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 密
发布时间: 2021-05-30 14:13:38 阅读 0 次
秘 密
刘 宏
我呀,叫杨满福,今年八十七岁。老话说,七十五、八十七,阎王不请自己去。这不,一进腊月,我这老慢支的毛病又犯了,胸口窝里像拉风箱,憋闷的上不来气,看来要过不去这个年了。孙子杨贵宝孝顺,把我送到农场医院,一住就是小半年。入了春,天暖和了,病也好多了。这天,杨贵宝领来一个头发稀疏的瘦脸男人,说是作家,要请我讲讲抗日时期的故事。以前我也给年轻人讲过满洲国时候的旧事,但有一件事我从来没对人讲过,不是不敢讲,是啊,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怕的呢?趁我这口气还没咽,今天就讲讲吧,要不就带到棺材里去了。我说过,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向人讲过呢,这是我和瘸妮两人的秘密——
瘸妮是我姐,说是姐,其实不是亲生,她是我妈荷花在富锦县城花10块满洲币,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那时候,我家六口人,除了父母,还有哥四个,满金、满银、满仓、满福,一群牛犊子似的,那年月讲究子多福多,我父亲杨炮觉得四个儿子还不够,他计划生八个儿子。想想看,八个年轻壮汉齐刷刷站在跟前,做父母的该多有成就感呢。此后,两口子白天在地里耕耘,晚上在炕上劳作,地里庄稼年年收成不错,我妈的肚子却从此颗粒无收,这让他们很是沮丧。
我妈荷花把瘸妮领回家时,天已半晌,我父亲也正好赶着牛车拉着犁杖从地里回来,老远就看见自家院里站着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叽叽喳喳像一群争食的家雀。我父亲感到很奇怪,家里出啥事了吗?他拴好牛车拿着鞭子就走了过去,人们很自然地就给他闪出一条道来,我父亲就看见人堆里歪斜地站着一个破衣搂搜脏兮兮的小女孩,黑瘦黑瘦的,模样还算周正,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但女孩儿那只畸形的右脚让我父亲杨炮看得目瞪口呆,那只干瘦而畸形的小脚丫,脚背着地,脚掌外翻,整个脚九十度向内翻转。女孩儿也似乎感觉到了我父亲是这家主人,就一个劲地把那只残脚往另一只脚后面藏。当我父亲得知眼前这个残疾女孩儿是老婆荷花自作主张地从街上买来的,脾气暴躁的他一下就阴了脸,骂道,败家娘们,没事找事。飞起一脚踢翻了院里的鸭食盆,乡邻们见状,知道杨炮不高兴了,都纷纷散去,留下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
我妈荷花自知理亏,夜里主动和我爸亲热。当时我们全家睡一铺炕上,我是家里最小的老疙瘩,离他们睡的最近。这孩子和咱家有缘哪,我妈荷花细声细气地低声对我父亲说。我还是第一次听我妈这样温柔地说话,我本来都上船往回走了,忽地想起过了年是满仓的本命年,该买二尺红布给他做条红腰带,看船一时半会不开,就又下了船,一上岸边的街上,一眼就看见一棵大柳树下蹲着一个小女孩儿,那眼神好可怜哪。旁边一个男人自称是小女孩的远房舅舅,其实俺也明白,什么舅呀,就是人贩子。人贩子说,这孩子是关里人,还念过几年学呢,爹妈在日本人轰炸中都死了,她就成了孤儿,想找个好人家活下去,我心一软就领回来了,当自家闺女养着吧,日子再难也得过呀,这孩子虽然腿脚有毛病,但双手却还利落,留在家里做饭洗衣给我打个帮手,有个闺女挺好的——,我妈荷花细声细语地自顾自地说,我父亲一直装睡不说一句话,我觉得他是默许了。
家里无端地多了一个人,而且是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人,我们哥四个开始很不习惯。头两个月,我们都不怎么和她说话,刚开始,她吃饭一个人蹲在锅台上吃。后来我妈把她叫到饭桌上和我们一起吃饭。我妈还给她取了官名,叫杨满香。
“我告诉你们几个小犊子,满香是你们的妹妹,谁要敢欺负她,我打断他的腿。”我妈用手指点子我们哥四个的脑门,恶狠狠地警告我们。
杨满香这个名其实挺好听的,但村里人都叫她瘸妮。别看瘸妮长得瘦小,腿脚不便,但毕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干起活却很卖力,家里做饭洗衣,扎草喂牛,锄地割豆,她都抢着干。人贩子说她十二岁,她应该和我三哥满银岁数差不多,我应该喊她叫姐。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没有大大方方地叫她一回姐,而且还不顾母亲的警告,经常和三个哥哥一起欺负她。那些年,日本鬼子为了围困剿灭抗联,大搞“并户归屯”不说,还年年搞清野政策,庄稼还未成熟就必须割倒,防止抗日联军利用青纱帐做掩护搞袭击,不割庄稼就是反满抗日,通通要杀头的。你想,未熟的庄稼能产粮吗?没有粮食人吃不饱哇。那几年,趁父母下地干活,我们哥四个总是偷干粮吃,本来蒸一锅能吃三天的玉米面馍,经常两天不到就被我们偷吃光了。后来,我妈下地前就将干粮筐高高地吊在房梁上,并嘱咐瘸妮看着我们。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她一个小猫似的女孩子怎么能看住四个半大的牛犊子。我们先用沙子扬她的眼睛,或者由满金、满银把她推倒按住,满仓和我就去解绳子。看着一瞬间就空空的干粮筐,瘸妮只能无奈地站在屋角独自吧嗒吧嗒掉眼泪。
就这样,一晃四年过去了,这四年里世界发生了很多事情,中国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家也发生了许多事情,比如我大哥满金结婚了,比如我二哥满银在给日本人修炮楼的时候逃跑,被鬼子开枪打死了,比如我三哥满仓被父亲送到富锦县城中药铺做了学徒;比如我不上学了,在家放羊了;比如瘸妮找婆家了。
瘸妮的婆家姓姜,在西山村,离我们杨家窝棚不到八里路。都不是富贵人家,结婚的时候很简单,我记得姜家套了一挂牛车就把瘸妮接走了。我看见瘸妮搂这我妈哭的不行,泪流了满脸,可哭的没有一点声音,后来就那么坐在牛车上摇摇晃晃地走了。
瘸妮的男人大号叫啥我现在记不清了,因为他有一只手很小,人都叫他姜小手。有一次,妈带我到瘸妮家串门,姜小手正在院子里提溜着渔网摘鱼,我看见了他那只小手,好小好小,简直像婴儿的手,但摘鱼的动作比人家正常的手还灵活。见我们来了姜小手很高兴,对瘸妮夸张地喊,满香,咱妈来了,赶紧炖鱼。姜小手喜欢打鱼摸虾,平时爱喝点小酒,常年蹲在江边的窝棚下网打鱼,并以此为生。
吃饭的时候,姐夫姜小手还给我倒了一杯酒,让我陪他喝点,说,不喝酒还叫啥男子汉。瘸妮怪嗔地推了丈夫一把,抢过酒杯倒回酒壶里,说,满福还是孩子,长大可不能像你似的成了大酒包。妈接过瘸妮的话头说,男人嘛,只要顾家比啥都强,满香你就知足吧,瘸妮抿嘴一笑,妈说的在理,天天有鱼吃,还有啥不满足的。那天,我吃撑了,胃胀了好几天。
第二年,瘸妮生了孩子,男孩儿,叫姜杨,小名是我妈起的,叫狗蛋,说孩子名贱好养活。狗蛋长得和姜小手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庆幸的是孩子的手很正常。孩子满月后,他们一家三口经常会回娘家来,瘸妮一家回来我们都很高兴,特别是我妈,一口一个闺女叫的人肉麻,比亲闺女还亲呢。瘸妮回来总要在家住上几天,和以前一样啥活都干,有时候还帮我上山放羊。那时候我家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只羊。瘸妮腿不好,走得慢,每次把羊赶上山她就对我说,你回去吧,我自己慢慢放。于是,我乐不得地把羊交给她,就跑去玩了。
这天,三哥满仓从富锦回来,他几乎每月都要回家一趟。听说了吗?晚上吃饭的时候,三哥满仓颇为神秘地悄声说,自认为已经是城里人的满仓每次回来总能带回一些新鲜事。他说,前天,富锦城警备司令高木带着一队宪兵和警察秘密地到佳木斯换防,船走到咱小西山江段,被抗日联军打了伏击,四十多人一个没剩。鬼子急眼了,正在追查谁给的抗联情报,疯了似的满城抓人呢。见满仓一脸兴奋,妈警告说,他抓他的,跟咱没关系。满仓,你记住了,咱可别参合那些事,要掉脑袋的。
夏季的一天,我和瘸妮把羊赶上山坡,刚回到家,天就阴了,妈抬头望望天说:快上山帮你姐把羊赶回来,要下雨了。我披块雨布跑了出去,快到山坡的时候,看见羊群还在山坡上吃草,却不见瘸妮人,噫,人呢?我一边把羊往山下赶,一边故意大声吆喝,快回家、快回家,要下雨了。足有一刻钟的功夫,瘸妮才从山背面的小树林里钻了出来。姐刚才进小树林解个手,她一边说还一边整理着裤带,但直觉告诉我,她肯定不是去解手,一定是去干了别的事。
她一个人到小树林里干啥呢?这个疑问让我既兴奋又好奇。我暗暗决定她再帮我放羊时,偷偷跟踪她。可是,从那以后,不知为啥,瘸妮有一个多月没回家。妈也焦急起来,让我到西山村姜家去看看。八里路不算远也不算近,半路上,我遇到两个人,一胖一瘦,都骑着自行车,一辆自行车上还驮着两袋洋面。他们拦住我,拿出一张人头画,问我见过这个人没有,我瞅了一眼,虽然画的很粗糙,但大致轮廓怎么有点像姜小手呢?我问,这个人咋的了?你们找他干啥?胖子说这个人是他们的救命恩人,现在他们发财了,想找到他报恩。谁帮他们找到这个救命恩人,就把车上两袋洋面作为酬谢。如果你帮我们找到我们的恩人,这两袋洋面就是你的了,瘦子说着还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的两袋洋面,那是正宗的东洋面。看着那两袋洋面,仿佛看到了一锅锅冒着香气的大白馒头。我有点心动,拿过那张人头画,仔细看,看着看着,脱口说道,有点像我姐夫。听了我的话,那两人对视了一下,那他住哪?快领咱俩去吧。
于是,胖子驮着我,瘦子跟在后面,三个人就往西山村走。正是夏锄时节,人们都下地干活了,村子里人很少,也很静,我们进了村,引来一阵狗叫。我带着这两个人,直径来到姜家门口,我跳下自行车就向院里喊,姐夫,有人找你报恩来了。我想,姐夫如果知道这两个重情重义的人找上门来报恩,一定高兴死了。我推开院门,那两个人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跟在我后面也一起走进屋里,屋里却没有人,我正要喊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回头一看,见那胖子已经趴卧在地上,脖子上深深地插着一把镰刀,血像水枪搬喷射出来,飞溅了厨房半墙都是。接着,姜小手和瘸妮从门后闪了出来,夫妻二人疯了似的扑向瘦子,三个人顿时厮打成一团,见我傻子似的愣着,姜小手喊道,还不快来帮忙!我这才回过神来,拿起锅台上菜板,狠狠砸向瘦子的头,菜板一下两半了,那家伙哼了一声就不动了。
我们把尸体和自行车都扔进屋后的菜窖里后,三人坐在炕沿上歇气。姜小手喘着粗气,脸色苍白,有些无奈地说,看来我得走了。我问,他们为啥抓你呀?姜小手看了瘸妮一眼,转头对我说,满福,我们就不瞒你了,我和你姐都是抗联的地下交通员,刚才你领来的这两个人是特务。瘸妮说,要走我们一起走吧,要死就死在一块。姜小手对瘸妮说,你还没暴露,还要和上级联系。再说你还带着孩子。瘸妮说,人家有你的画像,你走到哪都会认出你的。姜小手笑了一下,用那只正常的手,捡起屋角一块半截砖头,朝自己脸上狠狠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脸就顿时血肉模糊,一只眼睛很快肿成一条缝。天一黑,我就走!姜小手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水,说。
打那么重干啥?瘸妮心疼地说,到柜子里找出一块麻布给姜小手包扎好伤口,只留半张脸和一只眼睛。然后对我说,满福,记住,今天的事你对谁也不能说,连妈也不能告诉。说出去了,我们全家都会没命的,趁天还没黑,你赶紧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恨我自己,要不是自己嘴欠,姜小手也不会暴露。此后几天,始终没有瘸妮一家的消息。端午节这天,二哥满仓从富锦回来了,他这回带来的消息令我惊恐不安,他说,前几天夜里,城里的警察和鬼子悄悄出动,过了松花江,突袭了抗联义军的密营,打死不少人,抗联义军的头目弹尽粮绝自杀了,日本人割了他的头,挂在城头示众了好几天。
我暗自为姐夫姜小手担心,他会不会逃到密营也被打死了呢?
这天一大早,瘸妮突然抱着狗蛋来了,仅仅十几天,她瘦得已经脱了像,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她进屋就跪在妈的面前,额头磕在地上咚咚响,我妈忙先把狗蛋从她怀里抱过来,拉了几次才把她扶起来。香呀,你这是咋了?两口子打架了吗?咋瘦成这样呀,有妈在不要怕,哦!妈一边劝慰一边给她擦泪。妈始终以为瘸妮是受了丈夫的气,又好久没回娘家,想妈了才这样,我却隐隐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那天,瘸妮给我们做了饭,又硬把妈穿着的衣服脱下来仔细地洗了晾在院子里,又帮父亲扎满了一棚的牲口草料,妈心疼地说你歇歇吧,瘸妮就坐下来陪妈唠了一会嗑儿。见夕阳已垂,瘸妮把我拉到房后背静处,伸手抚摸着我的肩头,笑着说,时间过得好快呀,咱家满福都长成大男人了。姐求你一件事,一会儿送姐回家好吗?我说,行,得和妈说一声。
回到屋里,瘸妮对妈说,妈,狗蛋他爸整天泡在江边不回来,家里菜园子荒得都快让草吃了,我想一会儿让满福送我回家,明天再帮我收拾一下菜园子,狗蛋就先放你这一天,等忙完我再来接他。妈说,好哇,我还没稀罕够大外孙呢。
我记得那天的晚霞很美,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远处的山坡的上空有一群乌鸦在鸣叫盘旋。瘸妮和我一边走一边唠,基本都是她在说我在听。走累了就坐在村路边的大豆地的垄台上歇会,那天瘸妮好像并不着急回家,我们歇了三气才到西山村。到家进了院,天已擦黑,瘸妮突然问我,满福,你怕死人吗?我说,不怕,上次我还帮你们打死过特务呢。不怕就好,现在你帮姐把一个死人弄到屋后山上埋了吧。她说着轻轻掀开了灶间的柴禾堆,我看见柴堆下面竟然露出一只婴儿般的小手。我傻了似的站着,瘸妮端正地说,满福呀,姐的家人都让日本人杀了,姐是个苦命的孤儿,可姐不想这样窝囊地活着,姐参加抗日联军就是为了打小日本,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你姐夫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不是一个真汉子,他一到富锦就被抓了,鬼子给他用酷刑,严刑拷打,他受不了,成了可耻叛徒,说出了抗联在江北的密营,让抗联受了很大损失,我不得不执行上级命令锄奸,要不抗联还要受更大损失。本来我准备了两杯毒酒,想和你姐夫一起走了算了,可一想到日本鬼子还在咱中国地界上横行霸道,还有那么多人在受罪,就决定不死了,和鬼子拼到底。一会儿埋了他,我就走,到萝北那边找抗联队伍去。我一个人埋不了他,只好请你来帮忙。记住,这事是我俩的秘密,对谁都不能说,更不能让狗蛋知道。对爹妈我不能尽孝了,她们年纪一年年大了,你要多关心照顾她们。等赶走了日本鬼子,你们就会过上好日子,姐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狗蛋长大了要问他妈去哪了?你就告诉他,你妈打日本鬼子去了。要问他爸去哪了,你就说你爸死了,领他到你姐夫坟头烧把纸吧。
那天晚上,埋完了姜小手,瘸妮在煤油灯下写了一张纸条交给我,嘱咐我明天放在经常放羊的小树林里那棵老柞树根下的树洞里。当晚,她带了几块已经干硬的玉米面窝窝头,背着一个花布包袱就一拐一拐地走了,头都没回一下。我至今还记得夜色中她那单薄孤寂的身影,越走越远,很快就模糊在黑夜里,此后再无她的消息。
那纸条上写着四个字,歪歪扭扭的:虫除鸟飞。
一年后,我在同江参加了抗日联军,是七军,军长叫崔石泉。战士们没吃没穿,受冻挨饿,弹药匮乏,在山里被日伪军天天围剿堵截,大多数人都牺牲了,有冻死的,有饿死的,有在战场上被鬼子打死的,还有不少被叛徒暗害死的。我都奇怪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晃呀,七十多年过去了,日子也越来越好了,可我在夜里经常想瘸妮呢,也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要是活着该多好呀,唉!东北抗日时期的那些人和事,我到死也忘不了
作者简介:刘宏,笔名洪流,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北大荒作家协会秘书长。在《人民文学》《当代作家》等发表文学作品一百多万字,著有短篇小说集《雪葬》。现供职于哈尔滨某国企组织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