浓眉大眼的后生通知他去开会,几天后再回来,脸上又有了喜色,就跟憋足了劲的黄牯似的。后来,他的行动越来越频繁了,基本上不怎么落家,偶尔回家也是聚集一群人开会。

有一次,曾外祖父回家,难掩内心的喜悦,没头没脑地对曾外祖母说,我这次见到大人物贺龙了,他留一脸的胡子。贺龙是谁?曾外祖母内心充满疑惑,但她忍住没敢问。还有几次是身上带着伤回来的,门板在夜深人静时敲响,令人心惊胆寒。有一回,揭开大腿上的伤疤,里面都化脓了。曾外祖母噙着眼泪为丈夫清理伤口,曾外祖父第一次主动跟妻子说起了他所从事的革命事业。他说他和他们的人正在打土豪、斗地主,把他们剥削的财产和土地分给穷人,他们的组织叫农协会。他满怀信心地说,第一次闹农民运动没有搞成功,这一次一定会成功的。

事情并没有曾外祖父想象的那么美好,终于有一天,令曾外祖母悲恸心碎一生的那一幕出现了。那是一个阴雨连天的黄昏,桌子上摆好了晚餐,英俊潇洒的曾外祖父打着油纸伞,穿着木屐从外面回来了,曾外祖母牵着一对幼子欣喜地走到门口去迎接。没想到,他刚跨上檐阶,还来不及脱下木屐,一群人举着枪突然从四周冲了过来,以迅雷之势将他扑倒在地。武功高强的他根本来不及反抗,就被戴上了脚镣和手铐。在曾外祖母和孩子凄厉的哭喊声中,曾外祖父就这样被那群人拖走了。在我的期望里,这个场面太平淡了点,深深地为曾外祖父一身武艺而惋惜。但那才是残酷的现实,而不是江湖武侠剧。

这一别就是三年。

曾外祖母踮着她那双三寸金莲,带着一对幼子四处打探,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终日以泪洗面。三年后的一天,一个当差的找到綦家湾,通知说“造反头子”綦天保快要死了,要家属赶快到汉寿县城的牢房里把人领回来安排后事。族人用木板床把他从县城抬回来,那个英俊魁梧的汉子,已经不成人形。衣不蔽体,双腿肿胀透亮,浑身结满新旧交错的伤疤,发出阵阵恶臭。凌乱的头发有几尺长,胡子纠结在一起,眼窝深陷,双眼紧闭,满脸蜡黄。撬开嘴巴,已经不能进食,更不能言语。陆续请来周围的郎中,郎中们号了号脉,掰开眼睛看了看,纷纷摇头叹息着离去。几日后,我的曾外祖父綦天保便撒手西归了。

解放后,有知情人说,曾外祖父是被邻乡一个叫某某的叛徒出卖的。那个某某本是有名有姓的,只是我母亲完全不记得了。那个人被抓后,受不了严刑拷打,就供出了曾外祖父等一干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同党。国民党的人掌握了具体情报,知道綦天保武功高强,就派了精干特务,埋伏在曾外祖父家的周围,他一回家就投进了罗网。我外公后来带着族里的几个兄弟,寻到了那个叛徒的家里,可那个人早就死了,据说解放前死在乱枪之下。

新中国成立几年后,地方党委、政府敲锣打鼓地把“光荣烈属”的牌子授予曾外祖母,每年都有政府工作人员前来慰问。后来,公社还把我曾外祖母的故事编成一部革命戏剧,在各地巡演。戏中主人公是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寻找被捕的丈夫,丈夫在狱中遭受严刑拷打,宁死不屈,被折磨致死。我母亲十八九岁时,人民公社要在烈属后代中找一个又红又专的人来培养。可那时外公松木匠已经疾病缠身,叔外公双目失明,舅舅们还年幼懵懂。作为长孙女的母亲便成了培养对象,破格当上了大队的妇女队长。可惜我母亲第二年就出嫁外地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当妇女大队长的经历,成了坎坷一生的母亲最光辉灿烂的记忆。

 

                                                                          四

 

母亲对我的采访已经尽力配合了,她的断断续续地追叙就像年代久远又受了潮的老胶片,尽管我绞尽脑力去修复,还是留下了大段大段的空白。我想还原更多的真相,让綦天保一生的传奇更丰满一些,让他的革命事迹更清晰一些。

我想,既然曾经是被地方党委、政府认可和宣传过的烈士,有关的部门一定查得到更翔实更有权威的历史资料吧?

202142日,我满怀期待,带着老母亲,冒着清明时节的霏霏阴雨,驱车来到汉寿县党史研究办。负责人瞿主任知晓了我的来意,热情地接待了我,悉心帮我查找资料。

他反复查找了常德、汉寿两地的烈士名录,希望找到那个令人骄傲的名字。遗憾的是,“綦天保”这个名字,好像被时光屏蔽了一样,所有的烈士名单中,都没有出现,甚至连姓“綦”的名字都没有一个。望着眼前的那堆资料,我陷入了一种悲凉的沉默,胸口隐隐作痛。见我半晌无语,瞿主任表示同情和理解,却又无能为力。他又帮我找出了汉寿县早期党组织的创建和发展的相关历史资料,希望对我的探寻有所帮助。

我不甘心地问瞿主任,还有没有其他的地方可能找得到相关的资料?他说,应该没有可能了,这里的资料都是根据各处的资料汇总而来的,这里找不到的,其他地方更不可能找到了。除非在民间又发现了新的原始资料。他解释说,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修订党史时,不同的历史时期对都烈士名字进行调查核实,根据实际情况,适当进行了增补和删减。有些名字也许最初的时候存在过,因为年代久远,落实时,找不到文字、实物或者有力的证明人来佐证,只好删减了。

面对我的失落和困惑,他安慰说,并不是只有烈士名录上记载了名字的才是烈士。近百年来,革命者们前赴后继,为中国革命事业牺牲的先烈太多太多了。无数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英勇牺牲的烈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你曾外祖父也许就是其中之一。你曾外祖父是幸运的,还有后人记得他的名字,并且为探寻他的革命足迹而奔走。试想有多少革命烈士年纪轻轻就投身革命,来不及留下后代就牺牲了,历史书上的每一次革命浪潮每一个革命事件都不知淹没了多少革命烈士的名字。留下名字的,只是沧海一粟。他们没有名字,同样值得后人敬仰和缅怀。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也表示充分的理解,但还是为他们感到冤屈和不平,内心的失落和悲痛一时无法掩饰。我还是不太明白,当初政府授予曾祖母“光荣烈属”并加以抚恤,后来又把她的经历作为革命样板戏巡演,相关部门依据的究竟是什么?瞿主任建议我到曾外祖父的家乡再去找一找,只要能找到任何文字、实物、和相关当事人来证明,他一定会报请相关部门认真的核实,对党史资料进行修订和补充。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我拨打了一直工作在外地的大舅的电话。

大舅告诉我,他依稀地记得他六岁时,有人上门找他奶奶调查过他爷爷的事,他当时就坐在他奶奶的腿上。调查人员问奶奶,爷爷有没有遗留下来的东西,可奶奶一样东西也拿不出来。我反复问大舅,你爷爷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大舅肯定地说,一定是。理由是有一次一个工作人员拿着一张黄色的长方形牛皮纸片,上面好像有用毛笔写的“共产党”字样,那应该是早期的党员证。那人说,有人证明在一份早期的党员名单里看到过“綦天保”这个名字,遗憾的是那个人不在世了。他问奶奶有没有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奶奶肯定地回答,看到过,当时爷爷亲手交给她的,叮嘱她一定要好好收藏起来。她把爷爷的遗物都放在一个红色的小木匣里,藏在床底下的地窖里。解放后搬家时,那个红色的小木匣竟然不翼而飞了,从此杳无踪迹。20世纪60年代中期,公社要编排革命样板戏,派人来收集材料,想采访与曾外祖父一同参加革命的当事人,可知情者都已经不在人世。因为实在找不到爷爷的参加革命时的具体内容,只好用通过妻子寻夫的故事来侧面体现革命者的英雄事迹。

大舅小我母亲十多岁,那时年幼,记忆里实在搜寻不出更多的线索。我又打电话给小舅舅,希望他也能提供一些线索。小舅舅只比我大8岁,他知道的东西比我多不了多少。但他提供了一条线索,建议我去一趟綦家湾,找找他堂哥綦东阳,他小时候经常听东阳舅舅说起他爷爷綦天保的故事。我又打电话给小姨,问她知不知道她爷爷的事。小姨更迷糊,好像我问的那个人与她没什么关系。她反问我,搞清楚这些有什么作用哦?我一时语塞,挂断电话,我觉得一片苍凉。我理解他们,生活都不容易,相比每天必须要面对的一大堆生活琐事,一个逝去快一个世纪的亡灵的陈年旧事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离开汉寿县城,先来到东岳庙乡,东岳庙乡与丰家铺镇合并了,原来的政府机构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政府机关设在丰家铺镇。赶到丰家铺镇,镇里的年轻工作人员觉得我在讲一个年代久远的传奇故事,他们的档案室里根本没有那么久远的档案资料,他们建议我到汉寿县里去找找看,我哭笑不得。

驱车来到熟悉又陌生的綦家湾,那里是英雄的故乡。

纷纷扬扬的冷雨中,綦家湾萧索冷清,一栋栋小洋楼参差矗立在湾场里,却失去了昔日的人气。进到湾里,除了几声懒洋洋的狗吠,几乎看不到人。外公家的老木屋好多年前就拆掉了,舅舅和姨姨们已经搬离了原来的屋场,搬到外面的公路边去了。旧屋场上立着一栋还来不及装修的两层小楼,那是叔外公家的军舅舅新建的。此刻,大门紧闭,好像并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这里,再也找不到一丁点旧物件来存放我儿时的记忆。

东阳舅舅家还在原址,房子也不是原来的老木屋了。一个瘦弱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站在阶沿上,冲着我和母亲嗯嗯啊啊地比划。一个熟悉的老太太出来了,那是东阳舅妈,她把我们热情地迎进屋。通过她的介绍,我们才辨认出那个嗯嗯啊啊的老人就是东阳舅舅。他在半年前中风了,能站起来已经是奇迹。人瘦得脱了形,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听到我表明来意,东阳舅舅急得用手不停地比划,嘴巴里发出嗯啊的声音。看得出来,对我曾外祖父的事,他应该还是知道一些细枝末节的,遗憾的是,他想说的那些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懂了。

所幸的事,在他家我找到一本《湘东綦氏宗谱》,也算不虚此行。在那本宗谱上总算找到了关于綦天保的文字记载,那是我找到的关于他的唯一文字资料。虽然关于他的记载只有短短两行字,但提供了重要的时间线索。

德发次子,名泽强,字天保,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岁七月二十六日午时生,民国二十年辛未岁八月初九日未时殁,享年31岁,葬屋后山为茔。

根据族谱上的时间线索,综合曾外祖母、母亲、舅舅们的回忆,放到汉寿县提供的党史资料里进行比照,我大概拼凑出了曾外祖父綦天保的一生的轨迹。

他的父亲叫綦德发,他是家中的老二。“清光绪二十六年生”,他应该出生于1900年,“民国二十年殁”,也就是说他牺牲于1931年。在狱中三年,就是说被捕于19281929年间。

19264月上旬,40多位汉寿籍的党、团员和进步青年回到汉寿,4月中旬,经中共湖南区执委批准,中共汉寿县领导小组成立。192610月中旬,中共汉寿县领导小组召开党员骨干会议,将中共汉寿县领导小组改建为中共汉寿县特别支部,下设城镇党支部6个,农村党小组8个,共有党员100多人。19271月初,中共汉寿县特别支部改建为中共汉寿县委员会,下辖22个党支部,有党员150多人。192756月,汉寿县的党组织遭到当局血腥镇压,无法开展活动。19278月中旬,中共湖南省委派员帮助汉寿县恢复党的组织,秘密建立了中共汉寿县支部,并恢复了100多名党员、团员的组织关系。192711月初,中共汉寿县委重新组建,党的组织得到恢复和发展。到11月下旬,全县有18个党支部,170多名党员。至19287月上旬,全县党员增加到近200人,党员活动遍及全县城乡。

常德的农民运动经历了由秘密兴起到公开发展阶段。1926年春,随着北伐的临近,湘军内部燃起了战火,湖南人民反赵(恒惕)情绪日益高涨,加剧了湖南政局的动荡,给农民运动的兴起创造了有利的条件。中共常德地委立即指导各县加紧对农民的宣传发动,并派出一批党团员到各县,以农运特派员的身份发动和帮助农民秘密建立农民协会。同时派农运部长陈昌厚去广州,参加毛主席主办的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第六期学习,以提高常德农民运动的领导水平。

19261月到5月,先后有汉寿县陈刚组建的利号乡农民协会,康序焕组建的岩桥寺和天门岗两个农民协会,刘泽远组建的四官庙农民协会和常德农村第一个妇女组织刘拱桥妇女协会建立,为农民运动的开展打下了基础。10月至11月,全区各县都成立了农民协会筹备委员会,指导区、乡建立农民协会。到19273月,各县农民协会和区、乡农民协会及其他革命团体都普遍建立起来。仅常德县区、乡农民协会就有300余个,农协会员达到10万人以上,全区农协会员发展到数十万人。

各县在建立县、区、乡三级农民协会的同时,组建了相应的农民纠察队,19273月更名为农民武装自卫队,并先后成立各县审判土豪劣绅特别法庭或铲除土豪劣绅委员会,开展打击和惩治土豪劣绅的斗争。

根据曾外祖母的追忆,他先后参加了两次农民运动,第一次失败,在家休整了几个月后又开始了第二次。

根据这段历史资料推断,綦天保接触革命思想,投身革命的时间应该是1926年,是汉寿县最早参加革命的那一批人之一。19275月,汉寿第一次农民运动失败。进过几个月的苦闷彷徨,19278月年,他再次投入到火热的农民运动中,在这期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成了某个基层党组织的负责人或者是联络员。1928年或1929年,被叛徒出卖被捕入狱。狱中三年,饱受严刑拷打,宁死不屈,于19318月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不久,在家中悲惨离世。

 

                                                                          五

 

家乡遗留着一个奇怪的风俗,如果娘家有男丁,外嫁女儿是不能上娘家祖坟扫墓的。我是外孙,也被旧风俗剥夺了扫墓祭祖的权利。2021年清明前夕,第一次搀扶着老母亲涉足綦氏祖坟地。其实,曾外祖父的坟茔离外公老屋场就几百米的距离,我却花了五十年的时间才走近。青山隐隐,草木葳蕤。曾外祖父静静地躺在半山腰里,坟头高耸,在周围一片坟茔中宛如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曾外祖母和他们两个儿子就静静地陪伴在他的近旁。坟前没有墓碑,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在我的想象中,他的坟前应该立着一块英雄纪念碑,上面篆刻着“永垂不朽”几个大字。

他就像一个小水滴,被高速行驶的时光列车甩掉了。

点燃香烛,撒一把冥纸,深深地鞠躬。我的曾外祖父啊,向您致以沉重的歉意。我有许多许多的问题要向你请教,比如你是如何走向革命道路的?那风云叱咤的三年,你具体做了些什么?国民党监狱中的三年,你都经历了什么?……你无语,回答我的只有雨中静默的坟头。本想尽我绵薄之力,打捞你那段峥嵘岁月,还原你短促却伟大的一生。没想到拼凑出来的仅是你人生中的冰山一角。太多太多的空白被永远地埋在了地下,随着岁月的叠加越埋越深。隔着整整九十年的岁月,我想告诉你以及你的同志们,你们为之奋斗过憧憬过的远大理想已经变成了现实,你们信仰并为之献身的中国共产党,历经了百年磨砺,她已经带领中国人民走向了繁荣昌盛,那个积贫积弱的中华民族已经崛起,那个饱受欺凌的中国变成了世界强国。你的子孙们已经开枝散叶,正满怀希望,面向未来,在这个太平盛世里幸福地生活着。

有人说,一个人的真正死亡,是以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的离去为标志的。写下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希望散落各地的綦氏后代子孙们能永远铭记,他们的祖先中有一个叫綦天保的烈士,他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革命者,他为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王建国,70后,常德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曲艺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湖南文学》《曲艺》《星星诗刊》《辽宁青年》《年轻人》《湖南日报》《南方周末》《长沙晚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小说、随笔上百篇,有小小说被选入《微型小说选刊》,出版散文集《何处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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