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漳州路44号徘徊
发布时间: 2021-11-08 10:51:33 阅读 0 次
在漳州路44号徘徊
□李先平
鼓浪屿上的漳州路44号,百年前可是赫赫有名的。作为鼓浪屿最古老别墅之一的廖家别墅,它始建于19世纪50年代。也曾辉煌日久。
据记载,别墅为英式建筑,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拱券回廊,前部为两房夹一厅,为两层坡顶。后部中间为小花圃,两旁为二层小楼,连着前面的主房,后花园里还有鱼池。别墅的线脚重叠纤丽,而二楼的栏杆却甚简约。一楼中厅拱券前为一长长的石阶,石阶四周为古榕、龙眼、白兰、香樟,棕树、水井、鱼池,浓荫婆娑。
1919年8月9日,林语堂与廖翠凤举行婚礼,林语堂正式成为廖府东床。新娘房就设在廖家别墅前厅右侧的厢房里。正是这段金玉良缘,给昔日富丽堂皇的廖家别墅,平添了一份浓厚的书卷气,一股持久的翰墨香,一段有关爱情与婚姻长长的思索。
架不住林语堂魅力的诱惑,我曾先后两次,乘轮渡来到鼓浪屿,而目的地就是岛上的林语堂故居。其中一次是在一个温度高达36℃夏日的周末。
鼓浪屿距离厦门本岛仅一湾直线距离不足600米的海峡。虽方寸之地,却处处乾坤。
鼓浪屿去过多次,之前几次并没有留意漳州路44号。后来在写《鹭岛慢时光》的时候,对林语堂做了更进一步的研究。得知鼓浪屿上的廖家别墅现在成了林语堂故居。于是按捺不住,决定上岛一探究竟。
今年5月16日,我登上鼓浪屿。按照我对岛上方位的了解,找林语堂故居去漳州路就对了。因为岛上很多命名都带有闽南地域色彩。什么漳州路,泉州路,永春路……于是沿鹿礁路连褔路转晃岩路,最后到了漳州路。
漳州路上,鼓浪屿上人文景致与自然风光贴合得严丝合缝。
行走在雅致和静谧的漳州路,颇感惬意和闲适。几分暖意,缓缓流溢。沿途可见海滨清朗,山林雾蒙,宛若穿行于山水长卷之中。为了弄清一些历史细节,我曾两次徘徊在漳州路44号。也曾从容踱步于漳州路。满眼海天缥缈,裹挟着海雾,氤氲一派,裙脚轻湿。似柔曼婉转的旋律回旋。
第一次到漳州路44号,我还颇费了一些周章。到了漳州路42号李家庄附近,怎么都找不到44号。于是只得问李家庄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告诉我,从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进去。于是从右手边小巷进去,行至50米不到,只见大门紧锁。
外面有鼓浪屿危改办的温馨提示:此处危险 请行人注意安全。
我又不能破门而入。远远望去,别墅如今似华贵公子衣衫褴褛,落难成乞丐样。只得怏怏而归。
离开鼓浪屿的时候,太阳依然很热情的招待我。我心情却如凛冬。看头顶蓝天白云的天空,也觉得低了很多,灰了很多。我也明知秋天还没来,却感觉一觉醒来,凛冬已至。
我蓦然想起林语堂先生的《孤独》。
“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走兽,有飞虫,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口,人情味十足。
稚儿擎瓜柳棚下,
细犬逐蝶窄巷中。
人间繁华多笑语,
惟我空余两鬓风。
——孩童走兽飞虫自然热闹,可那都和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又一次折服于林语堂先生的先知先觉。人生色彩斑斓中,最永恒和最具魅力的,或许就是孤独了。在独自品尽这份孤独时,更能彰显其价值的稀有。留存岁月之间的,不是一座丰碑,而是林语堂先生充满幽默与温度的文字,以及同廖翠凤“三日蜜月”换得的57年相知相伴的未曾稍离。
行笔至此,我觉得有必要稍微介绍一下林语堂先生。被誉为“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之章”的林语堂,1895年10月10日出生在福建漳州平和坂仔教堂的一座牧师楼里。6岁时以和乐之名在铭新小学读书,10岁到厦门鼓浪屿教会小学读书。越三年,入读寻源书院,“亲情似海的基督教家庭”和教会学校的教育,为林语堂打下了良好的英文底子。1912年秋,17岁的林语堂以英文第二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于寻源书院,并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继续深造。林语堂后来经胡适先生推荐到美国留学,获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同年赴德国耶拿大学,半年后转莱比锡大学深造,获语言学博士。后来成为著名的学者、作家、翻译家和语言学家,真正做到了学贯中西。
年轻时的林语堂,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1925年“五卅惨案”之后,他与学生一道走上街头,拿起竹竿和砖头,直接同反动军警以命相搏。致使眉头上留下一道永恒的伤疤。日后每每谈及于此,皆眉飞色舞。后来把此经历写成文章《祝土匪》,“很愿意揭竿作乱,以土匪自居。”
林语堂先生的三段恋情更是被人时常提及。
初恋是与两小无猜的童年伙伴赖伯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他俩在一个地方长大。两人从小一起在溪边捉泥鳅,摸鱼虾,奔跑,玩耍。林语堂说她笑起来很美,蝴蝶落在她的头发上不会飞走,情窦初开的他们并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后来林语堂要外出看世界,“整个世界就是大学堂。”赖柏英却要留下来照顾双目失明的祖父,最后嫁在本地。一个远走他乡,一个留在故乡,两人就此别过,只有怀念。后来林语堂写了一本自传体小说《赖柏英》,算是对初恋的一种回味。
第二段恋情是与大学好友兼同学陈希佐的妹妹,鼓浪屿巨富陈天恩的千金陈锦端。而学美术的陈锦端也仰慕林语堂的才华。正当林语堂陶醉在幸福之中,分不清东南西北时,陈天恩知道了女儿和林语堂恋爱的事情。出于父爱的本能,陈父希望她能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这样往后生活不至于太艰苦。于是棒打鸳鸯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有人说陈父嫌穷爱富,真正的原因我个人认为还是陈家与林家根本不是一路人。过去婚姻还是很讲门当户对的。
最终,林语堂眼里的西施,那个一生中最爱的那个女人,没有被他娶回家。
真的是“事如春梦了无痕”吗?这让我想起了林语堂很重要的一部英文译著《浮生六记》(英译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我想林语堂不会无缘无故地翻译这本书的。
可以假想,一定是主人公芸娘陈芸身上的某个触点引起了林语堂的共鸣。“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她并非最美丽,因为这书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推崇。但是谁能否认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只是在我们朋友家中有时遇见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
更可以想象,林语堂与陈锦端之间可能有类似以下的对话。
“你说,你理想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陈锦端柔情似水地看着他问道。
“我心中理想的女人是芸娘,她能与沈复促膝畅谈书画;我最崇拜的女子是李香君,崇拜她的憨性,爱她的爱美,当然,我最爱的女孩就是眼前的你。”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林语堂悲戚得无以复加,只得无奈接受现实。陈锦端后来也没有嫁金龟婿,终日黯然神伤。后赴美留学,学成归国后一直单身,直到32岁时嫁与厦大教授方锡畴,终老于厦门。
后来,林语堂写了一部长篇巨著《京华烟云》,里面的女主人公姚木兰,据说是以陈锦端为原型,当然也结合了二姐林美宫。这部长篇小说为林语堂赢得了世界声誉。也因此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对于陈锦端,林语堂挂念了一辈子。晚年年过八十,身体抱恙都不忘想去厦门见她一面。她是他心口上一颗朱砂痣,生活中没了痕迹,却永远留在心底。
“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林语堂的第三段恋情就是与鼓浪屿廖府千金廖翠凤。严格意义上讲不算恋情,只能算媒妁之言。这一切还得搭帮陈天恩。
陈天恩虽然拆了林语堂和陈锦端这对恋人走向婚姻殿堂的渡河之桥,但他愿意为林语堂搭起另一座桥,那就是把隔壁廖府开钱庄的廖悦发的二女儿廖翠凤介绍给林语堂。很多事情说不清楚,陈天恩还亲自到廖府替林语堂说媒。哪知廖翠凤对风趣幽默、才华横溢的林语堂早已钦慕有加,丝毫不嫌弃他家的清贫。
“没钱不要紧!”廖翠凤一锤定音,亲自为这场世纪奇缘盖上了钤印。
林语堂对廖翠凤是忠贞不渝的。在结婚当晚,在征得廖翠凤的同意后,当面把俩人的结婚证点火给烧了:
“结婚证书只有在离婚时才有用,我们烧掉它吧,今后用不着它的。”
廖翠凤是属水的女子,包容万物,温婉忍耐。和林语堂居住在上海时,经常邀请待字闺中的陈锦端来家中做客。
每次陈锦端来,林语堂就紧张异常,连孩子们都问怎么回事?
廖翠凤笑笑说:“你爸爸喜欢锦端阿姨!”
尽管廖翠凤不是林语堂最爱的人又如何?他们把包办婚姻过成了世人羡慕的爱情。林语堂没有专门以廖翠凤为原型写一部小说,也有学者认为,如果在《京华烟云》中寻找原型,立夫就是林语堂本人,廖翠凤是姚莫愁,木兰就是陈锦端。我们姑且听之。
在他俩金婚纪念时,林语堂送给妻子一个勋章,勋章上刻着美国诗人詹姆斯·惠特孔·莱里的《老情人》:
同心相牵挂,一缕情依依。
岁月如梭逝,银丝鬓已稀。
幽冥倘异路,仙府应凄凄。
若欲开口笑,除非相见时。
多年以后,林语堂先生悟出“金玉良缘”的真谛。“婚姻并不是以善变的爱情为基础的,而是爱情在婚姻中滋长,男女互补所造成的幸福,是可以与日俱增的。”
林语堂先生是作为大作家闻名于世的。而我更佩服他的远见卓识。关于抗日战争的结局,人皆熟知毛润之的《论持久战》。其实在同一天,即1938年7月1日,林语堂在《宇宙风》第73期上发表文章,旗帜鲜明又高瞻远瞩地写道,“日本必败。”“国人须知,日本今日之表面倔强,全系偷鸡,实则已成外强中干之局。中国半途屈服,则偷鸡计成;不屈服,则偷鸡计败而脱裤还债。如可了局。”
关于林语堂,还有一个人是绕不开的。那就是鲁迅先生。其实我觉得,在《悼鲁迅》一文中,林语堂先生已经盖棺定论了,“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然吾私心终以长辈事之,至于硁硁小人之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早已置之度外矣。”而晚年的鲁迅先生对林语堂,似乎也已放下心中芥蒂。在《鲁迅书信集》(上)中,尚能找到1934年鲁迅先生两致林语堂,观其言辞,皆以褪锋。
自鼓浪屿回来后,我一直牵挂被划为危房的昔日的廖家别墅,如今的林语堂故居。于是决定再去看看。
(去年)8月9日上午,我再次乘船横渡,踏上鼓浪屿。这一次轻车熟路,心情也不一样。沿途那“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的凤凰木毫无顾忌地开着,枝子伸得老远。而“天空一无所求,听任树木自由自在”。
福建路60号之一,便是协和礼拜堂(Union Church),看到两对新人在那里拍婚纱照,还有几对排着队等。据说林语堂与廖翠凤的大婚之地正是此处。由于林语堂在自传中只说在Community Church(社区教堂)举行婚礼,所以也有学者认为福音堂更有可能。这时,我听见导游介绍说,这座教堂就是林语堂大婚之所。
为了给新人留下最美丽的印象,摄影师兼职起了指挥官。一会儿喊“左边一点”,一会喊“右边一点”。或许是新人们陶醉在幸福里,傻傻分不清左右。可急坏了外景婚纱摄影师。
我走到林语堂故居前的一条小巷巷头,只看见右手边竖着一块牌子:施工期间 游客止步。
落款是泉州市刺桐古建筑工程有限公司。
难道我又要吃闭门羹?
我沿着小巷走到大门口,大门紧锁。只得沿小巷返回。闲得无聊,竟然数起了步点,刚好44步,从巷头到巷尾。
正当情绪低落时,我看到四位施工的师傅正朝大门口走,于是跟着他们一道往大门口走。我告诉师傅们最近在写一篇关于林语堂的文章,并拿出之前的文章《鹭岛慢时光》给他们看。或许因为大热天来看旧房子的傻子不多。他们相信了我,开了门,递上安全帽,嘱咐我小心点,并告诉我,钟南山院士同这院子也有关系。
我走进古宅,环视四周,离大门口不远就是一口水井。宅院由布局为曲尺形的两座建筑组成,都是建于19世纪50年代的殖民地外廊式洋人住宅。后来被闽南廖家的廖悦发(林语堂岳父)购买。
对着大门口的是漳州路48号。房子坐北朝南,是一座两层英式外廊式建筑。入口在一楼中间的券洞内,上部挂着书有“立人斋”三个大字的牌匾,还是廖宅当年的老物件,历经一百多年,至今保存完好。
右手边是漳州路44号。坐东朝西的建筑,建有较高的防潮层,建筑主入口前有很高的大台阶。据说廖家二女儿廖翠凤,1919年与林语堂成婚,婚房就在该建筑二层入口右侧第一个厢房。这样看来,林语堂既是廖府的姑爷,又是“上门女婿”。所以廖家别墅成为林语堂故居,不是借他的名头,而是有其名分的。
大家或许觉得奇怪,漳州路44号和48号之间,怎么独独少了46号。其实,据林俊绵先生回忆,鼓浪屿漳州路46号与44号、48号,原先是一个整体,叫漳州路100号,是龙溪人廖氏兄弟廖清霞、廖悦发的产业。
闽南龙溪廖家第一代闯厦门的叫廖宗文。育有四子:长子廖清霞,次子廖悦发,三子廖天赐,四子廖天福。信奉基督教的廖氏家族不单富裕还有教养,还出过不少大名鼎鼎的人物。比如著名音乐家林俊卿和殷承宗是长子廖清霞的外孙;而大文豪林语堂是次子廖悦发的女婿;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和戴尅戎是三子廖天赐重外甥。原来钟南山院士与林语堂先生,是货真价实的亲戚。工人师傅们说的没错。
望着眼前正在翻修的院子,虽破旧不堪,外墙上面的白灰,随风飘散,有点像飞雪。但风骨犹在。正发呆之际,工人师傅养的五只小狗冲我热情地打招呼。吓得我灵魂出窍。
天气太热,我一边喝茶,一边同师傅们聊天。问什么时候可以修复好。“大概半年。”我同他们说,他们正在干一件了不起的事,一件伟大的事,一件注定写入廖家别墅历史的事。
天色渐晚,我与古墅、师傅们,还有五只小狗依依作别。小狗们跟到门口,旋即被主人唤回。
我前后两次到漳州路44号,一忧一喜。
鼓浪屿是上苍给厦门的礼物,而林语堂是上苍给鼓浪屿和廖家别墅的礼物。在鼓浪屿,像林语堂这样灿若繁星的“侨客”,何处安心是吾乡呢?
只是,我们不应该辜负了这份缘分。如今看到工人们为古宅修复忙碌着,我又感到欣慰。
下次一定还来。
(责任编辑:黄先锋)
作者简介:李先平,笔名湖南丑石,丑石乱弹。毛泽东文学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江西日报》《兵团日报》《新华书目报》《厦门文学》《泉州文学》等。散文《久旱菜园薄》荣获2020中国青年作家杯一等奖,并由天津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岁月之歌》。作品连续两年荣获衡阳网络宣传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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