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空
发布时间: 2021-11-08 10:24:30 阅读 0 次
人 空
□余志权
天空为神。
人空是命。
正月初六下午,我在老家的读书桌前,无端想起戴作冬。这就跟前天晚上做梦,没有任何先兆梦见习总书记挥师台湾,铁马冰河,一统国家一样,讲不出道理而自然。醒来才明白,这是我的中国梦。台湾已少不了一打。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没有半点用心地记起。几十年了,不为负担。这种缘分的成色之足,让我自己都不可思议。
人每天都有毫无把握不能自己的原始时候。
作冬不是我最好永远别见面的人。
我散步到后山岭上时,决定去看看作冬。我们还是好多年前见过面的。我一路想着作冬老了的样子:背驼、耳背、眼眯、嘴瘪,一个人把日子过得就剩下了晚上。我甚至想我们见面时的第一句话,是说“拜年”,还是说“你还在啊”。最后,我确定还是说“给你拜年”。他毕竟大我几岁。我不能让他说我没大没小。
有趣的是,我怎么也想不出作冬老了的样子。脑袋里有的是作冬年轻时模样:小个子,小眼睛,小嘴巴,让人感到他一身的东西都小。大家从不叫他的大名,都叫他“冬吧”。当时,我和他都在大队办的沿溪学校。我当老师,他当伙夫。
那时,作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双旧皮靴。有天下雨了,我借了他的旧皮靴穿起,挑谷到楼子屋场打米。皮靴底的一个鞋钉把我的脚掌磨破,让我踮了几天。第一天踮得厉害的时候,我以为脚真要残了。
一个地方除了正常人,总要有瞎子、聋子、跛子、傻子。我担心摊上了跛子。人到十六七岁,正是胡思乱想的年龄,再乱想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跛。跛子成家只能配到有残疾的女人。那该如何是好?以前想好的肯定鸡飞蛋打。当时年少,一点都不怕跛,而是怕跛的后果。一时的沮丧现在还记忆犹新。
大半辈子过去了,人才明白,人很少有不残的。即使肢体相貌不残,也很少难保品行、性格不残。甚至人看不见的残比看得见的残更残酷。人的丑陋更多地来自看不见的残。一个漂亮得让人想入非非的人,往往深陷在看不见的残里不能自拔。
残与习惯残成了人的平常。
那双皮靴,我是还给作冬了,还是丢了,现在想不起来了。
我和作冬住在一条湾。目测相距400米。但要去他家里已没有捷径顺路,要上下岭走1500米才能到。这两年得益于扶贫政策,去作冬家的路也硬化了。
今年春节天气好,气温高。人不穿棉衣就精神很多。我到他家下坡时还在想,作冬应认不出我了。他见到我该是喜出望外。或许他家门紧闭走亲戚去了。
那天,他刚吃晚中饭,在门口东张西望,像早就知道我要来。我有自知之明,不是他盼来的。他根本就不需认我,就说:“余志权,你老了。”
他实话实说,为我惋惜感叹。我对此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以为见到他时会很压抑。没想到,我的样子让他更压抑。依次序应是他带头老。现在我俩在一起,他把我当成了老的带头人。我意识清晰的是,我以前还是年轻的,只是现在成现在了。
他一句话就泄了我不显老的底气。
我顺口就报复他:“你也老了。”
作冬还是过着几十年如一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我不相信这是他的选择。这应是他走投无路后,才过起这日子。他两手空空,没有像我们一只手整天拿着手机,像是握了根金条从不松手,心甘情愿让一个身外之物掌握。
我握住他的手时,感觉捏的一把枯硬松枝。他递给我一把椅子。我们坐在门口,抬头看见蛇山。那是我们小时候放牛的地方。
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坐在一起,共同服衰老之刑:皱纹满脸,头发稀落,眼花牙缺,腿痛,男不男,在未来的痛苦面前,毫不畏缩,坚持到神志丧失的时刻。
这种无须法院判决的刑役,没有人能免除,除非早死。由此可见,早死又未尝不是人的解脱。
他还是那么单瘦,体重没有变化,我已从年轻时的不到100斤重到了140斤。怎么节食也瘦不了多少。人只要有所得就再难有所舍。日夜负担,久久为病,无可救药。
作冬说,他现在吃低保。他一个月要喝十斤白酒,还要吸烟。仅这两个日常指标,就让我望尘莫及,惭愧不已。他不知道我远不如他。一个人活到吃喝不行,还有什么比这更情何以堪的糟糕?
我答应送他一壶好酒。我问他电话号码。他说记不得,进屋找了一会,才把手机拿出来说,报你的号码,我打你。
作冬比我轻松。他连记自己电话号码的负担都没有,真正活到了人空。过了两天,他提着7个鸡蛋精神抖擞来看我。我不在。他也不电话。好像我不存在,把人不当一回事的洒脱,就像雨后天晴。人空天空没有分别。
在大集体的时代,作冬被生产队安排放过牛,茶山采茶、炒茶,学校里做饭。那时,他年轻得让人担心,对于自己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做不出半点出格的事。他不知道,世上有些事是不能做好的。
一个男人,破坏的事没有半点,是没有女人喜欢的。
男人的成长,往往是从不做坏事的坏人开始。
作冬没有让女人上心的事。即使有女人愿意和他在一床,应也是一声不吭,头枕双臂,从始至终让他一个人一丝不苟地表演,直到不好意思。
正是有在大队做过事的经历,作冬觉得自己是个有身份的人。他走起路来腰背笔挺,说话声高。他说,在学校时,他给过我餐票。我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我没有记住作冬的好。
农村后来改革,责任田到人。没有了集体,作冬不知所措,束手无策。他不习惯没人安排。几年到头,他是田空、地空、人空。大家没做到事他做到了。
当一切“开始”以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久而久之,作冬对自己的光棍就不太在意了。
人空就是一辈子。
一块地方也是要有单身汉。作冬稀泥糊涂地摊到了头上。他没有对自己深究。老家那一块地方的男人有女人,竟然都不知道是作冬为大家顶缺出了单身汉的差,解除了大家成为单身的威胁,让大家有了尘埃落定的家庭,有了和女人共同面对的漫长未来。
作冬家里有一张靠背的高低床和一台液晶电视机。这两件家具证明着他的现代日子。床是双人的,他一个单身汉用。我怀疑那床的一半既长霉又尘封。否则,那就是作冬假装有女人,上半个月睡床的一边,再假装女人下半个月睡另一边。作冬像所有男人一样,上床之后应心怀期待。只是他想不出是谁。
男人天赋两大力气。一种下在床内,一种下在床外。男人的什么东西都可以换,唯有床上的力气不与人换。
男人有一件无私自通且敬业的活儿。
作冬那份力气用来对付了他这辈子的人空。我真乐意听到他有与人争风吃醋,或有个相好,哪怕有点不正当关系。俗话说色胆包天。作冬连差一点爱上的女人也没包到,总是清白无辜。
他没有成为女人的丈夫。
人不能总活在世上。
他见我看他放在屋里的棺材,带着一份自得的口气说,他没60岁就准备了这个千年屋。自己料理自己的后事,活得没道理,人就活知道了。
他一辈子的事似乎都已做完,剩下的事就是再多活几年。
乡下人活着的时候再寒酸,死后也会被人抬着,享受众星捧月的古老仪式。作冬没放弃人最后的一份享受。
我因脱离老家,这份待遇被没收了。
(责任编辑:章晓虹)
作者简介:余志权,常德澧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常德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