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1期

丁玲《田保霖》与“新写作作风”考察

发布时间: 2021-05-28 16:09:31 阅读 0

                                                 丁玲《田保霖》与“新写作作风”考察

                                                                              高慧琳 

 

                                                                 一  毛泽东读到丁玲的《田保霖》为什么这么兴奋?
 
     1944年7月1日凌晨,毛泽东给丁玲和欧阳山写了一封信:
 
   丁玲
   欧阳山同志:
  快要天亮了,你们的文章引得我在洗澡后睡觉前一口气读完。我替中国人民庆祝,替你们两位的新写作作风庆祝!合作社会议要我讲一次,毫无材料,不知从何讲起。除了谢谢你们的文章之外,我还想多知道一点,如果可能的话,今天下午或傍晚拟请你们来我处一叙,不知是否可以?
   敬礼!
                   毛泽东    
            (一九四四年)七月一日早

 
       毛泽东所说的“你们的文章”,指丁玲的《田保霖》和欧阳山的《活在新社会里》两篇报告文学,都是写边区合作社运动中的模范人物事迹的。同时发表在1944年6月30日的延安《解放日报》上。毛泽东在一天工作结束后,已经是次日(7月1日)拂晓时分,但是他还是在洗完澡后,翻阅了一下当天(实际上已经是昨天了)的《解放日报》。当他读到丁玲和欧阳山的文章时,一下就被吸引了,于是一口气读完了两篇文章(两篇文章总长度将近10000字),并且禁不住立即拿起笔来,给两位作家写了上面这封热情洋溢的信。
       毛泽东为丁玲欧阳山的“新写作作风”叫好,竟至于要用“替中国人民庆祝”的提法,用语达到“最高级”,可说是不同寻常,说明他对这两篇文章的高度重视和极度赞赏。
       毛泽东为什么要用“新写作作风”的提法?他没有解释。什么是“新写作作风”?毛泽东心目中丁玲的“新写作作风”具体内涵是什么呢?换句话说,他怎样定义这个“新写作作风”呢?或者说,他为什么称之为“新写作作风”呢?丁玲欧阳山的新作,究竟有些什么“新”的地方?
      首先需要界定的是:这里的“写作作风”指什么?是写作的文风,还是写作的作风(即方式)?我以为,既是指写作的文风,也是指写作的作风即文学的生产方式。
       这里首先尝试对丁玲被毛泽东称为“新写作作风”的文风做一个简析。
      丁玲的《田保霖》,写延安地区靖边县新城区五乡民办合作社主任田保霖的事迹。他早年几乎是一个无业游民。他靠自己打拼,成为一个有点名气的买卖人,后来陕北“闹红”,红军三十军、二十七军先后来到靖边,年景好起来。虽然他二叔父是豪绅,但他凭着对自己没做过坏事的自信,还是回家乡了。现在他出乎意料地被选为县参议员。他牢记着县委书记惠中权的话:“要好名声只有一条路,替老百姓办好事”。他带头修水利,办合作社,发动村民合股筹钱搞运盐,给合作社赚了很多钱。还开办油房,带头搞“妇纺”,组织开荒,开药铺,把合作社搞得红红火火,被选择模范,并被推举到延安参加边区合作社主任联席会议。
       欧阳山的《活在新社会里》,跟《田保霖》是姊妹篇,是写《田保霖》里面提到的一个人物,就是带动“妇纺”的“难民邹老太婆”。欧阳山详细讲述了“邹老婆儿”一家三口怎样在田保霖帮助下,从乞讨为生,到努力转变为妇纺模范,彻底改变贫穷生活,因而逢人就说边区好的故事,也从侧面印证了田保霖的事迹。
       这两篇文章,都仅4000多字,人物故事很简单,很多细节也没展开。邹老婆儿故事线索简单,情节相对还展开得清晰一些,而《田保霖》事迹更多,讲述线索也更多,在有限的篇幅里更难以展开。平心而论,《田保霖》讲述田保霖的很多事迹,都只是叙述而不是描写。也有一些心理描写,但并不很深入细腻。关键处一些情节用了描写和对话,也是很简约,点到即止。有几处用了心理活动描写,也是不很写实的内心独白,然后迅速转移话题。这种心理描写,也不是中国传统的白描手法,而是欧式全知全能的视角。总体上,《田保霖》与其说是报告文学,不如说是人物速写或通讯。
 
                                                                  二  新的文风:政治上与文学上的意义
 
       那么,这样一篇风格平淡朴实,结构并不复杂,情节并不曲折,人物描写并不细致,文笔也并不煽情的文章,毛泽东读了为什么会兴奋难抑以至于睡不着觉,而竟至于连夜写信祝贺呢?
       这要从当时延安的整体氛围,丁玲在延安的经历与处境,以及延安文艺座谈会后延安文艺发展的走向来看。毛泽东的点赞,表面上似乎是一时兴起,但仔细分析,应当是有多重考量的。
       首先是政治的考量:丁玲是延安文艺界的明星和标杆人物,从延安以外的人们看来,她的遭际可能代表文化人在延安的遭际,她的消沉可能代表延安文艺的衰落。
       当1936年11月丁玲从上海辗转来到陕北的时候,由于丁玲的巨大名声,曾经成为陕北的文化大事件,连毛泽东都出席了欢迎会,事后还余兴未尽,写了《临江仙》词寄赠丁玲。丁玲也不负厚望,不仅迅速组建了陕北第一个高规格文艺组织中国文艺协会,给陕北带来了大容量的文化新空气,而且随后带领“西战团”上前线创作、演出,激励前方以至于全国的抗战士气,产生了更大的影响,成为全国抗战文艺的一面旗帜。但是当她回到延安后,日子却日渐难过起来。中国文艺协会无形消失,在1937年11月成立的“边区文协”和1939年成立的“文抗”里都只是副主任。接着1940年被审查“历史问题”,由于陈云的持正态度,她得以顺利过关。但是这时期丁玲已经不复抗战初期的风头。1941年进入《解放日报》创办并主编副刊,但是不久就出了《“三八节”有感》事件,在整风中遭到严厉批评。接着在1943年审干中又被重新审查,这次在康生主导下,没能再幸运过关,成为一个终身的死结。而这时候延安最红火的,是新秧歌,新民歌,新演剧,丁玲在延安差不多已经成为过气人物,处境日益艰难、孤立。这一切毛泽东是看在眼里的,他是并不希望丁玲从此沉沦的,理由正如本文上面所说。
       恰在这时候,毛泽东看到丁玲的这篇文章,他敏锐地嗅到了一种新鲜气息,看到了丁玲的新活力。他希望看到丁玲重新焕发活力,重新成为引领延安文学发展的旗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后的延安文艺发展中,深入基层,反映基层,聚焦劳模,注重反映基层群众在共产党领导下新生活的“人民文艺”或“为人民的文艺”成为新的风向标。丁玲写出了与这时期延安文艺新方向、新路径相一致的作品,毛泽东敏锐地抓住这个苗子,毫不犹豫立即提笔写信予以鼓励,这将成为丁玲新的护身符。保护了丁玲,也保证了边区文艺形象不倒。毛泽东的点赞,虽说明面上是对两个人,其实毋宁说主要是对丁玲的。
       其次,毛泽东的点赞,既有政治的考量,也有对丁玲(和欧阳山)文学风格改变的新解读、新感受。如果说,其政治考量主要是鉴于丁玲的社会政治文化影响,那么文学的解读则是捕捉到了其作品中的文风新元素。毛泽东用“新写作作风”这样一个具有标杆、定位意义的定性,不仅是一种高度激赏、高度肯定的态度,而且有一种引领、导向的作用。
       这里,我们需要对丁玲在延安初期的写作状况稍加观察,着重分析其写作风格。
      以丁玲在初到陕北不久后写的《彭德怀速写》为例,一上来就是一大段引用说话人的话语,是引一个青年政治委员的话。然后才说到,青年政治委员说的那个人就是彭德怀。文笔是灵动的,手法是简练的,通过寥寥几笔刻画人物神情,传达出人物的心理,完全是丁玲笔法,风格则完全是从上海带来的欧化文风。写于同一时期的《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也完全是同一风格,而且主要篇幅是大段直接引语。文章一开头或者章节开头就直接引用人物话语,几乎成了丁玲这时期文风的标配。《一颗未出膛的枪弹》《警卫团生活一斑》《我怎样来陕北的》,都是开头就是引用话语,还有不少文章章节开头使用直接引语,至于段落以引用话语开头,更是常见。还有叙述用语的欧化,比如《什么样的问题在文艺小组中》这个标题的语法完全是欧化的。至于先直接引语后提示谁是说话人的欧式文艺作品表达方式,更是司空见惯。如果是文化人,在当时文学风格整体欧化的大背景下,读这样的作品完全没有问题。但是这种文风,与边区的总体氛围,跟边区老百姓的表达习惯与欣赏口味,和陕北黄土地的质朴、淳厚的乡土气息,其实是有距离,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只是无论作者还是读者,由于大多受到欧化文风的影响,也就习以为常了。
       丁玲这种文风直到1942年7月的《十八个》,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一上来不交代故事背景,直接就讲场景,讲战士们的状态,类似电影手法,让你看到一个一个的镜头,而不是先交代故事发生在什么年代,什么地点,和在第一个情节发生之前的背景。作者讲《十八个》故事的方法,让我们想起苏联小说《铁流》[1]。丁玲这种表现手法或者说写作习惯,其实是很有镜头感的,你很容易用它分出镜头来,去拍成电影。
       实际上直到1943年冬的《二十把板斧》,丁玲的文风也并没有大的改变。包括整段引语甚至都不说明说话的人是谁,以及“不得不在村长脸上带走了笑容”、“在老蔡的眉头上舒展了一丝笑意”之类欧化痕迹明显的表现手法和句法,与之前的表达方式如出一辙,甚至更加强烈。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产生了一点点小的变化,而这个变化,却是跟《田保霖》非常相似,这就是副标题。在此之前,丁玲在陕北时期的作品,基本上没有用副题的[2]。《二十把板斧》用了一个副标题“——这事情发生在冀中河间县”。同样,《田保霖》也有一个副标题“——靖边县新城区五乡民办合作社主任”,这与《二十把板斧》如出一辙。这种标副标题的方式,其实也是欧式文章表达方式,中国传统文风是没有这种方式的。但是丁玲在这里的副标题,也有很明显的特征:就是这个副标题完全是对主标题的补充说明。当然,在欧式表达方式中,本来副标题应该说都是对主标题的一种补充说明,但是,一般的副标题更多从内涵上做补充,而这两篇都是补充交代主标题的相关外在信息:一个是补充事情发生地点,一个是补充所述人物的身份信息。其特点是更加通俗易懂,明白晓畅。这是丁玲新写作作风的特征之一。
       在叙事的方法上,两者也很相像。开头都是从某一个时段某个人的动态讲起。一个是天明前张村长起身出门上街,而一个是黄昏时田保霖送走了区长后在窑前空地上踱步。中间的展开,结构也大体相近,常常是一大段引语,并不说明是谁的话,读者也能知道是谁在说话。这其实也仍然是丁玲惯用的驾轻就熟的表现手法。
 
                                                                  三  《田保霖》的三个讲述角度
 
       但是,《田保霖》跟丁玲之前的作品相比,有没有发生风格的变化呢?我认为有。大体上可以从作者、被写者,读者三个角度来观察:
       一是讲述者角度:文风更加朴实,更加富有乡土气息。首先我们看到,《田保霖》几乎没有对于景物、环境的描写。而之前的创作,直到《二十把板斧》里面还有很突出的与故事情节并没有特别紧密关系的景物描写。例如,《十八个》里写午夜八个战士被捕后“又集合在一起了”的情景:“野外是无比的宁静,夜风也很清凉,萤火虫在带有露水的草丛间飞窜,四处清清地透露着生的气息”, 与八个战士的“被日伪军押着,忍受各种刑罚,死紧紧的包围着他们”的境遇对照,是能产生强烈的感染力的。《二十把板斧》写张村长大清早上街,“街上没有一点声音,薄薄的一层光”,他“满怀心事地望着太阳要出来的那方。曙光刚透过那边天空,把站在王八窝里房上的哨兵身影,更衬得分明”。这种带抒情色彩的景色描写,虽然与情节不能说完全无关,也渲染了气氛,但是并非必须。无论是《十八个》的氛围对比,还是《二十把板斧》的气氛烘托,有时候能够起到渲染作用,有时候略显累赘,情调上也更多知识分子书卷气,但到了《田保霖》,就一概没有了。我们只看到人物的活动及其心理活动。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是充满泥土气息的“当地人”的讲述口气。无论是讲事情还是人物的话语,都体现简朴,实在,就像一个陕北人那样讲故事。比如田保霖的独自盘算:“共产党打的是富有,咱么,做点小本买卖,咱无土无地,欠粮欠账,一条穷人嘛。咱当过掌柜,可是没做过坏事,人都说咱好,咱还怕他个啥?杀头,杀了咱有啥用呢?人都说三十军好嘛,那么咱就回去,不怕他。”这就把一个陕北土生土长的实诚人性格刻画的栩栩如生,你简直可以闻其声如见其人,感觉一个陕北老乡站在你面前。还有“唉,这伙人能成,一个劲儿直干嘛!”等等,这种活灵活现的语言,是当地特有的,不是身临其境,浸染其中,运用自如,是描摹不出来的。
      当地人说当地话,还容易描写,而讲故事的人也使用当地话,就难得了。比如田保霖看到“他的一举一动,这号子人都是清清楚楚的”,“这号子人”一般来说带有贬义,但在当时当地,“这号子人”并不带贬义,而只是说这一类人:说的是共产党。还有“从前田保霖解不开参议会是个啥名堂”,“解不开”就是“不理解”,完全是陕北话。这比之前的作品,确实乡土气息之浓郁,不在一个层面上。
       二是被讲述者角度;对当地人物的内心世界体察更深,人物更加真实。从人物内心及其思维逻辑出发看周遭。上面举的例,还只是从语言的角度说的,从心里活动上说,《田保霖》也生动表现了当时当地陕北人的思维方式。丁玲写田保霖对于自己被选上参议员,有点想不明白。因为他只知道自己干点小买卖,踏踏实实过日子,从没想到有1000多号人投票选他当参议员。他本身并不是共产党,他没有文化,更没有深刻的思想,也没有崇高的理想,甚至对共产党并不了解也不理解,而且凡事“爱盘算”,具有小商人的某些思维特征。他对自己当上参议员,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是:“咱是不能干的人嘛,咱又不是他们自己人,没有个钱,也没有个势,顶个球事,要咱干啥呢?”他回家乡是出于自己没做过坏事,共产党不会拿他怎样的估计。他的日子逐渐好起来,他的想法是“共产党还不错,可是,咱就过咱的日子吧,少管闲事”。不过,“做了参议员就得同他们搞在一起,这起人究竟是哪一号子人呢?”当了参议员,还心存疑虑,“生活一天天变好,却不接近这号子人,也不理解他们”。一个英模人物,他的思想状况竟然是这样。对共产党竟然称“那一号子人”,换个情境,恐怕要挨批了。按说,这样一个并没有很高觉悟,对共产党很不理解,甚至心怀疑虑的人,很难成为边区的英模,他的思维完全不像一个概念中的英模。但是他却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英模。因为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对于公益的事热心奔走,人民对他有好感,他是被他不了解的这号子人所了解的。然后,在参加参议会之后,他逐渐了解、理解的共产党:“从前田保霖解不开参议会是个啥名堂,老百姓都说是做官,现在才明白,白天黑夜尽谈的是怎个为老百姓想办法啦”“他们活着不为别的,就只盘算如何把老百姓的生活搞好。”[3]就这么一个秉性忠厚,踏实肯干,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围着跟产党转的人,几乎是一个“中间人物”,成为模范了,作者并没有把他那些显现与共产党不一致的东西遮掩起来,而是让他以自己的本色出现,更加真实地体现了陕北普通农民的思维方式,以及他们从不理解到理解共产党,从不自觉到自觉,跟着共产党干出一番新局面来的真实过程。这样的人物更加真实,更加可信,因为这就是活在边区的人,只有这样写,才是真的人物,才是有血有肉,符合实际,才能为人所接受。人物不是模式化、公式化、概念化的,体现了人物的丰富性、多样性和真实性。从人物的角度说,田保霖与丁玲之前写的,和别人之前写的人物都不同:这个人似乎是简单的,只是从自己个人奋斗,到带动群众一起办好合作社,成了模范。但其内在的丰富性,复杂性,超过了以往很多人物。因为以往的人物,虽然本身应该也是有着足够的丰富性的,但是写的时候,往往只集中表现其某一个方面,从彭德怀、左权,到何华明、老蔡[4],以及“十八个”群像,都着重写他们某一个侧面,英雄人物多是剪影式的(除了“非英模”的陆萍、贞贞[5]),而田保霖的校色却明显有别于之前所有的人。以共产党员为背景的英模,其英雄亮色,容易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而田保霖却是最普通老百姓中间的一个,他的标杆意义更具有示范和引导的作用。
       三是读者角度:讲述故事的层次更单纯,表现手法没有“炫技”,更容易让文化层次低的人读懂故事。
     《田保霖》篇章结构基本按时序,很自然、线性,基本上平铺直叙,没有曲折跌宕,甚至淡化了或者说隐去了很多创业的艰辛过程。因为这些艰辛,对于陕北的老百姓来说,是知根知底,不言而喻,甚至可说人人都在经历的,如果刻意去描述、渲染,反倒让人觉得夸张和做作。人物和故事情节讲述娓娓道来,自然顺畅,一气呵成,没有一点点斧凿的痕迹,读来就像拉家常一样容易入耳入心。所以虽然情节看上去感觉平一点,但对于读者、尤其是文化层次稍低的读者来说,却毫不费力。其次,情节虽然平实一些,却并不妨碍其描写的生动。尤其是人物的心理活动,写得自然、朴素而又活灵活现,几乎最精彩的笔墨都集中体现在人物的内心活动描写上。虽说这其实仍然有欧化笔法的影响,但这种方法中国传统文学也是常用的。中国古代四大名著里也多的是“暗自衬道”,“不免寻思”之类提示,然后带出一大段内心独白,这种写法早已为普通读者所熟知和接受,连民间说书、戏剧都是常用的,没有人会感到别扭。所以,丁玲这样的写法,让读者阅读很省力,明白晓畅,行云流水,不知不觉而终篇。毛泽东之所以一口气读完了这篇文章,还兴犹未尽,又连着把相关联的欧阳山的文章也读了。应该说,欧阳山的文章与丁玲的文章可说珠联璧合,写作风格相当接近,同样让毛泽东读得非常轻松。
       丁玲这种写法的改变,从作者、被写者、读者三个角度都有新的风格。这几个特点结合起来,就难怪让毛泽东在长时间工作之后,本来应该昏昏欲睡的时候,读罢掩卷,竟然睡意全消,提笔写了那封信。
 
                                                                  四  作家生活方式与文学生产方式的改变
 
      总体上,《田保霖》对于丁玲之前的一些篇章来说,确实有较大的改变。但是当然也是相对而言,似乎并不到脱胎换骨,判若两人的地步。以我所见,毛泽东对于丁玲的“新写作作风”评价,还有一层含义:这就是作家生活方式的改变、作家写作方式即文学生产方式的改变和作品内容构成方式的改变。
       首先是作家生活方式的改变。丁玲、欧阳山的作品显示,这些生动、细致的人物和材料,如若不是作家真正融入边区群众的生活,是不可能写出来的。如果下乡只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就还只能写一些片段、剪影式的作品。人物不会那样富有陕北的生活气息和特征,语言不会有那样纯正、地道的陕北风味,人物的思想不会有那样逼真、活现的陕北当时当地人思维特征。这两篇作品表明,作家不是走入了乡村,而是浸淫了乡风从乡村走出来的作家,经过了乡土的洗礼,能与乡民同呼吸共命运了,从而具备了成为村民代言人的资格。
      其次是文学生产方式的改变。毛泽东在给丁玲欧阳山的信中,专门提到:“合作社会议要我讲一次,毫无材料,不知从何讲起。”“合作社会议”,就是《田保霖》里面提到的边区合作社主任联席会议,正在筹备召开,要交流经验,推动进一步搞好合作社。实际上,丁玲、欧阳山的文章,也是对会议的一种预热宣传。会议组织者希望毛泽东出席讲话,毛泽东准备去讲,但是一时还没有找到灵感,丁玲、欧阳山的文章,正好给他提供了材料,并促发了灵感。但他觉得还意犹未尽。在上会讲话之前,毛泽东有调查研究的习惯,所以,他要求丁玲、欧阳山再到他住处去细谈一次。

       从这里可以看到,毛泽东对丁玲、欧阳山提供的材料非常感兴趣,而且对他们这种提供材料的方式大为赞赏。毛泽东作为边区的领导人,能够从他们的文章中得到对于边区生产合作社发展的资料和启发,这表明了这作品的标杆意义。这就是说,并不只是欣赏其文章,也欣赏其生产方式-写作方式。作家们不再是闭门造车,下基层走马观花,回来关在象牙塔里生产文学作品,而是深入基层,融入农民,体察群众,成为了他们的代言人。丁玲下乡,是住在老百姓家里,每天倾听他们的心声,体察他们的内心世界,从一些日常小事看到他们的人生,看到老百姓的生活巨变,看到边区的历史变革,这就是说的“新写作作风”的真正内涵,也正是毛泽东对他们大为激赏的重要原因。
      再次,是作家思想方式的改变,并由此推及作品题材的选择。丁玲、欧阳山的作品显示,作家写作不再是自我表现,孤芳自赏,只关心自己的世界和自己所属的一群,或者是自己有兴趣、有感兴的题材。丁玲在延安初期写的人物,除八路军将领以外,就是那些自己比较了解、比较有把握的人物,例如《重逢》的马达明、白兰,《在医院中》的陆萍,这些人都是小知识分子,都坚强的一面,也有软弱的一面,有时候很有信念,但也往往有矛盾的性格,总之是处处体现矛盾性与复杂性,因此构成人物命运、情节的戏剧冲突。但现在不是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后,作家响应号召,纷纷下基层,真正长时间沉入底层,聚焦英模,弘扬革命民族主义精神,为取得抗战最后胜利,同心协力。在这时候,丁玲、欧阳山的作品,为边区作家们做出了示范。其实,当时边区歌颂英模人物的作品并不少,从1942年下半年开始,《解放日报》就聚焦英模,发表了大量歌颂英模的诗文。当时艾青的长诗《吴满有》已经发表,贺敬之、陈学昭、师田手、田方、柳青、陈荒煤、马烽、孔厥等,都写了不少英模事迹,但唯独丁玲和欧阳山(严格来讲主要是丁玲)得到了毛泽东的亲笔信鼓励,这并不是偶然,也不是毛泽东一时兴起,而是他看到,作为延安文学界标杆人物的丁玲,写出了足以代表延安文艺新方向和新作风,开启了延安文艺新时代的作品。或许应该说,这就是毛泽东所希望产生的具有崭新的中国作风、中国作派的新时代文艺。
       应该看到,丁玲、欧阳山所写的,不光是一个先进人物,而是刻画出了边区的神髓和灵魂,写出了一个时代的缩影,跳动着时代的脉搏。或许,这才是它比其它同样歌颂英模的作品更能打动毛泽东,更能标识“新写作作风”,从而使毛泽东击节赞赏,按捺不住而不顾疲累,提笔写信,约他们当天下午再次交谈,可见毛泽东是真的被打动了。
 
(作者系延安精神研究会研究员。)

 
 
注  释:
[1] [苏]绥拉菲莫维奇著:《铁流》,写苏联一支革命军队19个人艰难不屈战斗的故事,原名《十九个》。
[2] 一个特殊的例子是1942年6月的《文艺界的王实味应有的态度及反省》,是与王实味划清界限的表态发言,副题是“——六月十一日在中央研究院与王实味思想斗争的座谈会上的发言”。
[3] 此处上下文引文均见《田保霖》。
[4] 何华明是《夜》的主人公,老蔡是《二十把板斧》的主人公。
[5] 陆萍是《在医院这》的主人公,贞贞是《我在霞村的时候》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