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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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下车

□许 玲

 

 

 

K5295次列车减速缓缓停靠在五渡站台上,似一位已不急着赶路的老人。

车子将停靠十分钟,车厢内人数寥寥。他对面座位上坐下了一个女人,不太年轻,但是整个人却如窗外秋天的大地,有了色彩斑斓,纹理丰富的气质。她没有行李,胸前背了一个宽大的黑色双肩包,一言不发地坐着,侧脸看着月台。脸部的线条在脸颊和下巴处变得模糊,锁骨从宽大的棉麻衬衫处露出来一大截。她的身材对于这个年纪,是苗条的。

女人对于这样一双打量着自己的眼睛,显得毫无知觉,一脸漠然地看着窗外。车子开始缓缓启动。这种运行了几十年的绿皮火车绝大部分都已陈列在了火车博物馆,或者拖到某个艺术区成了街头艺术的一部分。现在,它依然还可以带着一整列车的心思和躁动在铁轨上摇摇晃晃。这列车要穿过十个高山险峻的渡口,再经过地势平缓的平原而到达终点,一路风光绮丽,这也许是它能够一直存在到下个月的理由。坐这列列车的人,很多只是来寻找一段故去的故事来进行缅怀。他是,他对面的女人也是。

他们互相看了一下对方,相视一笑。沉默了一会,她问道,谁先来?五渡到十渡,一个渡口,一个关于自己爱情故事。

男人缓缓举起手说,我先来。和年轻人玩的游戏一样,我们只说真话,能做到吗?

男人反问道,你能做到吗?

女人答道,为什么不能呢?

 

五渡——绿皮火车上的女孩

 

男人想到了自己的爱情,神情有一瞬间的腼腆,似乎回到了少年。

我和她正是相遇在二十多年前的这列火车上,连车厢号都是一样的。她在五渡上的车,我一下就注意到了她。她的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她的脸。她背着一个几乎可以把她自己装下的大包。她站在K5295次列车13号车厢门口,迫不及待地把它丢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将头埋在膝盖下。女孩一直没有再抬头,枕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她身边经过的那些人,想去接水的,上厕所的,在车厢接头去放风的,都不得不侧着身子,提高腿,绕过她和她屁股底下伸出来的包。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将手放到她的肩头上,她突然像弹簧一样弹跳了起来,叫道,你想干什么?

男人面对一车厢的目光,很是尴尬,有些紧张,对大家解释,这姑娘,挡着道了,对吧?你们都看到了。

于是,她缓慢地站了起来,提起包,斜着身子倚在我对面,我终于看到了她的脸,眼睛是红肿的。坐在我对面是一对不再年轻的中年男女,他们一直双手紧扣。女人将头靠在男人头上,闭着眼,忧伤弥漫在两人周围。我有些偷窥的兴奋,车厢里都是有故事的人。从一渡到十渡,景色绵延,火车过桥穿洞,像只绿色的蜈蚣攀爬在山岭之间。十渡是此列车的中点,也是十个渡口中自然风貌保持着最完好的。十渡之后,便走出了风景区,迎面而来的便是辽阔的北方平原。年轻的情侣最爱去那里穷游,那里消费低,一晚上一张床位才二十元钱。我要去的地方正是那里,我去那里是因为我即将离开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因为它的闻名遐迩,我不去一趟,就相当于某项仪式没有完成。列车到了七渡的时候,那对男女在这里下了车,男人背着所有的行囊进入下车的人流,女人牵着他的衣角,像一个怕走丢的小女孩。我以自己的经验判断,这是一对出轨偷欢的人,这绝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状态。

话题扯得远了。见那女孩仍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我对她说,没有人了,你不坐着吗?

她将包和自己塞到了我的对面。没过多久,她便开始哭,轻轻地耸着肩膀到不可抑制,她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是眼泪就像山涧间的泉眼,一线一线地流了下来。我从自己的背包里拿着一卷卫生纸,对她说,听说十渡的民居里,提供的卫生纸可以擦伤屁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接了过去,我们的桌子上很快便堆起了一座纸山。我小心翼翼地说,我也好想哭,我才被女朋友甩了,现在我哭不成了,我为自己准备的纸,都给你用了。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看我。后来,她开始对我倾诉。她果然是失恋了,情节老套。男朋友在两个女人之间玩着跷跷板的游戏。她说,他送我上的车,我们约定,如果他最终下了决心,在我们两人之间选择了我,他会回去找我,从此绝不会和另一个女人再有瓜葛。我很有精神地听着她的故事,不是因为它们多精彩。我她清秀好看的脸部轮廓因为停止了哭泣,而逐渐变得清晰。她把帽子脱了放在桌上,昂着脸问我,你觉得他会来吗?

我说,会吧,你这么漂亮。

她抿着嘴扯动了一下嘴角,说道,他不会来了。他是一个老狐狸,他熬着我,他知道要嫁人的,总会主动说走的。我那时想着,那应该是一个比她大得多的老男人。她的故事到了九渡的时候,就变得很啰唆反复,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她说,我觉得我认识他的这两年,故事应该可以说上几天几夜,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啊!

她停下来看着我,我听了她这么多秘密,是该礼尚往来一下。我讲起了我的三流大学,我弃近求远地去那儿,主要是我的大学加了所在城市的头衔,在外行人眼中能一下子变得真伪难辨。我的梦想从我孩子的时候,家里人就开始像喂饭一样,给我一勺一勺喂到脑子里,可是我明显已经消化不良。我们那一批同学里,有的已经给自己找好了下家,摩拳擦掌的准备大干一场。而我,碰了几次壁后便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我开始琢磨我爸电话那头的言外之意,他似乎可以在家乡的小城市帮我谋得一份正式的差事。我差点忘记说我的女朋友,一直到最后,我才把声线压低,我的女朋友是大二时候开始谈的,直到碰到单位上一个年轻有为的经理……

你是一个真实的人,和那些喜欢吹牛的男人不一样。她看了看车厢内越来越稀少的人,认真地对我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比较踏实。

十渡到的时候,天已经微黑了。月台上的灯亮了起来,只看见两侧巨大的山影,将自己都压矮了下去,我找不到方向。所幸,有一个举着纸牌的中年妇女向我凑了过来,要住宿吗?我跟着她下了台阶,听到那妇女扭过头去对另一片阴影说,要不要住宿?有热水,有厕所……

黑影很快跟了上来,竟然是她。进入村道的时候,路有些崎岖,石头硌得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有三三两两的狗吠声迎接我们。她的包不知啥时就到了我的肩头,我的衣角也被牵住了,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就像那刻的月亮一样,变得毛茸茸的。

我们竟然很默契。她喃喃跟我说,他骗了我,要不然我不会犯贱。我正意乱情迷,努力装着熟识风月的样子,很卖力地堵住她的念叨和哭泣,然后说,我没有骗你,我喜欢你。我们在不断地纠缠中听到了鸡鸣,然后我成了一摊泥。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床单上有一片殷红,很浓很烈,我一愣。

那晚之后,我按照计划回了家,在房产局找了一个工作。生活自由而放肆,烟开始一天一包,下班后和一帮朋友在宵夜摊上喝酒,胡吹海喝,理想掺在酒杯打着荡,一口气喝下去,再吐出来。我没有想过未来,家里给我介绍过两次女朋友,一次我嫌弃她,一次她嫌弃我。

一年后,我站在单位的门口正准备上我的摩托车。一个短头发的女孩站在我面前,她更瘦了,我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她对着我大声喊,你好,好久不见!

她后来,成了我的老婆。像我这种普通的男人,这几乎是我人生唯一的爱情传奇。我们吵架的时候,会互相揭短,说着很难听的话,而床单上如珊瑚一样的猩红,和床脚下刀口沾着干涸血迹的修眉刀,将我们抛弃的男人和女人,我们再也没有提过。

当然,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其实是我的第一次。

 

六渡——一双颜色不同的袜子

 

男人的声音刚刚停下来,广播里提示六渡到了。他说,我讲得有些啰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将些场景记得这么清晰。女人浅笑,我们总是能记住年轻时恋人脸上的汗毛,而不愿意提起现在的生活。所以,我的故事不是从恋爱开始的。我回想和他走过的二十年,第一个走出来的镜头,是女儿糖糖六岁那天,深冬子时。

他的手机里传过来一个陌生男人焦急的声音,外面吹着凛冽的风,窗户发出一阵阵哆嗦的呻吟声。前晚刚下了一场大雪,风在深夜把世界吹得凝固,就像我那刻的思维。男人告诉我,他刚才在单位的大门口,和同事拖回一个差点冻僵的人,喝醉了,不省人事,快点接走,要不然会出人命。男人喘着气,透着一股冰天雪地的寒冷,糖糖蜷缩在我的怀里,已经熟睡了。她一直在等她的父亲回来吹生日蜡烛,而她的父亲那时在酒桌上和人把酒言欢,现在睡在陌生的保安亭像具死尸。我们之间相互攻击对方的词语已经很放肆,所以,我心里恨恨骂着,苦于找不出更狠毒的词。他说他不爱喝酒,却一次次把自己灌得像个疯子,在KTV的大堂,脱掉裤子撒尿。春节在我们家,拉开我妈的衣柜,以为是厕所……我不想惊动糖糖,连起身走出家门的动力都没有。

最后,他回了家,是我费尽周折弄回来的。我不得不忍着羞辱,去给朋友们打电话,搬一个胖子上没有电梯的六楼,大家都气喘吁吁。他像麻袋一样被放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嘴里哼了一下,一翻身就掉到冰冷的地面上,接着又滚动一下,开始吐了起来,一股酸臭无比的味道发散开来,他的头发和半边脸都泡在那堆红的绿的东西里面……而我木然注视着这一切,进了我们的房间,我一直没有哭,心里面却空空荡荡。我知道地板是冰冷的,但是,不会比外面的坚硬的雪地更冷,也不会比我的心更坚硬。

我不知道在我们的床上坐了多久,那张床是我们一起欢天喜地去买的,也见证了我们最初有情饮水饱的时光。当初,只是想和他任性一场,却不知为何走进了婚姻,年轻的时候,我们好像一直在犯浑。对,犯浑。

我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外面似乎下起了第二场雪,照得天色有些微亮,他的身上盖上了被子,是糖糖床上那床卡通被,将他捂得严严实实,那堆污迹被擦得满客厅都是,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味道。六岁的糖糖穿着单薄的睡衣,一边拖地,一边哭着叫着爸爸,你不要睡在尿里面了……这个镜头太深刻,它是我二十年婚姻的头条。我冲过去抱着那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一边泪如雨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婚!坚决离!

他从宿醉中醒来,不知道我们母女经历了怎样的一晚。他的记忆通常从倒下去的那刻,就全部清空了。他从沙发上醒来,然后进了洗手间洗了一个澡,弄完一切,他准备出去上班。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没有醒酒汤,没有质问,只有我一张冷冰冰的脸。他在玄关处换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说,我上班去了啊!我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我们离婚吧!他停了下来,很惊讶,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将手机递给他,那时的手机像素低。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帮他找回记忆。以前我描述他酒后的窘态,我说,丢人的不是你,而是我们这些清醒的人。他总是用否认和不知所谓的笑,像纸上的水墨画,轻描淡写便过了。而那刻,他没有笑,问了我一句,我醉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就站在那里拍照?然后狠狠看了我一眼,便匆匆出了门,门关得很用力,“砰”的一声让我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我们离婚的动静闹得很大。我已经铁了心,带着糖糖回了北方的娘家。他追去我家。我们家庭是北方的农村,一屋子全是随和而普通的亲戚,都在给我们劝和。他端着酒,一脸皱巴巴的笑,那是一种讨好成性的表情,是刻在骨子里的卑微。我只是觉得心酸,这人已经无可救药。他酒量其实不大,几杯下肚,便有些口齿不清,在他喝醉之前,我大叫道,不要喝了!

然后,我便扶着他上床。他躺在床上,突然向我解释。他没有什么本事,如果在酒桌上还输了,更被人看不起。我说,我投奔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一个普通人,我不奢求你多有本事。世界上那么多普通的夫妻,我们也可以是。那些在酒桌上称赞你有本事的人,不过是在看你的笑话。他似乎比平日喝酒后更清醒,像我这样没有本事的人,以被别人看笑话的方式,混在一群有本事的人里面,这也是策略。

我不再说话,我注意到了他的袜子。袜筒一高一低套在脚上。大脚趾从左边蓝色的袜子里顶了出来,右边是深灰色的。我突然哭了出来。

我跟着他回了家。他因为喝酒差点被离婚的事情,差点冻死在街头和自己客厅的事情被广泛流传。他身上带着被冲淡了的酒气,时不时给糖糖带回一些小礼物。他依然有喝多的时候,用钥匙去插楼下邻居的门。但是,日子就像擦着桌边滚动的球,总感觉要掉下去的时候,又被一股力量拾了回来。后来,我们谈起第一次提出离婚的事。他说,我去你家才知道,你们家三姐妹,跟你父亲都不亲热,因为没有得到过温柔的父爱,所以随便一个男人就把你拐跑了。我怕糖糖和你当年一样,给粒糖,给一个拥抱,就跟人跑了,所以,我还是要改变。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决定留下来。是因为他那双不同颜色,不同长短的袜子,它让一个女人动了恻隐之心。

 

七渡——创可贴

 

男人听了这个故事,将目光放在她的手上,它们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发黄而瘦弱,却给人一种冰冷坚硬的视觉。他说,我还常想起她贴满创可贴的手。

我看着她把左手食指、中指上的创可贴揭下来,扔进垃圾篓里,伤口那里泛着白,像孩子文具盒里的黑白橡皮擦。我很内疚,说道,要不,你还是待在家里。那时,她结束了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应聘到了一家水果店给人切水果。她的工作需将哈密瓜、芒果之类的水果切皮去核,码成豆腐一样的放在盒子里。她并不太熟悉使用像月亮一样的弯刀,然后像所有的新手一样伤了自己。她给两根手指换上了新的胶布,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我小心地问道,要不,你换一个工作吧?

她是在看守所门口接到我。我们一前一后,一年多的分离让我们中间如同隔了一条河。我想用话试探一下深浅,那些话语被关了太久,也变得生疏,不知如何开启。我们沉默了一段路之后,她开始说话,告诉我,她一直在工作,也在不断换工作。几乎都是被动的,服装店的时候,老板从乡下来的表妹取代了她。在超市收银的时候,是因为超市决定装修,她不得不另寻出路。她笑称自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空当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天。像这样的职位并不难找,她说,感觉自己是一滴水,哪里有缝隙就往哪里挤进去了。我发现,她比以前善谈了。在家里待了八年,因为我的一次贪恋,她不得不走出去工作,她想向我证明,她虽然难,但是还是能过下去。一路上,对于关在里面的生活,我只字未提,她也没有问。到家之后,她烧了几桶艾叶水。艾叶,有一种清香而苦涩的味道,她替我从头淋到背,跟我说,艾叶,是去邪用的。我身上确实带着邪气,我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所长,副科级,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把一切都丢了,还把自己也弄臭了。我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苍蝇,分得了最微不足道的一羹汤,却最先死在了苍蝇拍下。她认真的样子让我动容,我说,我以为你会跟我离婚,感觉你一直想带着孩子离开我。

她拍了拍我的后背,你有点驼背了啊!你养了我十年,我怎么也得养够你十年。房间里雾气升腾,遮掩住了我们彼此的表情。对我即将到来的困境和尴尬,她已经帮我架起了台阶。对于我这种毫无特点,在单位已经混过了最青春年华的男人来说,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开始下一步,我说,放心,我还能继续养你。

我在吃过早饭后便会出发,戴着帽子低着头,坐到达郊区的公交车。然后,沿着护城河堤一路朝更远的地方走,只有几个老人戴着渔夫帽坐在岸边。他们和我一样,每日连位置都是固定的,但是他们的世界在鱼竿上,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贯穿了整个河岸线的步伐。在太阳落山时,整个湖面都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金鱼时,我攀上护城河梯的一百三十七个台阶上岸,坐上六点那趟末班车回家。

她为我热上饭菜,然后坐在我身边,讲着她上班的一些事情。我们的孩子在房间里安静地做作业。我们的关系,好像从出事之后突然变得友好了起来。我努力维持着自己以前的样子,不洗碗,不拖地,不干任何家务。我是故意的,我不想变得和她一样刻意。就像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彼此无法再达到彼岸,她可以装,我连装都装不了。晚上的时候,我会喝点酒,她也不阻挡我。

这种日子似乎看不到尽头,但是很快便被另外一件事打破了。女儿高烧五天,白天逐渐退回去,晚上慢慢涨回来。从社区医院到了市医院,医生的话石破天惊,有可能是白血病。给女儿办好住院手续,她几乎是一路飞奔坐在医院中心花园的石椅上,急欲甩开所有的人。那一刻她所有的伪装都被撕裂得粉碎,我离得远远的,听得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慢慢走过去,挨着她坐着,心里一片空白。时间在我们俩人之间停止了。第一次感觉,我们命运如此亲密,每日进去的是同一扇门,上的是同一张床,一起因为孩子,如此悲伤。我终于恢复了过来,牵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我说,这个家,还是我来吧!我什么活都可以去干,我不能让你们饿着。

那一刻,我决定将自己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随人践踏,第二天,我就骑着一辆二手摩托车,在火车站附近送客。那里有个市场,需要搬运的时候,我也会去客串,我跑一家家超市当过推销员……所幸,女儿的结果出来了,只是一场带有欺骗性质的感冒。我们俩抱着头哭了一场,真正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劫后余生。

就这样过了两年,我一个朋友借给我几万元钱,我开了一个房产中介公司,日子步入了正轨。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那两年,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八渡——他的西服口袋

 

女人听了男人的故事,问道,你后悔过吗?男人说,后悔没有对她更好。男人问,你呢?女人将头转向车窗外,一列从对面开来的列车将她的话淹没,她说,婚姻和爱情大部分时候是两回事,有时就如两列交错而过的列车般南辕北辙。男人问,你刚才说什么?女人说,我要讲那件西服。

那件西装挂在衣柜里,我是在初夏的时候才想起要把它拿出来晒晒。南方湿气重,它像挂在了细雨里。上午太阳很烈,下午突然狂风大作,黑夜来临了一般。我把它收进屋里,把手伸进西服口袋,只是下意识的,就像洗衣服之前,总会检查是否有东西遗漏一般。

我果然摸到了一样东西,一个被遗落的避孕套。雨终于挣脱了乌云的挟持,从天而降,被风卷起来,吹成了明亮的雨幕,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除了自己的方寸之地,什么也看不清。我手中一直捏着那个鲜艳而刺眼的塑料袋,站在窗旁。一直到糖糖从书房里出来,提醒我,天已经黑了。我看着糖糖的马尾快乐地在她头顶上甩来甩去,她已经上初三,下个月就是她的中考。这些年,在生活的一地碎片中,我尽力维护着她的单纯和快乐,她也努力配合着一个母亲的期待。一些年后,她必将走入更复杂的成人世界。这样的时刻,我希望永远不要到来。但是,我也明白,从来没有时间到不了的未来。

我用剪刀一刀一刀把它剪得稀乱,然后倒进了厨房的垃圾桶,和其它垃圾混在一起,像为了掩饰一盘炒得黑糊糊的菜,在上面撒满了辣椒和葱花。

 

九渡——早安和晚安

 

男人看着女人,有些惊讶,这个故事这么短?女人挑了一下眉头,短吗?我觉得很长,能记一辈子那么长。男人笑,女人记住的总是男人不好的一面。而男人,却更愿意记住温情。女人不置可否,你这话说反了。男人不再争辩,他说,你说的故事,让我改变了主意,我得讲另外一件事情。

那是一个面向高中家长开放的活动,在此之前,我几乎没有参加过女儿学校的活动。这一次,她强烈要求我去,她说,你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因为孩子就大了。我是在女儿学校的宣传栏上发现那些画和文字。然后在一片赞美声中,我才知道那是她的作品。她的画很有特点,用着最简单的钢笔,却把景色描绘得精致和细腻,连水的波光粼粼都惟妙惟肖。我后来去她开的水果店找她,她在城市里已经开了三家水果店。穿过一排排的水果摊位,就是她曾经削了两年水果的地方,然后就是一个办公室。办公室是转租的一家零食店,装修改造而来。她还请了两个大学生,专门玩抖音和直播,在平台上卖水果。她的生活似乎开始热气腾腾,而我,历经了房地产的一片喧嚣之后,有了沉寂之势。

她正低着头在画一幅风景画,快完成了,我一看就知道是十渡。我问她,你还会画画,我怎么不知道呢?她看了我一眼,满脸神秘的笑。我看到她眼角重叠的皱纹,但是那笑容那样明媚,令人怦然心动。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她正在洗澡,她的手机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有人给她打电话,铃声很是固执,经久不歇。我心中一动,按了接听键,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让我觉得又心安又惶恐。屋子里面很静,而我的脑子里万马奔腾,我没有放下她的手机,而是滑到了她的微信,没有手指纹也没有设置密码。这让我几乎差点放弃这种偷窥。但是,只是差点。

我发现有一个微信号,几乎每天早上七点左右便会发上一段话,末尾一定是早安。而她会在晚上十点左右给这个微信号回过去,告诉他一天干了什么,最后一定会是晚安。我能够想象他们彼此之间温柔体贴的样子。但是,很奇怪,除了早安和晚安,中间再也没有任何信息。我试图查看那个人的朋友圈,但是她的脚步声从房间里传了过来,她边擦着头发,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说,刚才有个人找你,我以为有急事,给你接了,是个女的。

她淡淡地说,哦。

后来,我和当初借我钱创业的朋友一起吃饭。从那次患难以后,他便成了这个世界上我最信任的人。我跟他讲起这些事情,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当初我创业的那笔钱,是她给他的,假借了他的名义罢了。

她又是从哪儿弄来的钱呢?我一直觉得我起码了解她的百分之九十,她的身体,她的动作和语言,但是那刻,我觉得她的身体里其实藏着很多个陌生人。

 

十渡——K5295次列车13号车厢

 

女人听了这个故事之后,情绪有些波动,胸口微微起伏。她说,我相信生活了一辈子的夫妻,至死都会保留有自己的秘密。

糖糖考上了北方一所大学,正是她爸当年读大学的城市。我站在月台上送她,将她在风中吹散的头发拢在耳后。几个同学都在送她,围着她,她和同学们谈笑风生,我的动作让她的头微微一偏。我一愣,孩子已经不属于我。列车将她带往北方,我在微信上给她写道:孩子,我祝你前程似锦,海阔天空。

我想到了自己像糖糖这样的年纪。我那一辈子在田地里劳作的爸爸妈妈,将我送上车的那种眼神,充满了将我送出去的希望和欣慰。我这些年,将自己轻易交付给了一段相遇,然后成为家庭主妇,打工,创业。岁月尽数被辜负,但是另一个自己却被逐渐唤醒,生活中穿山越岭的光明,正是自己。那就是一个人被送到这个世界,最初的目的。

糖糖从我们的视线里离开。我和他进入了另一种状态,晒衣服的时候,他帮我递衣架,都能在家待着的夜晚,一前一后散步。有时,他会拖地,偶尔去超市带回一些菜。虽然我们还不到五十岁,却已经提前在演练一种退休的生活,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状态。有一天早上醒来,他用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我的脸蛋,我像被烫了一下。不是因为感觉的复苏,而是受到了惊吓。晚上散步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牵住了我的手。那是一种特别陌生的感觉,好像被人挟持,我朝外抽出自己的手,他紧拽着,哈哈大笑。他说,我们的生活应该增加点仪式感。一个横在心中多年,几乎与肉长在一起的刺,突然把我深深刺痛了一下。我问道,一个丈夫背叛了妻子,嫖娼和出轨,你觉得哪一样的罪要浅一些。他的手不自主地便松开了,一路沉默,然后我们按照经常走的路线折转回去,他站在门口脱着鞋子,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认为嫖娼的罪要浅一点。

有一日,他拿着手机凑了过来,你看这个新闻,K5295次列车,你还记得吗?下个月要停开了,那是一段回不去的历史了。

K5295次列车13号车厢,那列车只有车厢号,没有座位。我的回答让他很惊讶,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说,我们离了吧!他没有听清楚,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我一字一句地重复,我们分了吧!

他很惊讶,以为我在开玩笑,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这个决定早就潜伏在我心底了,沉淀了太多东西,我都不知道原来的理由了。可是,他不信,他要我给一个理由。

 

半路下车

 

女人的这句话说完后,空气一下静止了。男人以为她会接着往下说,故事怎么样都有点像戛然而止。六个渡口,六个故事,沉默的时候更多。广播里的女声提醒着:十渡马上到了,请下车的旅客们提前做好准备。

男人惊讶地说,二十年了,这声音怎么还是一模一样的?难道还是以前那个人吗?

女人说,哪有人二十年声音不变的呢,我们只是把过去的事情记得太过清楚。

男人继续保持着笑容,我想陪你坐到底,半路下车总是需要理由。

如果上错了车,每一站,都可以下车。女人扯动了一下嘴角,神色有些疲惫。她说,现在,我可以解释一下。我有两部手机,一部用于生意上的微商,一部专给自己亲友。早上我用一部手机给自己说早安,用另一部手机给我说晚安。余生,我只想做一个爱自己的人。

他笑了,这一点她没有变,想起了当年那个故弄玄虚的女孩。他不会说,有一次,他不小心看到了她的备忘录,他在那里看到一封长长的信,里面有一个很远久的故事,其中有一段话:祝你和她白头到老,儿孙满堂。他可以想象她一边流泪,一边发出那条短信的样子。他很想问,能让她哭的,还是当年那个人吗?

他当然不会去问,和她约定好了的。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坐上K5295次列车13号车厢。她坐到终点回老家,而他在十渡下车。他们当作初识一样去讲述对方不知道的故事,不许解释和质疑。

女人突然问,你刚才本来想说的是哪一件事?他正要开口回答,列车已经在减速,人群朝出口涌动,星星点点的灯光撒在黑色的丛林里,像飞舞的萤火虫。有一对年轻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俩。一路上,他和她也许吸引了一些目光。他突然想到一些年前,牵着男人衣角的中年女人,当年大概也是她这个年纪吧!

他最终没有来得及解释,在那些四处寻找工作的日子里,他背着她做过很多事,曾经帮一个成人用品公司推销过他们的新产品,他穿得西装革履,回家便会把衣服挂起来。那只不过是一枚遗漏在西装口袋里的漏网之鱼。

列车停靠在十渡站,他随着人流下了车。夜色已经与月台下的灯光糅合,和着山雾,慢慢向远方的山体飘了过去。他慢慢走进黑暗里,从火车上下来的三三两两的影子从他身边走过,下了台阶,散在了夜色中。一个扎着头巾的中年妇人举着牌子对着他说,住宿吗?热水、电视、网络、豪华房都有。

他回过头去,似乎等待着一个人从灯火阑珊处跑来。列车已经发出启动前汽笛打嗝的声音,朝往呼呼吐着气,正要开向未来和远方。下个月,这条道上就再也没有K5295次列车。他心中一动,飞速往回奔去,好像在用劲全力穿越一段时光隧道,在车门关闭的那一瞬间,将自己身体挤了进去。

 

 

 

许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湘江文艺》《芳草》《清明》《湖南文学》等,曾获《湘江文艺》双年优秀短篇小说奖,出版长篇小说《向前三十圈》《南回北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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