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第2期

新 屋

发布时间: 2021-07-23 08:53:19 阅读 0

                                                                  新 屋

 

                                                                            龙宁英

 

那一年,老红军阿㟝巴哥罐回到扁且寨定居。

我和老凉大舅一起,在村部见到了阿㟝巴哥罐。他孤身一人,什么都没有带。他对我说:帕兰朵唉,竹青和他阿妈,俩娘崽都离开我走了。

我替阿㟝巴哥罐感到不公平。我说:李阿姨带竹青回安徽老家去了吗?他们怎么那样不讲良心,丢下你自己走了?

阿㟝巴哥罐摆着手说:没有没有,千万莫这样说,他们到吉留吉蒲陪给相㟝相嬢放羊子去了。我现在回扁且寨来,我要和你们一起住,重新再来当一回扁且寨人。

老凉大舅说:老首长啊,你在绥城当城里人不好吗?出门大马路,两脚不沾泥,坨坨肉,白米饭,多好啊,人家想去都不得。

阿㟝巴哥罐说:千好万好,不如扁且寨好。我要看辣子树开花,我要听张马河流水。

我说:阿㟝巴哥罐,你回扁且寨,这真是太好不过!你是我们扁且寨的一块宝,我们都等你回来盼你回来好久了呢!你就住我家里,和我老凉大舅有伴,好不好?

那时候我和周林高卖烤烟积攒钱,已经修起了一栋两层楼的砖房子。周涛和周又朵都在绥城读中学,屋里很宽敞,我安排阿㟝巴哥罐住我家里,也好照顾。但是阿㟝巴哥罐不肯,他说他把绥城的房子处理了,原来给李竹青攒着的一笔钱也没有用着,他想用这些钱,在天长坡租十几亩地,建个小农场,种水果蔬菜。

至于住的地方好办,他喜欢住木屋,买个旧木屋蹲农场中间,离田土近,正好侍弄庄稼。

我说:阿㟝哎,你回扁且寨来,还用得着租地种?扁且寨的地,哪块都是你的。现在好多人出去打工了,好多熟地抛荒了,天长坡上面太远,我们家门口就有好多熟地,你看上那块种那块。

后来我和老凉大舅,巴永芈老队长,清江支书,大家一起给他折中了一个办法,即阿㟝巴哥罐的祖居老屋场一直空着,在那里建一栋木屋让他住,有什么事,邻里也好照顾。建农场的钱,我去给老义罐做工作,让阿㟝入老义罐的股份,老义罐的葡萄园正好还要扩大到天长坡去。

阿㟝巴哥罐说,这样很好,我喜欢和年轻人一起,有活力!不过起新屋扁且寨缺少木料,这几十年哪里的树子都砍没了,我听说长坝岩因为松江河修水库,寨子要淹没了,那里的旧房子买一栋来重新装上就很好。

阿㟝巴哥罐的这个主意的确是不错。长坝岩寨子有很多好木房,寨子淹没后,全寨子整体搬迁去茶镇居住,政府统一给他们建了水泥砖的洋房,这些老房子拆掉做柴烧多可惜。

我马上给老义罐打电话,要他赶快回来一起商量。

老义罐回来了,没有想到事情进展得超乎我的想象,老义罐当着阿㟝巴哥罐的面满口应承。按他们石姓家族的辈分,老义罐喊巴哥罐做阿大。老义罐说:阿大巴哥罐,你回来了好!我们公司现在正缺少一个带路人!你是老红军,你回来带我们一起走,我什么都不怕了!

阿㟝巴哥罐叹气说:唉,我欠扁且寨太多。有能力的时候回不来,现在没有什么能力了,后悔得很。他拍着老义罐的肩膀说:老义罐孙崽崽,不过在我这些年还是积了一些人脉,你不嫌阿大老,阿大就找县里省里那些蛮多熟人用一用。你得我和你合作呀,就好比老虎添翅膀啦!我可以帮你们把水果蔬菜推向城里的超市卖,销路你不用发愁!

他又夸奖我说:帕兰朵,不愧为我们扁且寨的女支书!你这样给阿㟝安排,阿㟝高兴!

 

到了年底,扁且寨在外打工的一拨年轻人都回来过年,趁这个时间,我邀他们一起去了一趟长坝岩看房子。阿㟝巴哥罐把阿爸开福芈也喊去了。老义罐、继伟罐、广树奈斗兄弟俩、周林高都去了,我们大家挤在老义罐的那俩皮卡车上,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长坝岩。

长坝岩寨里已经搬空,成为一个空寨。因为没有人气,显得有些破败。但是,在寨子中央一家有石头院门的人家,却炊烟袅袅,苗歌悠悠。我们循声过去看,原来长坝岩全寨子的人都聚集在那里,还杀了猪,趁着老房子还没有拆掉,一寨人一起回老寨子摆长桌宴过苗年。他们男女老幼面对面一起唱歌,跟老寨子做最后的道别。苗族人过苗年都非常热闹,不管谁家出什么悲苦的事情,在苗年节这一天都要忘掉忧愁,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吃肉唱歌。但是长坝岩人的这个苗年却看不到欢乐的景象,虽然姑娘们都穿着过节的红色绣花衣,头帕上,颈项上挂满银饰,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见更多的,是他们互相倾诉即将离别的忧伤。那些女子唱的歌,我都听清了,她们意思是这样:长坝岩就要修大坝,大河小河水要涨。山鸟有巢鱼有塘,长坝岩自古是她们的家乡,现在他们要离开长坝岩了,就像没有家的野草到处长。人家喝醉酒了,有醒来的时候,她们离开家乡了,永远分离去住人家的地方。

坐在桌对面的男人们,听了她们的歌后,就唱着歌安慰他们,他们唱:老一辈告诉过我们,离家的时候不要把眼泪抛流出来,这样是不吉利的。我们的搬迁就像蜜蜂离开枯树枝,老房子拆掉了天空更亮堂。我们会记住曾经一起生活过的时光。早上我到你家讨一粒火籽,晚上你到我家借一勺盐巴,我们吃着长坝岩生长的粮食长大。我们要做清江大河的水,看得见远去,有着浪涛回声,不做鱼儿游远看不见头,一去不回。

女人们又接着唱道:家乡是我们的父亲,家乡是我们的母亲,看见家乡山水我们就像喝醉了酒,看见每棵树我们都认识像兄弟,那些睡在地下的祖先,你们要安心守好故土,清明的时候,我们会回来给你们点一炷香。

男人们又唱道:政府要征用我们的故土,我们要让。我们跟着社会主义走,道路才宽广。我们跟着社会一起进步,人生才风光。无论走到哪里,我们会告诉子孙,一定要回长坝岩,回到我们的故乡望一望。我们要告诉他们,我们的山上长着樱桃树,我们的村口也长着樱桃树。当每个人为一件善良的事情竭尽全力的时候,就会看见我们的樱桃树,迸发出千万种灿烂的色彩。

 

长坝岩人聚集过苗年的那家宅院,就是以前李三盛的老屋宅院,解放后分给了三户苗民居住。宽大的石板院坝,足够长坝岩村民摆下三排长桌。

此时他们都沉迷在离别故土的哀伤里,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我们。直到他们唱到樱桃树的时候,阿㟝巴哥罐听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忍不住拍起手喊道:好听!好歌声啊!

众人被阿㟝巴哥罐的喊声惊动,都一齐转脸看向院坝门口。刚才那个盘着花格子头帕唱歌的中年男人,是长坝岩的村支书麻高哲,我到茶镇政府开会或办事的时候,经常会碰见他,算是老熟人了。此刻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冲着我们高兴地喊:哈哈,天上落雨地上湿!谁家客来我们大家贺!扁且寨的贵客们,别站在门口啦!快请进来坐!然后把我们一行人都拉到院子里坐下,重新添菜加酒,热情款待我们。当他们得知我们是来买寨子里即将拆掉的老木房时,他们感到很意外。现在人家都喜欢住砖房子,哪个像我们还找旧木屋?村支书麻高哲告诉我们,县里移民局已经在茶镇为他们安排好了新房,都是两层楼的砖房子,每家一栋,住起来很舒服,这些旧木屋,都没有用了,都要拆掉做柴烧,们想要,都可以搬走去,适当补一点柴火钱就行!

款待我们吃过饭,一部分村民继续唱歌,麻高哲支书喊来几个村民陪我们在老村巷里到处走,寻找中意的旧木屋。有些妇女特意要我们去她们家里看。她们都说自己家里的老房子不错,门窗都是雕花的,可漂亮了,当柴烧真的太可惜。

冥冥中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回到那个别人一提起什么物事,我就会洞穿那个物事或人的时光。当我看见那些破败的木屋前一座座兀自高矗的石门时;当我看见搬迁户的院墙上镶嵌的雕刻龟鹤,龟鹤嘴上衔着一朵莲蓬,背上开着荷花时;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这些户主先人的影子,卓卓晃动眼前。可是我再想仔细观察时,他们又转瞬消失不见。而当我看见一户人家的阶沿上空置着一架大磨盘的时候,脑袋瓜里居然出现儿童时期每天都要重复的洪水噩梦,我忽然吓得全身打抖,用力抓紧阿㟝巴哥罐的手才稳住自己。阿㟝巴哥罐关切地问我:帕兰朵,你这是怎么啦?我掩饰地说,阿㟝,没有什么,刚才踩着一块没有铺平的岩板罢了。

那些奇异的幻觉瞬间过去,眼前出现的,木屋依旧是木屋,断墙依旧是断墙。石磨、舂碓、竹篱笆、木犁、风车,等等这些,它们都有些孤单地摆放在那里,像在昭示它们曾经的过去。阿㟝巴哥罐看着这些被主人遗弃的器具,啧啧地叹息不已。麻高哲支书陪在阿㟝巴哥罐身旁,满足地说:老领导啊,党对我们太好!让我们搬迁去茶镇,住的都是砖房子,推磨碾米都是电动化。他指着那些器具,继续说:这些东西我们都带不走了,你们喜欢哪样搬哪样。趁着大坝还没有修起来,趁着水还没有涨起来的时候,搬,搬,搬就是!还有那些房子,你们看上那一栋,都可以找人搬去!

我们在寨子里绕了几圈,没有找到十分中意的,那些老房子虽然好看,大多数都开始朽坏,房屋木柱上有好多密密麻麻的针眼大的小虫洞。大家还是觉得刚才村民们过苗年唱歌的那家大宅院好。也就是李三盛家的旧屋。近百年的老房子了,还保存得那样好。雕花的窗棂有特色,年年刷过桐油的木板壁黑得发亮,木柱子全部是枫木,比新起的木房子还坚实。

阿㟝巴哥罐对麻高哲支书说:麻支书,我们就要李三盛的这个旧木屋,还有别的人家那些不要的窗棂、门板、各种器皿什么的,我们都一起要了,等过完年,就请人来帮忙拆屋搬瓦。

第二年春节后,老义罐的公司就着手行动了。他们请人租车到长坝岩忙碌了一个月,把阿㟝巴哥罐看上的东西,全都拖回到扁且寨来了。阿㟝巴哥罐也真是口味不一般,他不仅把那些好看的雕花窗棂、雕花石墩全部要下,他还把长坝岩人丢弃不要的石磨、擂钵、木犁、木耙这些老古董都一起拿下,就连破蓑衣他都没有放过。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全部拖回到扁且寨。房子先竖好,装上木板墙,再请来木匠,把那些旧农具修复翻新,整理得乖乖的。阿㟝巴哥罐说,他要把他们放到该放的地方。最让我眼热的是,阿㟝巴哥罐还借木匠师傅的墨斗和墨线,自己亲自动手,凭记忆在堂屋墙板上画了一幅老鼠娶亲图,和我家以前堂屋壁板上的那一幅一模一样。

秋色洇染扁且寨的时候,阿㟝巴哥罐的木屋完工了。好大的一栋木瓦屋呀,中间有吞口,左侧有厢房,右侧有偏厦,全部都开了雕花的格子窗户,我们按照阿㟝巴哥罐的要求,把那些长坝岩收集来的器皿和农具放到该放的地方去。犁耙挂在厢房楼脚的墙壁上,蓑衣、斗笠挂在旁边,石磨和舂碓放在偏厦,那里也是阿㟝巴哥罐的厨房。他让我们在偏厦那里打了一口三门灶台,阿㟝巴哥罐说,以后他这里会有很多人来,得用三口门的灶台,做饭炒菜才够吃。

我们帮阿㟝巴哥罐把家具器皿全部放归一后,这个房子简直就成了一座苗族生活博物馆,凡是苗族人劳动生活用具,阿㟝巴哥罐的屋里都有。不过阿㟝巴哥罐风趣地说,这不能算苗族博物馆,最多只是他的一个乡愁馆而已。摆放好器具,大家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老凉大舅来了。他刚好听见我们的对话,他没有说什么,一个人围着房子里的那些器物看过去又看过来,然后他过来对阿㟝巴哥罐说:阿俵,我觉得你乡愁馆还少一样东西。

阿㟝巴哥罐笑着问他:少什么东西呢?老凉阿俵你快说,莫要卖关子。

老凉大舅就说:我哪里敢在你当面卖关子咯。我是看你这屋里竹木、岩头、铜铁啊什么物件都有,可惜没有女人物品。

阿㟝巴哥罐又哈哈一笑,说:阿俵,我老了,不需要这个。

老凉大舅说:一个家少了这个,就家不成个家。

阿㟝巴哥罐无奈,他看着老凉大舅,说:老凉巴翘,你说的是那些女人物品是哪样呢?莫藏头露尾巴的,让我猜谜子一样。

老凉大舅说:看你吧,离开扁且寨太久,连这个女人物品都不知道是个什么了,就是针呀线呀绣成的物品嘛。

阿㟝巴哥罐这下才明白,他摇着头说:哦,你是说那个苗绣呀?那可都是人家女人们的宝贝。长坝岩的女人把他们的绣品都带走了,哪里舍得像扔这些笨重东西,犁耙舂碓一样当破烂留着让我们捡。

老凉大舅说:嗨呀阿俵,这些针线品你不要着急,我们扁且寨自己就有,哪里用得着捡她们长坝岩人扔掉的。

老凉大舅指着二楼说:你这个二楼给我留一间,要最敞亮的,针线绣品我负责!

阿㟝巴哥罐说:啊,哈。有那么好的东西摆,我留两间给你!行不?

老凉大舅说:好!好得很啦!

老凉大舅拉我往家里走,他要我把阿妈雅格娜留给我的那一包绣品拿出来,他又另外拿出一个大包袱,放在堂屋上打开了,把里面的绣品全部摊开在楼板上,花花绿绿的看花了我的双眼!

老凉大舅指着左手边那一堆绣品对我说:这些是你阿妈雅格娜绣的,我一直保存着。他又指着右手边一堆绣品对我说:这些是我绣的!帕兰朵,你认为大舅和你阿妈雅格娜的绣功,哪个更好?

我摇着头说:阿舅,我从来没有绣过花,我看不懂你们的绣花功夫,要我说,都好。

老凉大舅一听,脸上像挂了一层霜,摇着头叹了口气。然后从两堆绣品里各捡出两块绣品,折好递给我,说:帕兰朵,阿舅眼睛早就花了,看不清楚针和线,绣不来花了。这是你阿达给你那个未来的舅娘绣的花围腰,后来也用着,阿舅这辈子也用不着了,你留着吧,现在没有人记得这些图案了。还有这些针法,也没有人会用了,现在人们绣的花样也用不着啦,唉!

我把阿达绣的花围腰留下。又把阿妈雅格娜的绣品和老凉大舅的绣品各选一样留下来,其余的让老凉大舅拿去,送给阿㟝巴哥罐的“乡愁馆”。

 

阿爸开福芈看了一个吉祥的日子,要大家专门为阿㟝巴哥罐的新屋热闹一下氛围。

那一段时间,一直都是阴雨连绵,走到哪里都浇湿的。我对阿爸开福芈说,等天晴的时候再看吧。阿爸开福芈说,自从巴哥罐回到我们扁且寨来以后,太阳就和我们扁且寨做朋友啦,每到我们需要太阳的时候,太阳就一定会出来。

果然,阿爸开福芈看好日子不出三天,就出太阳了。那一个秋天,每天都是太阳。我们在太阳下打谷子,在太阳下收割烟叶,在太阳下采摘油茶果和油桐球,是多么的惬意!

这是我们扁且寨这么多年来收成最好的一个秋天。

寨子里的人也和阿爸开福芈的看法一样,认为这是阿㟝巴哥罐给我们扁且寨带来的好运!所以,大家更看重阿㟝巴哥罐新屋庆典的那一场闹热。

阿爸开福芈说,最好要买一头白水牯来,椎牛祭祖!六八年的时候,我们扁且寨许过愿的,阿嬢妮的银镯愿标还保存着的呢,清江芈晓得的。

可是清江支书说:椎牛法事需由巴黛雄来主持,阿㟝龙治巴黛雄死了好多年了,扁且寨最厉害的巴黛雄早已经不在人世,你开福芈能主持吗?

阿爸开福芈说:阿爸龙治巴黛雄的那些咒语、套路和苗经我都学会,我来主持。

清江支书说:嘿,你会的再多也是白黄瓜一只,你没有迁阶安坛,你做的祭祀准不了数。

阿爸开福芈说:我早已经到屋侧的三块瓦神坛拜祖师坛了。椎牛祭祀我拿得下。现在就看巴哥罐的,他若同意椎牛,我就干。

阿㟝巴哥罐不同意椎牛。他说,牛是农家宝,椎牛太残忍。我们要敬重祖先,也要改变陋习,祭祖的方式很多,不要搞椎牛,我建议晚上度诺就行了吧,又热闹又纪念了我们的祖先。

大家都觉得阿㟝巴哥罐的意见好,就这样确定了。

等到稻谷晒干,烘烤完最后一批烟叶,收摘完最后一坡油茶果,阿爸开福芈算好的吉祥日子也到了。一大早,寨子里的男男女女都到阿㟝巴哥罐家新屋来帮忙。老义罐当总管,给大家分配事情做,周林高烧菜的手艺不错,负责带广平芈、广树奈斗兄弟负责菜房。嫂子冬花弄带春梅罐、冰玉咔负责饭房做饭。其他人员帮忙洗菜,搬桌子,洗碗筷抹桌子,见子打子,灵活机动。阿哥庆云芈给老义罐当助手,老义罐安排不过来的事情,他就帮着安排。腊月巴黛吒本来要组织上刀梯增加气氛的,阿㟝巴哥罐说,这个太危险,不主张在今天的场合搞这项活动,他的傩舞跳得好,花鼓也打得好,让他负责指导年轻人打花鼓就可以。腊月巴黛吒有些不服气,老凉大舅说他:巴翘,你不服气可不行,老了就认老了。老义罐说我是村支书,要负责协调村里村外的大小事情,没有给我安排任何事情。对于阿㟝巴哥罐和阿爸开福芈、老凉大舅、那左罐、阿夭银凤这些老人家,老义罐对他们说:你们这些老人家,什么事都不要做,只要你们负责吃好饭,养好身体,负责开心就行了。

扁且寨的秋天本来就美丽,阿㟝巴哥罐家的新屋前,落满一地的阳光。秋风习习,微带清凉,放眼眺望,即看到天边白云悠悠,听见张马河水哗啦啦的流淌。阿㟝巴哥罐惬意地说,小时候他最喜欢听张马河的水声。这张马河的水声都分季节变化着的,不同季节有不同的声响。春天,有蛤蟆呱呱呱一起伴唱。夏天,有水车吱呢吱呢地不分白天晚上都在忙。秋天的张马河会醉人,满河都流着稻谷的清香。人们收割打稻扬击戽桶的声音,就像猴儿跳鼓,哒咚哒咚哒咚咚地响彻上下扁且寨。冬天啊,张马河无遮掩地平躺扁且寨中央,阳光映照田园,水面上光影亮晃晃的闪烁,就像好多金色的蝴蝶上下舞动翩飞。

老凉大舅说他,阿俵,可惜你没有读过书,不然就是比开福芈还厉害的诗人!

阿㟝巴哥罐说:我们扁且寨出去的歌师,不管读书不读书都是诗人!建国20年大庆的时候,我们人武部和文化馆联合搞诗歌比赛,开始他们认为我是个军人,行伍出身的大老粗,估量我不会写诗啊,有些瞧不起我的意思,我就学巴黛雄唱一段苗经给他们听:我举目凝望头顶,只看见蓝天深邃,我低头俯视大地,只看到江河奔腾。我的苗经一出口,那些诗人们呀,一下子对我刮目相看,赞不绝口!

 

帮忙的人多,做事也快,下午太阳开始偏西,就得饭吃了。吃过饭后,把碗筷、长桌收走,大家就在院坝里开始打鼓唱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老凉大舅还会跳猴儿鼓,他模仿猴子偷包谷,偷一个丢一个,把一块包谷地偷完了,最后手里还是只有一个包谷棒。因为少了一只胳膊,抓耳挠腮的时候样子很滑稽可笑,惹得一帮碎娃儿都跟着他跳鼓,只见鼓场上一只老猴子带一群小猴子耍闹,开心得没法说。鼓声咚咚里,阿夭银凤也加入了进来,她和老凉大舅平时很少往来,可是跳起猴儿鼓的动作却那么默契,就像事前先排练过一样。老凉大舅说,功夫在年轻的时候就练就了,以后这个功夫就成了他身体里长着的一条虫子,不打鼓的时候,这只虫虫就睡觉了,任何声音都闹不醒它。打鼓的时候,当呱嗒嗒呱嗒嗒的鼓边一敲响,这只虫子会突然醒来,在身体里蹦跳窜动,你不想跳鼓也忍不住要跳鼓!把心中的想法,高兴和不高兴都跟着跳出来,过瘾得很!

到了晚上,我们在院子里烧起篝火,大家围着篝火跳鼓唱歌,这就是度诺。

阿爸开福芈说,我认为既然度诺是纪念我们的祖先,应该抬一面鼓放到堂屋里跳,按椎牛规矩度诺,不能坏了我们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阿爸开福芈说的老规矩,事有根由的。小时候我听阿㟝龙治巴黛雄摆过。阿㟝龙治巴黛雄说,古时候,我们苗人的老祖宗在灵雾山上过日子,女人织布绣花,男人上山打猎,种粟米。有吃有穿,日子安逸。食人魔迦噶妒忌死了,它认为这些苗人不应该过这么安逸的日子。所以它就和女魔迦尼一起,把灵雾山九十九个寨子的苗人统统吃了,就剩一寨。苗人英雄巴贵达惹设计把山洞里的迦噶引诱出洞,用勾勾刀把它砍死。剥迦噶的皮子蒙鼓,把迦噶的头塞进鼓桶里边,迦噶的腿骨用作鼓槌。椎牛祭祖的时候,就用这面鼓放在堂屋中央度诺。度诺的时候,由两个人一个负责敲鼓边一人跳鼓,年轻人们男女手拉着手,绕着鼓场边跳舞边唱歌。

女魔迦尼知道苗寨椎牛的消息后,变身一个苗女,背着一个娃娃来到鼓场,混在人群里打鼓唱歌。她得意地边跳鼓边唱:咚咚咚,咚咚咚,九十九峒剩一峒。腾腾腾,腾腾腾,九十九村剩一村。她的意思是一百峒苗寨的苗人,被他们夫妻俩吃了九十九峒,只剩一峒了;一百个苗村的男女老幼,被他们吃了九十九村只剩一村了。迦尼得意地边跳边唱,故意拿鼓槌用力捅鼓面。捅了几十棒,魔皮鼓面被捅破了。迦尼一眼看见藏在鼓桶里的迦噶头颅,气得白脸马上变蓝脸,露出原型。她张开血盆大口,伸出长长的舌头,吞吃鼓场上跳鼓度诺的男男女女。鼓场上一片混乱。人们吓得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巴贵达惹挺身出来。口念神咒附上黄茅草尖,做成神箭,带领大家向女魔迦尼投射。女魔迦尼最怕黄茅神箭,苗人们齐刷刷投来的神箭插在她的身上,像一只受伤的刺猪,一身黑血流出,倒地而死。

巴贵达惹救下了鼓场上的乡亲们。

逃散的人们重新聚回鼓场,手拉着手,跳舞唱歌,再一次欢庆胜利。

当时正是午夜子时。为了纪念这次胜利,人们改变了围绕鼓场跳舞旋转的方向,由原来顺时针方向绕场跳舞改变成逆时针方向绕场跳舞。

后来,灵雾山苗人每次度诺,到了深夜子时就要按逆时针方向绕鼓场跳舞。这样,再也没有妖魔混入鼓场吃人了。逆时针绕圈度诺跳舞,就成灵雾山苗人度诺跳鼓铁打不动的老规矩。

现在,阿爸开福芈提出按照老规矩在堂屋跳舞度诺,正合阿㟝巴哥罐心里所想。他很开心地告诉阿爸开福芈说:这个非常好,这个非常好,就听你的安排。

我们把牛皮鼓搬进堂屋,按照规矩跳舞度诺。大家开始时按顺时针方向跳鼓,到了半夜子时,就回过身,逆时针反方向跳鼓。一直到下半夜,歇下来后大家还余兴未尽。正好阿㟝巴哥罐他们那些老人都坐在火坑边,歌师青玉巴江萨正在唱古歌。阿爸开福芈在旁边配合着讲苗经。一拨年轻人就围过去,要听阿爸开福芈讲古。阿爸开福芈说,我的苗经就是古,我讲得嘴巴都起茧,你们不喜欢听的,今天我不讲。今天有个最里手的古根兜兜坐堂屋,你们不喊他讲太可惜了。

大家都以为是老凉大舅,一齐把眼光转向他看。老凉大舅摇着头对阿爸开福芈说:开福芈,我嘴巴没有你那样长老茧,可是我肚子里没有古根虫虫。

阿爸开福芈说:大舅,我晓得你给大象缝过睡衣,给蜘蛛修过脚趾的,牛皮得很,不过你莫自作多情,我没有说你。我今天说的是——,阿爸开福芈故意拉长声气,继续道:我今天说的是我们坐的这栋房子的主人——巴哥罐!

阿㟝巴哥罐这下不高兴了,他说:开福芈你拿我戏毛啊,我打小时候就在外打仗,解放了就在武装部,从来没有听过人家讲古,我哪里讲的来古咯。

阿爸开福芈说:你都敢用苗经和文化馆的诗人们比赛诗歌,还说不会讲古,明明是看不起我们扁且寨人嘛。还说要重新来做一回扁且寨人,哼呀?你打小就在外面打仗,我们今天晚上就想听听你摆打仗的古。给年轻人讲讲你当年打仗的故事吧。

大家一下子来了兴趣,都催阿㟝巴哥罐快点讲。

阿㟝巴哥罐说:我这辈子打过的仗火太多啦,和日本人打,和蒋介石打,还在朝鲜和美国人打。还好我的命大,没有被敌人打死。你喊我讲哩我又讲不来。停了一下,阿㟝巴哥罐说:我给你们讲我参加红军打的第一次仗火吧。


       龙宁英,苗族,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十一届人大代表,文创一级,湘西州作协副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签约作家。毕业于毛泽东文学院首届作家班,鲁迅文学院第十届少数民族作家班。小说、散文作品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十月》《小说选刊》等发表。出版有小说集《女儿桥》、散文集《山水的距离》《疼痛的河流》《苗山夜语》及长篇报告文学《逐梦——湘西扶贫纪事》等十部。曾获湖南省委省政府首届文艺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沈从文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