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牺牲
发布时间: 2021-07-29 08:49:26 阅读 0 次
最美丽的牺牲
王天明
新疆,戈壁滩上,一顶顶绿色的帐篷被雪盖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它与山川、大地、河流、村庄完全溶入一体了。洁白、耀眼、亲切。
雪,还在下,飞飞扬扬。一望无际的雪景中,有红色的亮光在闪动。汽车连的战士张先来再次抖落身上的雪花,大声呼叫着:“如香!如香!”
没有听见回音,张先来冒着雪、迈开步、奔跑过去。一串串脚印留下,又被雪覆盖。
来自洞庭湖畔的李如香,已经精疲力竭了。她艰难地移着步,靠着做新娘的喜悦。
“如香!如香!”张先来喊着,奔跑着。
李如香一头栽倒在地,红棉袄、红围巾仿佛在雪地上生起了一堆火……
这是公元1973年。这是被历史封存了近半个世纪的绝密故事。
一
一朵朵雪花,随着风就着雨,半推半就地依偎在一起,显得情意绵绵。戈壁滩上一顶顶绿色的帐篷,被战士们用军用布隔成了一个个小房间,贴上了红双喜字和对联,让这座军营充满着洋洋喜气,与往日的严肃显得有几分不入。那个年代部队不允许士兵恋爱,更不用说结婚了。张先来所在的团部,开先河发出了一道命令:没有谈恋爱的,尽快恋爱;有了恋爱对象的,尽快确定对象;确定了对象可以结婚的,尽快结婚。这个特别的命令让张先来和他的战友们,感到新疆的那个冬天温暖醉人。
电影放映员连晓峰,凭借他的一张素描,让护士吴燕成了他的爱情俘虏。团部为战士们主办集体婚礼,他俩甜甜蜜蜜、忙上忙下,和战友们一起是好酒喝不断,喜糖吃不完。从湖南、湖北、河南、江苏、安徽来部队结婚的新娘,一个比一个显得快乐、幸福。让戈壁滩上这支部队充满了甜情蜜意。
缠缠绵绵的雪被春天融化,红的桃花、白的梨花争先开放时,张先来和他的战友们才知道团部那个命令的悲壮。他们将作为国际主义战士,进入巴基斯坦执行一项绝密任务,援建喀喇昆仑公路。公路要穿越“世界屋脊”帕米尔高原、兴都库山脉、喜马拉雅山脉西端。经过一座座死火山、古海岸,跨过一条条河流、冰川。那里地质灾害频发,随时都有牺牲的危险。部队用要进行演习的名义,将从全国各地赶来结婚的新娘送回。临别的那个晚上,连晓峰和吴燕买来羊肉串为张先来的妻子李如香,刘庆学的妻子胡思语送行。
桌上摆着羊肉串、牛肉罐头、哈蜜瓜等食物,桌边连晓峰、张先来、刘庆学三位在一起大口喝着酒,吴燕与李如香、胡思语说着话。明天就要分开了,有可能是生离死别。三个男人喝着酒,把痛苦、忧伤和不舍往肚里吞。李如香、胡思语吃着哈密瓜问着吴燕,部队的演习要多久?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吴燕强忍着要流出的眼泪摇着头。
望着明天就要离开的新娘,刘庆学心如刀割,他想起了远在安徽农村的娘。
六岁那年,他讨饭来到一个村庄,病倒在牛棚里,当地正发生流感,他高烧好几天了。一些人要把他赶出屋场,赵妈把奄奄一息的他抱回家,说:“我是一个人,不连累大家。”把他和自己关在屋里,从鬼门关夺回了他的生命,认他做了儿子。
想起赵妈对自己的好,恩情未报,却要去执行任务,不知生死。刘庆学失态地抓住胡思语的手,几乎哀求地说:“你要帮我照顾好妈妈!照顾好妈妈!一生一世!”
“我嫁给你了,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呀!我保证,你放心吧。”胡思语不加思索地说。
刘庆学点着头。泪如雨下。
“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来与我结婚的。”张先来受到感染,对偷着跑来与他结婚的李如香说。
“怎么?你后悔了?”李如香问。
张先来咬着嘴唇,连连摇头。
“那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部队同意了的,团长为我们主持的婚礼。”李如香说。
张先来一时结巴起来,不知如何回答。
有苦不能说,有痛不能讲,心如刀绞啊!连晓峰和吴燕陪着落泪。
“不早了,休息去吧!明天还要赶火车呢!”吴燕劝说着。
“是的。睡去吧。”连晓峰接过吴燕的话也说。
如香扶着先来,思语拉着庆学回房了。
票是团部统一订的,第二天一早,张先来开着车,连晓峰等十几个人都爬进了车厢。李辉团长来了,眼睛肿肿的,他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大家。李如香往车厢上爬,李辉团长拉住了她,把她送到副驾驶座上。李如香激动得心里直跳、满脸通红,向李团长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她一直想着坐在心爱的人身边,看着他开车,李团长这一拉就实现了她的夙愿。汽车发动了,缓缓前行,李如香满心幸福看着先来开着车,心里似喝了蜜,脖子上的红围巾映着她的脸,她显得更加漂亮可爱了。
世间最纠结的事莫过于送别亲人。张先来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平视着前方,心里估计着到火车站的距离,测算着要保持的车速,要绝对保证李如香不误车又想留她多在自己身边坐坐。眼睛的余光告诉他,如香是那样深情地在看着自己,如果时间允许他真想拉住刹,停住车,让如香正面地多看自己几眼,自己也多看她几眼,拉着她柔软的手或者给她一个亲吻。是送别?还是生离死别?每一个执行绝密任务的军人,都想着要好好地活着。然而,他们又不得不想到牺牲。生死两茫茫,是人最痛苦、最纠结、最悲伤、最无奈的时刻。车上的战友心如乱麻,然而在自己的新婚妻子面前,他们都想着要开心、高兴、保持镇静,脸上却暴露出异样的表情。车厢后面用军用帆布挡着,光线较暗,一个个还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新娘,看不清丈夫的表情,幸福地依偎在丈夫身边,感到无比的甜蜜。道路不平,汽车摇摇晃晃,新娘挽着丈夫的手,身体随着车身的摇晃不时有亲密的接触,感觉到的是新奇、浪漫、快乐、温馨。
汽车在火车站前停了下来。战友们打开汽车后挡板,一个个跳下,站在地上,伸开双手,把自己的妻子接下车。新婚妻子娇滴滴,就着丈夫有力的双手,纷纷从车厢上往下跳,顺势抱住丈夫,久久不愿松手。到了别离的车站,就意味着即将分离,谁也不愿离开谁,谁都想着要与自己的心上人多待一会,哪怕是一秒钟。有的说起悄悄话;有的彼此静静地望着对方;有的泪眼婆娑却安慰着对方……如香坐在先来的身边,看见他熟练地驾驶着汽车,觉得他特别可爱,早就有要亲吻他的冲动,然而那是在驾驶室里,不能影响他,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现在他们都下了车,看到一对对都拥抱在一起,她跳起身抱住了先来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吻。
吴燕用手指了指候车室,要送如香、思语她们上车了。连晓峰走上前催促如香她们进站,真的要分别了,突然有人哭了起来,接着一个接一个。
眼泪模糊了连晓峰的双眼,哭声让人断肠。理智告诉他要安慰、要阻止,然而,此时此刻说什么好呢?说什么管用呢?连晓峰灵机一动,下达命令:“紧急集合!”
战友们离开自己的新娘,站成了一排。
“立正、稍息。”连晓峰发着号令,调整着队形。
“敬——礼——!”连晓峰声嘶力竭。
战友们行着庄严的军礼,个个泪流满面,望着吴燕领着自己的爱人一步三回头,往候车室走去。
慢慢远去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候车室门口,突然,她们齐齐地转过身来,随着李如香长长红围巾的舞动,传来一句动情的声音:“保重!我们等着你们平安归来!”
二
“你还有脸回来?”李如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家门口,被父亲挡住了。
“参加集体婚礼是响应部队号召,又不只我一个人,光明正大的事,有什么丢脸?”李如香说。
“你还狡辩?结婚了?嫁人了?新郎呢?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这上下屋场还有谁像你?偷偷跑出去结婚?我没有你这个女儿。”父亲不让她进屋。
屋场里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有的说李如香做得好,有的说李如香不该。
“孩子,你回来了,应该先到我们李家啊!你做了先来的妻子,就是我们李家的人。快,随先有回家。”张先来的弟弟张先有带着父母赶来了。婆婆当着众乡亲说。
正感到尴尬的李如香,坐上了张先有的自行车。
“亲家,孩子结婚是大喜事,你应高兴才是啊!他们在部队结婚是部队办的事。我们是农村,我们还按我们的规矩办,你家准备的红漆箱子、三门柜子还有那绸缎被子,我们张家一样不少的都要抬过去,哈哈!”先来的母亲乐哈哈地说,“不过,该送的彩礼,不少一分。”
“亲家母来了,快进屋坐、进屋坐!”如香的母亲迎接着说。听到亲家主动提出了彩礼的事,如香的父亲也收了苦瓜脸,进屋了。
看热闹的乡亲慢慢散去,如香的母亲忙着给亲家泡茶,几位长者被请了进来,一起商量。
陈旧的乡俗面前,不反抗就得接受。李如香坐上大花轿,张先有戴上大红花,在鞭炮、锣鼓、唢呐声中完成了一场热闹的婚礼。拜堂成亲是老规矩,不能免,因特殊原因新郎不能赶到,兄弟代替在当地有先例。
身材单瘦,身子有些佝偻、视线模糊的赵妈每天都在村头张望,盼着胡思语回来。
“去了好些天呢?怎么还不回家呢?”
“思语还好不?庆学在部队过得怎么样?有饭吃、有衣穿么?”
“好远好远的路程,要坐汽车,坐几天的火车,思语不会坐错车,找错地方吧?”
……
赵妈越想问题越多,越想越为思语的安全担心。每天心神不定在村头张望着、念叨着。
夜幕降临、村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夕阳下赵妈的身影仿佛成了一座雕塑。
“妈妈!您怎么站在这里呢?”胡思语背着行李,看清了赵妈,喊着。
“思语!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庆学在部队好不?吃得饱不?长胖没有?……”赵妈拉着思语的手,问个不停。
“思语回来了!我家思语回来了!”走进村子,赵妈就喊了起来。
“新娘子回来了!新娘子回来了啊!”听见赵妈的喊声,村里的大人、小孩喊着、叫着跑出屋,迎接胡思语。
“噼噼啪啪”,有人放起鞭炮。
“快进屋喝茶!吃糖!”赵妈笑哈哈,向乡亲们打着招呼。
“喝茶!喝茶!喝糖茶!吃喜糖!抽喜烟!”乡亲们打趣说。
赵妈把大家迎进屋。胡思语拿出糖果、香烟敬着大家。
“思语在部队与我儿子庆学结了婚,我在家里也要热闹、热闹,明天中午大家都到我家吃饭,我准备酒和肉。”赵妈妈佝偻着身子,乐哈哈地发着邀请。
“恭喜您啊!明年就准备抱孙子吧!”
“赵妈大喜啊!庆学说不定在部队当上大官,您就等着享福吧!”
“是的。把庆学拉扯大,赵妈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多么不容易啊!也该享点福了。”
村民们发着感慨,说着同情与祝福的话。
“亲爱的妈妈!亲爱的思语!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光荣地为党和人民,献出了生命……”刘庆学同战友们一样,把写好的遗书收藏好,拿着支巴通知书,怀着异常激动又矛盾的心情,等待着出发的命令。
李团长与战友们一道脱下绿军装,换上灰色的制服,背着行李、水壶,拿着马灯、工兵铲,爬上解放牌卡车,悄悄地出发了。车队顶着凛冽的山风,经过一个星期的颠簸,来到了海拔5000多米的红其拉甫界碑旁。一座座与天边接壤的雪山连绵起伏,看不到边,好像把他们团团围住,大家都感到头痛眼花,浑身不自在。这里是中国与巴基斯坦的边境线,矗立着一块编号7的界碑,越过界碑就进入巴基斯坦境内了。李先来和战友们纷纷下车,禁不住伸出双手,拥抱着界碑。高寒区,岩石刻成的界碑是冰凉的,在李先来他们的心中却是温暖无比。大家恋恋不舍地离开7号界碑,经过巴基斯坦边境人员的安检,一辆辆卡车和一个个战士,就进入巴基斯坦境内了。张先来驾驶的汽车突然熄火,高山缺氧,人难受,汽车也难受,开不动了。李团长喊着战士们下车推车,连晓峰跳下汽车,只觉得胸闷气短、头痛难忍,突然瘫痪在冰冷的雪地上。这是急进高原综合征,或许是心里紧张的缘故,他吸了几口氧气慢慢好了起来。刘庆学是跟着连晓峰跳下车的,他的脚一落地便失去了知觉,倒在雪地上,围着他的人吓坏了,不知所措,一个战友分开众人给他做人工呼吸,经过十多分钟的努力,终将他救了过来。大家忍受着呼吸困难、头痛眼花的高原反应,推着车。脚踩着冰雪咔咔响,汽车在推行中缓缓前行,好在沥青路面的道路较平坦,不多时汽车便发动了起来,大家爬上车又成了它的主人。汽车在前行,滚滚车轮就像碾压在我们的心尖上。脚下的道路正是中国援建的第一期工程,这是上万名战友用心血筑成,是40多名兄弟用生命辅就的道路啊!早在1968年的6月,上万名中国的援建勇士,就秘密进入巴基斯坦修路。那时经过红其拉甫是便道,汽车走钢丝似的,后面两个轮子只有一个着地,有时甚至只有半边着地。他们在海拔4700多米高的狭窄山谷中搭起帐篷。山高缺氧、空气稀薄,大部分战友出现高原反应,心跳加速,鼻孔流血,呕吐不止,甚至昏迷。在山下能扛一百公斤的战士,到山上手无缚鸡之力。更糟糕的是水烧不开、饭煮不熟,生存面临困难。怎么办呢?第一期的任务是修通界碑到帕苏的道路,那是123公里的路段啊!
中国曾向世界承诺,不在外国驻军。援建部队建制的团、连、排取消了,上万人的队伍分成了三个大队。为了便于指挥,首长把指挥部设在巴基斯坦境内一个荒凉的山沟里,和战士们同样承受着高原反应,经受着一样的痛苦和煎熬。半生不熟的饭,官兵们个个狼吞虎咽,稍慢一点,饭粒就会被冰冻起来。水烧不开冰雪可以解渴。困难面前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官兵相互打气鼓劲,适应着恶劣的环境,对抗着高原反应。三个大队,根据道路走向,每队承担一定距离的筑路任务。经过艰辛的努力,付出了数百人受伤,44名战士牺牲的代价,终完成使命。
三
巴基斯坦洪扎地区的水波浪沟,迎来了李辉团长带来的援建队伍。在界碑红其拉甫时,气温是零下30℃,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进入巴基斯坦境内后,气温随着滚滚车轮一度一度上升,到驻扎地时,热浪阵阵、酷热难熬,地上可以烤鸡蛋,达到54℃。
异国的夜,显得特别寂静,帐篷里战友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连晓峰想着在另一处安营扎寨的吴燕,久久不能入睡。一路上她还好吗?高原反应严重不……天气热、心里燥、迷迷糊糊中,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军人的本能让他提高着警惕,喊着“有情况!有情况!”听见喊声的战友,在睡梦中惊醒,有的从帐篷里一跳而起,向外奔去;有的手里拿着被子,人却站在床铺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恐万分。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后,只听见一声巨响,一块石头刺破帐篷,砸烂了一个战友的床铺。好险啊!连晓峰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是他喊,如果那个战友不随声起床,脑袋一定开花。
连晓峰和战友们望着大大方方,静立在帐篷中央的“天外来客”——足有20多斤的一块石头,心里出着冷汗,感到不可思议,再也无法入睡。这是雪山中的滚石。岩石破碎层是喀喇昆仑公路地质的一大特点。凡是破碎的东西要缝合起来,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喀喇昆仑高大、雄壮、延绵起伏的山脉,原本就是地壳运动造成挤压,把一些山体、岩石,心不甘、情不愿地挤压到一起而形成的。因气候变化异常,昼夜温差大。零下几十度的气温,足可以将任何不情愿的物体冻结在一起,坚硬如钢铁。零上几十度的高温,又能融化冰块,将冰冻在一起的物体自然分开。热胀冷缩不断挤压、分割着山体间、悬崖峭壁上的石块,如挤牙膏一样,将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石头挤压出来。它们有时单枪匹马、有时三五成群、有时拖儿带女,让人猝不及防。就如被暗藏在山间的弓箭阵,哪怕一小块石头滚落,都会触及“机关”引起连锁反应,带动许多石头纷纷而下,持续半个小时或更长时间。后来张先来亲身感受到,滚石是他们的天敌,一路上对他们虎视眈眈,时刻都准备着侵犯他们,要吸他们的血、夺他们的命、毁灭公路,像疯狗一样,跟着他们叫、追着他们跑、让他们防不胜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一夜,在另外的帐篷里,有两名战士没有醒过来,被滚石砸得血肉模糊。第二天,连晓峰等将战友遗体抬上张先来的卡车,用庄严的军礼为战友送别。那天他们才知道,在新疆有一座烈士陵园,是专为修筑喀喇昆仑公路牺牲的烈士而建。连晓峰和他的战友们,含泪目送着张先来驾驶着汽车、带着战友回家,心里感到万分恐惧和不安。
还没有正式开始修路,就发生意外造成伤亡,李辉团长和战友们受到了当头一棒。修通帕苏到塔科特400多公里的道路,是他们第二期的任务。这段路程主要的特点是山高、险峻、高温、湿热。别无选择的还是放炮开道。难以置信的是,修筑一米或几十公分的路面,往往要炸掉半座山或整座悬崖。摧毁悬崖或山体,首要的是打炮眼,悬崖陡峭无立足之地,只能腰系绳索,从悬崖顶上下滑到理想的地点,荡秋千似的打眼放炮。推山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路不通,推土机开不到作业面,只能将机械缷成八大块,轻的靠人工或背或抬,运到目的地,重的就用直升机吊,然后再组装使用。独特的地质和气候让滚石、雪崩、泥石流不断,艰难的施工,战友们排哑炮、失足跌入悬崖等安全事故防不胜防,连晓峰因会画素描,除了放电影外,多了一份悲伤的工作,画遗像。那个年代,照相机少,在巴基斯坦筑路的工地上,找到照相馆冲洗照片更难。到巴基斯坦约半个月后的一天,李辉的眼眶里带着泪花,手里递给他两张一寸的相片说:“又走了一个战士,你们湖南的。帮他画张遗像,开追悼会用。”连晓峰接过相片。只见一张身穿军装,双手紧握冲锋枪。一张着西装,系领带。不用猜,头张是在新兵连照的,第二张是出国前照的。他一眼认出了是金小忠,心一惊,不敢相信李团长的话。
“这是政治任务。在一米以外要让人看不出是画像。”李团长命令。
“保证完成任务。”连晓峰低沉着声音,忍着眼泪说。
连晓峰把自己关在房里,望着金小忠的相片,他的眼角发红、眼眶湿润了。这个小伙子他认识,出国前还与他对过话:
“你最想谁?”
“我妈。”
“还有谁?”
“小玉。”金小忠红着脸说。
“小玉是谁?”他故意问。
“我,我的未婚妻。她答应了我,在家帮我照顾我的母亲。我答应她,当三年兵后就回去娶她。”金小忠一脸的灿烂,因为紧张,说话有些结巴。
回想起两人说话的场景,眼泪模糊了连晓峰的双眼。他打开画夹、放好纸、拿起画笔,几下就勾出了金小忠的轮廓。让金小忠穿什么衣服呢?中山装?军装?还是……连晓峰思考片刻后,毅然给他画上了唐装,这最代表中国民族文化。遗像上,金小忠白嫩的脸膛还带有几分天真,炯炯有神的目光望着远方。连晓峰想象着,他在想娘、想小玉、想回到中国的家乡。可是,他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中国与巴基斯坦商定,巴基斯坦在吉尔吉特市郊划出一块地,作为喀喇昆仑公路第二期筑路员工的烈士陵园。
要把金小忠埋葬在巴基斯坦?春节祭拜、清明扫墓,这是中国人对自己的亲人寄托哀思的传统方法,异国他乡、隔山隔水,来一次多么艰难啊!在恶劣、残酷的现实面前,谁都清楚,说不定金小忠的今日就是自己的明天。大家都不支持这个决定,然而,反对没有用,军人就得服从命令。官兵们内心也十分清楚,完成道路修建任务,还不知要牺牲多少战友。而要把一个人的遗体运回国,也要付出代价,或许途中还会遇到滚石、雪崩等自然灾害,伤及无辜。首长的这个决定也是在保护自己啊!
刘庆学、连晓峰和战友们安葬金小忠时,两台推土机还在不顾疲倦,左冲右突拓展着陵园面积。金小忠成了中国巴基斯坦烈士陵园里安葬的第一位烈士。接下来会是谁呢?大家的心里都很沉重,有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当然包括自己。
离开陵园,大家调整着心态又在各自的岗位上干开了。完不成任务,就不能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大家的心中十分清楚。刘庆学和战友们来到一座大山前,仰头望去,山上白云悠悠,看不到顶。他收回目光,在山体间寻找便道上山,一遍又一遍,发现除了绝壁还是绝壁。经过集体的目光搜寻,大家惊奇地发现,连猴子都没有看见一只。这山连猴子都不敢攀登?大家明白了,这将是一场硬战、血战。
刘庆学是爆破员,实施爆破,必须实地勘察,他向山顶爬去。四处是悬崖峭壁,有老鹰在山顶上盘旋,随行的战友都为他的安全捏着一把汗,一旦滚下山,跌入悬崖定是粉身碎骨。似火的太阳酷热难当。山体中有风化石,他仿佛进入了雷区,一伸手、一动脚都可能遇上危险。他小心翼翼、凭借着攀岩的经验慢慢往上爬。大家都屏住呼吸、静静地望着他。他抬手碰上了一片岩体,风化了的岩石经不住碰撞,哗哗地滚了下来,先是一片,接着又是一片、再接着一片又一片、一片连一片。有的砸在刘庆学的头上,有的砸在他的背上。刘庆学脸上汗如雨下,心在呯呯跳,他极力保持着冷静,担心身子一歪,滚下去。他伸手抓住了一块突出的石头,感觉那石头比较坚固,他用力向上攀升,突然石头断裂,身体左右摇晃了两下、滚了下来。
“庆学!庆学!”战友们喊着、叫着,向他奔去。扶起昏迷的庆学,喂了几口水,正准备送他去医院时,他的喉咙动了动,闭着的眼睛慢慢地睁开,苏醒过来了。大家喜出望外,笑着、喊着他的名字,望着他显得格外的亲切、开心。休息了一会,刘庆学站了起来,又向山上爬去。几经努力终于攀爬到了山顶,系好一根根粗壮的安全绳,战友们有的拿着钢纤、有的拿着铁锤、从悬崖上滑下,荡秋千似的开始打炮眼。烈日似火、身上汗流浃背、干着超人的体力活不说,头上常有滚石砸来、粗壮的麻绳因吊着的人在不停地运动,绳索与突出的岩石发生摩擦,锋利的岩石一旦割断麻绳,人就会跌入万丈深渊,刘庆学和战友们就这样提着脑袋干着活。无论任务多么艰险;无论困难多么巨大;无论要流多少鲜血失去多少生命。修通400余公里道路这是死任务。每个官兵心里都十分清楚自己的任务和目标。
危险不断、惊吓不断、生与死的较量不断,援建的战士喊出了气壮山河的口号:“活着干,死了算!”
生命宝贵,祖国在惦记我们!亲人在盼着我们!建设指挥部提出了暖心的要求:“活要干完,四肢要全!”
愿望都是好的,可有时事与愿违。连晓峰又接到两个画遗像的任务。
“我不画!不画!”他号叫着说。
“什么呀?牺牲的是你的战友、我们的兄弟,你有点感情没有?”李团长压低声音,眼睛怒视着问。
连晓峰泪流满面。他不是不画,而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情同手足的兄弟,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不该就这么走啊!每接到一个画像的任务,每画完一张遗像,他不知要流多少次眼泪。其实,李团长的内心也一样,他走上前,把连晓峰紧紧抱住说:“画吧!让他们脸上带着笑!”
连晓峰拥抱着李团长,小孩似的大哭了起来。画完一个遗像就意味着送走一位战友,战友情同手足,这是在割自己的肉啊!
四
胡思语推着独轮土车,参加运土加固水库大堤的集体劳动。扁担压在她细嫩的肩膀上,不堪重负的背明显有些驼。赵妈妈的眼睛不好要治疗,两个人要吃饭得赚工分,思语为了多得收入干起了男人的活。推独轮土车是体力活,短短的扁担压在肩膀上,一双手紧握土车的左右两只木柄往前推,独轮凭着惯性滚动着前行,在平路上并不辛苦。难就难在上下坡或道路不平。推着车上坡,货物的重量往后压,车轮失去了惯性全靠人推。推车人肩膀上的扁担用绳索系在木柄上,左右两只手紧握土车的两只木柄,人就如熟了的虾子弓着背,肩、手全身用力往前推,不进则退,推不动货物,车就会往后退,后果不堪设想。下坡则相反,货物的重量往前倾斜,车轮的惯性发挥到了极致,这时推车的人就须昂头挺胸,控制好车速,一不小心,车拉着人跑,做得不好小则翻车重则伤人。道路不平,车没有了惯性就只能靠力量。女人的耐力是有限的,整修水库,在水库内取土,时而上坡,时而下坡,水库内的泥土潮湿,车轮常常陷入污泥中,没有强壮的体力就莫想推动。胡思语的车轮又陷入泥泞中了,她弓着腰用力往前推,额头、背上汗津津,手上的青筋赤裸裸,车轮却越陷越深。倔强的思语,时而放下车用手挖车轮边的泥巴,时而搬石头填在车轮前,脸上汗如雨下,用手一擦,又是一脸的泥巴。
“这是男人干的活,你这样是会伤身体的。”生产队长责怪着胡思语,低下头帮忙。
“我也是没有办法呢。等庆学回来就好了。”思语说。
陷入泥中的车被推出来了,思语谢了队长,推着车继续前行。
劳累了一天,胡思语带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思语,庆学来信了,快念给我听听。”躺在床上的赵妈说。
思语顾不得洗手擦汗,拿起桌上的信,急忙撕开:
“亲爱的思语,我很想你……”
胡思语默默地念起来,眼泪止不住外涌,一天的疲惫奇迹般消失了。
“信里都说了什么呀?庆学还好吗?”赵妈急切地问。
“妈!庆学在信里问您好。他说部队演练很顺利,只是纪律特别严。他很想您,要您不要太劳累,要吃好饭,不要惦记他。他还说部队里伙食很好,有牛肉罐头、鱼肉罐头吃,他长胖了几斤……”思语说。
“好。有吃的就好。你快给他回信,说我们都很好。莫把我的眼病告诉他。要他听党的话,好好工作。”赵妈说。
思语点着头,连说好。
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是缺吃少穿的年代。购物凭计划,肉、鱼是紧俏物资。农村是集体劳动,靠工分换粮食。吃不饱、穿不暖的赵妈听说部队有罐头吃,一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送刘庆学当兵报效祖国是真,想他不饿肚皮,有碗饭吃也是真。
“妈妈!该起来吃药了。”思语放下信,洗了手拿着药丸,端着温开水说。
“不吃。不吃。”赵妈回答得很干脆。
“不吃药,眼睛就不得好。眼睛不好,庆学回来了,你就看不清楚他。”思语说得很直接。
赵妈犹豫了一阵,还是有些不情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去接思语递过来的药,思语拿药的手其实就在她眼前,她却没有看见。
“妈妈!妈妈!”思语连喊了两声。
“孩子,你在哪里?在哪里?”赵妈急迫地问着,一双发抖的手在空中摸索。
“我在您的面前啊!妈妈!您没有看见我?”思语说。
“我的眼瞎了!我的眼睛完全瞎了!”赵妈痛苦地说。
呯的一声,思语端着温水的碗落在地上,碎了。
“妈妈!我送您去医院,去医院。”思语说完,简单地收拾了行李,扶着赵妈坐上土车,推着赵妈去医院。
滚石、雪崩、泥石流等自然灾害频发,道路险阻,让张先来等汽车司机每次出车都如闯鬼门关。回国到新疆拉物资,张先来和战友驾驶着汽车又出发了。一个车队出发,三辆五辆几十辆同时行驶在喀喇昆仑公路上,却又好比在战场,谁也不知道是否有黑枪正在瞄准自己,可能随时都有罪恶的子弹向自己飞来。驾驶员都小心翼翼,保持着正常车速前行。张先来像往常一样驾驶着汽车,两眼不停地扫视着前方,观察着路况。与李如香分开三个多月了,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这次他想好了,到新疆后就给她写信。当初发电报让她来与自己结婚,他心里是那么激动、兴奋、感到幸福无比,现在他想到的是自己自私、残酷、悔不当初。那次拉着战友的遗体送去安葬时,他的心里就七上八下,滋味无法形容。以前他没有想到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现在他见证了,处在危机四伏的境内,真是吃了上顿不知下顿的事。他怕自己遇到不幸,他一想到自己遇到不幸就觉得对不起李如香。
人的心情和想法是与自己的处境密切相关的。李如香觉得嫁给张先来是那样的幸福和光荣。从新疆回来后不久,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心里更是比蜜甜。先来一家人都十分照顾她,除了按规定参加劳动外,家务事都很少让她做,知道她怀孕后,全家人更是把她当熊猫看待,但如香遇事都抢着干。忙,其实也是好事,可以少想些先来。先来还好吗?他应该很好,想起他精神抖擞开车的样子,她就像喝了蜜。
回国的途中就是不断爬坡的过程。海拔高度不断攀升,高原反应越来越大,司机们心里高度警惕,怕滚石、怕滑坡、怕雪崩、怕泥石流,张先来小心行驶着。不知什么原因,前面的车速慢了下来,先来踩了刹车,就在这一刹那间,一块滚石从天而降,“咚”的一声砸向发动机盖。车停住了,发动机盖上留下了一个大坑,汽车没有大碍,要快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助手搬开了滚石,他急忙发动车向前驶去。几乎就在同时,泥石流铺天盖地而来,在先来刚停车的位置上形成了一道屏障,路就这样轻易地被阻断了,后面的车自然无法通行。先来身冒冷汗,再慢半拍,车和人就保不住了,不是被泥石流淹埋就会被泥石流冲到悬崖下。车队被泥石流截断一分为二了,后面的车辆只能等到清除泥石流才能通行,张先来继续驱车前行,临近红其拉甫,天上正下着鹅毛大雪,厚厚的积雪阻碍着汽车前行,他们只能下车挖雪,走一程挖一程,挖一程走一程。身上穿着厚厚的皮大衣,顶着凛冽的寒风,挖雪又是体力劳动,不多时就冒出汗来,再坐进驾驶室身上是冷冰冰,如此反复,人不但精疲力竭,还极易感冒,在高原上感冒是十分危险的事,张先来努力防范着。
崭新的推土机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夺目。李团长双手抚摸着推土机,围着转了两个圈,大手一挥,十几个战士就围了上来,有的拿着扳手,有的拿着大起子,有的拿着铁锤,三五下就把高大的推土机缷成了八大块。战士们有的拿着方向盘,有的搬着轮胎,有的扛着推土机门框,有的抬着发动机等零部件进入工地。直升机在头顶上盘旋,粗壮的钢丝绳吊起推土机斗等笨重的部件,飞向山顶的工地。道路不通,推土机开不进工地,只得拆开、化整为零、运进作业区后再组装使用。有效的工作方法来自实践。炊事班也有创造发明,被太阳烤得滚烫的青石板上正好煎饼。烈日下,把米和水放入罐头盒里就可以煮成稀饭,简单、方便,还节能。道路建设指挥部组织开展劳动竞赛,大队与大队、中队与中队、连队与连队在建设工地上摆起了擂台,团部实行“双十制”每十天休息一天,每天工作十小时。虽说时时受到滚石、雪崩等自然灾害的袭击;虽说常有战友受伤被送进医院;虽说常有连队开追悼会;但战友们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修通路,早回家。战天斗地的工作热情鼓舞着士气,感染着一起筑路的巴基斯坦兵工。工地上机声隆隆、炮声阵阵,热火朝天。
打炮眼讲究角度,用多少炸药、采取直流还是交流方式引爆,要认真、仔细地计算和推敲。刘庆学日复一日地重复做着这项工作。又要放炮实施爆破,他按照惯例检查、清理一个个炮洞,放炸药、装雷管、引导火索;熟悉的工作、熟练的流程,按照设计的方案、程序,他再一次仔细检查完毕,带着几分喜悦、几分憧憬、几分担心,跑步离开了现场。
指挥员的口哨声、喊话声重复了三遍后。挥动起手中的小红旗,发出了正式的号令。
“预备!放!”
“预备!放!”
大山重复着指挥员雄壮的声音。
导火索发出扑鼻的火药味,带着嗞嗞的响声,闪闪的亮光。
点导火索的战士转身,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撤离到了安全区域。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传来熟悉的爆炸声。
躲避在安全区域的战友们心生疑惑,心情焦虑起来。
等待就是煎熬。一个小时又过去了。炮声依然没有响起。
怎么回事呢?
刘庆学的心里比谁都焦急,这样的事是他第一次遇到。
炮哑了,必须排除。刘庆学顾不得后果了,从掩体处跑了出来。
“继续隐蔽、注意安全!继续隐蔽、注意安全!”刘庆学喊着,提醒着战友们。自己却向爆炸区域一步步靠近。
是导火索出了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刘庆学迅速检查起来。排哑炮,是玩命的事。刘庆学当然知道危险性,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全身像有上千只蚂蚁在爬,心已跳到胸口。隐蔽在安全处的战友,都用担心和焦急的眼光望着他,跟着他。
刘庆学沿着自己布置的炮洞,追根索源查找起来。他眼睛一亮,一块石头将导火索牢牢压住了,是这位天外来客掐灭了导火索。他纵身一跳,身体到了那块石头的后面,伸出双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石头推开,重新整理了导火索,测算了安全距离,点燃,看着火光在欢快地跳动,他转身撤离。
刘庆学的步子迈得大,他低估了那块巨大的石头,一脚没有跨出去,摔倒在地。头部碰在石头上,鲜血直流。
“庆学!起来!快跑!”
“危险!庆学!快起来!”
战友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叫着。
刘庆学听到喊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拼命地向前奔跑。炸药是他亲自埋的,他心中十分清楚炮爆的分量。
一步、两步、三步,刘庆学在奔跑,不顾额上鲜血直流。
一寸、两寸、三寸,导火索在燃烧,不顾粉身碎骨。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掀起了巨浪,巨浪追赶着刘庆学,刘庆学眼睛一黑,感觉坐上了土飞机,从三米多高的空中重重地摔了下来。
“庆学!庆学!”战友们喊着叫着,抬起奄奄一息的他向吴燕所在的医院跑去。医院在一个小村庄,那里有清清小溪、葡萄架,还有清真寺、石头房子、生活安宁的村民。医院里有100多张床位,住着中国士兵、巴基斯坦士兵和居民。
“医生,快,救人、救人!”战友们喊着、叫着把刘庆学抬进医院,送进手术室。
“庆学!庆学!”吴燕帮他清理伤口,认出了刘庆学,喊着他。
刘庆学没有一点反应。
“马上手术。”医生说。
“输血,快输血。”医生又说。
血库里没有血浆了。来的大都是外伤,失血过多,救命就必须输血。
“抽我的吧!”吴燕搀起了袖子。
“抽我的!”另一个护士抢着说。
救死扶伤是医务人员的职责。面对长期缺血的事实,捐血救人成了吴燕这些医务人员的义务。
“你的血型不符。”医生说。
吴燕脸一红,情急中她忘了这个起码的常识。
五
刘庆学头部重伤,生命垂危。医生帮他清理伤口,实施抢救,手术还没有完,外面又喊着要抢救伤员。医院的手术室,常常不够用。
需要抢救的是巴基斯坦工程兵法又德,他的双手负伤失血过多,已经昏迷,同样要输血。吴燕没有丝毫犹豫,她的血型正好与法又德的吻合。
手术后的法又德双手绑着纱带,两只圆圆的眼睛望着帐篷顶,身体在不停地扭动,脸上流露出几分痛苦。吴燕走近,掀开被子,帮他脱下内裤,为他接着大小便。令人发呕的臭气,刺鼻的尿骚味,让法又德感到十分内疚和不安,吴燕帮他倒掉大小便后,又用热毛巾帮他擦洗着身子。30多岁的法又德感到羞愧难当,身体却是特别的舒坦。
单身的法又德是老兵,参加了第一期工程的建设,不是第一次得到中国医务人员的救治。他和所有的巴基斯坦人一样,弄不明白这些来自东方的白人,个子比自己矮、身体比自己瘦,没有三头六臂,拿着和自己一样的十字镐、铁锹,做起事来却比他们更能吃苦。他们没有啃下的硬骨头,硬是被中国人征服了。为了帮他们修路,中国人捐助物资、不怕流血牺牲,就像为自己修路一样不计成本、没有怨言。他目睹了一个个受伤的战友,在中国医疗队的精心治疗下康复出院;他目睹了一个个生命垂危的战友,接受了一个个医务人员的献血,却又找不到哪位医生、哪个护士是自己的献血者,救命人。中国人的无私、友善、坚强、聪明让法又德和他的战友们感到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神的指引。他对中国充满着好奇,对中国人充满着感激,白衣天使吴燕,长得楚楚动人,对他的照顾贴心,常常进入他的梦乡,让他想入非非。
筑路工作辛苦,在异国他乡,战友们几乎没有业余生活,连晓峰这个电影放映员,便十分受欢迎。李团长要求他尽最大的可能,下连队多放几场电影,为战友们丰富文化生活。连队的营地分散驻扎,相距远,缺乏交通工具,他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张先来回来了,他们被派到一个偏远的连部放电影。有电影看,战士们个个高兴得似小孩。连部附近巴基斯坦的男人和小孩也兴高采烈地来观看,语言不懂,也看得津津有味。两部片子放完,返回时已经很晚了。张先来开着车,连晓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担心地提醒他,行驶的这条路很复杂,滚石伴着狼群神出鬼没,伤人伤车的事时有发生。自进入巴基斯坦,张先来出车都是三五上十台组队出发,很少单独执行任务,而连晓峰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大多是单独出行,特别是晚上,连晓峰这样一说,张先来的心里打起了鼓,觉得毛骨悚然。
说起狼连晓峰就心有余悸。在国内时,时常听起人说狼的凶残、狡猾、阴险,可没有见到过,到巴基斯坦后他真的遇到过一次。
那夜,天空特别晴朗,他放完电影迈着快步回营地,不时警惕地回过头,月光下,他突然发现,两只狼正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他冒出一身冷汗。怎么办?常走夜路,他身上带有火把,狼怕火。装着若无其事的连晓峰突然把点燃的火把高高举起,狼,果然消失了。
汽车向前疾驶着,突然一个紧急刹车停了下来。一块两三吨重的大石头挡住了路,张先来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车速再快点,如果刚好遇上这滚石,连车带人就要被砸入印度河。
怎么办?没路可绕,连晓峰下车去搬援兵,张先来守着车。
先来坐在驾驶室里感到有些闷,将汽车玻璃摇了下来,皎洁的月光送来了丝丝凉意。夜晚、月光、异国他乡、对影成三人。先来思绪万千,想起了家乡、想起了亲人、想起了那个明月高挂的夜晚。
先来是坐在父亲肩膀上长大的,父亲有腰痛病,只怕是越来越严重了,没有钱抓药,他是硬顶着病痛在劳动啊!自己是长子,按照农村里的习俗,应该留在家里照顾父母,在家里,至少担柴挑水这样的重活不用父亲做。
他想起了母亲。母亲有头痛的病,是生他没有坐好月子留下的,全家节衣省食的钱,都用来帮她治病,她疼的时候还是满床打滚。这病能治好吗?什么地方有特效药呢?如果有,他一定想方设法帮母亲买到。
善良的弟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找好女朋友吗?他想着节约用钱,回家探亲如何尽到自己做大哥的一份责任。
让他牵肠挂肚的还有如香,她生活得还好吗?在娘家她是被父母娇生惯养的,一结婚就让她独守空房,他只要想起她,就后悔、愧疚、觉得一万个对不起她。要赚工分参加集体劳动,她人老实,心肠好,肯定被队上的那些婆娘欺负,让她干重活……
明月好相思。如香此刻也在思念着先来,她想起了那个月光之夜。
中国的七月,已是酷暑季节。这时的农村虽说炎热难忍,但对于年轻人来说,却是一年中最好玩的时节:可以摘桃子、李子;可以到东家的菜园摘黄瓜,李家的菜园摘西瓜;可以在水库、池塘里游泳;可以抓泥鳅捉黄鳝。这样丰富多彩的时光,先来、先有肯定不会错过。抓泥鳅、黄鳝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抓的方式方法多样,其中一个方法十分有趣。取一半巴掌大的竹片,在竹片的一头锯两条缝,将若干缝补衣服的大号针,放在竹片缝隙里,用细绳捆紧扎牢,便制作出了一件十分好用的工具。炎炎夏日,泥鳅黄鳝也怕热,到了夜晚,纷纷游到田埂边纳凉。先有提着木桶走在后,先来打着手电拿着那竹片走在前,泥鳅、黄鳝遇到手电强烈的光,眼睛就昏了,用竹片那头成排的、密密麻麻的、雪亮锋利的针猛地扎下去,泥鳅、黄鳝就在针下挣扎,把带着泥鳅、黄鳝那头的竹片在木桶边一敲,泥鳅、黄鳝就从细细的针尖上滑落下来,居然还活蹦乱跳。这事兄弟俩干得十分利落。
先来与如香的家有5公里的距离,兄弟两常常不顾路途远,跑到如香的村庄,围着她的房前屋后转。那天夜晚,明月高挂,先有敲开了如香的窗,如香悄悄地溜出了门,接过先有的木桶,跟在先来的后面。空旷的田野里,月光似水,蛙声一片,两个年轻人的心在靠近。窄窄的田埂上,先来去牵如香的手,木桶从如香的手中滑落,泥鳅、黄鳝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如香被先来紧紧抱住,一张嘴迎合着另一张嘴。蛙声此起彼伏,月亮闭上了眼睛。
回忆起初恋,如香幸福地笑了。她把先来送给她的红围巾搭在微微凸起来的肚子上,抚摸着,望着窗外如洗的月光,想着亲爱的先来,此时他在干什么呢?他还好吗?她收到了他的信,她回了他的信,她想象得出他收到她的信后格外高兴的样子。他要做爸爸了,她甜蜜地告诉了他。先来说还在野外搞演练。如香不知道搞演练具体要做些什么,但说是在野外,她就想起了野猪还有狼,这都是会伤人的。她为他的安全担心起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狼的嗅觉是非常灵敏的,沿着先来的味道寻来了,公狼母狼带着崽。一家三口六只绿幽幽的眼睛,围着汽车转了三圈,确定只有先来坐在车内。高高的驾驶室狼不易接近,先来抬头望着月亮,带着泪花的眼睛还没有发现凶恶的狼。两道绿光向先来头上射来,公狼忍不住肚中的饥饿、张口锋利的牙齿、发出了罪恶的吼叫声、纵身向先来扑去。半开的玻璃窗刚好容纳狼的头,狼的突然袭击让先来大吃一惊,毕竟是操练过的人,他顺手抽出身上的匕首,迎着狼的头部,公狼带着惨叫声摔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母狼奋不顾身地扑了上来,先来的头一偏,母狼咬住了他的耳朵。先来忍着疼痛,任凭鲜血直流,用匕首连连向狼的身上刺去,母狼带着刺耳的叫声也摔了下去,这时的狼崽为帮爸妈助威,早跳在驾驶室另一边的踏板上,用尖利的爪牙疯狂地拍打着玻璃。先来坐在驾驶室里,一只手捂着被狼咬了的半只耳朵,一只手紧紧握着匕首。他这边的汽车玻璃已经损坏,几块破碎的玻璃划伤了他的手臂、腿,鲜血直流,咬牙忍受着痛苦的先来,警惕的眼光与疯狂的公狼绿色眼光再次相遇了,眨眼间,它又凶猛地跳了过来,先来一抬手,用匕首迎去,正中公狼的一只眼睛,它惨叫地再次摔倒在地。听到爸妈的惨叫声,狼崽更急了,用头撞击着玻璃,一次又一次。听到了公狼、母狼的嚎叫声,附近的狼来了,一只、两只、三只……十只。群狼是最有攻击力的,怎么办呢?汽车不能前进,只能后退。先来忍受着伤口的疼痛,发动了车。突然,火把一片;噼噼啪啪的响声一片;连晓峰带着援兵及时赶到,驱赶着群狼,不知是他们的动作太大,狼害怕了,还是后来赶来的狼,急于救治被先来刺伤的狼,它们号叫着撤退了。要包扎伤口、打预防针,张先来、连晓峰连夜向医院赶去。
连日来吴燕感到了极大的恐惧和不安,她不知道如何去应对法又德的追求,语言不通、文化不同,交流有障碍、沟通有距离。当她从法又德的眼光里捕捉到爱的信息时,第一个感觉肯定是不能接受,为了避免发生不应该的麻烦,她及时向组织进行了汇报,并提出不再承担对法又德的护理。组织上接受了她的要求,也严肃地指出,法又德是我们的兄弟、病人,要巧妙地处理好关系。谁知护士一换,法又德拒绝接受治疗,生命高于一切,组织上又做吴燕的思想工作,要她再忍耐一段时间,把法又德的伤情控制好了再说。让吴燕特别难接受又好奇的是,法又德的嗅觉比狼还灵敏,吴燕躲着不见他,他可以闻着她的味道找上门。其实法又德的心情也十分糟糕,在他的眼里,吴燕貌若鲜花,美不可言。这样的美女为自己擦洗身子、接大小便,献血救自己的命,是真主对自己的恩赐,他十分感激。为此,他要珍重她、敬重她、保护她。然而,他又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单身汉,家庭贫寒的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女人对自己这般的关心、照顾,包括自己的母亲。出自内心感激的同时,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地爱上了吴燕。天使会飞,来无影去无踪,让人可望不可求。法又德心里十分清楚,凭自己的条件娶吴燕是不可能的,路修通了,她也就会飞走了,但这只是在理智下的分析或答案,现实的问题是,他的脑海里全是吴燕的影子,一天不见吴燕就茶饭不思,感觉生活没有意义,不能自拔。
先来的左耳朵被狼咬了一半,鲜血淋漓,身上多处被玻璃划伤血流不止,所幸的是没有生命危险,清洗了伤口、进行了包扎,打了预防针,吴燕建议他留在医院再观察几天,告诉他们庆学受伤也在医院,两人接受了吴燕的建议,在医院住了下来。
情人相见自然高兴,但爱情的眼里岂能容下沙子?连晓峰从法又德对吴燕的眼神里侦察到了秘密。
“怎么回事?快告诉我。”连晓峰十分严厉地问吴燕。
“什么怎么回事?”吴燕反问。
“你还问我?那个法又德。”连晓峰说。
“这……这……”吴燕急了,说不出话。
“你必须给我说清楚。”连晓峰穷追不舍。
吴燕更急了,哭着诉说起来,连晓峰决定去揍法又德。吴燕阻止他。
“你帮他?”
“他是我的病人。”
“可你是我的未婚妻。”
“上班的时候我是护士,我要对我的病人负责。”
“你有异心!”
“你疯了!”
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许多人围了过来看热闹。法又德听不懂他们的对话,认为连晓峰欺负吴燕,他侧着身子挤了过去,连晓峰用愤怒的眼睛盯着他,本想揍他几拳,看见他双手打着绷带,咬牙忍住了。怎知法又德为帮吴燕,一脚向他踢来,没有防备的连晓峰差点摔倒。连晓峰火冒三丈举起双手就要还击,被吴燕死死抱住。这时,医院的负责人赶来,让大家散开,把连晓峰请进了他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也是帐篷搭成的,他刚要坐下,却看见窗户外的鸟在乱飞,房间里的椅子跳起了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在疑惑间,外面突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接着暴雨倾盆而下。帐篷在左右摇晃,他们感觉地动山摇。
地震、地震。有人喊着。
山崩地裂。医院的人喊着叫着混成一团。
“别慌。别乱跑。不要怕。我们住的是帐篷,这里很安全。”医院负责人大声说。
吴燕照顾法又德去了。
连晓峰向先来的病房跑去。
狂风夹着暴雨,胡作非为,把医院的帐篷左右摇晃不停。村民们哭着、叫着纷纷往外跑,有的带着小孩、有的扶着老人向医院涌来。
电闪雷鸣、天崩地裂,帐篷在摇晃,病床在摆动,药瓶、水杯、饭盒滚了一地。病床上的刘庆学感到天昏地暗、头痛欲裂、呼吸困难,又昏了过去。必须抢救,护士把他抬进手术室,医院的电早停了,地还在动、山还在摇,人站立不稳,手术无法进行。待恢复平静时,刘庆学闭上了双眼。
“庆学!庆学!”连晓峰号叫着,吴燕、医务人员、在场的巴基斯坦老百姓都号啕大哭起来,刘庆学听不见了,永远离开了人间。
地震一停,连晓峰和医务人员就跑到驻地村庄,救援老百姓。困难时期首先想到老百姓的安危,尽一切能力给予帮助,是中国军人的习惯和义务。筑路人员全部停止工作,分驻地到就近的村庄,救治受伤的群众,帮助老百姓重建家园。在医院住院的轻伤病人也被劝出院回驻地治疗,腾出床铺救治巴基斯坦的老百姓。医院除在家收治受伤的村民外,还要组织人员去村庄找伤员、救百姓,吴燕也被派了下去。她们背着药箱,带着纱布等必用品一个个村庄、一户户人家寻找,轻伤的就地为他们清理伤口,现场包扎好,记住地址和名字,过两天再上门换药。伤得重的,现场处理伤口后,就转到医院治疗。
吴燕和医生又走进了一个村庄,寻找着受伤的村民。当地医疗条件差,村民们怕承担医疗费,即使受伤了也强忍着,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轻伤会变重伤,甚至留下伤残的遗憾,有中国的医生在,决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发生,李团长命令着大家。村里一角有栋低矮的石头房子歪拉着脸,两根粗壮的树木夸张地顶着左边的墙,走近再看,石头墙被地震震得多处开裂。这样的危房还有人住吗?吴燕的脸上布着疑团,低着头、迈开步、朝房里走去。
“屋里有人吗?”她用中文喊着,虽说对方听不懂,但也算是打招呼,传递信号。
没有回声。
屋内很凌乱,无法判断是否住着人。吴燕一边喊着一边一间间房间搜寻。发现一个老人躺在床上,一个小孩正在帮他揉着右腿,吴燕走近时,老人紧绷着脸,豆大的汗珠正在往下滚。这时医生也走了过来,看见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警惕的眼神放松了。
“必须马上做手术,右腿恐怕骨折了。”医生检查了老人的伤说。
几个战友把老人放在担架上,抬着他去医院。
那个小男孩跑步跟着。
老人被直接送进了手术室,小男孩守在门口、双手合十为父亲祈祷。
知道吴燕回医院了,一直担心她安全的法又德也来到手术室前,他想第一时间看见吴燕。他眼睛突然一亮,冲那个小男孩喊道:“法又叶!”“哥哥!哥哥!”小男孩喜出望外,喊着哭着扑向法又德的胸前。
抗震救灾成了第一要务。张先来带着伤坚持要求参战。运送救灾物资、救助重病村民都要车辆,张先来往往是把物资送进村庄,返回就载着危重病人去医院,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处在破碎地带的山脉本身就不老实、不稳定,何况地震过后还有余震,外部环境更加恶劣了,滚石、泥石流频繁出现,阻碍着前行。这天,张先来带着助手将一车救灾物资送进一个村庄后,载着两个腿受伤的村民去医院。路上滚石不断,张先来小心驾驶着汽车,方向盘时右时左,汽车蜿蜒行驶着。遇上不能跨越的滚石就停下车搬开石头,小的助手下车搬,大的他停下车两人一起搬,如此反复,身体已疲惫不堪了。两人强打着精神,警惕注视着前方,时不时有细小的石头滚下,把汽车砸得“咚咚”响,让张先来更加紧张和不安,生怕罪恶的滚石砸伤车上的村民。天慢慢黑了下来,路更不好行驶,滚石更是神出鬼没,一块大石头挡住了他们的道路。张先来停好车,同助手一起下车扫障。两人同时用力推着,石头摇摆了两下还是大大方方挡在路中间。
“来,我喊一、二、三,两人再同时用力推。”张先来说。
随着张先来的喊声,两人同时发力,张先来用力过猛,加上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带着潮湿,他的手掌一滑,头随着惯性就向石头上冲去,顿时鲜血直流。黑夜里,助手帮他包扎了伤口,两人再用力终于将石头推开,张先来忍着伤口的疼痛去开驾驶室的门,祸从天降,惨无人道的滚石行凶极恶地向张先来的头顶砸来,先来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头鲜血真流。“先来!先来!你要挻住!挻住!”助手喊着他,拿出急救包帮他包扎。
“快……快走!快……走!”张先来断断续续说着。
“走!我们去医院。去医院。”助手说。
可是,他永远走不动了。
“先来!先来!你醒醒!醒醒啊!”助手摇着他的身体,呼唤着。
“先来!先来!你醒醒!醒醒啊!”空旷的山野回荡着悲惨的声音。
车上的巴基斯坦受伤村民双手合十求真主保佑!
滔滔的印度河水低沉着声音,中国小伙张先来醒不过来了。睡在巴基斯坦。
做完对巴基斯坦村民的救灾工作,连晓峰和他的战友们来到工地,禁不住抱头痛哭。原来修得平整,宽敞的道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辛辛苦苦砌的防护墙有的倒了;修的路基有的垮了;整理出来的作业面有的被毁了;连三座钢架桥都被损坏了。近半年的工作成绩被毁了一多半。那不只是流血流汗干出来的成果,而是金忠等用生命换来的果实啊!
地震、雪崩、滚石、泥石流……每次自然灾害都是对修路的破坏;对修路的挑战;对修路的考验。受伤的战友、牺牲的兄弟,每个人的事迹,每个惨痛的教训都是对连晓峰他们的警示和激励。经历多了,感受深了,理解也渐渐透彻了。在地质灾害频发,悬崖峭壁的地方修筑天路,是开天辟地的,是对大自然的挑战。有挑战就有应战,大自然的反击便是顺理成章、可以理解的了。在以后的应对中大家便更加从容、豁达,少了以前的浮躁、怨恨,多了几分沉着、冷静。大家的心里都明白,修筑喀喇昆仑公路原本就是一场拉锯式的肉搏战争。
路基被震裂了;挡土墙被震倒了;山上的滚石、泥石流淹埋了道路……战士们扛起铁锹、十字镐,开动推土机、风钻机又开始干开了。
今天损坏明天恢复。就如在战场,阵地暂时被敌人占领了,重新再组织冲锋又去夺回来。
六
洞庭湖畔的一处筑路工地上,铁锤打在钢钎上发出咣咣的响声,冒出闪闪金星,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虽说已进入初冬,张先有和他的伙伴们却都穿着单衣在凿石开道。铁锤每打一下,张先有就用力把粗壮的钢钎挪动一下,钢钎尽量沿着岩石的空隙移动,这样凿石头是很危险的事,握铁锤的要打得准、打得狠,握钢钎的要握得紧、握得稳,一不小心钢钎偏了,铁锤会打破脑袋,握钢钎的手也会被震痛,甚至会伤至虎口,破皮流血是常见的事。汗流浃背的张先有想搞点炸药放上几炮,那就轻松多了。炸药是紧俏物资,村里、公社向上打了几次报告都没有获批。那时他还没有看见过推土机,就想都不敢想了。工地上一片忙碌,张先有这样的壮劳力都在抡铁锤、握钢钎、凿石头。年纪大的就或搬或挑着石块,大家干得热火朝天。
“休息一下,喝口水。”李如香挺着大肚子担着茶,招呼大家。
听到招呼声,有人停下手中的活朝李如香身边走来,有人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在干着活。
“如香!如香!快回去,有两个当兵的到你家了。”有人说。
“是不是你哥回来了?先有。”李如香喊着。
先有同李如香一起急忙向家里跑去。
连晓峰和一个战友奉命回国,向张先来家属转交遗物。
“是你来了?我家先来呢?他还好吗?怎么没有回来?”李如香一见到连晓峰就问。
连晓峰的心里一片茫然,不知怎么回答。
“嫂子!我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告诉您,张先来同志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光荣牺牲了,这两件衣服和一顶帽子是他的遗物。”同连晓峰来的战士见他没有应声,先开口了。
“牺牲了?!”李如香疑惑地问,伸出双手来接遗物,走了两步突然倒在地上。
“我的儿呀!我的儿呀!”张先来的母亲接过衣服抱着哭了起来。
“先来!先来!你怎么狠心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呢?”先来的父亲跳着脚说。
“哥!哥哥!”先有号啕着,喊着。
屋里乱成一团。围观的村民有的把李如香扶进房间,有的安慰着先来的父母。都陪着流起眼泪来。
一个活泼乱跳的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如香的一家,屋场里的村民都在念着、昐着先来回家呢。
“我苦命的儿啊!”先来的母亲越哭越悲惨、越凄凉。
村民们停下手中的活,纷纷涌来,有的落泪、有的痛哭、有的不知所措。
“哭?这个时候你还能哭?爹妈病了怎么办?你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一个白胡子的老人红着眼睛,教训着张先有说。
张先有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他把悲伤的泪水往肚里吞,找出张先来的一张照片,办起丧事来。
接着,连晓峰和小战士要去刘庆学的家。连晓峰知道刘庆学家里只有母亲和媳妇胡思语两人,刘庆学就是她两活着的希望啊!如果知道庆学牺牲了,这娘俩怎么活呢?他们找到乡武装部长。武装部长知道这一噩耗后,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几经商量,决定派人先把胡思语请来再说。“晓峰你怎么来了?我家庆学呢?他在哪里?演习还没有搞完吗?”胡思语连连追问。
“嫂子,你先坐下,听我说。”连晓峰尽量压制着悲伤的情绪,想慢慢同她说。
“我不坐,什么事?你快说。”胡思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连晓峰又语塞了。
“思语啊!你要振作精神。庆学是好同志,他光荣牺牲了。”武装部长直说了。
“牺牲了?怎么可能?你们骗我,你们骗我。”胡思语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嫂子啊!人命关天,这样的大事我们怎么能开玩笑,说假话呢?”连晓峰说。
“我们农村讲硬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他的遗体呢?我要把他接回来。”胡思语说。
“这是绝密的事,部队有纪律,嫂子就不要为难我们了。”连晓峰说。
“那怎么对我婆婆说呢?如果让她知道庆学牺牲了,怕就活不成了。”胡思语哭着问。
怎么办?大家商量着。
雪,像没有了爹娘,失魂落魄地在天空中乱舞。雨,像失去了亲朋,孤苦伶仃在大地上飘零。新疆郊外的烈士陵园里,李如香挺着大肚子,用冻得僵硬的手扫开一块块墓碑上的雪,寻找着她亲爱的丈夫张先来的名字,颈上的红围巾显得特别扎眼。她接受不了丈夫牺牲的现实。他是那样的强壮结实,开车的技术是那样的高超,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她不信。她要寻找。挺着大肚子弯不下腰,她就干脆坐在地上,一块块墓碑被她抚摸,一块块墓碑被她辨认,她的手冻僵了,人也麻木了。坐下、辨认,艰难地站起来,再坐下。人实在太累了,后来她干脆地坐在冰冷的地上,移动着屁股,机械地重复着。李如香找完最后一块墓碑时,泪水已经在她的眼眶边凝固,白白的雪花爬满全身,人也如一块碑静静地卧在陵园里,只有颈上的红围巾在雪风中飘舞。
“嫂子!嫂子!”张先有寻了过来,喊着,抱起了冻僵的嫂子,向医院奔去。
七
一寸天路一滴血。经过四年多的浴血奋战,中国上万名援建勇士用汗水、鲜血、88位年轻的生命筑通了400余公里的道路。喀喇昆仑公路建成通车,财富的大门打开了。巴基斯坦人民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连晓峰和近万名筑路勇士,一夜之间消失了。回到中国,没有凯旋门、没有庆功宴,没有新闻媒体只言片语的报道,有的只是静静的分别,默默的祝福。因为是绝密工程,连晓峰他们只能把往事深深地藏在心里。回国后,他与吴燕结婚生子,过着普通的生活。然而,夫妻俩坐在餐桌前,常常发呆。想着张先来、刘庆学等长眠在巴基斯坦的兄弟;想着李如香、胡思语;想着一个个战友。他们还好吗?这些年怎么在过呢?思念本来就是痛苦的事,只能想不能说的思念更是割肉般痛苦。看着妻子流泪,连晓峰也陪着伤心。夫妻俩常常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看到彼此泪流满面时,便号啕大哭起来。孩子心疼地问缘故,两人又不能说,绝密工程必须守口如瓶,俩人便越哭越伤心。这样痛苦的日子一天熬过一天,30多年后,中国援建喀喇昆仑公路的事终于解密,连晓峰夫妻喜出望外,电话、信函、口传,他们想尽一切可以想到的办法,联络曾经的战友、打听他们的消息,走访看望烈士家属。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联络到了包括李如香在内的12位援巴亲属,筹到了一定的经费,决定组团去巴基斯坦为亲人扫墓,祭拜英灵。
大家依约来到北京巴基斯坦驻华大使馆签证。身份证、护照,连晓峰第一个把资料递给工作人员,很快受理完毕。李如香等人接着交资料,工作人员说,签证要5个工作日完成。5天?这么久?在排队的胡思语听见了,着急起来。李如香的身份证突然找不到了,胡思语忘记了办护照。工作人员拒绝了她们的申请。
“不行。我们一定要去巴基斯坦。”两人不听任何解释,强烈地要求。
“你们一个没有护照,一个身份证都没有,我怎么帮你们申请签证呢?”工作人员还是很耐心。
“我们不管。我们又不是坏人。”两人你一言她一语,与工作人员发生起争执来。
保安过来了,说得再多,两位农村妇女就是听不进。步行几十里、汽车转火车,她们不是克服一点点困难赶来的。30多年的苦、30多年的累一齐涌上心头,两人伤心地痛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一等秘书听了情况也没有办法,向大使做了汇报。
长安街上,巴基斯坦辛劳革大使的红色轿车正在急驶,他要去出席一个重要的外事活动。接到电话后,用流利的北京普通话,要求中国司机:调头,回大使馆。轿车又一次经过天安门层楼,辛大使习惯地摇下汽车玻璃,向天安门层楼上的毛主席像行注目礼。
1965年9月的一天,他们的工兵司令法鲁克以总统特使的身份,向周恩来总理提出援建喀喇昆仑公路的请求。是毛主席做出决定,无条件援建全长1000余公里的喀喇公路。喀喇昆仑公路的修建,完全打开了大山对巴基斯坦北部人民的封锁,对发展中巴两国经济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他对毛主席充满敬意。
“大使先生,这是误会。我为今天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向您道歉。”惊动了大使,连晓峰心里忐忑不安,一见面就说。
“连先生,您先不必道歉。告诉我你们的身份、去巴基斯坦的目的。”身材高大,留着浓浓络腮胡子的大使,话中带有几分严肃。
“目的?不!是愿望。我是当年援建喀喇昆仑公路的老兵。我带的朋友,有援巴的战友、有援巴烈士的家属。我们是去帮亲人、兄弟扫墓,这事我们想了30多年。”想到牺牲的战友、兄弟,连晓峰禁不住激动起来,哽咽地说。
“您是我们十分尊敬的人。是你们的努力,援建了喀喇昆仑公路,创造了世界第八大奇迹。正因为我听到您是援建老兵,才亲自赶来。这两位我怎么称呼?能把她们的事说得更详细些吗?”大使查看了连晓峰的相关证件后说。
连晓峰口未开,泪先流。他控制着情绪,指着胡思语说:她的丈夫刘庆学,在援巴中牺牲。刘庆学是孤儿,被赵妈收养,赵妈视刘庆学为命根子,每天都要在村头望几遍,希望儿子能早日回家。思念的眼泪流不断,已至双目失明。白发人送黑发人,年迈的婆婆,经不起失子之痛啊!那年我去送刘庆学遗物时,胡思语提出刘庆学的牺牲不能告诉赵妈,大家一起商议,刘庆学在做保密工作,不能回来。每年的抚恤金,成了儿子寄给她的营养费。为了圆这个凄美的谎言,胡思语夜夜守空房,一直没有嫁人。由于是绝密工程,我们不能告诉她,她的丈夫埋葬在巴基斯坦,30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硬说我们弄错了。
李如香与张先来结婚后怀了孕。身怀六甲的她,不信丈夫牺牲的事实。她挺着大肚子,在新疆烈士陵园寻找丈夫的墓碑。那天,风雪交加、寒风刺骨。烈士陵园里,她一块墓碑一块墓碑辨认。怀着孩子弯不下腰,雪花遮眼看不清字,她坐在冰冷的墓碑前,看完了一块块墓碑,人也昏了过去。幸亏先来的弟弟先有找来,救了她母子俩。她俩都是响应号召去部队与丈夫结婚,直到援建喀喇昆仑解了密,才晓得丈夫埋在巴基斯坦……
“不要着急,我一定想办法,满足你们的要求,请你们给我一点时间。”大使听完,擦着眼泪离开了。
没有受到责怪和批评,连晓峰感到庆幸。胡思语与李如香也连连自责起来,怎么就没有带齐资料呢?
“连先生!恭喜。下午你们都可以拿到签证。巴基斯坦人民感谢你们、欢迎你们。我为你们申请了专机,还负责保护你们的安全,你们明天就可以飞巴基斯坦。”大使说。
这是连晓峰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大家感到特别的惊喜。
第二天,直升机载着连晓峰一行起飞了。受到巴基斯坦最高礼遇,他们的心中充满着感激。想着逝去的亲人,内心又痛苦不安。30多年啊!四处寻找,四处打听,亲人却躺在异国他乡,内心是滴血的痛啊!
巴基斯坦中国烈士陵园,安放着金小忠在内的88位英灵。遗像大部分是连晓峰所画,一个个音容笑貌,一一在他眼前闪过。想起那些逝去的兄弟,他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一种骄傲。这些年来面对下岗再就业,病痛等磨难,每遭受到困苦时,他都会想起牺牲的战友,相比之下,活着是多么美好。受点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呢?30多年来,他都在想给战友敬杯酒,说几句心里话。要到巴基斯坦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法又德。那次在医院被他踢了一脚后,他感到无地自容,心中寻思着如何挽回面子。巴基斯坦的战友,告诉了法又德,吴燕是他的未婚妻后,法又德向他赔了礼、道了歉。没有多久他也出院了。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回国时法又德还来送了他。他现在还好吗?在干什么呢?如果能联系上或见上一面就好了,连晓峰想着,嘴角边露出了笑,接着眉头一皱,又摇起头。同行人与他一样,登上专机后心情就异样的活跃,想着自己的亲人、回忆亲人的音容笑貌、熟悉的语言、曾对自己的交代或承诺。
李如香回想起坐在张先来的身边,看着他熟练地驾驶汽车,仿佛就在昨天。她就是不相信,先来驾驶水平高,一没有飞机轰炸、二没有大炮追赶、三没有敌人追杀。在这和平年代,怎么就牺牲了呢?胡思语心中困苦的煎熬,一肚的苦水也奔涌而出。多少个夜晚她把孤独的泪水往肚里吞;多少回,她告诫自己,不能这样一眼走到黑,应该有新的生活;多少回,她又劝告自己,认命吧!婆婆常说,庆学为了公家的事不能回来,你去找他呀,为我们刘家生个娃呀!她也只能找各种理由回着她,自己的内心却在流血啊!照顾好婆婆是自己对庆学的承诺,这比什么都重要,她只能这样想。
连晓峰一行人,人人都有一把辛酸泪、人人都有一份思念情、人人都有一份切肤痛。他们乘坐的直升机,执行过很多次飞行任务,接送过许多政要客人,祭拜援巴公路烈士的人员却是第一次,飞机似乎承受不了那种思念,那种切肤之痛的重量,两只翅膀在云层中不时左右摇晃,仿佛在负重飞行。
中国筑路大军回国了,法又德也退役了,望着通畅的柏油公路,想着同自己一道共同冒死,不畏艰难的中国战友,看着中国烈士陵园,一座座墓碑和地上的落叶,他心痛了。这些中国同胞的鲜血献给了巴基斯坦;生命献给了巴基斯坦;他们的灵魂还守望着巴基斯坦的道路。他感慨、感动,更加思念在一起修路的中国兄弟,特别是连晓峰、吴燕……思念推动着行动,他拿起扫帚,开始清理陵园。在他心中,陵园里长眠的金忠、张先来、刘庆学等中国烈士,都是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兄弟、亲人、恩人。不能让陵园里有一片落叶、墓碑上有一点灰尘,是他对自己严格的要求,几十年如一日。为了更方便了解中国,他学会了简单的中文。那年地震,吴燕找到他的父亲,看见的只是外伤。其实,他父亲身上长了一个大肿瘤,已经卧床两年,面对昂贵的医药费和当地的医疗条件,他们已经放弃治疗。没想到中国的李医生把他救活了,切下的肿瘤有6斤多重。他父亲年迈时天天念叨着,是中国医疗人员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临终前特别交代,要法又德找到吴燕和李医生,表示感激。
一踏上巴基斯坦的土地,进入中国烈士陵园,连晓峰与大家的情绪完全失控。痛心的呼唤声、悲伤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混合在一起,让人断肠。
“先来!我来看你了。你看我围着你给我买的红围巾,高兴不?先来!你还好吗?怎么不答应我呢?我同先有在一起,你生气了?没有办法啊!要把我们的儿子养大。我身体不好,父母说这事只能听他们的。先有对我很好,对我们的儿子很好。我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你听见么?你回答我呀……”李如香扑向张先来的墓前呼唤着。
“庆学啊!你答应了我,要回去与我一起过好日子的,怎么睡在这里了呢?妈妈想你哭坏了眼睛,知道不?快起来!同我回去!回去……”胡思语把带来的土特产摆了一地,在刘庆学的坟墓前千呼万唤。
“金小忠、张先来、刘庆学……”连晓峰一一喊着他熟悉的战友名字说:“我的好兄弟,我来看你们了。这些年我也不好过啊!天天想着你们、念着你们,我知道你们想家,念家,来,吸根家乡烟、喝杯家乡酒……”连晓峰拿着烟和酒,一座墓碑、一座墓碑前敬着,然后深深地鞠躬。
……
在久别的亲人面前,都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苦、流不完的泪。
那天法又德踏上了去中国寻找恩人的路程,弟弟法又叶在烈士陵园里守墓。法又德年纪大了,法又叶接替着哥哥。凡来巴基斯坦的中国人,只要路过烈士陵园,都习惯进来鞠躬,祭拜英灵。法又叶迎来了一批中国工人,一位身体稍胖的男士走在前,他一眼看见了围着红围巾的李如香,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快步走过去,望着哭成泪人的李如香,喊着:“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李如香惊奇地问。
“我们公司中标,改建一段中巴公路,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呢。”那位男士说。
“来。快跪下,为你爸爸磕头。”李如香说。
“妈!你是怎么了?我的爸爸是张先有啊!”
“孩子。这才是你的亲爸爸啊!”李如香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阵,把与张先有商量好,准备埋藏在心中一辈子的秘密,告诉了儿子。
张先有与李如香在一起生活后,坚持没有再要孩子,更没有把孩子的身世告诉他,怕孩子难接受,难承受。
“爸——爸爸——”李如香流着泪,断断续续讲完孩子的身世后,孩子扑通一声跪在地,号啕地呼叫着。
“爸——爸爸——”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在空中回荡。
法又德原想一到中国,首要的是参观北京天安门、登八达岭长城。一上飞机,他的心就乱了,离开了中国烈士陵园,他心中就像失去了什么,有魂飞魄散的感觉。他改变行程,联系上了吴燕。吴燕正在洞庭湖畔的巴陵医院,守护在年迈的李医生病床前。李医生正是法又德要找的恩人,挽救他父亲的生命,摘除他父亲身上肿瘤的医生。残酷的岁月留不住任何人的青春年华,罪恶的疾病不顾亲情眷顾。当法又德马不停蹄赶到巴陵医院时,李医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爸爸!我见到了李医生!”法又德在李医生灵前三鞠躬后,痛哭地喊着说。
连晓峰得知法又德来巴陵了,急速赶回与他相见。法又德对中国援巴官兵的了解,出乎他的意外:在援巴道路的建设中,上百人的牺牲、无数的伤残给中国无数个家庭和人员,留下了永远也无法愈合的巨大伤痛。他知道因为援巴思想压力大,劳动强度高,许多官兵有后遗症,有的疾病缠身,有的过早去世。他知道许多人像连晓峰一样,转业到了工厂,后来遇上改革开放,企业优胜劣汰,成了下岗职工。他更知道当年中国援建喀喇昆仑公路时,其实自己并不富裕,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他想不明白,中国人怎么还有决心、信心去援助他们?连晓峰邀他游八百里洞庭湖,他感受到了湖水的开阔。他站在《岳阳楼记》牌匾前,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跟连晓峰念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若有所思后,仿佛明白了什么,收获了什么,一脸的兴奋,向连晓峰伸出大拇指。
经过这次交往,连晓峰与法又德建立起了深厚感情。同时,巴基斯坦派专机护送连晓峰一行人扫墓的消息,在国内传开,很多战友、烈士家属纷纷与他联系,不知不觉中,连晓峰成了传递中巴友谊的使者。
巴基斯坦驻华大使马苏德·汗曾说:中国筑路队员的牺牲是崇高的,再没有比这个更崇高的牺牲了。他们为巴中两国人民的共同命运做出牺牲,他们拉近了两国人民的距离,这是一个人能做出的最美丽的牺牲……为了珍惜这份友谊、传承这份友谊、巩固这份友谊,巴基斯坦将“中国是巴基斯坦的坚定盟友”写进了小学课本。无论是政府当局还是人民,把与中国的友谊都看得弥足珍贵,时刻用行动实践着。在这期间,法又德几十年如一日,义务为中国烈士守墓的事迹,感动着中国和巴基斯坦的人民。为此他受到了巴基斯坦国家总统的接见,获得了中国政府颁发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友谊奖”奖牌。
路越走越宽。中巴两国关系上升到了“全天候战略合作”,沿喀喇昆仑公路建成的经济走廊,成了中巴命运共同体的展示,发展一带一路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连晓峰与法又得更是经常相见。拥抱的时候,他搂着连晓峰的腰板要相互撞击得碰碰响。第一次这样拥抱时,连晓峰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在地,心中暗暗责怪他太鲁莽。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巴基斯坦的习俗,是最亲的人重逢后才会享受到的礼遇,用来表达相思之苦。
王天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九期中青年作家班毕业,毛泽东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当过工人,做过记者,先后就职于岳阳楼区乡镇、政府办、区直等多部门。出版长篇小说《女村官》《十八个春天》《沃土》《浴火重生》《相思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