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第3期

鱼刺

发布时间: 2021-11-04 09:35:11 阅读 0

鱼 刺 

□邓朝晖

 

程雨调到林水一中不久,听说又来了一个语文老师,三十岁左右。程雨想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她倒想看看。

周一例会时,教研组长把新老师介绍给了大家,她叫谢欣,谢老师。程雨一眼看过去,长得很一般嘛。额前齐刘海儿,头发直直地披下来,人很瘦,背影看去倒还不错,可五官太普通了,嘴巴有点大,厚嘴唇,脸小小的,皮肤有点黑。教研组长使劲地夸她,说是学校把她从县里挖过来的,她业务水平高,在市里、省里都获过奖。

程雨走过去,抓住谢老师的手,她注意到谢欣的手倒很白,软软的。“谢老师,我姓程,程雨,我俩年龄差不多,也是不久前调过来的,我以前看过你获奖的文章,心里好喜欢,心想什么时候要是见到作者就好了。你看,我们俩真有缘分……”谢欣有点迟疑地也抓住了她的手,微微露出一点笑容。

那阵子,谢欣成了学校的“红人”,常有论文发表,一有上级领导来,就让她上公开课。教研组长很重视她,开会时表扬她课教得好,班级也带得好。而这时谢欣昂着头静静地听,很享受的样子。

下班后,程雨见谢欣在前面低头急急地走,快跑几步跟上了她,说:“谢老师,今天商场做活动,听说打折打得很厉害,我俩一起去逛逛吧?”谢欣面有难色,“家里有点急事,今天怕去不了,改天行不?”“啊?家里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帮忙吗?我开车送你。”“啊不不,不是要紧事,我……今天生日,家里人等着吃饭呢。”“原来这样,怎么不告诉我?我也好备一份礼,一起庆祝庆祝!”“生日每年都要过的,下次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聚!”程雨问她家在哪?她买好了东西一起去凑个热闹,谢欣再三推辞。

程雨悄悄跟在谢欣后面,看她七弯八拐的,进了一家酒店。她折身往步行街走去,在商场买了一个包,是她平日喜欢的牌子。

谢欣一家老小从电梯里出来,当她看到程雨时,一脸的惊喜。“这么巧啊!程老师,刚好又碰见了。”程雨迎上去,先“阿姨阿姨”地叫了几位老者,然后把谢欣拉到一边说,“你看,碰上了就是缘分,我刚去商场买了一款最新款的包,我平常也喜欢这个牌子,送你做生日礼物的!”谢欣哪里肯收!推来推去,程雨脸都红了,“谢老师,我们就像姐妹一样,你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这点心意如果你不肯收,就是看不起我,不认我这个妹妹了!”谢欣只得收下,连声说:“谢谢,谢谢!太不好意思了!让你在楼下等了这么久,饭也没吃上!这样,我们一起去个咖啡厅坐坐?”程雨说:“儿子刚打电话来,要我回去,没办法,改天啊!”

过了两天,果然谢欣邀请她吃晚餐,是离学校不远一家新开的西餐厅。餐厅靠窗一排对坐的沙发,靠墙一角有个很大的壁炉,里面红通通的,不知是烧的电炉还是炭火。靠墙的几个餐位更讲究些,垂下粉色的流苏。她们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这才发现背后搁板是一个书架,有些旧的文艺书,并不是一般餐厅的那些时尚杂志。程雨想,果然谢欣是个文艺女。

两人要了牛排和水果。程雨说:“这个餐厅我好喜欢,英格兰的味道。小时候我就盼望当个作家,或者做翻译。谢老师你今天带我来这个地方又想起了我过去的事,真快啊,一晃都三十多岁了,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说得谢欣连连点头,“我上学时就想做个翻译,英语成绩一直很拔尖,高考考砸了,勉强上个大专,还没有什么好专业可选,中文系对我来说也是不错的了。”“谢老师,你发表了那么多文章,能让我学习学习吗?你真不错,我什么都不如你,哪天我拿几篇向你请教,你帮润色润色。”“程老师,你这么看得起,还跟我客气什么?说实在的,在以前的学校也好,这个学校也好,真正想把业务做精的老师不多,大家就混混日子,评职称的时候又争得头破血流。我也不愿多和他们来往,自己做自己的,好久没个人和我这么畅快的说话了。谢谢你!”“谢我什么?咱俩是好姐妹!”

收到《语文导刊》样刊时,程雨一个人美了一中午,反复地看那上面的名字,是不是自己?今天一定要好好请谢欣撮一顿!

正暗自得意时,她瞥见窗外闪过一个影子,忙开门去看。正好和他遇上,原来是教务处万主任。万主任问她:“小程,张老师在不在?”程雨答不在。“哦,我也是顺便来看看。”程雨赶紧请主任进来坐,来到她的桌前,万主任拿起《语文导刊》,“不错嘛,中午不休息钻研业务。”程雨一下子红了脸,“主任,花了我一个月心血呢!这不,刚收到。”“啊!有你的大作?祝贺祝贺!那我要好好拜读拜读。”“主任,这本送给您,请多批评!”“好好,这样啊,有时间你送我办公室去,下午我还有别的事。”

一个下午程雨都心神不宁,她已偷偷去主任室几次了,总是不在。挨到下班,谢欣问她走不走,她说还有些事,让她先走。六点多了,她想这次要是万主任还不在,就不等了。

她走到主任室,看见门开了一点,心里一喜。果然,推开门,万主任正在收拾东西。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万主任回过头,“啊,小程啊,还没回家!进来坐。”她怯生生地把书双手呈给他,“主任,请多批评!”“好!好!我晚上仔细看。小程,还没吃饭吧?晚上有个朋友,私人聚会,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一起去吧!”程雨喜出望外,连说:“有啊有啊!”

程雨躺在床上,虽然有些累了仍舍不得睡,她想过电影一样把今晚的事情再过一遍。跟着主任进了一间茶室,的确是私人聚会,那几个朋友都不是学校的。他们说些什么她不记得了,只顾随时给他们续水。再有,当主任把她介绍给他们时,几个人挤眉弄眼地笑,后来,主任用车把她送回了家,在小区门口,主任还亲自下车,使劲地握了她的手,把她的手都捏疼了。

过了几天两人遇见,自有了更熟悉的感觉。她发现主任望着她时,眼里含着慈爱的笑。以前没注意他的相貌,现在觉得他长得其实不错。白白净净,一副眼镜戴上去显出几分儒雅,头发还是自然卷,身材虽然不算高,也是中等个,肩膀很宽,显得魁梧。她心里想,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主任请过她,她也要回请一次。

想好了之后,她走进主任室。“万主任,一个朋友从云南寄来上好的普洱,我想邀请您什么时候一起尝尝。”“哦?好啊!原来你也喜欢喝茶。那明天吧?”

还是上次那家茶社,她早早进去选了一间雅室,主任进来时,看见她一个人,不禁问她:“没带个闺密来?”程雨熟练地开始温杯醒茶冲泡,然后双手呈给他。“唉,我也是独来独往的,平常也没个说话的人。”“新来的谢老师和你走得挺近,我看你们俩经常一起下班。”程雨眼睛飞快地看了主任一眼,低下头说:“也就是个同伴,我们家离得很近。我对她不了解的。”“你可别小看她哟!副校长对她欣赏有加,也是他把她挖过来的。”程雨一怔,抿嘴一笑说:“谢老师的确是有才华,她的文章我拜读过好几篇,真的不错。”“难得你对业务这么用心,又不像有些老师喜欢嫉妒人,我看哪,你的才华一点也不在她之下。小程……”他捉住程雨正在沏茶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这边来。程雨顺从地坐了过去,“小程,今天这些话只在你我之间,我是赏识你,替你鸣不平……”程雨感到主任的手在背上沿着脊椎滑下,停在屁股上。她一动不动,没有反抗。主任拍拍她的屁股,程雨感到亲切,像小时候爸爸佯装生气时的举动。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她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性爱,一切都不可理喻,一切又那么顺理成章。她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想起来既幸福又觉得羞耻,以至于几天以来都躲着主任。

得知副高职称评上的消息,程雨长吁了一口气,组里同事都嚷着让她请客。她说:“行啊,你们定地方。”

谢欣也来了,她还是那样,面容和表情都是寡淡的,席间默默地吃菜。一群人都敬完之后,她才站起来,离席到程雨的面前,“程雨,祝贺你!咱妹妹没的说,真替你高兴!我就把这杯酒干了!”旁边有人大叫:“谢老师,你也有喜事!你们就互敬吧!”程雨问:“哦?谢欣,什么好事?都不告诉我?”旁边的快嘴说:“谢老师这几天就要到北京进修了,还不是好事?”程雨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堵,她碰了碰谢欣的杯子,“祝贺你!谢老师,这么好的事都不告诉我,还是姐妹呢!今天咱们喝个一醉方休,这酒我也干了!”她看着谢欣把酒喝下去,握住自己杯子尝了一下,悄悄放下了。

谢欣走了,这几天程雨做事毛糙得很,上课也不在状态,备课的时候备着备着就走神了。回到家,看到儿子字写得一塌糊涂,不由升起一股无名火,冲过去就把他作业本撕了,朝他大吼:“今天你一定要全部重写,写得不好再撕!”儿子抽抽搭搭地,边写边哭。

晚上,丈夫见她火气差不多消了,扳过她的肩想和她温存下,她把背一转,屁股对着他。丈夫讪讪地讨了个没趣,爬起来到外面抽了一阵子烟。

也不光是因为谢欣的事,程雨现在对丈夫的要求能躲则躲。如非自己所愿,这事要应付下来真不太好受。丈夫倒没怎么她,看她这段时间为评职称忙得不可开交,想想估计是累了的缘故。家里的活也主动些了,有的时候还给她泡杯茶削个水果,她看他那副讨好的样子心里更来气,不想多和他言语。

最近万清宏也不怎么约她了,程雨心里涌起一阵酸楚。以前两人来往得频繁,往往程雨还没电话他,他的电话就来了。程雨有种受宠的感觉。她还没尝过等待他的滋味,对他的想念也只是急于约会的迫切。而如今,万清宏很少约他,有的时候她电话过去,那边低低地说了声,“在开会。”就挂了。她等他开完会,但是到晚上,到第二天,他也没回个电话过来。她不可能又觍着脸再打过去,就只有等着,等哪一天他突然给个惊喜,她时时带着手机,盼着上面亲人般的号码出现,或者短信的声音响起,即便不见面,一条令人耳热的信息也让她可以高兴一两天。她想,自己是完全陷进去了。

她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投入正常的生活。好好吃饭,有滋有味地吃,踏踏实实的睡,睡到大天亮,安安心心地做事,绕开那个地方,和同事们凑份子,周末带着儿子看场电影,去郊外吃顿农家饭……她度过了一段开始平复的日子,重新又把生活拉了回来。

一个下着小雨的周末,他的电话又来了。

一见到他,她心里的怨气也消了。她想开口问他这段时间忙什么去了,想了想,算了。她重回他怀里,闻到了他久违的气息。她懒洋洋地问:“哎,我们组的谢老师出去进修了,你知道么?”“嗯,是刘校长推荐的,学校只有一个指标。”“去北京进修,这么好的事,你又不想到我。”她撅起嘴。万清宏问她:“一年时间,我舍得吗?哎,你舍得吗?你舍得我,去那么长时间?”“刘校长对谢老师真的是欣赏有加,都怪我,嘴太笨,也没让校长留下个好印象,谢老师比我聪明多了,我打心底里佩服她!”“怎么,我欣赏你还不够?”“不是不是,我想进一步提高业务嘛!刘校长和谢老师这么熟,莫非他们是亲戚?”“这倒不清楚,反正关系不错。”

一年之后,当谢欣再次回到学校时,发现很多事都变了。刘校长调任别的学校,教导主任接任副校长,当她安顿下来,重新开始日常工作时,发现更多的变化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下班时,程雨叫上谢欣一起走。“谢老师,你回来后我们一直没找机会聚聚,今天有空吗?我给你接风。”

两人落座,程雨见谢欣气色不好,问她是不是这几天睡眠不好。谢欣长叹一口气,“从北京回来到现在,还像做梦一样。一下子从天堂跌到了谷底,我感觉回来之后,很多事不怎么对劲了。同事们,总感觉他们对我有点刻意的疏远,不知道是不是我过于敏感了?”“这是你自己想多了,没什么不同,大家还是和以前一样。”“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得罪了谁?程雨就你对我还这么亲,还为我接风,真的,是不是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程雨欲言又止,“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谢欣摇摇头。“外面有些传闻,说的是刘校长的事,跟你有点关系……”“什么,你快说。”“外面都传开了,说刘校长跟学校的女教师有不正当关系,听说还不止一个,其中,也提到你……”谢欣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握着杯子的手不停地发抖。程雨走过去把她的手握住,“刘校长不可能是那样的人,他们冤枉你了,我站在你这边,我相信你……”

年底,程雨不再当班主任了,调去办公室当副主任,语文课还兼着,只是事务性工作繁杂,常常顾不过来。

一天,她开车路上看见谢欣在前面走,停下来,摇下车窗。“程……主任。”谢欣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说是自己要到朋友家去,不顺路不肯上车。程雨盛情地把她邀请上来,她也不肯坐副驾驶,缩手缩脚地坐在后面。程雨看着反光镜里的她,“谢老师,辛苦你了!我有时候太忙,老是麻烦你们帮我代课。”“这没什么,做老师本来就是要上课的嘛。”程雨说,“我在领导面前推荐你做教研组长,你要做好学术带头人啊!”谢欣连连摇头,不肯当。程雨说,“你看,有机会一定要抓住。我也是欣赏你的才华才推荐的你。”“谢谢程主任,我哪里有什么才,谢谢主任的厚爱,我就当个普通的老师,蛮好的。”程雨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问她,“你去哪里?”“主任,正好到了,我朋友家在这附近。”

陪万校长安排一个饭局,请到了市教育局吴局长。席间,程雨从小杯喝到大杯。到散场时,没有醉意的人所剩不多了。吴局长邀请程雨坐他的车,两人坐到后面,程雨开始还能弄清他们到哪了,渐渐地睡意上来,她已分不清东南西北。迷糊中,吴局长跟她说了很多话,她有的时候勉强答一句,有时就答非所问地“嗯,嗯”几声。她强迫自己不要睡,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局长的手揽在她的腰上,她抓住他的手,回应他。手渐渐地摸上来了,停在她的胸部,她的醉意越来越浓了……

到家后,她收到一个信息,“今晚很开心,谢谢你!下次再……”

佳美大厦八层全是培训机构,绘画、舞蹈、器乐,作文、奥数、英语,高考中考强化班。每到周末,这里热闹得很,家长学生来来往往,电梯里满满当当的。一天程雨接儿子下课,在电梯里遇见谢欣。两人一见,不约而同地笑了笑,谢欣很艰难地叫出:“程……主任。”程雨问:“也是小孩在这里上课?”“嗯。”

一天她来得早了点,就坐在走廊里等,一个熟悉的背影飘过,她没有叫,悄悄地跟在后面,只见她走到前面,往左一拐,不见了。她往那几间教室瞧了瞧,看见她了。

过了几天,程雨把谢欣叫到办公室里,“最近,有家长反映学校有些老师不好好给学生上课,把精力投入到外面的补习班上,搞得我们的学生在课堂没学好,只好花钱到外面上补习。谢老师,不知道这种情况你们年级有没有?”“程主任,这个我真不清楚,我只管上好自己的课。”程雨的脸沉了下来,“可能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吧?是学生家长将情况反映到我这里来了,我不想上报,就私下和你沟通下,以后你就不要在外面带补习班了。”谢欣舔了下嘴唇,沉吟片刻,“程主任,我家里条件不好,这您也是知道的,再说,我带的补习班里目前还没有一个我自己班上的学生。我不想误人子弟,不管在课堂还是课外,都想尽力把他们教好。”程雨脸上浮起笑容,“谢老师,家里有困难你可以跟学校里说,我们会尽力帮助你的。只是,做人要诚实,做了就做了,没做就没做。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我来帮你。”她握住谢欣的手,轻轻拍了几下。

每次去北京出差,程雨都是来去匆匆,办完事就走。这次有半年的时间。自接手办公室主任以来,她忙得没喘气的机会,在同事面前,她自嘲是“万金油,到处抹”。这次好了,有半年的时间好好平静下自己,结交些朋友。

学习班上有一个海南的学员姓孙,住她隔壁,两人没事经常串串门。一天,两人聊到各自的地方,那人听说她是林水的,问她:“林水市,你可知道一个叫谢欣的老师,她的文章写得很好,我经常在刊物上见到她,和她神交已久。”程雨“哦”的一声,嘴巴一抿,浮出微笑来,“你说谢欣啊,她跟我是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她的确是不错,我很喜欢她的文章。”小孙喜笑颜开,“是吗?那太好了,这样,结业的时候我想带点东西给她,要麻烦你了。”“没问题,放心交给我吧。”

她坐在桌前,心里恨恨的,怎么哪里都有她!

晚上接到吴局长的电话,说让她赶紧回去,学校有一个副校长的职位要公开竞选,别错过了这次机会。她想,半年的学习生活还没过够呢,来北京这几个月清静了几个月,每天除了上课、睡觉、吃饭,就是结交朋友。因此走的时候和老师同学们哭哭啼啼的,难舍难分。

竞选结果,她的综合测评获得高分。

一天吴局长把她叫去,让她坐下。“今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诚实回答,这关系到你这次能不能上的问题。”她心里咯噔一下,双手握拳,点了点头。

“我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你和你们学校万校长来往很密切,有这回事吗?”

像是午后的潮水涨过来,淹没了她的胸口,它们来势汹汹,迈开巨大的双脚朝她奔来,就要吞噬她的嘴唇,眼睛……她不由悲从中来,两行清泪从眼里无声地流下。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从认识你开始,我就过着痛并快乐的生活。为了你,我要维持一个完整的家,我要讨好丈夫,让他不怀疑到我,我在家洗衣做饭揽下了所有的活,就是为了维持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我经常想象我们能组建一个家庭,能正大光明地生活在一起,我还想为你生一个孩子,夫唱妇随,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提心吊胆分身乏术。我经常想,心一横,把婚离了,我们生活在一起,好吗?”

吴局半天没有作声。

上任不久,局里组织各校校领导去上海学习,由吴局长亲自带队。这一次,程雨和万清宏都去了。

车上,她和万清宏有意分开坐,上课、用餐的时候也不怎么搭理他。弄得万清宏很没趣,和别的女学员故意大声调笑。晚上还邀请她一起出去吃饭,也没叫程雨。程雨心里很不舒服,估计他们席间推杯换盏时不停地拨万清宏的电话。万清宏开始不接,架不住她不停地打,就回了个信息给她,说一会吃完饭去房间找她。

一进门,万清宏就把她抱住了,满嘴的酒气,程雨一边躲一边拉上窗帘,并嗔怪他为何不叫她吃饭,说现在还饿着呢。万清宏说正好,我现在就喂你。程雨说不行,咱俩的事回去再说吧,这里要是同行们知道传出去就完了。万清宏借着酒意要硬来,程雨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才住手。

打发走了万清宏,她的心稍稍平静下来,看来,万对她还是专一的,对那个女学员献殷勤也是出于想气气她。吴却不怎么黏糊,来这里之后,他整天忙于应酬,会同学会朋友,也不带着她,不知道上海他都有些什么同学,女同学吗?一股醋意又升了上来。

她想看看,吴在不在房间里,是不是他的女同学在里面。就给吴发了个信息,说晚上想过去。吴半天没回应。两个钟头过去了,她悻悻地准备躺下,信息来了,“在外面,忙,明天吧。你早休息。”她转忧为喜,看来并没有相好的女同学。躺下后慢慢回想,又觉得不对劲,心中又惆怅起来,今天呢?今晚他在哪儿呢?

……

校园里樱花开了,靠近围墙的那一片植物园,樱花有意种在林荫道两边。都是日本晚樱,重瓣,以粉色居多,白色的偶尔掺杂几棵在粉色世界里。从教学楼西侧过来,走过歪歪斜斜的林荫道,一直把这条路走完,可以到达学校的南门。南门少有人出入,只有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有时候会到林子里来,从南门出去,到校外的河堤上吹风。

程雨早过了赏花弄月的年纪,虽然花每年四月里都会开,她却毫不知情,以至于别人每次问她,你们学校的樱花开了没有?她脑子都一片茫然。那天下午,她的心情莫名的好,一个人往植物园走去。

应该是尾声了吧,此时花开得有些过了,像一只手掌已完全张开。天本来不晴,这时候四点多钟快阴下来了,起了凉风。风一起,花瓣应声而落。落在地上,草丛里,她的脚边。风扫过她耳际的头发,痒痒的。她不由往深处走去。远远看见,前面凳子上有一个人,头发垂到胸前,弓身写着什么。她边写边不时往前方看,神态专注,没有注意到有人的走近。她走近去,原来她在画一幅铅笔素描。她喉咙有点发干,不由咳了两声,惊得画画那人笔差点掉到地上。

“程校长,原来您也在这?”“谢老师,哦,原来是你。我打扰了你吧?继续继续,我再去前面看看。”

此时,画花的人还是看花的人都没了心思。谢欣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是该离开还是该等她回来。程雨的心情一下子被搅乱了,刚才看见花落在地上,心里还有些柔柔的伤感,这会儿觉得满地的落花,一副衰败的样子。

种什么樱花?樱花多晦气,该改种桃花才好。

第二年春天来的时候,程雨开始牵头进行校园改造了。她的意思,学校就要有个学校的样子,不要搞得像公园一样。为此,她下令砍了很多樱花树,在原来的植物园立了几个雕像,一个火炬形状的,还有一个是女孩拿一本书遥望远方的。土全部翻了一遍,种上了桃花。这一年,桃花枝还很细,只发了些小小的绿芽。土也是裸露的,像一个刚做了手术的人,翻出触目惊心的红肉。

又过了一年,桃花的胳膊粗壮些了,春天开出了胆怯的花,像一种试探。到了夏天,叶子覆盖了树枝,随风呼啦啦的前摇后晃,看得程雨笑眯眯的。

就在桃树开始有些曼妙生姿的时候,谢欣老师出事了。

单位体检中,她被查出腹部长了一个肿瘤。

林水市第一医院的医生直摇头,要她去省城医院。省城医院说这种病太罕见,最好去北京看看。

程雨听到这消息,心里拂过一丝清风。她思索了良久,最终决定亲自去看在京求医的谢老师。

找到她的住处真不容易。这里位于北大医院附近,小区大概是八十年代所建,八层楼也没有电梯,不是单元结构,走廊是通畅的。她爬得气喘吁吁,看来这里的住户都是临时性的,楼道、走廊都很脏,窗台、窗户上落满厚厚的灰尘,纱门也是摇摇欲坠。她还在四处打量的时候,一抬眼,看见谢欣已经笑眯眯地等在前面一个纱门边了。她穿着一身碎花睡衣,单单瘦瘦但气色看起来不错。

这不是程雨想象中的谢欣,她不禁问道:“不错啊,谢老师你精神还蛮好的!”

谢欣把她和办公室小张迎进了门。屋里,谢欣的丈夫正在厨房挥舞着锅铲。谢欣说:“程校长,您这么大老远来看我,真不好意思。租的家太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上午他爸去外面端了盆羊蝎子,再炒几个小菜,就简单地吃个中餐吧。”

程雨忙说太客气了。又问谢老师的病情,什么时候做手术?谢欣说,还早呢,边做检查边等床位,来这大地方看病,就不能急,慢慢地等吧。

午餐很丰盛,除了那盆羊蝎子之外,谢欣的丈夫还做了几道可口的炒菜。小炒肉丝,肉丝切得细,肉质滑嫩爽口,土豆丝酸酸脆脆,鸡杂配着白辣椒很下饭,就连白菜也炒得软软的没有生涩感,她看谢欣也吃得津津有味,全然不像个重病的人。

走的时候,她再三问谢欣有什么困难尽管提,谢欣笑笑,说暂时还好,北京还有个亲戚可以照应,得了病急不得,慢慢治吧。

半年后,谢欣回来,肿瘤切除了,身体正在恢复中。她很快办了病退手续,说这下好了,有时间出去玩了。

听说她的丈夫也跟单位请了假,两人四处旅游。

有的时候,程雨在路上碰到他们两口子,谢欣戴着大口罩,丈夫挽着她散步,两人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

一年一年地过去了,谢欣仍然在这个世上活着。单位的人偶尔说起她,说是不是诊断错了,当时说得那么严重的病,怎么三年了还好好的?有人接过话茬,说诊断错了那才好呢。

手机换成智能的了,没多久大家都用起了微信。程雨有天发现了谢欣的,就加了她。

她的朋友圈里,隔天都有新的内容。和闺密去苗寨,和老同学聚会,一起旗袍秀,和老公一道做了什么好菜,家里养的“肉肉”又怎样怎样,而且还拍了几组艺术照。照片上,她纤纤细腰,画着淡妆,几分忧郁的样子倒有些妩媚。

程雨突然有些失落。谢欣现在做着完全与她无关的事,她每天都在与生命博弈,而不是与她。或许,她早已把自己忘了吧。

一个周五,程雨应邀出席联校的教职工摄影展。她茫然地在展厅里走着,在众多彩色风光照中,一幅黑白图片吸引了她。舞台上,一名演员正在独舞,台下,唯一的观众留下一个离去的光影……

 

(责任编辑:田峰豪)


作者简介:邓朝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常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500余首诗作发表于《诗刊》《新华文摘》《十月》《人民文学》《星星》等多种文学期刊并入选若干年度选本。二十余万字散文小说发于《文艺报》《西部》《湖南文学》《山花》《黄河文学》《延河》等。曾参加诗刊社23届青春诗会,就读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获第27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中国第五届红高粱诗歌奖、湖南年度诗歌奖、常德原创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