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草轶事 

□罗永常

一

“柳书记，你好你好你好！我想问一下，坏得狠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纪委正在查呀，好呀好呀好呀！这家伙实在太坏实在太坏，坚决把他搞倒，坚、坚坚决把他搞到大牢里去哦！！……”

这是狗尾草先生正在给纪委书记柳楠打电话，十万火急地催促查办坏得狠的案子。

狗尾草先生大名叫贾发僄。他生得尖嘴猴腮，瘦得高粱秆似的，整个一汉奸形象。特别是他走路一蹦三跳，那一头长发就如风中的狗尾草，在他头上载歌载舞闹腾得欢。那姿势有些夸张，有些滑稽，有些可笑，所以大伙就送给他“狗尾草”这么个雅号，既形象又生动呃。除了官场上应酬外，就没人叫他的大名了。

狗尾草虽然斗大的字认不得几箩筐，但却练就了一套察言观色的过硬本领。对领导的爱好、嗜好、需求，喜欢什么，反对什么，厌恶什么，忌讳什么……他能通过领导的言谈举止以及面部表情的微妙变化，就如气象台的天气预报一样，测试得十分精准，所以服务工作做得十分到位。每当领导坐车回单位，他必第一个抢先冲到车门口，一只手拉开车门，另一只手挡住车厢上沿，防止领导伸腰撞头。比如说，领导在台上作报告，他便适时地跑到台上去，铺着一脸的媚笑，先给领导还未喝过一口的茶杯再续那么一丁点儿水，再把麦克风拍一拍，或者移一移——在干部群众面前炫耀他狗尾草和领导的关系是何等的特殊！是何等的不一般！如果没有他狗尾草这么拍一拍、移一移，领导作报告很可能就没那么精彩有味呃！

比如说，某天下着毛毛细雨，他发现某领导没打伞，便一路响屁地奔过去，十二万火急地撑开伞，给领导遮风避雨。又比如说，某日A领导内急，又苦于身上没带纸，在领导十万火急之时，狗尾草便及时雨般地递上手纸。当领导一泻千里、痛快淋漓之后，便对狗尾草感激不尽。更何况A领导又是一位知人善任的好领导呢，他说：“为政之本，在于选贤，给猴一棵树，给虎一座山嘛。至于狗尾草同志嘛，不、不，贾发僄同志嘛，就留在领导机关做后勤服务工作。”就这样，狗尾草混了个十二品芝麻官，长年泡在油水之中。他对这项工作非常非常热爱，也非常非常胜任。他曾和酒肉朋友吹牛时，对自己的身体和工作状况做了这样精辟的概述：咱是人瘦精肉多，咱是官小油水大呃。

这精肉多、油水大的狗尾草为什么会对“坏得狠”先生这么深仇大恨、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坏得狠”大名叫牛金笑。他的形象和他的外号一样不敢恭维——脑瓜上那片永远挺立的板刷头，一张嘻嘻哈哈的猪腰子脸，一身甲胄不整肥肥大大的国防绿。概括地说，他上过几年学，当过几年兵，打过几天仗，还隔三岔五在报刊上写那么点“豆腐块”。他“丘八”出身，又染上了些文人的“臭气”，所以他的思维方式与行事风格，就有些不按常理出牌。

牛金笑凭他手里那么几个“豆腐块”，就转业到了狗尾草的所在单位从事文秘工作。两个一见面，就疙疙瘩瘩，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狗尾草总觉得牛金笑这儿不顺眼那儿也不顺眼，见人便说，嘿嘿，这家伙当了几年兵，什么都没带回来，就是带回一把枪呃。别人问他带回一把什么枪——是手枪？步枪？还是一把冲锋枪呀？得赶紧向公安局报告呀，加强枪支管理啵！

狗尾草却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嘿嘿嘿嘿……咯是一把洋枪（腔）呃。

狗尾草的回答令大伙儿非常扫兴。

牛金笑呢，对狗尾草也有些不买账，尤其见不得他笑。狗尾草每每见到领导，便以零点零一秒的速度，马上在猴脸上铺上一层微笑，给人一种谄媚、亲切的感觉。但当领导转过身去，他又以零点零一秒的速度，戛然收住笑，其变脸的速度可创吉尼斯纪录呃！牛金见了就骂：“媚笑妙笑狗笑呃！”

这行伍的京骂，很快就飞到了狗尾草的耳里，自然恨得他咬牙切齿。狗尾草整人，是先搞臭再搞倒。正好牛金笑又爱开个玩笑，闹点恶作剧，还时不时闹出点桃色新闻什么的，这就给狗尾草提供了枪靶。

牛金笑刚转业那阵，科室里的同事都说科副马可和妻子秦素素非常恩爱，结婚七八年，两个从没红过脸，相亲相爱的，堪称是一对模范夫妻呢。牛金笑却不以为然，说，嘿嘿嘿，还是让咱先考验考验后再下结论吧。

于是，他以马可情妇的身份，给马可写了一封情意缠绵的情书，还从旧信封上撕下一枚旧邮票贴上，等下班见到秦素素，他沧桑的脸上露出一点点不怀好意的坏笑：“素素，我这里有封马科长的信，请你带给他吧。”素素接过信，看了看封皮，见是个陌生地址，心里便揣了把“？”号，一回到家里就急忙把信拆开看了。妈呀！句句都是肉麻的情话，就如尖刀一样戳着她的心啊！泪水，春雨般地婆娑恣肆。等马可开会回来，素素大哭大闹，而且还使用上了鸡爪功，把马可脸上抓出了一朵红“花”，又抓出一朵红“花”。

马可先是莫名其妙，随后勃然大怒，给了素素一记响亮的耳光，还把暖水瓶呀，盆呀碟呀全给砸了。

过了好几天，当素素得知是牛金笑使的坏，是自己中了他的奸计，便恨得牙痒痒的，趁人不备钻进牛的办公室，给他的茶杯里撒了一把泻药。结果害得牛金笑跑了三天三夜的厕所，这场“考试”风波才算了结。

这消息传到狗尾草耳里，就有了话柄，见人便说：“这可恶的流氓，又恶又懒又好色，坏得狠坏得狠哪！”这些有鼻有眼的绯闻和咒语就像长了翅膀的蝴蝶，在机关大院飞来绕去，没几天，就把牛金笑搞得名声狼藉，灰头土脸了。

然而，当这些“蝴蝶”飞到牛金笑的耳里，他却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照样我行我素，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而且还把狗尾草送给他的咒语“坏得狠”，竟然做了自己的笔名。真没想到，“坏得狠”这个笔名，使他的“豆腐块”增色不少，很多编辑打来电话说：你的笔名很有个性呃。而且，而且他突发奇想：人的姓名不就是区分一个人与若干个人的一个符号么？干么，非要本名、笔名、艺名弄那么一大堆呢，使用起来是多么的麻烦啊！他索性给派出所递上一纸申请，干脆将本名、笔名、艺名合三为一：坏得狠！既简单又风趣，而且还具有纪念意义！

这不是和我叫板吗？这不是向我示威吗？！坏得狠先生的我行我素，坏得狠先生的标新立异，大大地刺伤了狗尾草的自尊。于是，他拿出十二万分的斗争精神，要给坏得狠下猛药：把这坏家伙整到大牢里去！

天遂人愿，机会终于来了。

是在“四人帮”倒台前的那个夏天，狗尾草、坏得狠以及全体机关干部到一位省劳模的试验田里支援“双抢。”因为当时粮食不够吃，男女老少塞了满肚的红苕，酿了一肚子的沼气，在肠胃里来来回回地冲撞不断。冷不防，坏得狠先生忽然觉得腹中气流滚动，乃有放屁之兆。坏得狠爱开玩笑，只见他哈腰蹶臀，洪喧一屁，声隆如雷。立时，干部和群众掩鼻笑骂，其乐融融。本来都在俯身劳作，此刻都直起腰来放声大笑，全身轻松了许多。没料到坏得狠为了给阶级兄弟们带来更大的乐趣，便打趣说，嘿嘿嘿……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呃！

大伙在那一瞬间哑然了。嘿嘿，哪是啥年月呀？敢开这样的玩笑？

狗尾草兴奋得眼珠子都要滚出来了，急吼吼地抢着喊：把现行反革命分子坏得狠抓起来！抓起来！

不识时务的坏得狠还没反应过来，就立即被狗尾草踢了一脚，造反派一拥而上，将其按在稀泥田里来了个五花大绑。烈日之下，召开了现场批斗会，狗尾草义愤填膺，振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坏得狠！就在当天，县公安局来人，把坏得狠押上了警车，绝尘而去……

半个月后，现行反革命分子坏得狠被判刑三年，所幸的是脑袋总算保住了。对此，很多干部大惑不解，私下议论，坏得狠其实不坏，人和善，也很风趣，没想到一个臭屁，竟然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真是世事难测世事难测啊！只有狗尾草笑得满脸就只剩下一张嘴了。见人便说，这坏家伙真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啊！

狗尾草恨不得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然而，世事果然难料。打倒“四人帮”不久，蹲了两年大牢的坏得狠竟然被无罪释放，而且平反昭雪，恢复了名誉，补发了工资，又回到原单位从事革命工作。

这对狗尾草来说，无疑是平地一声惊雷，顿时目瞪口呆。

待狗尾草缓过神来，就像死了妈一样，成天丧着块猴脸，话语也少了。他沉默了三天三夜之后，突然对天一声狂吼：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啊！连坏得狠这样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都平了反，昭了雪，这世道到底咋了，到……底咋了？！会不会真的复辟变了天啊？！然而，随着揭批“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深入，在公开场合，狗尾草不再感叹，也不再狂怒狂吼，突然变得深沉缄默不语了。透露点小秘密吧，他是怕骂丢了乌纱！尽管如此，他一日也没闲着，一门心思盯着坏得狠，因为他刚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狗尾草得劳心费神，每时每刻都要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呃！

坏得狠呢，从大牢里回来后，照样逗乐说笑话，还时不时闹出点桃色新闻。只是岁月不饶人，不适合做文秘工作了，改行当了机关的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是个闲职，有其名而无其实，所以坏得狠先生被闲置起来了，成了梁山军师吴（无）用！可是，坏得狠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反而认为是天赐良机。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做着文学梦，只是前些年因文牍工作繁忙，想搞创作却没时间，只得见缝插针整点“豆腐块”。现在轻松了，可不能虚掷光阴啊！特别是经过这些年的历练，看过牛，当过兵，打过仗，坐过牢，插过田，素材多了，对人生的理解也深刻多了，所以他就索性写起小说来。几年下来，虽然谈不上硕果累累，但也时有作品在文学期刊上发表。唉……这人有时候呀，挨骂也是一种福气，跌倒也是一种财富啊！

二

时光就像电视剧里的场景切换，一个空镜头，十年八年就过去了。

这时的狗尾草已经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不知为什么，退了休的狗尾草不那么喜欢微笑了，脾气变得烦躁不安，喜怒无常了。

因狗尾草认为“微笑”已经失去了市场价值，所以笑着笑着，就露出了獠牙，倒像是要呷人了！

他人虽然闲下来了，但心还没有闲下来。随着时令的更替，他或在树荫下乘凉或在球场上晒晒太阳，但那双不太苍老的眼睛，每时每刻都注意着本单位的新动向。一天上午，发现他过去的属下小樊拎一壶油走了过来，心里便开始嘀咕：是茶油呢还是花生油呢？于是赶紧起身，急着去给小樊开门——可千万别把人家小樊怠慢了啊！然而，他刚走几步，却发现小樊从他家门前走了过去，把油拎到别的领导家里去了。他心里立马酸溜溜的，好久才从心底扯上一口气来：“鳖孙，好个白眼狼呃！”冷不防，他又发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进了B领导家的门，心里又狠狠地疼了一下，咬着牙骂：“个鳖孙，买官的又来了！”……对坏得狠呢，那他是盯得更紧了。每当坏得狠在报刊上整出个“豆腐块”来，他就如当年阿Q见到王胡身上的狗虱比自己身上的狗虱多，心里就有些“妈妈的了”！

不过，狗尾草也有自己独特的调适方法。只要他一见到坏得狠弄出个“豆腐块”，就愤愤地骂一句：“狗日的张春桥！”“狗日的姚文元！”因为张春桥和姚文元是两个耍笔杆的大坏蛋，哼，你和大坏蛋一样耍笔杆，倒不如我这不耍笔杆的“大好蛋”呢！这么一想，那些堵塞在他食道中、呼吸道中、粪道中的“妈妈的”便喷闸而出，那全身就立马舒坦多了！

即使他们两个在路上碰了面，也是横眉冷对，一脸的阶级斗争。

……

这一天，没想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小道消息，竟然搅乱了狗尾草的平静生活。早上，他去菜市买菜，无意中碰上了过去的酒肉朋友王老歪。老歪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听人说，最近坏得狠写了个中篇小说《最后一声枪响》，可能与老兄您有关呢。”

狗尾草心里一紧，问：“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呀？”

“这个么……这个……”老歪似有难言之隐，话到了嘴边上又咽了回去，改口说：“嘿嘿，你自个去图书馆，把书找来看看，不就明白了吗。”

狗尾草心急如焚地追问道：“老兄，是一本啥书呀？”

“据说是今年《江南》杂志的第三期吧。”说吧，老歪挤进人群中——买菜去了。

狗尾草把菜篮往家里一扔，就直奔图书馆，找到图书管理员小郑，按图索骥找到老歪所说的那本《江南》杂志，马上办了借阅手续。

但当他拿回家一看，人老眼花，那字又密又小，密密麻麻一片糊啊。他复又屁颠屁颠跑到街上，从文具店买了一柄3000倍的放大镜。他就这么用放大镜照着，一字一句地拜读，比他当年学毛著还认真八倍呢。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总算把这篇小说的大概意思给弄明白了。

《最后一声枪响》主要是反映湘鄂西革命根据地的建立和发展，刻画了红六军军长段德昌英勇善战、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鞭挞了叛徒赵非的丑恶嘴脸。说实在的，这篇小说倒没有什么政治问题，就是坏得狠先生所刻画的那个瘦叛徒——赵非的形象，叫狗尾草有些生疑。现把小说中的这段描写摘录如下：

“叛徒赵非生得尖嘴猴腮，而且极瘦，仿佛是一根竹竿撑着一张豆腐皮，一头长发，见人一脸虚笑……”狗尾草气急败坏地扔下杂志，揽镜一照，不禁咬牙切齿地骂道：“造你姥姥，你这不是照着俺的模样写叛徒吗？！”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啊！”狗尾草气急败坏地吼着：“造你姥姥，老子要把你告到法院里去！”

在一旁的老伴胖婶不觉好笑，反问他：“人家又没说你贾发僄是个叛徒，又没说你狗尾草是个叛徒，你告人家啥呀？”

狗尾草沮丧地说：“坏得狠干吗不写个胖叛徒，非要写一个极瘦而且头发又很长的叛徒呢？这不明明是在影射我吗？！”

胖婶忍俊不禁，就笑出了声：“咯咯咯……他若写个胖叛徒……那不又是在影射老娘俺吗？”

一句话把狗尾草噎得翻白眼，结巴着说：“反正、反正老子和坏得狠没完！”

有关“叛徒”的风波传到坏得狠的耳里，是三天后的事情。听后，他只是淡然一笑，未置一词。……狗咬了你，你难道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的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呢？

然而，狗尾草却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他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坏得狠斗，那才是真正的其乐无穷啊！

神不知鬼不觉，狗尾草摸到坏得狠的单位，与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交朋友，拉家常，就如当年的地下党一样，打入到坏得狠的内部，来摸清坏得狠的底细。因为狗尾草根据当前的政治气候，权衡利弊，认为靠几个响屁、几个桃色新闻、几顶政治帽子，想把坏得狠整到大牢里去是不可能的了！他思前想后，觉得只有经济问题——而且还要有根有据，才能把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狗尾草终于从会计老秦嘴里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据老秦反映，1992年秋，单位安排坏得狠编印了一本宣传画册，付印刷费19.8万元。2003年初，坏得狠先生通过他的一位在一汽工作的老同学，为单位购进一辆奔腾B70高级轿车，付车款39.8万元。

狗尾草一听不禁喜出望外，掏出那个绝密的小本本赶紧记下来。尔后，半遮半掩地问：“你还了解其他方面的情况吗？”

问得老秦一头雾水：“您还需要哪方面的情况呢？”

狗尾草略一沉思，指点迷津地说：“比如说，贪污呀，受贿呀，报假发票呀……这些……”

老秦很坚决地摇了摇头：“真对不起，我的确不知道这方面的情况。”

狗尾草有些失望地合上了小本本，道了声谢，便一蹦一跳地走了。

狗尾草调查回来，就把自己砰在房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大脑高频率地活动起来。搜索枯肠、绞尽脑汁，马上给纪委写一封揭发坏得狠贪污受贿的控告信。他把搜集到的信息进行分析筛选，去粗取精，去伪成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分析来分析去，眼前不禁突然一亮：呃，他坏得狠经办了60万元的业务，这里面有多大油水、多少猫腻啊！这人世上难道真有不偷腥的猫吗？！

台灯前，狗尾草握着笔坐在书案前。他处于高度的兴奋之中，他觉得自己每写一个字都如一粒粒子弹，烟雾中，他仿佛看见这一粒粒子弹呼啸着飞向坏得狠的胸膛……

“砰”的一声脆响，坏得狠顷刻倒地，殷红的血从他的体内汩汩地流出。坏得狠殷红的鲜血浸染了身下的土地，鲜血还在不断地流出，慢慢地把坏得狠淹没。最后，他抽搐了几下，终于气绝身亡。想到这里，狗尾草脸上露出了残酷的和满足的阴笑……

整整抽了一包芙蓉王，揭发信终于在烟雾弥漫中出笼了。全信587个字，其中有183个错别字，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把坏得狠先生在编印宣传画册和为本单位购买小轿车中，贪污受贿吃回扣的问题反映出来了。尔后，他又从头至尾把自己的杰作欣赏了三遍，就像喝了半瓶XO，全身十二分地酣畅淋漓啊！

尔后，狗尾草出了门，一家一户地，反复说服动员，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就稀里糊涂地在举报信上签了字。狗尾草觉得群众的力量大，签名的人越多，纪委才会重视。

最后，狗尾草屁颠屁颠跑到纪委，亲自把举报信送到纪委书记柳楠手里。他生怕领导不重视，又当着柳楠的面声泪俱下地声讨了一番坏得狠贪污受贿的滔天罪行，一直声讨到柳楠书记表硬态说：“贾发僄同志，请你放心，对你们反应的——坏得狠贪污受贿的问题，我们会尽快组织力量认真查处！我们纪委决不会放走一个坏人，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听了这话，狗尾草紧紧地攥住柳楠的手，使劲地摇了几摇，这才踌躇满志地回家。路上，狗尾草的步子有些飘，目光落到哪儿都觉得哪儿亮堂啊！

过了两天，又过了两天，可是，坏得狠那家伙却仍然逍遥法外，既没有被“双规”，又没被逮捕法办，狗尾草对纪委很是失望啊。

纪委办案怎么这样磨蹭呢！在等待煎熬中的狗尾草，眉头紧锁，五官拧成了一个疙瘩，坏得狠一天不抓起来他一天就寝食难安哪！他心急如焚，就给纪委柳楠书记去了个电话：“柳书记，坏得狠的案子，怎么迟迟不见动静啊？”

柳楠在电话那头解释说：“贾发僄同志，作为纪委查办案件，从立案到调查取证，一些程序必须要走，所以就需要一定的时间嘛。”

狗尾草心想，不给他们施加点压力，还不晓得要拖到哪个猴年马月呢，于是就甩出一句狠话：“柳书记，如果你们纪委拖着不查，那我们几个老同志就上北京去告！反正一条，我们硬是要把坏得狠告倒呃！”

这一着还真起了点作用。因为柳楠担心越级上访会给单位造成不良影响，年终还要扣单位的分呢，于是迭声说：“贾发僄同志，别别别别……别这样……坏得狠的案子，是是是好好好一定一定……嘿嘿嘿……马上就查！马上就查！”

狗尾草打完电话，胖婶见他洋洋得意的样子，瘪着缺了牙的嘴儿打趣说：“老猴子，你干脆找联合国秘书长去告吧，咯咯咯，还顺便在全球旅游旅游咧。”

“老婆子，你怕老子不敢呀。”狗尾草龇牙咧嘴地笑着：“嘿嘿嘿，只要他们纪委负责给老子报机票，老子立马就动身呃！”

老伴笑道：“你做梦娶媳妇吧，咯咯咯……尽想好事咧。”

“嘿嘿嘿，那当然，那当然……”

……

夏天在蝉的噪鸣声中轻轻滑过。

这天，狗尾草一早起来，就换上了他的那套灰色而又十分肥大的中山装，再把他那一头上黑下白的长发认认真真地打理了一番，用过早点，就匆匆去了纪委。昨晚，他接到纪委通知，坏得狠的经济案子已经结案，请狗尾草及几位在举报信上签了字的老同志一起到纪委听取案情通报。一路上，他有点兴奋，又有点忐忑不安。

狗尾草一行进了纪委会议室，握手、沏茶、寒暄过后，便眯起细长的眼睛，时不时打量着纪委书记柳楠，想从对方的眼神里捕获一些信息。

案情通报会，先由柳楠打了个开场白，尔后由纪委副书记王炳煜介绍案件的调查情况。他环视了一眼大家，然后说：“我们接到贾发僄等同志的举报信后，纪委极为重视，决定由我牵头，从各科室抽调了4名同志，组成了查处坏得狠同志经济问题的专案组。专案组经过三个多月的内查外调，基本澄清了事实真相。现将我们调查的情况和纪委常委研究的意见向同志们通报如下：

第一，揭发坏得狠在为本单位购买小轿车受贿吃回扣的问题，我们前往一汽进行了调查核实。2003年初，坏得狠的确通过他的那位在一汽工作的老同学李妙多，为本单位购进一辆奔腾B70高级轿车，付车款39.8万元。对此，我们查看了该厂生产的各种轿车销售价格表，奔腾B70高级轿车出厂价是40.8万元。坏得狠通过老同学李妙多帮忙，为本单位少付车款一万元，根本就不存在吃回扣的问题。”

没有？没有？……他坏得狠没有吃回扣……这可能吗？！一时间，狗尾草的那颗苍老的心，如铁马冰河在坍塌。猴脸由青变紫，仿佛用猪血浆过一般。

王炳煜用犀利的目光瞥了一眼狗尾草先生，尔后继续介绍案情：

“第二，关于揭发坏得狠先生在编印宣传画册吃回扣的问题，我们经过认真调查，1992年8月至11月间，坏得狠根据本单位领导的安排，确实编印了一本彩印画册《滨江风情》，印刷2010册，付印刷费19.8万元。立案后，我们派员分别前往省美术出版社和红光印刷厂，在当地纪委的配合下，查了账，还找印刷厂的财会人员调查取证，坏得狠先生在编印《滨江风情》画册中，是清白的，既没开空发票，也没有吃回扣。”

王炳煜话音未落，只见狗尾草先生兀自蹦起，双手叉腰，那一头长发也一根根站了起来，不再那么卑躬屈膝了，他用战栗的手点着王炳煜的鼻尖，质问道：“你说他没吃回扣，他印那么本破书，为啥咯付了二十万元哪？！”

“不错，坏得狠先生编印的这本画册的价格确实比较贵。”王炳煜压住心头的火气，耐心解释着，“那是因为当时彩印尚属前卫技术，而且用的铜版纸，又是从日本进口的，所以……”

柳楠瞥了狗尾草一眼，接过话茬：“看一个人廉不廉洁，不在于他手中权力的大小，所经管或经手钱物的多与少，而是在于一个人廉洁奉公的政治品德。你们说，毛主席、周总理管理一个国家，他们的权力大不大？他们管的钱物多不多呀？但他们为人民掌权，处处勤俭廉洁，做人民的楷模。相反，个别贪欲重的人，即使只买几卷卫生纸，他都要吃回扣。用群众极形象的话说，这种人即使遇到挑大粪的，他都要掠一指头呢！”

狗尾草一听此话，猴脸上像是被人撒了把辣椒末，只觉火烧火辣。他瞪起两只“二饼”，牙邦咬得嘎嘣嘎嘣贼响：“你、你们这是在替坏得狠开脱！”

王炳煜反驳道：“我们纪委秉公办案，既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狗尾草气冲牛斗，拍桌打凳地吼：“你们是坏得狠的黑保护伞，老子要上北京告你们去！”

柳楠掷地有声：“你去北京也好，去联合国也罢，无论你上哪里告状，总要重证据，总要以事实为依据，不能凭个人信口雌黄！否则，当心被告人反告你的诬告罪！”

过去，若是别人不买狗尾草的账，他就以“老子上北京告你去”进行要挟，也迫使相关领导做过一些小小的让步。但今天，令他十分蹊跷，这一招咋不灵验了呢？于是，他就像一条发了疯的狗，手舞足蹈，边走边吼：“你们等着瞧！你们等着瞧……”

柳楠目送着狗尾草渐渐远去——那麻秆一样的背影，和那一头载歌载舞的长发，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三

次日上午，柳楠“微服私访”来到了坏得狠先生的办公室门口——因为他心里揣了一把大大的“？”号，百思不得其解。

“柳书记，呦，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年近六旬的坏得狠先生，满头青丝染上了霜色，记载着他的风雨历程。但那张似乎经过刀削斧凿的脸，带着坚毅和沧桑。一双洞穿人心的眼睛，仿佛能看清人世间的一切虚伪。不过，他说话还是那么风趣幽默。

柳楠笑道：“今天没事，串串门，来看望一下我们的大作家啵。”

“嘿嘿……作家谈不上，坐家倒有一个！”坏得狠怪怪地笑着：“柳书记，您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柳楠便打趣说：“那你猜猜，今天我为啥事而来？”

坏得狠傻笑着：“我想，不外乎是狗尾草告我开假发票吃回扣的案子吧？”

既然对方已把话说开，柳楠也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了，于是开门见山地说：“狗尾草为什么会一口咬定你开假发票吃回扣呢？”

坏得狠收住笑，反问道：“心理学上有个婊子逻辑，柳书记，您听说过吗？”

真是耸人听闻！柳楠将信将疑地问：“难道还真有这么个逻辑？”

“谁敢蒙你大书记呀！”坏得狠娓娓道来：“在十九世纪初，法国有个名叫伊莲娜的妓女，相貌姣好，在巴黎出卖色相，不久便成为富婆。后来，成了富婆的伊莲娜，每当她见到那些貌美而又富有的女子，就认为她们都像和自己一样出卖色相而发家致富。后来，心理学家杰克·阿斯便把伊莲娜的这种心理活动定义为‘婊子逻辑’。”

柳楠心里顿时蒙上了一层阴霾，沉吟道：“你是说，正因为是狗尾草他自己开过假发票，所以他就怀疑所有经办过经济业务的人都和他一样开假发票；他自己曾经吃过回扣，所以他老怀疑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吃回扣……你所说的‘婊子逻辑’是这个意思吗？”

坏得狠答非所问：“狗尾草在领导机关服务了几十年，建议您去找那些和他交往颇多的宾馆、商号了解一下，到底是不是，一了解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钩在柳楠心里的这把大“？”号，总算落了地，笑道：“嘿嘿，谢谢你指点迷津。”

……

因为婊子成了富婆，她反过来认为所有富婆都做过婊子……嘿嘿嘿……在路上，柳楠想起刚才坏得狠所说的那个“婊子逻辑”，不禁嘿嘿地笑出了声，想着想着又摇了摇头，他在迷茫中朝长河宾馆走去。

长河宾馆，是狗尾草在职期间的“根据地”，他吃喝嫖赌全都在这家宾馆里进行。经人指点，几经周折，柳楠好不容易找到了老经理万大头。因狗尾草已经退休，万大头也无所顾忌，畅所欲言了。据万大头反映，狗尾草采取开假发票，虚报酒水、虚报客房、虚报招待用烟等等，以及年尾宾馆给他的好处费，他每年要从我们宾馆拿走3到5万元。

柳楠定定地盯着万大头，冷冷地问：“你作为宾馆经理，怎么不讲一点原则呢，他狗尾草要怎么拿就怎么拿么？”

万经理晃着个硕大光头，叫苦不迭：“我若不依他，他就要把业务转到马河宾馆那边去！到时我们长河宾馆的百来号员工……”

“你们有账吗？”

“我们有一本内部掌握的账目。”

“到时，你能到庭作证吗？”

万大头很坚决地说：“只要法院传我，我就会去。现在老子还怕他个卵呀！”

柳楠从长河宾馆出来，又折身到了千里红纸店。这家纸店，是狗尾草招待用纸的对口商家，供纸长达20余年。柳楠说明来意，交代了实事求是的办案原则。纸店老板丁大下巴欣喜万分，他说，即使今天柳书记你不来，我也要上纪委告他狗尾草去！丁大下巴边掏着鼻孔边说，狗尾草的心黑得狠，他若是在我们店进20卷卫生纸，就要开50到80卷的发票，就像放大镜一样，成数倍地扩大，我们还要替他还税呢。

“这简直无耻至极！”柳楠一拳砸在茶几上，茶杯被震落下地，茶水伴着碎片溅了他一身。

……

五天后，狗尾草被“请”到纪委。这次，对他就不那么客气了，是执法部门对待贪污犯的那种态度。前几天，柳楠率领办案人员，对狗尾草退休前有过经济往来的宾馆、商家、酒店等，进行了内查外调，发现他采取开假发票虚报、吃回扣等手段，侵吞了大量公款。他大儿子结婚时，为其购买了一套三居室商品房。3年后，他那位在广州发展的小儿子成家时，他又在天鹅湖为其置办了一幢高档别墅。狗尾草的可恶之处，就如那“婊子定律”一样，他用自己开假发票吃回扣的心态，推断所有的人也和他一样开假发票吃回扣。5年来，他先后十多次举报揭发和他有宿怨的干部开假发票吃回扣的经济问题。纪委是轰轰烈烈立案，但一认真查起来全是子虚乌有，不仅把纪委当猴一样地耍，而且还严重地挫伤了一大批干部的工作积极性。

狗尾草一进纪委会议室，王炳煜就砰上了门。狗尾草感觉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劲，便眯缝起眼睛，从柳楠脸上再滑到王炳煜的脸上，想从二位领导面部表情微妙的变化中，测试一下今天的“天气”，尔后拿出自己的预防措施。他发现柳楠嘴唇紧闭，嘴角的弧线如刻似凿，显出严肃和冷峻。凭狗尾草多年的政治嗅觉，预感到情况有些不妙，自己可能成为被告，或者情况会更加糟糕……

正在狗尾草胡思乱想之时，柳楠倏地站起，瞥了一眼狗尾草，厉声宣布说：“据群众检举揭发，经纪委初步查证，贾发僄同志在退休前的经济活动中，有严重的经济问题。现经纪委常委研究，决定对贾发僄同志实行‘双规’，隔离审查，实事求是地交代自己的问题！”

狗尾草一下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双目喷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他的脸扭歪了，嘴也斜了，手舞足蹈，疯狗般地狂吼着：“你们是什么纪委啊？！那、那么多坏人你们不去查，专专……专门迫害咱们老同志！”

“在党纪国法面前人人平等，劝你不要倚老卖老！”柳楠犀利的目光投到狗尾草的脸上，反驳道：“党纪国法永远不会退休，无论是谁，犯到哪办到哪！”

狗尾草毕竟做贼心虚，他急于想探探对方的底，看纪委到底掌握了他多少猫腻，便装疯卖傻地问：“柳书记，我问你：你们要隔离审查我，老子究竟犯了哪一条噻？！”

王炳煜用揶揄的口气说：“就是你举报坏得狠先生的那几条啊！”

铁骨铮铮的柳楠，又卤水点豆腐样地说：“贾发僄，如果你没有经济问题，如果我们没有掌握到你的证据，敢把你请到这里来吗？”

一听此话，狗尾草就像被鬼捏了一把，耷着脑袋不再作声了。

柳楠趁热打铁，向他交代党的政策：“贾发僄，你只有主动向组织坦白，实事求是地交代自己的经济问题，争取组织从轻处理，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狗尾草突然像充了汽的皮球，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亢奋不已，歇斯底里吼道：“老子没有经济问题！老子没有经济问题！老子交代什么呀？！老子……哼！”

“你真没问题？”王炳煜有意点了一下他的“穴”，压低声音厉声说：“你淡忘了，可人家长河宾馆的万总没有淡忘啊，他们还有一本账没有烧呢。还有千里红纸店的丁大下巴，也还一直惦记着你呀。还有你先后购进的那6台小轿车，它们也一直没有忘记你呀！还有……”

听着听着，狗尾草就阳瘘了，额头的虚汗下雨般地滚落下来，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哭丧着说：“柳书记，我坦白，我坦白……”

……

四

三个月后，由于狗尾草贪心很重，欲壑难填，他在为领导机关服务的这三十余年中，采取虚报冒领、开假发票以及吃回扣等手段，侵吞公款数额巨大，被移交司法机关依法查办。

又三个月后，狗尾草被铁笼一样的囚车拉到了法院。贪污受贿，诬告陷害他人，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宣判完，铐了双手的狗尾草，被法警押出法院。他耷着头，弓着腰，站在警车旁像把“？”号，双目却在囚车四周搜寻着。人非草木，他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几十年，自然有些不舍。

猛然间，他从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人！他本想把那个人告到大牢里去，可是老天爷却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竟然把他们调了包，最后进大牢的却是狗尾草自己！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

猛然间，他和坏得狠的目光相碰了，几乎碰出了火星。而且他还发现，坏得狠对着他竟然爽爽一笑！他突然想起一句名言：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于是，他那颗苍老的心就像被利刃扎了一下，脸上蒙上了一层沉寂的死灰。

猛然间，他发现坏得狠挤出人群，朝囚车这边走来，他的心几乎一下要蹦出胸腔。他兀自转身，三步两步上了囚车——此时此刻，他不想见到坏得狠先生！

从天堂到地狱，落差实在太大。长期养尊处优的狗尾草无法适应牢狱生活，他在监狱里熬过了两年零三个月，便郁郁而终。他在临终时最后竟然说了这样一句话：狗日的坏得狠，老子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后来，有人把狗尾草的这句临终遗言传给了坏得狠先生。坏得狠却不以为然，因为，因为心里没有鬼的人不怕鬼！

（责任编辑：章晓虹）

作者简介：罗永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原桃源县史志办主任、县作家协会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日报》《中国文化报》《作家文摘》《散文百家》《北京文学》《芙蓉》《小说月刊》等。出版长篇小说《间岛》《血祭共和》，散文集《人生的寻找》，传记文学集《爱与恨的交织》，小小说集《人生的密码》等，共300余万字。曾获第七届丁玲文学奖，长篇小说《血祭共和》被选为湖南省2010年度十部重点扶持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