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第3期

嗲嗲识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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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志刚
一
金色的阳光,像几匹华丽的窗帘,从重叠而柔软的云层接缝处抖落下来,碰到几棵高耸的松树和香樟后,被枝叶裁剪成一缕缕一条条,在林子里洒了一地。于是,雨后的山湾,顿时梦幻而通透起来。一个老人扛着一把尖嘴锄,走在前面斑驳的光影里,我提着一把篾刀,在一根根调皮的光柱中紧紧跟随。锄口和刀口,都泛着铮亮的青光。
在小路的一个拐弯处,老人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向了路边的一棵小树。那是一棵黄檀树,约莫一个成人的握口般粗细,长得笔直而精神,而树干离地上约半尺处,有一个隆起的天然树疖。老人握了握树干,再低头看了一眼树疖——嗯!真是一根好锹把!于是挥起尖嘴锄,对准树的根部挖去。非常奇怪的是,平时这般粗细的树木,老人准会一锄宰断,毫不拖泥带水,今儿个却连挥三锄,也没伤着小树皮毛半分——嗲嗲老哒,你来砍!我依言挥起篾刀,使劲儿一刀下去,黄檀木绵韧的材性却一下子将我手中的刀弹了回来,刀背嘭的一声就磕在了我的额头上,哎呀一声,我丢了刀,迅速捂住了冒血的额头……
我猛然惊醒了过来,原来是一个梦,可前脑勺却实实在在钻心的痛。开了灯,摸着额头,鼓鼓的一个大包,显然是梦中不由自主的大幅度动作,碰到了床头柜所致。忍着痛揉了好一会,神志和疼痛感才一并缓了过来。
三十二年了,我居然第一次梦见这个我叫“嗲嗲”的老人。这个梦毫无征兆,而且是以这种真真切切痛彻体肤的方式,这不仅非常奇怪,也实在猝不及防。我捧着有些发昏的脑袋,使劲地想。嗲嗲去世三十二年了,说老实话,如若不是每年清明和过年都要按传统风俗去山上祭奠先人的话,我都真的差不多忘记了他。难道另一个世界的老人家,是要用这种让我疼痛的方式,来提醒或者是惩罚我对他事实上的将要遗忘吗?
不,绝不是,他是个善良的人,也是一个曾经最喜欢我的人,他一定不会让我伤痛的。但一切不会无缘无故,也不会无迹可寻,哪怕这只是个梦。我开动了脑袋里所有的小马达,每一个脑细胞都飞速地运转着。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用力用心地想过一个问题。我近段说过的话,经过的地方,见过的物件,接触过与之有关的人,一一筛查过细,脑电波变成了一部雷达。当我把搜索的时间范围扩大到两个月以上后,终于一件事,让我找到了这个梦的来处。
那是两个多月前的大年三十,按湘西北地区的风俗,得到逝去先人的坟前送灯亮,点香烛表达追思。嗲嗲的坟开始并不在这个叫毛堰湾的地方,而是在老家麻雀湾。十年前一个政府项目征地至麻雀湾,于是不只活人的老家被拆迁,死人的坟墓也一并移迁。那天上香烛的时候,有一棵很小还无法辨识出品种的树苗,刚好长在祭台前,影响了点香烛,我想都没想,顺手就一把拔掉了。树苗太小,根系自然也浅,拔的过程很是随意,根本没有费力,因而也就没当回事。现在想来,从当时树苗拔出来后黄澄澄的根系判断,那应该是一棵幼小的黄檀树苗。嗲嗲生前对木质绵密的黄檀木似乎一直情有独钟,他一些使起来称手的工具把柄,比如锄头、板锹、镰刀,还有一根龙头拐杖,都是黄檀木做的。那些工具在他经年的使用下,都有着岁月的包浆,光滑得好像桐油刷过一样。
就这样,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梦,拨开了一道时光尘封的木栓,我分明是听到了记忆深处一扇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个我生命初端最重要的人,在时间与情感的追光里,一点点显现,一步步还原,一层层丰满,从一个模糊轮廓到一张清晰的面孔,直至让我泪流满面。
二
湘西北地区,过去普遍是把爷爷叫作嗲嗲的,这倒和长沙地区泛称年长的男性为嗲嗲还是有一定区别。而我的嗲嗲,却又不是我血缘关系上的亲爷爷,而是父亲的继父。父亲九岁那年,过继给了他无儿无女的舅舅,随之改名换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俱承了继父的姓氏,撑下了门户,遂了当年嗲嗲过继他的初衷。
嗲嗲除了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书面姓名外,还有一个叫“木生”的小名,或者是乳名可能更恰当。而我知道他这个小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彼时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他的生前,我从来没有听别人叫他过这个名字,这可能是我与他在这个世界会合交集时,他已经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者。一个人的年岁、阅历以及身份,是可以在别人对他的称呼上找到依据和痕迹的。“木生”之名来由,应该好理解,要不就是他的母亲是在一棵大树下生的他,或者生他后,为了取一个认为好养的名字。木头生的孩子嘛,有风雨就长。那个年代,人们会把很多东西寄于天意。当我知道嗲嗲还有“木生”这样一个名字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突兀或者惊讶,甚至觉得他就应该叫这个名字,因为就是这个名字,让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为什么,一辈子都那么喜欢和树木打交道的密码。
而在我看来,嗲嗲喜欢树木的方式很是特别。一般人对植物的喜欢,体现在栽种、培管、守护和研究方面,而他对树木的喜欢,体现在它们的功能性上。也就是说,嗲嗲喜欢一棵树,是看这棵树是否具有实用性,能否成为一件他认为合格的生活工具,通俗地说,就是能不能用得上。比如他看到一棵树干弯曲角度很大的苦楝树,会说——嗯!不错,再长两年就能制得一架好木犁;看到一棵长得笔直的茶树,会用手把攥一下说——嗯!可以,是做一根好锄头把的料;看到一棵高大的杉树,他会拍拍树干后说——嗯!要得,做堂屋的檩子刚好;若见得一棵水桶粗的椿树,他会围着转两圈,然后自言自语——嗯!打一对衣柜足料。再不济的树,就会说——嗯,在池塘搭码头应该可以,或者说当柴烧烟子不大。他这种喜欢树木的方式确实与众不同,以至于我小时候跟他跑多了,后来每看到一棵有眼缘的树,也总会从实用性出发来表达自己的欢喜——嗯!这个适合做什么,那个可以做什么。前些年去川西自驾旅游,在大渡河边看到一处千年的冷杉林,树干粗圆端直,树梢高耸入云,喜欢喝茶的我,心里想的居然不是这种植物品种的珍贵、习性的坚强,以及气质的儒雅,而是在想——嗯!这要是能拉得一根回去,也能做得几个上好的茶台吧!
中国自古隔代亲,嗲嗲对我自然也不例外,况且父亲是他继子的原因,更是对我这个随了他姓氏的长孙欢喜得紧。在过去的农村,长孙在爷爷奶奶面前,一般是自带天然受宠优势的。父亲说嗲嗲其实是一个不苟言笑非常严厉的人,他小时候挨过不少的揍,而我那时觉得父亲是在说嗲嗲的坏话,在挑拨我们爷孙关系——他可能是忍受不了老人家对我的溺爱,因为我来到这个世间见到嗲嗲的第一眼,他就一直是一副笑眯眯圣诞老人的样子,从未见他发过脾气,脸上每一道刀刻般的皱纹里都藏着和蔼,而每一根花白的胡须上都结着可亲,甚至有一次我把他一个装满茶油的油坛打破,他哪怕脸上都生气到抽筋扭曲了,也只是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弯成钉锤状,在空中对着我的脑袋比划了两下。母亲回来折了竹枝要揍我,他还一把将我护到他怀里金刚护体,免却了我皮肉上的一顿暴风骤雨。
童年时代的我,也没感到嗲嗲有多好多重要,就像一棵小树苗依附在一棵大树下顺理成章。多年后,当我再忆起他那张沧桑感十足的面庞,再忆起跟在他屁股后面满山跑的情形,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其实就是一株长在自己心里的树,根须盘满了所有的血管和细胞,当某天一旦失去,就是一株树被连根拔掉的过程,不管时过多久,那种根须扯动的生疼感,仍然刻骨铭心,哪怕一点轻微的触碰,就会痛彻心髓,无语泪流。
三
在动荡不安的乱世,普通的人就是一叶飘萍,只能被裹挟着随波逐流,进与退,哭与笑,生与死,全由不得自己。嗲嗲是个苦命人,出生在兵荒马乱军阀混战的清朝宣统末年,三岁丧母,七岁逝父,曾有一姐,不知所终。不过,正应了他那个“木生”的乳名寓意,他还真如一棵不知名的树秧秧,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战火、瘟疫、自然灾害中长大、成家、立业,到最后寿近杖朝,含笑而去,也算圆满。
嗲嗲没有跨过学堂的门槛,解放前上无片瓦之家,下无立锥之地,栖身于一个破败的城隍庙遮风挡雨,历经三朝,颠沛流离,吃过最苦的苦,受过最痛的痛。小时候先给大户人家当放牛娃,后做长工,饥饿和寒冷是他童年和少年时期全部的记忆。成年后,他先是跟着一个从湘西下来的“排古佬”放木排,在浪高滩险的澧水河上拿着命讨过几年生活。后又作过担盐的挑夫,用一根榆木扁担,从重庆地界接货,一路过恩施,走石门,翻越重重大山,面对豺狼虎豹,一直挑到洞庭湖畔的津市港上码头,也是九死一生。抗战后期,嗲嗲又做过两年轿夫,主要送一些国民党官员的家属去重庆避难。那时国民党首都南京已沦陷,政府迁都重庆,很多大小官员及军官先期随迁,安稳下来后,再写信让家眷前往。一些受尽了惊吓的阔太太便拖家带口,携带细软金银,坐船沿长江逆流而上,经洞庭湖进入澧水,到津市港上岸,再由陆路去到重庆。他当轿夫走的路,实际上是和以前做盐挑夫时走的是同一条路,只是货与人的出发地和抵达点刚好相反。从津市到重庆地界数百里,山高路远,流血流汗且不消说,还有些官员家眷平日耍惯了威风,根本不把轿夫当人看,嗲嗲的一顶木轿,也是抬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一生经历的苦难,笔墨无法尽述其详。
而嗲嗲的婚史,更是一把辛酸泪。解放前的他,孑然一身,借居寺庙,哪怕是最穷的人家,也不会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肉眼可见的穷光蛋。他一直到三十多岁,也没见动姻缘,怕是月老都忘记了人间还有他这个人吧。解放后,分得一间原来地主家的房子和几亩薄田,总算是有了家业。终于安稳了下来的嗲嗲,靠着乡邻公认的忠厚能干和也还靓爽的人才,月老也想起他来了。不久有人保媒,说二十里地外的火烧冲有个姑娘,因为眼神差了点,三十多了没嫁出去,女方不要彩礼,也不要办酒席。眼瞅就要上四十的嗲嗲想,眼神差点也不打紧,田里地里的活自己一把好手,只要有个人在家里收收捡捡,自己回去有口热饭就行,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是,不能让老戴家断了香火。保媒的带着满心欢喜的嗲嗲到了火烧冲看亲,他瞅对方姑娘端茶倒水待人接物也还灵泛,打着满口就应了这门婚事,反正他也没个人商量。半个月后,嗲嗲一顶花轿就接回了相中的新娘。新婚大喜,岁近中年的他喝了个八开,也没觉得新娘有啥异常。第二天,酒醒的他才知道,新娘这哪只是眼神差了点,那是差太多了,下床找个鞋子都摸了老半天,出门只能摸着板壁墙往前走——她的眼里只有一层模糊而微弱的光。他当即就明白,他抬回来的这个新娘是被调包了。这个新娘,便是我的婆婆(湘西北地区很多人是把奶奶称作婆婆的),我打小叫瞎子婆婆。
而更糟糕的是,婆婆不只是眼神的问题,智力也存在一定障碍,她自来到麻雀湾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出过麻雀湾一步,甚至都没走开过那间房子十米的距离,娘家也从没有人来看过她,直到三十多年后她去世。自知被骗婚的嗲嗲,抱着黄连木敲门——苦到家了,但他没有悔婚,还是寄希望婆婆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老戴家不能在他这里走到了头。三五年过去,婆婆肚子终是没个动静,而眼睛又完全瞎掉。后来他才晓得,婆婆以前嫁过一户人家,但正是因为几年都没有生养,才被赶回了娘家,而且年龄上还比嗲嗲大了两岁,他当年去火烧冲看到的,是婆婆的妹妹。不过嗲嗲终究还是个善良的人,想到自己也是苦处出身,没有做出把婆婆赶回去的举动,虽然有时发脾气也责打过婆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包容、照顾这个同样的苦命人,直至后来婆婆安详的离开这个世界。
几年后,嗲嗲也步婆婆后尘而去。他在去世前头脑还清醒的时候,一再交代我的父母,死后一定不要和婆婆合葬。也许,这是一个认了命而又不甘于命的男人,生命里最后的倔强吧。虽然他和婆婆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但婚姻中的嗲嗲,就是沙漠中一棵离群索居的胡杨树,千年孤独,万古苍凉,只有春天夕阳下拉长的树影,才读得懂他平静而波澜壮阔的内心。
四
一个人一生会有很多老师,但带你认知这个世界的第一位老师尤显重要。很显然,嗲嗲就是我认知这个世界的启蒙老师。他带着我认识了第一棵树,教我辨别了第一片树叶,也手把手帮助我种下了第一株树苗。
如果非要找一个记忆里第一次和嗲嗲交集的场景,似乎就是穿行在一片树林之中。那时的他,是麻雀湾生产队的队长,同时还兼着护林员。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经历大炼钢的跃进洗礼后,大部分地区的生态都遭到严重破坏,麻雀湾的山上,除油茶树必要的经济林木外,别说找到一根像样的树,连灌木茅草都被砍掉了,至六十年代末期,又开始大规模植树造林。人类总是会好了伤疤忘了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又出现过长达二十年的生态大破坏,然后又是漫长的治理和修复,直到今天,还在为当年的无知付出代价。我出生的时候,麻雀湾山上几年前新植的树开始成林成材了,于是就有人趁着月黑风高之夜,偷砍了几棵去。有时一大早上山放牛,看到昨夜刚被偷砍后留下的几个白惨惨树桩,心里也会觉得像被砍了几刀似的疼。模糊的记忆里,几岁的我,就常常跟在背着一把板锹的嗲嗲后面,走遍了麻雀湾的每一片山林。在那一片片山林深处,他不仅教我认识了常见的枞树、茶树、杨树、杉树、栗树、构叶树、樱桃树、雷公树、鸟不踏树等百十种树名,还教我认识了闷头花、亮亮果、冬果儿、鸡血藤、蛇梦儿、八月炸、鸡头苞、紫金钟花、打破碗碗花等五花八门的花草藤刺植物,当然还有野鸡、喜鹊、斑鸠、布谷鸟、猴面鹰、苦娃鸟、画眉、竹鸡等各种鸟儿。他教我使用一根细细的松针叶,在山上一些圆圆的小洞中钓一种叫“干虾子”的虫子;会教我折了一根中空的草茎,吸食茶花蕊中沁甜的蜂蜜;会教我用新长出来尚还是白色的棕树叶,简单折叠裁剪后做成可以飞的蜻蜓或者飞机;还会教我扯出春天里新抽穗的芭茅杆,撇破后编织成玩具马、枪以及梭镖。那会儿的我,就感觉嗲嗲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是一个承包了我幼年时期所有快乐的人,无论他去到哪去,我都要追着、缠着、粘着,像一只围着他转的小蜜蜂。后来我读高中,要不是一次意外去当了兵,上大学选择的专业大概率应该是农林牧方向。因为从一开始,老人家就给我丢下了朝这个方向走的种子,比如现在我的阅读和写作,也总会有意无意偏重于自然生态文学方面,这也是他在冥冥之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结果吧。
江南农村,主人大都会在屋前周围种上各种树木,一团绿荫的包裹之中,远远的是看不到房子的。不过,每当清晨和傍晚,就会有袅袅的炊烟从一团团绿荫丛中飘起。炊烟升起的时候,山村里不仅飘散发着淡淡的木柴清香,还有锅巴饭的米香、辣椒炒蛋的呛味,而更多的,是一个历经苦难的民族,千百年来魂系梦绕的乡愁。勤劳的嗲嗲,当然也会围绕着他苦心操持的家,以在房子周围种树种花的形式,生长着他的梦想和希望。春天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去就近的几个圩场赶集,我当然只是为了解个嘴馋,集市上那些美食才是我跟着跑的动力,而嗲嗲自己每回都会背上一捆树苗回家。他在屋后种的是杉树。杉树成材周期短,树干笔直,修房子是可以当房梁檩条用的;房子左侧种了红椿。椿树木性细腻,纹理漂亮,是做桌椅板凳的好材料;而在房子右边呢,则种着香樟,香樟材质坚硬,自带天然驱虫香味,当然是打衣柜箱子的绝佳选择;房子前面,因为打眼,就种了一些水蜜桃、柑橘、柚子、柿子等果木树。而在一些空地,还种了一些桂花树,甚至还有两棵腊梅树——哪怕是现在,江南农村庭院植栽腊梅都比较少见。那个年代,一座农村的土砖屋,房前屋后一年四季都能有花有果,想想就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可见,不善言辞的嗲嗲,其实骨子是有着浪漫因子的,只是以前为生计使然而被忽略了。他种得最多的还是泡桐树。泡桐树长得极快,三五年便高达数丈,但木质比较疏松,适合做猪栏、牛栏、菜园篱笆这些易消耗处的材料,也适合做房子的椽木。泡桐树的种法简单到极致,就是将树枝直接插进松软一点的土里就行。每年春天,嗲嗲就会折一些泡桐树枝,让我抱着,他插一根,我就递一根。树形高大、树冠浓密的泡桐树,是喜鹊和斑鸠最喜欢筑巢的树种,我和弟弟经常爬上树去,看它们的巢里是否下了蛋,有一对斑鸠,甚至在孵蛋时也允许我们旁观,不慌不忙,大气得很。
嗲嗲种的这些树木,大多都在他有生之年按照他栽种时的预设希望发挥了作用,那时家里只要是木头制作的家具家私,都是他辛勤劳动的成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家里建新房,四大间房子,所用的檩条椽木挂瓦条模板等,也俱为他多年来房前屋后一手种植的林木。唯一没有实现他预设希望的,就是种的几棵柏树。他本指望那几棵柏树长大后,为自己割一副好寿木的。民间认为柏木做的寿木最好,那也是一个普通人最后的愿望。但老人家没有等到那几棵生长缓慢的柏树成材,就离世而去。他其实也知道自己等不到那几棵柏树长大,只是为自己种下了一个美好的心愿而已。而那几根柏树,十多年后被邻村一个与他生前相识的百岁老人买去割了寿木,也实现了作为一棵树的价值最大化。十年前,麻雀湾被征迁。拆老房子时,我看着那堆发黑了的檩条,以及早已老旧的家具,就想起当年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孩子,屋前屋后到处种树的情景。而它们,也和二十多年前那个老人的去世一样,逃不了尘归尘土归土的命运。可以肯定的是,多年之后,我也将和嗲嗲以及这堆木头一样,最终成为滋养树木的养分。人与树,表面上看是两种完全在不同层面的生命体,实际上殊途同归,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一切都要交还给最公正的大自然。
五
嗲嗲曾有两次改命的机会。一次是县城和平解放时,有一支解放军部队的指挥部就设在城隍庙,他帮着队伍打过柴做过饭,修过马掌补过行李箱,做事条理清晰稳重可靠,深得一个东北口音的大首长欣赏。一个多月后,那支部队继续南下,首长三次要他随队一起南下,但他婉拒了。那个首长走的时候,还送了他一根石楠木烟斗。如果嗲嗲那时加入解放军,时间刚好卡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后来的人生轨迹就完全会不同。第二次是解放后不久,他以前做盐挑夫时,一个他曾很照顾的过命小兄弟派人来找他,让他去湖北一个地方做事。原来那个小兄弟后来参加了红军,几十年出生入死,也成了部队的一个大官,解放后主政一方,就找到了嗲嗲,以还当年过命之谊。这次嗲嗲仍然没有去,一则考虑自己年岁已近不惑,二则当时他刚刚分得房子和田地。可以想象,那时一个无家可归无田可种苦了半辈子的人,突然有了家业的感觉。农民嘛,手里有田有地才是硬道理。树挪死,人挪活,但嗲嗲一辈子挺直着腰杆行事做人,生命的根须早已深深扎在这块土壤里,他只愿做一棵原地挺立的树,不仰人鼻息,不随波逐流,在岁月的风雨里,把自己硬生生地站成了一棵宁折不弯的大树。其实很难评价嗲嗲面对两次改命机会的态度,不过从后来二十多年间惊涛骇浪的政治风云来看,他的选择也许才是最正确的,也是最睿智的。
嗲嗲对分了房子和田地后的农村生活显然是满意的,如若不是后来的婚姻添了些堵,他会更加如鱼得水。天性忠厚、从没有坏心思的他,赢得了麻雀湾几代人的信任,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早期,他一直当着麻雀湾的生产队长。而且在那个入党很不容易的时代,大字不识一个的他,还被乡亲们一致推荐,成了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这在当时,可是无上的荣耀。他积极履行着一个中国农村最基层官员,和一个基层最朴实党员的职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体力行地带着乡亲们插秧割谷、开荒种地、冬修水利、植树造林,在岁月的风雨中,把自己从一株壮硕光滑的白杨树,变成了一根皴皮弯腰的老松树。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直在外地工作的父亲调回了县里,家里也因母亲精心操持,生活条件相较以前好了一些,日子算是过顺当了。步入暮年的嗲嗲,奔波劳累了一辈子,也还能得以享了几年清福。彼时的他,喜欢独自到离家一里远的一片板栗林子中转悠。那片一百多亩山地的板栗林,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县城一所中学为了师生勤工俭学有个地方,借了麻雀湾的一片山种下的。哪晓得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后来为了这片山的权属,很是费了些周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还没有卸任麻雀湾生产队长的嗲嗲据理力争下,终于还是把这块山收了回来。这片板栗林,经过近二十年的生长,早已郁郁葱葱,如一片绿色的海洋,每年板栗成熟的季节,就是麻雀湾人的欢乐节。
我十二岁时,考上了县城里的一所初中,因为路程较远,需要寄读,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那时每次周末从学校回来,我准能在穿过板栗树林中间的那条山路上遇到“没事随便转转”的嗲嗲。那条山路,是麻雀湾上县城的必经之道,站在路口,可以居高临下看到很远一段往县城方向的路。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每天都要去板栗林子转悠,他一般只是星期六掐准了我放学回来的时间点才去。难怪每次刮风下雨甚至落雪的时候,我都能在林子里的路上巧遇“随便转转”的嗲嗲——我能想象得到,他每次远远地看到我出现在那条回家路上的欣喜。他一定是喜欢看我每个星期散学后蹦蹦跳跳回来的样子,喜欢我每周一次把他从那片林子里搀扶回家的感觉。他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自知去日无多老人家,不过是借助了这片不会说话的树林,来掩饰享受天伦之乐的喜悦,来表达对苦尽甘来生活和社会的认可。他这一辈子,只有无声的树才懂他,树就是他最信任的代言人。
嗲嗲离世几年后,我去当了兵。部队第一次探亲回家,那片板栗林子却消失不见了,留下的是排排行行或锯或砍后的树桩,个个龇牙咧嘴,触目惊心,一截树桩上还连着一块一米来高的木屑,那是一棵巨大的树不甘死去时身体撕裂的一部分,如古代战死沙场的战士胸膛插着一刃利剑般悲壮,我分明看得见它渗出的无色血液。经了解,才知道原来是村里为了区区一万块钱,把这片林子卖给了一个烧炭的人。我愤怒地想,嗲嗲若是还在世,这片林子定然不会如此没有价值地遭此厄运。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悲哀。悲哀来自想起多年前,一个老人为了这片树林的回归上下奔波的操劳。悲哀在于想到一棵棵给麻雀湾人带来了无限快乐的树木,被剁头砍脚肢解后,还要塞进狭小的碳窑焚烧焦化的痛苦。悲哀在于我回家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借着一片树林的掩饰在路口迎接我。那个和这片树林感情最好的人走了,这片树林也就随之失去了灵魂,它们也就该走了。谁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连同这座板栗林生长过的山,还有我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宅,都在无可阻挡的城市扩容中,消失在了历史的进程之中。被迫搬迁他地的乡坊邻居们,也如一棵棵高矮不等粗细不一的树,拔离了原本最舒适的土壤,因水土不服,原本的枝繁叶茂,渐渐凋敝羸弱。几年里,一些老人纷纷离世,而年轻人远离故乡。甚至,那个叫麻雀湾的地名,也在后来合村并镇的行政区划改革中,如一棵被雷电击中起火燃烧的树,彻底的化为灰烬,最终风吹影散,没有了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六
带走嗲嗲的病是肺癌,检查发现的时候,已是晚期。那一天,父亲把嗲嗲诊断的X光片子给我看,指着片子上一大块空无状的阴影,说那是无数肺泡失去了功能呈现出的影像。看着片子中间那块虚空,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生产队晒谷场边一棵高大的杨树,平时看上去叶青枝劲,可是有一天在一场风雨中拦腰折断,原来树干的中间已经被白蚂蚁完全噬空。嗲嗲的身体看上去一直是健康壮实的,七十多岁的时候还使得动犁耙,农忙季节一担百多斤的谷子仍然能挑一里地不换肩。他的肺部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我不得而知,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像一棵被白蚁盯上的大树,病菌吞噬他的第一个肺泡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那是一个缓慢受刑的过程。他很坦然接受着这个结果,说自己一生从刀尖斧口走来,见过和经历了太多的生死,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够赚的了。他坚持不住院治疗,说不花那个冤枉钱,他要死在自己最熟悉的麻雀湾。
医院回家后,嗲嗲根本就没把病当回事,生活方式和节奏一点都没有改变,辣椒照样吃,烧酒照样喝,大家劝他听医生的话,他说树活千年,最后不也还是要死的嘛!他每一天都会到麻雀湾的一户乡邻家中唠嗑几句,嘻嘻哈哈没事人一样,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这是在辞路。湘西北农村有辞路习俗,是指人在自知去日无多的时候,会到处走走,见见熟悉的人,该感恩的感恩,该解结的解结。他就是一棵被病菌噬空了的老树,看上去步履依然稳定,精神依然矍铄,但随时都有可能在生命的狂风中,轰然倒地。
一个多月后,我被父亲从学校接了回来——嗲嗲走了!那是深秋的一天,是家里屋前屋后果树丰收的时节。老人家没有卧一天床,走的那天早上还沽了二两烧酒,他真的是一棵空了芯的树,走得干脆自然,毫无半分留恋。那天家里在收割晚稻,为防止麻雀和鸡鸭偷吃晒在鹅场的毛谷,已不能下田干活的嗲嗲,就帮着母亲看鹅场,赶鸡鸭。母亲从田里挑着一担谷子回来,发现嗲嗲靠在鹅场旁边的那棵大樟树下打盹,喊了两声没回应,过去一摸,才知道已经安详离世。而那棵樟树,正是老人家当年亲手植下的十多棵同品种树中,长得最高最大的一棵,十多年来已枝虬冠浓。而就是这棵树,成了嗲嗲生命的最后一站。这个小名叫木生的男人,他的生命从一棵树开始,最后又在一棵树下结束,如果真要说有圆满人生的话,这个生与死都与一棵树相关的过程,应该就叫圆满了吧。
嗲嗲最后的归宿是一副杉木棺材,那是他在去世前十几年就为自己准备好了的。最后的封殓,当我看到那块沉重的棺材盖板一寸一寸地合封,最终把嗲嗲和我隔在了两个完全不同空间的时候,我才敢相信,我是永远失去了那个最喜欢我的人。出殡那天,按照本地丧葬风俗,我是长孙,得坐在棺材上压丧。我用这种方式陪着嗲嗲走过了最后一程。出殡的路不过几百米,我感觉却像经过了很多年,一路想着和棺木里的这个人,生命交集十几年的一帧帧一幕幕,心悸颤抖。就像清晨站在一棵树下,一串冰凉的露珠从树叶落下,滴进我的脖领口一样。
戴志刚,湖南临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解放军文艺》《湖南文学》《散文百家》等各级报刊发表作品二十余万字,出版散文集《风雨起心澜》《踏歌而行》《凉月微弄》三部,曾获第八届丁玲文学奖、湖南省纪念建党百年散文大赛一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