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第4期

乡土文化与丁玲个性 ——以《母亲》为例 苏永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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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母亲》为例
苏永延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某地人民个性中一般具有某地的特殊印记,这是人们常见的现象。丁玲作为从常德走出来的作家,自然也不例外,她的身上也时时体现出常德地区人民某些特殊个性特点,但这种特殊性有多少成份是属于常德乡土文化所滋养出来的,又有多少是作家自己所独有的,其实很难分清楚,因为它们都已经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如果我们用常德乡土文化特性来套丁玲的个性,似乎未尝不可,但如何解释丁玲的独性就说不清楚了。一种米养百种人,为什么丁玲身上没有另一些人的特性呢?或者说这地区的人们怎么不会源源不断地出现丁玲式的人物呢?这已是无解的问题。
如果我们换另一种思路,作家的创作中是如何体现乡土文化特征,进而探析乡土特征对作家创作的影响又是如何,这样就会比较容易一些。问题的难度在于,“乡土文化”这个概念极为广泛,我们应该如何把握?简要而言,“乡土文化”有两大组成部分,一是自然的乡土,二是人文的乡土,更具体说地即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及影响。丁玲生于安福县(现为临澧县),长在常德。青年时期外出求学后,踏上了她辉煌的文学创作道路。那么乡土文化如何在她的创作中体现出来呢?她关于家乡的创作其实并不多,除了若干篇散文之外,就以《母亲》的描写最为细致。本文将以《母亲》为例,来看看乡土文化是如何反映在作家的创作之中,也可以从中了解丁玲对故乡的情愫,并从中看出她个性之中哪一些具有丰富的乡土文化特色。
《母亲》是丁玲自传性质很强的一部小说,它以“于曼贞”作为主角来写,丁玲的母亲余曼贞,“于”、“余”同音,可视为等同。其女儿江小菡,其实是丁玲自己的童年形象,丁玲本姓蒋,“蒋”、“江”亦同音。此外作品中的人物关系,也都有很强的写实色彩。因此,从《母亲》这部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丁玲在早期生活所受到的乡土文化影响。对于作家来说,乡土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现实生活的自然景观、父亲、母亲、佣人、亲属、朋友等都出现在丁玲童年的生活之中,按与她的关系亲疏而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关系圈,并对童年的丁玲的思想认识产生大小不一的影响,并对她的个性的塑造与形成起到一定的作用。现将这些方面作一些分析。
自然乡村:宁静祥和、钟灵毓秀
自古以来,自然环境与人类的心态密切相关,因此中国古代的风水也十分讲究住所的环境选择与设置,它与居住于此地的人性格与命运息息相关,这是一种朴素的认识论。法国文艺史家丹纳曾著名的三要素理论,其中一条就是自然环境决定了民族性格的形成,这种理论虽然略有些武断,但道出了一定的真相,直到今天依然受到人们的关注。
《母亲》中所描写的乡村,是湘西一个美丽的剪影,也是丁玲出生地真实而生动的描绘,小说中的“灵灵溪”,就是丁玲家乡的沃沙溪(渥沙溪),丁玲是这样描写家乡优美景象的:
“是十月里的一个下午了。金色的阳光,撒遍了田野,一些割了稻的田野,撒遍了远远近近的小山,那些秋阳下欲黄的可爱的无名的小山。风带点稻草的香味,带点路旁矮树丛里的野花的香味,也带点牛粪的香味,四方飘着。水从灵灵溪的上游流来,浅浅的,在乱石上‘泊泊泊’的低唱着,绕着屋旁的小路流下去了。因为不是当道的地方,没有什么人影。对面山脚边,有几个小孩骑在牛背上,找有草的地方行走。不知道是哪个山上,传来丁丁的伐木的声音。这原来就很幽静的灵灵坳,在农忙后,是更显得寂静的。”[1]
这是对十月乡村的景象描写,作家以充满诗情画意的笔墨,描绘了金色的阳光、充满生机的稻香,以及浓郁气息的牛粪味,作家从色香味的角度来全方位体会乡村的特殊气息,同时也描绘汩汩而流的灵灵溪,宛延曲折,昼夜不息地奔流,充满着勃勃生机与活力。水声潺潺,伐木丁丁,这是从音的角度来体现的,它们形成了一幅充满田园韵味的诗意图。丁玲画出了记忆中的家乡的模样,显得那么宁静和谐与美好,在静谧中透出单纯与简朴之美。
乡村在没有太多外来因素的干扰下,村民们按着千百年来的生活习惯,日复一日地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这里的日子也就显得十分宁静、清幽。丁玲是这样写乡村的夜晚,“吃了晚饭,乡里的夜晚是静的。微风躲在树丛里动。虫在草上爬,一颗松子从树上落下来打在土地上,又滚下山去了。”[2]这几句话很值得揣摩。微风在树丛里动,风化为一种具有灵性的物质,一种有形象的存在,虽然它是无形相的。夜晚虽然是看不见的,但人们能听到虫在草上爬行的声音,甚至能听到松子滚落的声响,如此微细声响都能感觉到,这种感受力实在令人赞叹,很显然这是从小菡的角度来看,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奇妙,作为一个只有三岁多的孩子,她是用心去体会这个世界,她的感觉与这个世界的一切是十分紧密地相连在一起的。因此才能把人们习以为常的景象写得如此传神逼真。
我们可以作一下比较,同样是写乡下的宁静,比小菡大一些的十来岁的女孩秋蝉想念乡下的生活,“乡下夜晚多好玩,满天都是星,远远近近全是虫叫,还有那咕咕的蛙儿,嘿,真好玩,想也想不完……”[3]乡村的宁静除了虫叫、蛙叫、满天的星星,就没有别的内容了。秋蝉对世界的认识,就不再是以感觉来判断,而是以生活中的一些概念来认识,这种感知能力,与仅有三岁的小菡相比,就显得粗糙了许多。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世界的体会能力随着各种概念的形成而变得愈发微弱和粗糙,但小孩也有不足,他们虽有丰富的感知力,却无力描述。当他能够描述之时,却已无力感知了。这是人生的悖论。
乡村的景象,除了宁静美丽之外,还有色彩缤纷、丰富多彩的一面。小菡在丧失父亲之后,她虽然有一定的感知,其实并不太清楚家里发生的变故,她只觉得与孩子们玩,跟着幺妈到田间地头也是充满着无穷的乐趣,如她在乡村采野菊花、野菌和找圆石头玩,也吃柑子,爬竹子玩,“新的、金黄色的稻草,在太阳底下晒着,真有说不出的一种使人高兴的香味。”[4]在没有现成玩具的时代,小孩自然也会寻找他们自己认为合适的玩法,这是一种本能,也是与世界进行亲密接触的一种训练方式。采野花、野菌,找圆石头等玩法,表面上没有什么可玩之处,但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这就是童真的妙处。尤其是金黄色的稻草香,更是使人“高兴”,这对小菡来说,乡村就是这样充满魅力与新奇,这块土地也处处生机勃勃,如春天来了,“鱼肚白的天空,变幻着千种的云团,青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金色的,而太阳在山的那方升起来了。后园子的鸡都高兴的叫着。”[5]这是从色彩的鲜艳来形容乡村美景。一个孩子能够放开全身心的感官体验,对大自然的一切充满着喜悦与欣赏的心态,这其实也是一种审美的体验,虽然这个时候的小菡并不知道“审美”为何物,但她已在审美的境界里,接受最基础的熏陶,终有一天长后之后,就会悟出来的。所以世界处处其实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光与能力。所以乡村的各种自然景观,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地烙进丁玲幼小的心灵之中,在数十年后才从幼时的记忆中苏醒过来,化为作品中的美丽景观。
当然,家乡的美丽也不是丁玲一个人的感受,包括她的母亲也是如此的。住在城里久了,曼贞也想念灵灵溪,“她想那里的太阳,那些在太阳里飞着的蝴蝶、蜻蜓,那些在太阳里蒸发出的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那些在太阳里躲在树叶底下睡觉了的小鸟,灵灵溪里的小石,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花纹,它们唱得热闹了,池里的晴空,更显得清澈,蓝得可爱,可是更白得可爱呵!”[6]从曼贞回忆的内容来看,她侧重欣赏这块土地上那些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如飞来飞去的蝴蝶、蜻蜓、小鸟,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人有所求,则隐含其有所缺,这种自由自在状态的生活正是曼贞所缺乏的。同时,这清澈的溪流、五颜六色的石子、蓝色的天空,这种是积极阳光的,确实也是处于生命灰暗时期的曼贞所需要的内涵。
无论怎么说,乡村的美景,确实是可以治愈与疗伤的地方。不过,因为曼贞急于寻求出路,美丽的乡村环境并不能为她的出路提供保障,所以她只能非常遗憾地放弃,“那个家,那里的一切,那里的天和地,流水和气息,都将属于一个陌生人的了,她们永远不会再有那地方,而且,她的家,她也想不出什么地方才可以说是她的家,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她的孩子在哪儿,哪儿便是她的家。”[7]这就是作为一个有着强烈责任负担的成年人,与一个无忧无虑儿童所看到的世界最大区别。
美丽的山水,自然孕育着相貌出众的人们。我们看看余曼贞是如何描写她的两个女儿的,“新生女儿长得极可爱,又肥胖,小脸儿主是一个苹果红红,两颗黑黝黝的大眼睛,小小的嘴。教他些手式都会做,非常灵巧。”[8]这是丁母对大女儿的描绘,突出其大眼睛的特点,苹果色的红脸。至于丁玲出生时,她是这么写的,“这个小孩更好看,脸儿红红的,胎发乌黑黑的,安静得只要睡,要吃。”[9]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一个地区的人们,在长相上确实有一定的相似性,这是很有意思的。虽然相貌各不相同,但又有某些潜在相似特征,尤其是对“大眼睛”的描绘,确实是很有特点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漂亮的大眼睛,自然会平添一种特别的气质。这种气质可能就是这块神奇土地上的造化所孕育出来的。
父亲的影响:敏感、豁达
自然环境虽然对人有一定的影响,但它并不直接,也并不一定有相应的效果,真正对人的思想感情乃到个性产生影响的还是最亲近的人,因此丁玲个性特征的形成,与她身边的人们的特点及个性密切相关。现在先谈谈丁玲父亲对其个性的形成的影响。
丁玲的父亲蒋保黔,去世时年仅32岁,其时丁玲不过三岁半左右,那是一个对普通孩子来说根本不懂事的年纪,父亲的影响按理近乎没有。但是丁玲不一样,她不仅能感受到父亲对他的爱,而且父亲的去世对她的思想影响也很大。因而,父亲这个形象,一定程度上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丁玲个性的形成。我们可从两个方面来看,一个是敏感个性,一个是豁达的人生观。
丁玲晚年是这样写她父亲,认为其父自幼是一个天分很高的孩子,十四五岁,就考上了秀才。她读过其少年时期写过的科举时文,虽然嫌厌那种酸溜溜的空话,“但一个孩子要每篇文章那样周详,起承转合,反复辩证,也还是下过几天功夫的。”[10]这话是丁玲晚年时说的,但可以看出其父对丁玲的文学创作影响是存在的。应该说,丁玲的父亲能在这么小的年纪考上秀才,已经类似于我们今天的神童了,可惜的是他幼年丧父,家道中落,加之体弱多病,终于一事无成。即使如此,这种超高的才华和天份,使他在学习方面举重若轻,因为多病,常常延医治疗,结果加上自己的钻研,居然“研究成一个名医,真的手到病除,临了许多险症,并且开的单子还要代他们计算经济,方圆百里人人都说他好。”[11]久病成医,而且还成了有好口碑的医生,实在很有水平的。虽然他不能使自己健康长寿,但能使他人康复,也是很了不起的。有了很好的读书功底,丁玲的父亲“看书极快而且心非常细密,有时极爱整洁华美,非把他弄好不可。”[12]可见,丁玲的敏感、细腻及才华,与她的父亲是极为相似的,因为她也是一位早熟的女性,很早就展露出惊人的才华。
值得注意的是,丁玲父亲对丁玲的偏受是极为鲜明的,简直是不计一切代价的疼爱。在《母亲》一文中,有一个细节,有人问小菡爹哪里去了,她说:“到东洋去了,要跟小菡买毛狗,买娃娃,买叫子,买花衣,爹喜欢小菡。”[13]这里不单有各种玩具,还有漂亮的衣服,这些语言应该是其父在世的时候,对她的许诺,使她记忆犹新,因此即使父亲不在了,她也依然相信这些东西将来会实现,深信不疑,虽然他并不懂得父亲已经不在了。父母爱子女是常见的现象,但对丁玲父亲来说,他对丁玲的偏爱别有一番深意。这其中必有缘由。
在《丁母回忆录》里有一段记载,丁玲父亲有一次生了一场大病,已经不省人事,人们都慌了起来,准备安排后事了。此时他忽然他醒来了,他讲述了一个奇特的梦,在梦中,他见到一位似乎是已经过世的岳父模样的人,交代他去找一莲花,起初他找来了一朵红莲,这个人说不对,要他继续去找,还特地说明要找到一种宝贝玉似的花,只要找着了病就会好的。如是又他又费了许多的力气,终于把这种花找到了,于是就醒了过来,觉得遍体清凉,神清气爽。[14]梦是一种对现实生活或真实或虚幻的反映。如果是以虚幻观之,它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以真实观之,它就是丁玲父亲及其后代最真实而准确的预言。第一次采到的一朵红莲,被否定了:象征着他的第一个女儿,是活不长久的。丁玲有一个姐姐,也是长得很可爱的,就象这朵红莲一样,但她只活了三岁就夭折了。费了很大劲才找到的宝玉似的莲花,这才是他所真实拥有的,象征着这个女儿将来能使蒋家光耀门楣,这是后来的丁玲。他没有再梦下去,所以在他去世之后所生的遗腹子,也注定不是属于他的。后来事情的发展与这个梦有着惊人的吻合,丁玲的弟弟宗大,在十来岁时就因病去世。
同时,丁玲父亲在为她命名时也是有考究的,他因这了个梦,就给丁玲命为“冰姿”,这是有来历的,这个词原义为淡雅的姿态,苏轼在《木兰花令·梅花》中写道,“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冰与玉皆为纯洁高尚的象征,其父所指虽为冰,实则在玉,隐含着玉的意思在里面。虽然“冰姿”一名少用,长大后常用的是“冰之”,喻“一片冰心在玉壶”,依然离不开玉的意思;后来读中学时用“玮”字,亦为美玉之义。即使丁玲后来废姓,给自己起了这个笔名,这个“玲”字,是指玉的清脆声音。综而言之,丁玲的一生,“玉”始终与之如影相随,并因此“玲”声响彻世界,这恐怕也是包括丁玲自己都想不到的,一个梦居然串起了近一个世纪的生活。
另外,丁玲在《母亲》中,为自己设置的人物“小菡”,也是值得揣摩的。“菡”指的是莲花,一般这个字常常是与“菡萏”合在一起用的,这个意义指向与丁玲父亲的奇特的梦是一致,也就是说丁玲不管是在创作或是生活上,都有意无意地与这个梦取得了高度的吻合,不能不说是奇迹。所以我们也可以认定,丁玲的个性里,其父亲潜在的影响还是若有若无地不时体现出来。
丁玲的父亲出生于官宦世家,过惯了阔日子,在花钱上大手大脚,做生意也不记帐,他为了治病救人,开了一家药铺,因为赊帐太多,导致入不敷出,帐房先生卷走现金及存货跑路,他也不追究,这种心实在太大,说句实在的,就是没有经济意识,不是做生意的料,只懂得花钱。因此丁母说他有欠帐,“与人家欠我者,均无账票之据可查,伊素不喜弄此项,一层自己记忆力本好,再者银钱上任人计算,从未与人争论。”[15]别人的欠帐不记录,自己欠别人的白纸黑字,随着他的去世,就成为一笔糊涂帐,这种家不败落才怪呢。另外,他又特别好客,来往的客人都好吃好喝的招待,“往年这时候我们家就好玩多了。人又多,常常可以溜到场上去押宝,赶羊,家里的客也是川流不息……”[16]在难有收入的情况下,又过着大手大脚的日子,再雄厚的祖业也会坐吃山崩。丁玲后来谈到他父亲时,称他是纨裤子弟,其实也是有道理的。只不过许多纨裤子弟不干好事,丁玲的父亲只是不干坏事而已,区别还是明显的,如果说积极的一面可谓豁达豪爽。丁玲的这种个性也很鲜明。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丁玲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含冤历经磨难二十多年,复出之后到美国,见到斯诺的前夫人尼姆·威尔士女士,发现她的日子过得非常拮据,马上给她汇了一笔钱作为圣诞礼物。这一点颇有乃父之风。
丁玲的父亲影响还体现在间接的影响上,尤其是他的去世,给丁玲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记,虽然丧事给人带来痛苦,但也促成人在精神上的成长,它就象催化剂一样,使年幼的丁玲变得懂事、深沉,尤其是在对人生的认识上,远远超出一般青年人的见识。在关于丧事的描写方面,《母亲》是这样写小菡的反映的,“她一带上三灵冠,就跳着哭,一抱到灵面前,也是这样。看热闹的人,好些都为了她哭起来了呢。”[17]这是从大人眼里所看到的孩子的形象,极为懂事孝顺。“三灵冠”是一种丧礼冠,才三岁多一点的孩子,对这种东西按理来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但这种特殊的氛围给小菡以强烈的不祥暗示,她出于本能的反映就大哭起来。这是丁玲回忆自己当年的情形的一种描述方式。现在我们来看看丁母是怎么写的。1907年5月20日凌晨三时半,丁玲的父亲去世。“一时已将衣服穿好,扶于椅上端坐,焚化纸帛,把四岁之幼女头发披散,跪伊足下,哀哀欲绝的哭泣。”[18]从这描述的情况来看,丁玲应该是在熟睡中被抱来行丧礼的,按古礼,家有丧事,女性则披头散发,以示悲哀之状,所以孩子的头发也被打散,以哭泣来表达悲哀不舍之情,小时的丁玲就在这时候经历了她人生中的一次关于死亡体验,可谓刻骨铭心。
这种对死亡的深刻印象,丁玲在晚年的回忆中有详细的说明,她说“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我最害怕的是我国传统的,前头吊着三朵棉花球的孝帽。我戴这样的孝帽的时候是三岁半,因为我父亲死了。家里人把我抱起来,给我穿上孝衣,戴上孝帽,那白色颤动的棉花球,就像是成团成团的白色眼泪在往下抛,因而给我的印象太深了。”[19]按照现代人类心理学的研究成果来看,儿童在6岁左右,头脑有一次发育的飞跃,6岁以前的记忆将大部分丧失,只留下一些零碎的片断,只有对其有深刻印象的才有可能留下来。当时只有三岁半的丁玲,能这么清楚地记得此事,不仅写入自己创作的小说之中,还在晚年提及,可见这件事已化为丁玲一生的潜意识里面,促成她对死亡的认识与思索。因此,她看到这种三朵棉花球的冠的第一个反映就是眼泪,那就是悲哀的事件的,自然就会哭起来,其实她不仅在这种场合哭,在守灵时也是如此。“只看到白布上乱七八糟地画了很多东西。我的母亲也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服,跪在一个长的黑盒子的后面;家里人把我放在母亲的身边。于是,我就放声大哭。”[20]这是一种本能的反映,其实那时候的丁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她长大之后,才知道是父亲死了。
这对她来说,是极为强烈的心灵刺激。“在我有一点朦胧知识的时候,我对死,就有很深的印象。死是这样的可怕的啊!”[21]古人说得好,“三岁看老”,即三岁时人的个性就开始形成了,并将成为其人生中的重要特征之一。而丁玲在这个时候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她对死亡与生命的认识定然也是与众不同的。她说,“我小的时候,是一个好哭的人,常常要想到别人的生、死,好像这些都和自己的生命纠结在一起似的。”[22]这句话道出了本质,把别人的生死与自己的生命联结在一起来考虑,这可以说是感同身受,如果从更高的层次来说,这可视为“同体大悲”的精神,这已不仅是一种感受,而是一种哲学认知层次。伟大的作家同时也是思想家,鲁迅早就在这样的思想境界中了,他在一篇文章中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23]他们的心中装着无数的苍生,自然能感应到多数人的所思所想,下笔成文,皆是大众心声。丁玲的敏锐、早熟就在这个时期奠定并形成的,而这又与她父亲有着必然的联系。
母亲的影响:沉静、刚强
丁玲的个性之中,受其母亲的影响最大。她自幼与寡母相依为命,即使在她成年、结婚生子之后,母亲依然是她最坚实而稳固的后方依靠,使她能心无旁鹜地在中国革命的道路上冲锋陷阵,无所顾忌。所以说,丁母是丁玲个性养成的最突出的底片,但毕竟人是多方面的,丁母个性给丁玲最大的两个方面就是沉静、刚强,丁母依靠着这两个品格,克服人生道路上的种种磨难而熬过了最为艰难的日子。丁玲也是依靠这两个方面的素质,在一个又一个劫难面前穿突而过,成就生命的辉煌。
丁母名为余曼贞,生于1878年,时年太守公52岁,梦游古刹,于佛前见曼陀罗花,顷刻变幻,似梅非梅,故名之曰“曼”。[24]曼陀罗花译为悦意花,在印度被视为神圣之物,常见于寺院,有毒,然花、叶、种子可以入药,以作镇咳镇痛之用,具有一定的麻醉作用。因此她的名字自身富有佛禅意味。丁母早年出生在官宦之家,生活条件颇为优越,故能优游度日。在丁父去世之后,丁母矢志独立,改名为“蒋胜眉”,即巾帼不让须眉之意,“胜眉”二字可见丁母的雄心与坚决的魄力。
在《母亲》中,丁玲是这样描写曼贞的形象,“在女人中,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生得并不怎样好看,却是端庄得很,又沉着,又大方,又和气,使人可亲,也使人可敬。她满肚子都是悲苦,一半为死去的丈夫,大半还是为怎样生活;有两个小孩子,拖着她,家产完了,伯伯叔叔都像狼一样的凶狠,爷爷们不做主,大家都在冷眼看着她。”[25]小说中的曼贞形象描写完全是写实的笔法,突出她的几个特点:不爱说话、沉着端庄,同时又是满心的悲苦,她在新寡的悲哀中,不仅要面对家族强势者的侵吞,各种债主的催债问题,而且还要考虑如何养育孩子等问题。这些都是曼贞当时所面临的大问题。应该说这一切描写全是符合丁母彼时的处境与心态。
小时候的丁母,依然是活泼的,爱热闹、玩耍的,她自称7岁时住在乡下,“我们不是在前面买东西吃,就是在后面捡石头子打水泡玩,或赛跑跳高,乱喊乱唱糊闹。因此处四面皆山,有回音,更回兴趣。又无人迹,胆子也大,好玩极了。那里还记得家呢!”[26]在她的回忆录里,童年快乐的时光很短,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多,赛跑、跳高,乱喊乱唱的日子才是真正流露出她的活泼的天性。但自从缠足之后,行动受到极大的限制,好好的健康身体变得像病人一样行动不便,身体的上的痛苦,自然就会通过心理上的变化体现出来,“受了天刑缠足,惟有避强亲弱,人家不理我,我亦不理人(孤独之基始于此)。家里人口很多,我只与一婢玩。”[27]孤独、自卑、自傲等不良情绪自然就缠上她,这是她人生痛苦的开始。正因为她身受着封建礼教的桎梏限制,深深感受到自由与天性的可贵与美好。在此后的数十年中,她非常清晰地记得童年时期的美好回忆,1887年她赴南方依父,见到苗族人的生活方式,发现“他们又会做生意,而且唱的好歌,会跳舞。不管那一种的,婚姻都是自由,谓之以歌赶墟。我听着真有趣味……他们倒比我们自由得多,不像我等受种种之束缚,没什生趣。”[28]苗族属于少数民族,他们被视为远离中央王朝教化的族群,保留着自古以来的生活方式,不缠足,也不受严格的封建礼教束缚,相比而言,所谓的受到“良好”教化的汉族妇女则深受其害,尤其是当一个小姑娘从活泼自在变成行动困难之时,对自由的渴望是极其强烈的,因此发出这种无穷的感慨。
我们可以看出,丁母的童年与青年时期的个性,与丁玲极为相似。“不爱说话”这个特点,其实丁玲也有。她在不熟悉的人群里,历来是不怎么说话的。如果说丁母的“不爱说话”与其缠足所导致的心理变化有关,那么丁玲则是源于其自小丧父、寄人篱下的生活有关,这是生活环境所导致的。当然“不爱说话”并不等于不会说话,而是要看场合、机会、心情等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丁母因自己不自由的痛苦经历,希望女儿不要有像她那样的生活,所以丁母对丁玲的要求倒是与其夫一样,尽量保留孩子应有的天性,“作男孩装扮,不穿耳不缠足,任他们议论不理会。”[29]从这一点上来看,丁玲父母用他们的特有方式,为丁玲争取自由与幸福生活埋下了深深的种子,只待机缘成熟就破土而出了。
如果说丁父没有做生意的观念,是坐吃山空的纨裤子弟的话,那么丁母其实也一样没有理财、持家的思想准备,所以把蒋家的败落全归咎于丁父,也是不公平的,丁母其实也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小说是这样写曼贞出嫁后生活的,“来了十年,一不问田地,二不问家当,像做客一样,住一阵,看不过家里样子,吩咐轿子就回到娘家去了。到现在,晴天霹雳,才晓得完了啦。不瞒你说,只落二十几担田了,还背一身债。”[30]这是从旁人的观察角度来描写曼贞在夫家的生活情景,一句话,她是不理财政的,一切顺着丈夫的意见办。但凡丈夫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如果她早先过问,也许就不会面对债主的讨债分不清真假,只好一一付清,而丈夫借给别人的则一概不知,犹如将军打仗,不知敌人在哪里,只是瞎打一通,不败才怪。所以当丈夫去世时,才发现这个债务窟窿居然这么大,如睛天霹雳一般打得她措手不及。
一般来说,对于衣食无忧的人家来说,尤其是对女性而言,她们如果没有很强烈的理家意识的话,确实对金钱是无感的。丁母的娘家也是官宦之家,生活无忧。未出阁之前在深闺之中过的生活是就“心静无事,体自凉爽。昼则看小说,写字,与弟下棋,父兄观战。……夜则听父述圣贤之遗迹,或月下吹箫,承欢父侧,执扇轻为拂蚊。”[31]可见她的日子其实过得很是逍遥,读书、写字、下棋、聊天、吹箫,都是十分高雅的生活方式,一个人如果没有一定的压力,是很难成长的。同样,没有经济压力就不会有追求金钱的动力和欲望。在蒋家,公婆均已过世,所以丁母实际上就是家庭的女主人,她也没有所谓的当媳妇的压力,因此也过得自在逍遥,与在娘家的生活无异。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那么丁母的生活确实可以说一生平遂。
不过,繁华总似三更梦,富贵犹如瓦上霜,转瞬即逝。当丈夫去世之后,曼贞面对着这些巨大的压力,发现它们如大山一般地压过来了,刚开始的表现是求助无门的绝望与恐惧,同时也包含着无穷的悲哀。她“倒在床上,那张大的银朱漆、雕了花、描了金的火色的床,那张十年前作为嫁妆的床,还有那锦缎的被,蒙着头,竭力压住自己欲狂的声音,然而也很尖锐惨厉的哭起来了。”[32]只有通过哭泣才能缓解那种大山一般的生活重压,丁玲用“欲狂”、“尖锐”、“惨厉”三个形容来描述哭声的惨痛与绝望。压力有时是人前进的动力,是思想与实践的催化剂,对于曼贞无说,虽然她处于极度痛苦之中,但这种痛苦也是她实现蜕变的转机,从这一点上来看,没有这种强烈的刺激,丁母也许一辈子就庸碌无为了,自然也就不会有此后的丁玲那种波澜壮阔的人生了。刚强者能扛得住压力的打击,自然这并不太多;更多的人在压力的打击下就散了架、变了形。丁母就属于前者。
烈火见真金,苦难是曼贞成长的动力与考验,当她想到孩子的时候,她的心态马上就变得十分刚强了,她“有一个吃苦的决心,为了孩子们的生长,她可以捐弃她自己的一切,命运派定她该经过多少苦难,她就无畏的走去。其实她是连所谓苦,怎样苦法,都是不清楚的。”[33]曼贞的信念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有句俗话说得好,女本柔弱,为母则刚。用它来形容丁母的形象是极为恰当的。伟大的母亲为什么总得到传颂,因为它有强大的牺牲精神与坚强的意志。不过也因为她从未吃过苦,所以怎么吃苦法,这时的曼贞是浑然不知的。事情转机就在此后展开。
当曼贞回到娘家之后,偶然间得知武陵要办女子师范学校,可以读书,将来还可以工作,这激起了曼贞的极大兴趣。据丁母在回忆录里讲,1908年正月,她收到弟弟来信,称他们一伙去同道合的人要提倡女学,开速成女子师范学校,定期两年毕业。“阅后雄心陡起,我何不投考,与环境奋斗,自觉绝处逢生,前途有一线之光明。”[34]本来她想走一条自立自强的道路,这种学校恰好符合她的理想,所以马上有绝处逢生之感。对坚强的人来说,所谓的绝路就是生路的转机,因为他们永不言弃。对于弱者而言,绝路就是他们的死途。意志的强弱就在此时高下立判。“她要替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她要不管一切的讥笑和反对,她不愿再受人管辖,而要自己处理自己的生活了。”[35]这就是刚强者的宣言。
当然,刚强的意志还必须体现在现实生活方面,否则它只是一句空话。空话人人会说,实践不一定人人做得来。因为这是一所新学堂,除了读书之外,还有体育运动,为了适应学生的生活,曼贞就得把缠好的小脚放大,这个过程就十分痛苦。丁玲详细描述了放脚的过程,“更使她难过的,还是那一双脚,刚刚把脚布剪短,下地时多痛,包松了也痛。但是她总希望她的脚可以赶快大一点,便忍着。夜晚赤着脚只穿一双祙子睡,白天也只松松的包着五六尺布,有时痛得不敢下地,同刚裹脚时一样的痛。”[36]缠足对妇女来说是违反天性的苦刑,为了防止脚长大,就得用裹脚布将脚死死绑紧,使脚背骨头畸形断裂,再也长不大,这样的“三寸金莲”才是美的。但新学要废除这种陋习,于是小脚又得放大,在恢复过程中也是极其痛苦的。丁母在回忆录中说,“当时缠吃亏不少,现在解放哪里知道更苦。谁知骨头断了是放不开,只落得痛、肿,白吃些苦。到暑假始能母子团聚,可怜我那幼子扑入怀中,女则含满眼水,痴痴的望着。”[37]这些生理上的痛苦虽然很难忍受,但它们毕竟是有形的,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才能挺得过去。因为曼贞有一种绝路逢生之感,十分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所以在放脚过程也做得十分积极主动,此无他,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只能顺着这条路来拯救自己,也培养自己的孩子。经过一段艰辛的苦熬,曼贞努力放脚,已完全解开了裹脚布,同学们评论“她的脚真放得快,不像断了口的。到底她狠,看她那样子,雄多了。”[38]她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一般,一改先前柔弱的模样,这就是坚忍意志的体现。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老师,在耳濡目染下,丁玲自然也不知不觉继承了其母亲的这种强悍的坚强意志。这不仅体现在她勇于和舅舅决裂,解除婚约,还体现在她在此后的被软禁的岁月里不改革命意志,积极寻求出路,乃至她在建国后含冤忍辱二十多年,始终不变对共产主义的信仰,这些都与其母亲坚强的个性是一脉相承的。还是丁母说得好,丁玲这孩子“聪敏一点而不显露,外貌柔和,内实刚质,且富于情感。”[39]知女莫若母,丁母对女儿是看得很准的。女儿是母亲的活动相片,二者相像,无论是相貌还是个性气质,这是很正常的。
总体来说,丁母的人生磨难极多,她在丈夫去世后独自抚养丁玲及弟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不幸的是,其子在12岁时因病去世,这对她来说打击极大。后来又因思想倾向革命而失业在家,且承担起抚养孙辈的重任,确实没有过上好日子。她在晚年皈依佛门,也在情理之中,“历尽苦海登觉路,潜隐深山盘趺跏。”[40]就成为她的晚年生活方式,在平静澄明的静坐中,缓缓削减生命苦难带来的痛感,亦不失为解脱之道。
幺妈与夏真仁:忠实、义烈
在丁玲的童年,与她关系密切的人除了母亲之外,在家中还有下人。这些下人虽非亲人,但日日生活在一起,他们对丁玲的思想影响并不小。在《母亲》中,丁玲塑造了一位忠诚的老佣人幺妈的形象,这不仅是小说中的人物,现实生活中幺妈也是一样的称呼,丁玲有意不在小说中改变对她称呼,把她直接写进文学作品里,这不仅是为她立传,其实也是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向这位忠诚的佣人致敬,可见幺妈等人对丁玲个性的形成也具有一定的影响。
丁玲出生的蒋家,是当时安福县有名的大家族。据丁玲的回忆,“安福县的蒋家,是一个有钱的人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人家。我的爷爷时代,据说那些爷们,这房、那房、远房、近房究竟有多少房,多少人,连姓蒋的自己人也分不清楚,外人就更无从知道,只知道凡是安福县的大屋子,一片一片的,都姓蒋。”[41]从这种排场,我们就可以知道蒋家的影响力是多么大。虽然到她父亲这一辈,蒋家已逐渐败落,但雇佣下人工作还是属于标配,因此幺妈的形象出现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丁母虽然嫁到蒋家十年,啥事都不过问,丁父花钱如流水,这个家没有那么迅速垮掉的原因,就在于这个忠心耿耿的佣人幺妈身上,实际上她已近乎半个主人了,把这个正逐渐败落的家努力护持好,一个非亲非故的佣人能做到这一点,确实是难能可贵了。
曼贞在丈夫去世之后病倒了,操持这个家的任务就落在幺妈身上。于是只有三岁大的小菡,就跟着幺妈,看着她到田里去种菜、喂养鸡鸭之类的工作,有时也跟小婢女秋蝉一起玩。虽然小菡年纪尚小,帮不上忙,但看着幺妈的工作,她也能感受到劳动的艰辛与不易。另外,幺妈也负责祭拜一类的事务,“小菡每天被幺妈逼着替死去的父亲叩头,替爷爷、祖先叩头,替天地灶神菩萨叩头。幺妈又亲自上二十里外的一个观音庵求了水,许了愿心,病人终究到年边也就慢慢转弯了。”[42]幺妈已经六十多岁了,她起到一个接近祖母的角色,不仅注意到要祭拜死者,这个任务也只有小菡才是合适的人选,幺妈逼着她去叩头,就是用这种特殊礼制教育孩子早期的家庭伦常秩序,同时也挂念女主人的身体,向神佛祈祷许愿,总之,她能想到的方法都已经努力做了,把这个濒临破裂的小家庭又努力拢合起来,使之不致迅速崩溃。如此尽职尽忠的佣人,其实是不多见的。
当然,幺妈的这种忠实的奉献之心,与江家的善待有着很大的关系。幺妈是怎么来到江家的,小说没有写。但她到江家应该是以佣人的身份进来的,由于是佣人,需要劳作,所以并不需要裹脚——劳动人民是不需要裹脚的。同时,她结婚是太老爷安排的,给嫁妆、给田地,添子添孙都送东西。[43]从这个情况来看,幺妈最初是一个佣人,但她在这个家庭工作时间很长了,逐渐也就成为家庭的一份子,这个家也凝聚了她一生劳动的心血。如此把主人家当成自己家一样经营的佣人,这种忠实诚挚之心确实是少有的。主家对她也极为信任。雇主与被雇者形成良性的共生关系,亲如一家,这就是和谐的状态。
我们可以从他们的言论中来看到其思想与精神状态,如幺妈是这样介绍她在在江家的见识与感受,她亲眼目睹了江家数十年来的家境变迁,江家的败落原因说起来很多,但其中后代的子孙不积德是最重要的因素。“什么仁义道德,什么良心,老辈子是有的,不冤枉他们。这辈子的老爷们,可难讲得很。于大叔,你真不晓得我们家一本子经,我们三老爷平日在世,那个不来搅着玩,他手头松,拿银子当铜钱花,哼,亲兄弟还没有那么好,家里三四个烟灯还不够,一吃饭,总是好几桌。哼,人一死,鬼都不见一个。”[44]从这几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到,江家的祖辈确实在仁义道德方面的作为是无可挑剔,这也是他们能保持着旺盛的家族运数的真正原因。但她看到了三老爷的这一辈时,就发现不对劲了,三老爷就是她家的小菡的父亲,他除了花钱大方外,还特别热情地招待各路客人,用“烟”来请客,这个“烟”实际上是鸦片,是近代中国特有的怪现象,有钱人家以抽鸦片当作高尚的享受,没钱人家只能偶尔“享受”,这样的国民、这样的国家不败,那真是不可思议的。这样的家不败落,也真是不可思议的。但是人一死,“鬼都不见一个”,说明这些人纯粹是蹭吃蹭喝的,他们本来就是冲着享受去的,一旦没有了享受,自然为会上门了,可以说是世态炎凉,也可以说是人性的本来面目,只能说是三老爷没有识人之明而已。
江家的败落是全面性,三老爷的两个兄长各自不同,尤其是大房更一塌糊涂,几十年花天酒地,把弟弟带坏,把子侄带坏。买了精致的烟具,吃上鸦片了。他的孩子有的因为挥霍无度而偷卖东西。二老爷出家了,抛下儿子和幼小的女儿不管,一家人只是糊涂度日。而三老爷去世,遗下孤女。这种家族的衰败是完全与现实相符合的。因此见惯了旺盛家族的老佣人们,自然会生出无穷的感慨。丁玲对他们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与感慨,“几个老年的,做了一辈子奴隶,然而却是忠心的,他们脸上都刻着很深的纹络,写明了他们几十年的生活的辛苦和心地的厚朴,而且还预示了死亡就在眼前,一切无希望。”[45]
这些忠心耿耿的下人们,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虽是那么细小、卑微,但他们也有着自己的为人处世的价值观念,那就是以感恩之心,以忠诚之志来对待他们生活,在平凡而普通的人生道路上,践行着正直的人所应有的德行与精神。而那些江家败落的子弟,尤其是不学好的人们,他们则起着一个反面的教材作用,说他们对丁玲的成长没有影响,那也是不真实的,只不过他们是以另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昭示着另一种堕落的人生所呈现出来的世界面貌,这也刺激着年幼的丁玲,给予她深刻的印象。因此丁玲晚年说,她的父亲死了,“我成了一个贫穷的孤女。寂寞的童年,帮助我深刻领会二十世纪初封建社会里人们的悲惨命运以及与与人这间的世态炎凉”[46]从这一方面来看,反面教材的作用也是促进成长的动力之一,使她思想早熟,思考社会与人生的意义。
如果说丁玲的思想与个性与普通下层百姓是相通的话,那么她还与另外一个人有密切的关系。在《母亲》中,丁玲花了不少笔墨描写一个人物“夏真仁”,小说是这样描写的,“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同曼贞做了最莫逆的朋友,她的名字叫夏真仁。她是浦县人。……她从她一个在上海读书的表兄处读了一些报纸,她有绝大的雄心,她要挽救中国。……她虽说年龄最小,可是她的眼光比大家都远,她从小就很老成的。”[47]小说用了不少的篇幅写夏真仁与曼贞的来往,以及互相促进、结拜的事,还写夏真仁帮忙照看小菡的故事。这些其实是丁玲亲身经历过的事,她如实把它们描写了出来。其实这个“夏真仁”,她的原型就是向警予,向是溆浦人,与小说的浦县名称相近。在丁母的回忆录中“小白”也是向警予。因为“白”与“向”字形十分接近。丁玲小说中的“向”与“夏”发音也比较接近。这些都是在特殊年代里使用的曲笔。向警予对丁玲思想的影响非常大,概括地讲,那就是她的义烈之风感染了年幼的丁玲。
《母亲》描写于敏芝、夏真仁、曼贞等人结拜的事,大家交换兰谱,点上香烛,签了字,这仪式才告结束。古代最有名的是桃园三结义,这种风气一直流传下来,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一群人为了共同的理想和爱好走到了一起,因为她们都对革命充满了热望。丁玲后来在回忆录里说,向警予年纪最小,排行老九,故称九姨。“那时才17岁,长得非常俊秀端庄,年龄虽小,却非常老成,不苟言笑。”[48]这个描写与小说的写作内容是一样的。丁玲从小对她充满敬爱和羡慕,同时丁母对向警予宣传的一切都言听计从,并且逐渐接受她介绍的唯物史观、解放工农等最先进的理论。
俗话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只有思想观念比较接近的人才会互相欣赏。曼贞与夏真仁的密切关系,说明了她们的某种气质上是有相似之处的。丁玲在不同的场合均讲到古代英雄故事对她的影响。她说,母亲讲一些古今中外慷慨悲歌忠勇壮烈的故事,“因为有这些最初的影响,我能够抛开那堆集在我幼小心灵里的忧郁感伤。”[49]后来他又说《东周列国志》,“那里记载的许多忠君爱国的仁人义士,视死如归的故事,给我的影响很大。我佩服这样的人,喜欢这样的人,这些人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最了不起的人。”[50]这些古代的侠义壮烈的故事,就是这样在丁玲的幼小心灵中扎下了根。当胸怀大志的向警予出现时,她们自然就会产生一种亲切感。这种义烈之风,深深影响了丁玲,尤其是在胡也频牺牲之后,丁玲反而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活动之中,可谓舍生取义者也。丁玲晚年以充满感情色彩的语言说道,“当我还只是一个毛孩子时就有了她美丽的崇高的形象;当我们母女寂寞地在人生的道路上蹒跚前行时,是她像一缕光、一团火引导着、温暖着我母亲。”[51]“她对我一生的做人,对我的人生观,总是从心底里产生作用。我常常要想到她,愿意以这样一位伟大的革命女性为榜样而坚定自己的意志。”[52]这已经不仅是一个回忆录,而是对自己思想渊源进行剖析,如果没有向警予,也许就不会产生丁玲这种胸怀大志的人物来。
向警予这种义烈之风,对丁玲影响的具体表现,那就是使他思想境界得到了飞跃般的发展,尤其是五四运动浪潮的推动下,“把我从狭小的天地,以为读书只是为了个人的成就,可以独立生活,可以避免寄人篱下,可以重振家声出人头地的浅陋的思想境界,提高到就以天下为己任,要出民于水火,济国家于贫穷,要为中华祖国挣脱几千年来的封建枷锁和摆脱百年来的殖民地的地位。”[53]实际上,这就是把丁玲从出人头地的个人主义的想法,转变成争取民族的独立自强宏大志向,思想大大不同了。
幺妈与夏真仁,这两种人看似处于两极,一类是专注于现实生活琐事,他们对外在的世界一无所知,只是按自己的某种价值观念生活着;一类是关注国家、民族的宏大伟业。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更是风马年不相及。凡事皆有联系,幺妈代表着那类立足大地的人们,他们脚 踏实地生活、工作;夏真仁代表那类高远理想追求的人们,他们眼望遥远的天际,向往着诗与远方。只有既立足于大地,又遥望着诗与远方的人们,他们才能具有改天换地的能力与才干。丁玲恰恰二者兼具,使她在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大潮中能阔步前进。
丁玲的个性特征的形成来源十分复杂,从《母亲》一文中推导出来的发展脉络只能是一种大体上的渊源分析,在此过程中,丁玲的父母及其身边亲近的人们,都以各种方式给予丁玲或多或少的影响,并最终促成一位杰出革命作家的诞生。这些产生影响的气质中,既存在于常德地区的乡土文化里面,同时又是中华优秀文化传统的凝聚。如果要聚焦这些特殊性,如沉静、豁达、刚强、忠实、义烈等,都是属于道德层面的修养体现,那是引导着人的精神世界不断向上提升的动力。常德有名的德山,就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标尺,它时时在无声地昭示与劝告:德的养成,是人生的意义与归宿。一时代有一时代的豪杰,丁玲那一代的先辈们,已经用实践对德作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诠释,后代的人们也将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继续以新的方式来加以践行。这块土地上的文化将亘古如新,生生不息。
(作者系厦门大学副教授,中国丁玲研究会副会长。)
注 释:
[1]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15页。
[2]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23页。
[3]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65页。
[4]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33页。
[5]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41页。
[6]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66页。
[7]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15页。
[8]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57页。
[9]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59页。
[10] 丁玲:《遥远的故事》,《丁玲全集》第10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0页。
[11]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3页。
[12]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9页。
[13]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32页。
[14]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55页。
[15]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9页。
[16]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19页。
[17]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18页。
[18]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6页。
[19] 丁玲:《死之歌》,《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12页。
[20] 丁玲:《死之歌》,《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12页。
[21] 丁玲:《死之歌》,《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13页。
[22] 丁玲:《死之歌》,《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14页。
[23] 鲁迅:《这也是生活》,《且介亭杂文末编·附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4月,第113页。
[24]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29页。
[25]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30页。
[26]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30页。
[27]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31页。
[28]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35页。
[29]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4页。
[30]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25页。
[31]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43页。
[32]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22页。
[33]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43页。
[34]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71页。
[35]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67页。
[36]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76页。
[37]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79页。
[38]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88页。
[39]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4页。
[40]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66页。
[41] 丁玲:《遥远的故事》,《丁玲全集》第10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56页。
[42]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39页。
[43]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28页。
[44]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24页。
[45]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26页。
[46] 丁玲:《我的生平与创作》,《丁玲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28页。
[47]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87页。
[48] 丁玲:《向警予同志留给我的影响》,《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页。
[49] 丁玲:《我的生平与创作》,《丁玲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29页。
[50] 丁玲:《死之歌》,《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14页。
[51] 丁玲:《向警予同志留给我的影响》,《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9页。
[52] 丁玲:《向警予同志留给我的影响》,《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0页。
[53] 丁玲:《我的生平与创作》,《丁玲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