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电影的男人
发布时间: 2021-05-30 14:14:10 阅读 0 次
不看电影的男人
周 磊
这次写生,羽没想来。主要是闲得太久了,一门不出二门不迈,浑身上下骨头锈得嘎吱嘎吱响。秋是他的同学,知道羽无聊,便力邀:花溪湾是个洪荒之地,说不定能灵光闪现,让你拿回手感哩。临了,又神秘兮兮:这一路的小女生热血澎湃,正哭着喊着为艺术献身呢!你忍心不来?羽瞅着一脸坏笑的秋,冷着脸,说:衣冠禽兽,说的就是你吧。秋面不改色心不跳:等你有本事让我当一回坏人,再说这样的话吧。
到了地方一看,的确不错,一水的原生态,满眼的土著民俗。羽突然心口直跳跳,放下行李,顾不得长途困顿,独自一人在山涧居舍间游走,至黑方归。今天一大早,羽撇开众人,找到一处偏僻山崖,选了一个绝佳的角度,打开画箱,几笔勾勒,整个人便沉静下来。
老师,您躲这儿呢,让我们好找。一个生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羽吓了一跳,站起身,回头一看,一小伙从山坳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牛仔衣裤的辫子小女孩。羽放下笔:有事?秋老师找您吃午饭呢,打电话不接,喊人不应,就差大喇叭寻人启事了。小伙子自来熟,尽管大嗓门,可透着热情,讨人喜欢。羽拿起手机,静音状态,再看时间,哎哟,都下午三点了。羽回过味来,肚子也跟着起哄。他直接朝小伙子伸出手:带吃的没?小伙子双手一摊:下回一定给您备上。倒是后面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冒了出来:有饼干。羽不客气,一把抓过,才吃了两口就噎得透不过气,小姑娘又急忙递上半瓶农夫山泉,羽顾不得斯文,又是一把捞过来,直接往嘴里倒,好歹将饿气压下去。
逮着空,小伙子递上电话,秋特有的骂街声立刻传过来。羽接过电话,想要回骂了几句,见那牛仔裤女孩就在眼前,便忍住脾性,嗯了几声,就把电话按了。回头看了看已完成大半的画稿,羽有些不舍,凑到画板前的小女孩见状,说:要不,老师先去吃饭,我在这里替您看着?羽朝四周望了望,又看看小姑娘,十七八岁的顽皮样,突然冒出了一句:这山里应该不会有土匪吧。小伙子一笑,借势添了一把柴:别担心,真要有,那山大王也不敢拿她当压寨夫人。没想到,那小姑娘捏起拳头,直接朝着小伙子身上招呼:到底谁是压寨夫人,还说不准呢!那小伙子连躲带闪,夺路而逃。
回到村里的小酒馆,秋正不耐烦,又骂了几句,不过骂归骂,酒没少准备。小伙子也是好酒之人,又会来事,等酒足饭饱时,半截太阳都隐到山那边去了。羽踉踉跄跄走回借住的人家,推门不入,这才想起钥匙放在画箱里,而画箱,哎呀!画箱还在山里。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又看了看渐次黝黑的大山,人一下子就清醒了,抢了主人家的手电筒,拔脚就跑。
还好,画箱还在,还多了一个画架,另加一个活物。
你怎么不下山?羽喘着粗气,问:真想当山大王?牛仔裤女孩见他到来,一脸欣喜,眨着眼,不停地搓手:我也想。您这画箱太重,我背不动。主要是怕弄坏您的画。略略停顿,她又指了指并排而立的两个画架:您画得太好了,我临摹了一下午,到底没描像。羽走上前,一样的构图,一样的色调,但又有些不一样。半晌,他转头看了看旁边满眼期待的女孩,说:太晚了,回去吧。又说:这山上有野猪,还是小心为好。说罢,便收拾画箱,直接背着朝山下走,才走几步,见后面的牛仔裤女孩背着画架,歪歪斜斜,羽一把将画架提过来,扛在肩上,快走几步,见她还是撇在后面,磨磨蹭蹭。他瞧着别扭,问:脚,怎么啦?牛仔裤低下头,还是怯声怯气:我,我下午背画架上山崴了一下。羽停下脚步,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女孩的脚踝肿得发亮:都成红烧猪蹄了,你倒忍得住痛!女孩没有出声。羽感觉到对方呼吸很重,似乎快要哭出声了,也就收住话头。又想着下午饼干和水的交情,他转而将背负的物件一一卸下,放在路边,再走到女孩跟前,弯腰,蹲下。
干嘛?女孩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刚才一路狂奔,虚惊一场,羽心里憋着一口气,便借着酒劲,挖苦道:把你背去做压寨夫人,你愿意吗?她犹豫着向前跳了一步,又停下,指着路边的那堆画具:那你的画怎么办?羽哭笑不得:那我还是背画箱吧,你就留在这里给野猪当压寨夫人!女孩一听,赶紧跳了几步,将手搭在羽的肩上,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将整个身子扑在他的背上。
天已黑透,酒已醒得差不多了,这山路崎岖不平,羽实在不敢大意。女孩并不重,身子也很柔软,只是架不住长距离,地形又不熟,背着人走得很吃力。走过一座石板桥时,他将女孩放在桥头一块大石头上,自己顺顺气,息了一把汗。头上明月当空,脚下流水潺潺,很有些意境,也撩人。山里独有的夜景和独特的静谧让女孩新奇不已,也闲不住,拿着手电筒四处乱照。羽一路无语,这会儿只顾着喘气,不想理她。
山里温差大,凉意重,不敢久待。羽稍稍匀了气息,重新上路。才几步,伏在背上的女孩突然扑哧一笑。羽没出声,只当没听见。女孩又笑。羽正累着,没好气地说:哪儿不舒服呢?女孩还是笑,一会又说:老师,您说这山里有野猪?当然有,一群一群的,拱红薯地。山路不好走,女孩儿打着手电筒四处乱晃,不好好照路,羽喘着气,也有心吓她一吓:刚才我来的时候,房东老哥亲口说的,隔壁家那三岁小孩就曾差点被野猪拱了去。女孩一听,来劲了,俯下头,在他的耳边说:猪拱人?真有就成了精的猪?羽没好气地说:猪成精,你想让猪拱了去,当压寨夫人?女孩的嘴唇附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可不是么?说罢,她哈哈大笑起来。
这荒山野岭的,这话大胆,这人,胆大。
羽知道上当,不再吭声,只顾埋头赶路,任由背上女孩儿快活的折腾。
一个月后,市里组织系列艺术讲座,美协有一堂。羽是秘书长,在微信群里反复通告,没人愿意接这活儿,主席也作揖,没法,只能亲自上。
地点在本市一所大学的多功能厅。这类讲座羽以前作过,又刚从花溪湾回来,正好有些感悟。他端坐台上,面对一帮在校大学生,一脸寡淡,天南海北地侃,似是而非地聊,有盗版的心得,也有真实的体验。两个小时下来,台上讲得随心,台下听得随意,效果意料之中的差。
羽签了三个名,又合了两回影,就准备走人。秋是这所学校的美术系主任,昨天在电话里说好了的,他只管酒菜,不听讲座,免得拆台。羽才下讲台,就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老师好!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白底淡蓝色碎花齐膝短裙、拄着拐杖的披肩发女孩儿倚靠在门边,望着他笑。
你是?羽迅速搜索记忆库存,没有找到相应坐标。我是乔啊!女孩连比带划:上个月在花溪湾,我崴脚了。哦,是你啊。羽想起来了。猪八戒背媳妇。猪八戒还是老样子,可媳妇从顽皮小女生变成了楚楚动人的大家闺秀。羽有些惊讶,又记着那天的际遇,就明知故问:脚还没好啊?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也快好啦。女孩提了提手中的拐杖,咧嘴笑道:你看,能下地走哩。羽惦记着秋的酒,不想过多废话,正要尾随着人流走。谁知,女孩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老师,您今天有空吗?没空。羽还是想走。那明天呢?女孩坚持,揪住他的衣袖不放。怎么?羽这才停下来,对方腿脚不方便,不能太过,也有碍观瞻。我,我想请您吃个饭。还是一脸灿烂。吃饭?羽摸不准:有事情?没事,就是,就是吃个饭。还是笑,只是话语间,图谋之意明显。说吧,什么事?羽想着秋的酒菜,肚子又饿了。
女孩始终不说有事,只是笑。眼见其他人都走远了,羽说:我明天也没空,要参加一个学术讲座。见女孩收起笑容,他认真补充:不是今天这种,纯学术研讨,《禅说王阳明心学》,是在寺庙里举行的。女孩一听,大眼睛更大了:王阳明?高大上啊!我也想参加,行么?最后的疑问句,让羽警觉起来:举办地在常德的药山寺,有点远。我可以的,明天刚好周末。女孩毫不畏难,反而更进一步:寺庙举办的讲座,肯定不同凡响,机会难得,我要去啊!说到最后,女孩又伸手拉住羽的衣袖,那表情,真的有些无赖了。
羽也不糊涂,直接明说:你那画还有画架都在我的画室里,我会让秋老师转给你的,放心。果然,女孩眼睛亮了,你都背回来了啊,好!好!连续两个好后,她话锋一转:老师催我作业,正等着它救急呢,明天讲座后,我去拿吧。也不等羽答应,女孩又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就在学校大门口等你吧。羽只是笑笑,没有作声。说话间,女孩的手松了,他也就顺势扬了扬手,后退两步,转身抬脚走下阶梯。
女孩急了,大声说:明天我生日。已下了台阶的羽停下来,迟疑了片刻,转身回头看了看,见女孩眼睛发红,似乎要哭的样子。他伸举右手,翅起大拇指和小指,摆了摆:六点吧。
第二天一早,羽开车来到校门口,远远看见一个穿格子长裙的女孩站在路边,披肩发上别了一个粉色蝴蝶结,只是身边少了一样东西。你的拐杖呢?上车后,眼前这女孩儿烈焰红唇,与昨天淡妆相比,成熟了不少。除了蝴蝶结和格子裙配得上,其他装扮有些混搭,浓妆淡抹,欠火候,特别是嘴巴,像喝过人血。三次见面,三次不同的装扮,羽有些迷惑。不用啦,脚好啦。女孩坐在副驾驶座上,特意抬了抬腿,又从背袋里掏出各种吃食:你的早餐,这是我的。又自作主张的将吸管插入牛奶中,直接凑到羽的嘴边。
羽受不了这热情,手忙脚乱的推不开,猛吸了几口,又没话找话:今天真是你生日?当然!多大?18。多少?18周岁啊!2001年出生,属蛇的。你,你才18岁啊。羽一时语塞,借着等红灯,侧眼望过去,虽然扑了粉底,可脸上稚气犹存,唇上绒毛依稀可见。怎么?我长得很心急?女孩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羽也不好意思死盯着久看,收回目光,加大油门,一脚拐进高速入口。
羽一直很纠结,喜欢把事情存在心底,久了,多了,卡住了,又找不到出口,便想着到寺庙寻求帮助。药山寺竹林禅院是羽待过的第四座寺院,感觉有些特别,仅今年他就去了三次。前几座寺庙烟火气浓,与红尘俗世没什么区别。药山清静,曹洞遗风犹存,庙里的师傅只知道念经,不收香火钱。今天讲座的法师是首座的师傅,寺院专程从广东韶关请来的大和尚。知行合一,定慧等持。这些道理羽以前在书上都读过,也多次听人讲过,这次他想走心,可现场人太多,听不进去。结束后,去斋堂的路上,羽和法师闲谈,没留意身边的人。下台阶时,女孩脚没踩稳,受不住力,腰身一扭,只听“嘭”的一声,整个人就趴在台阶下面了。
羽很恼火,感觉自己被套上了。
送医后,羽倾尽身上所有,交了1300元医疗费。从下午2点到晚上9点,几项检查弄完,人也搞得筋疲力尽。最终结果,脚还是原来的毛病,只是新添了手臂挫伤,拉了一道口子,缝了十针。医生要求住院治疗,女孩死活不干,说是学校管理严,上课点名不到要扣学分。羽松了一口气,将医生开的药单备齐后,直接送乔回了学校。女孩一路赔着小心,反复说对不起,说给他添麻烦了。
刚出事时,羽着实吓坏了。他脱下T恤,包住伤口,看着鲜红的血不断渗透出来,他想到了一个词。其实,此前羽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当他真切体会到死亡来临的时候,反而害怕了。羽抱着女孩冲向自己的座驾,掏出钥匙一连三次,都没发动汽车。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整个人几乎要发狂。在医院做检查时,羽抱着她一路小跑,上楼下楼,脚不点地。女孩在他怀里很安静,只是打针时喊得惊天动地,惹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羽很尴尬,只得温语劝慰。女孩得寸进尺,进而缠着羽的身体,极尽小女孩的嗲态。
急诊登记时,护士照例曾询问过他俩关系,羽迟钝,愣了半天,不说话。女孩轻声一句:兄妹。众人面面相觑,羽恨不得钻地撞墙。乔大言不惭:我是超生二胎,哥比我大二十岁。话语间,充满得意。事后,乔箍着他的脖子,说:哥,你得管我啊。
羽哭笑不得。
他很想告诉女孩,自己比她大三十岁,别说当哥了,当爹都绰绰有余。不过,羽很纳闷,碰面也就两三次,并无太多交集,怎么就赖上他了呢?其实,羽在第一时间要过女孩父母电话,可乔就是不给。这很奇怪。排队交医疗费时,羽曾听女孩给人打电话,尽管是听不懂的外地口音,从只字片语中分析,应该是她妈妈。乔的语气和表情有点古怪,她只是要钱,并没有要求母亲前来。
第二天下午,羽如约到学校门口接她,去本市医院给伤口换药时,乔抢过他的电话,扫了他的微信号,转了3000元钱。羽问:多余的是工钱?女孩嘴巴一撇:想什么呢,我暂时存你那儿,要计息的啊。见羽不搭理,她又一本正经:我怕自己乱花钱,放你那里稳妥。凭什么?羽忍不住回应:你就不怕我花了它?你敢!女孩眼睛一瞪:这是我一学期的生活费,是保命钱哩!羽实在是奇怪:你信不,今晚我就花光它!女孩毫不示弱:没事,尽管花,带上我!见羽又不理会,她扬了扬手机:真凭实据在此,连本带利,少不得我一分!
到了医院,女孩叫住羽:怎么一个人就走了呢,抱我!羽站在原地不动:你不是能走嘛。这是医院!女孩理直气壮:你是我哥!羽彻底懵了,搞不懂她的意图,可又拿她无可奈何,只能抱着楼上楼下地跑。打针换疤时,女孩还是鬼哭狼嚎,让羽下不来台。幸好就医处换成骨科的护士站,场面没有急诊室那么多人。
这一次羽学聪明了,登记时,他说是师生。护士没有登记,反而抬头看着他,问:哪所学校?哪个系?羽又愣住了,没想到医院也这么严格。乔接过话头,及时说了自己的学校和所学专业名称。护士还是没有放过,反而站直了身子,认真地望了望他俩,复杂的眼神让羽一阵阵发虚。还好,护士没有继续当警察,只是立久的时间有点长,换了一下站姿,就低下头,开始在表格上一笔一画地写。她先登记了女孩的名字,又问羽。这回羽没有迟疑,立即报了名号:秋。
等一切弄妥帖,都六点多了。回去的路上,羽拐了个弯,找了一家熟悉餐馆。乔不愿下车:干嘛?不是说要带上你吗?羽没好气:怎么?舍不得?女孩尴尬:我,我减肥。瞧你瘦得像根葱,还肥呢。羽决心不放过,走到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快点,下来,我抱你!女孩到底赖不过,磨磨蹭蹭下了车,却一反医院做派,无论如何不让他抱。羽一笑,也不强求,任由她蹦蹦跳跳。
落座初定,乔的眼睛四处乱射:不就吃个饭么,这么高档的地方,一定贵得要命。羽不出声,打开菜单,直接递到她面前。果然,女孩眼睛睁圆了:这价钱,太离谱了!羽乘机扩大战果:这家餐馆是我平时的食堂,如果你想吃好一点,前面有一家五星级的,菜品很好,尤其是秘制红烧中华鳖,口感超一流,只是价格有点小贵。要不,咱们去那里?女孩白眼珠子一翻:就这里吃吧。
女孩挑挑拣拣,点了一份麻婆豆腐,其余的菜她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羽冷着脸拿过菜单,直接说:北京烤鸭、清蒸鱼、小炒肉,外加时令青菜一份。下单的同时,他叫过服务员,附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等那碗长寿面端到乔的面前,羽才放开脸色:放心,这顿饭我请。女孩咧嘴一笑,说:就是嘛。又指桌上的面条:这是?羽端起茶杯:昨天事多,没顾得上为你庆生,今天补上。见女孩还是一脸懵状,羽知道受骗,把茶杯往桌面上一顿,虎着脸:你的生日到底是什么时候?女孩这才老实:上个月初九。不过,我真的是十八岁。羽一笑,重新端起茶杯:那还是热的,今天补上不算迟。来!我以茶代酒,祝你生日快乐!女孩眉开眼笑,双手端起茶杯,碰了一下,仰头一口喝干。放下茶杯时,女孩一脸潮红,手足无措。
乔的胃口很好,吃相狼性,也感染了羽。俩人分吃了那碗寿面,还要了四碗饭,最后下桌,盘子里只剩下一点汤汤水水。结账的时候,女孩还是狠狠地肉痛了一下。坐回车里,她一直抱怨收费太狠了:还食堂呢,简直是抢银行!见羽不理会,转而吹嘘自己学校的食堂好。女孩说:15块钱,只要15元,有肉,有鱼、有青菜,还有汤,包你吃得饱饱的。不信,下周你来,我请你吃食堂,保证吃得开心。羽纠缠不过,又烦她鼓噪,只得答应。
暑假快来的时候,女孩手臂的伤口终于拆线了。当羽再次将车拐进那家熟悉的餐厅时,乔反应很强烈:这家店太黑了。上次吃过后,她把这句话念叨了很长时间,每次换药都是直接要求羽送自己回学校。羽拉开车门:今天日子不错,值得庆贺。我这小伤,都说不出口,哪有意思庆贺。女孩央告:要不,咱们回学校,我请你!羽想起15元的美食,嘴角扯了扯,说:放心,在我的食堂,你不用花一分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女孩还是不下车:我不想欠人情。羽脸色一紧:你欠我的还少?女孩腆着脸,讨好似的笑道:所以啊,我不想麻烦了你的人,又来麻烦你的钱包啊。这话说得有意思。羽绷不住,大笑:有人拿了我几幅画,钱包正得意呢,你不乘机宰几刀?女孩一脸崇拜:真的啊!哪家画廊?收藏了几幅?多少钱一幅?羽没有理会她连珠炮式的提问,转而收起笑容:机会只有一次,你下不下来?
其实,羽的画都在画室仓库里躺得好好的,除了越积越厚的灰,没人光顾。就在今天,他终于放下架子,答应一家培训机构,每天两个小时,给即将高考的学生们上课,月薪一万。羽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是这一步迈了出去,着实不容易。不管怎么样,人,首先得活,得好好活。
在饭桌上,乔的胃口照样好,吃到可口的佳肴时忍不住赞叹。临近尾声时,羽抛出一个话题:暑假有什么宏伟计划?女孩不假思索:勤工俭学。她有些得意:商场收银员,每月1500元呢。在这之前,女孩给这家商场画过招贴广告,因陋就简,商场老板也同意她除了兼职,还可以打打短工。
羽没有继续说话,结完账,还是不说话。等到了学校大门口,他到底没有忍住:有一家培训学校招美术老师,月薪3000,长期的,你愿不愿意?女孩眼睛发亮:真的?当然愿意!什么时候上课?后天。那太好了,正好放了假。要不,明天你去面试一下?好!这是地址。谢谢老师!不客气。再见!嗯,还有一事,我也在这家培训学校。真的?那太好了,我可以随时向老师请教了。没事,咱们互相学习。再见!再见!
羽答应做培训师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家培训中心愉快地答应了。培训中心小学生学员有好几个班,正需要老师。
暑假刚过一半,秋从三亚归来,出了机场,见只有羽一个人,他四处张望。羽问他找什么,秋说:女朋友呢?羽笑道:你不刚失恋吗?秋说:我是说你的!那个谁,奇葩。羽不笑了:她?得赚钱活命呢,哪有时间理你。还在野蛮生长呢?你失职啊!秋不愿意了:电话号码呢,给我。见羽不出声,又说:再丑也得见公婆嘛。羽笑骂道:滚!你算老几!秋一脸正经:我好歹给她上过几节色彩课,刚好,算你半个老丈人。羽不想和他鬼扯。秋也不勉强,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再打第二个电话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就钻到羽的耳朵里。
乔并不怯场。她学着羽的样子,轻车熟路拿起菜单,将以前吃过的美食重新点了一遍。等菜上桌,秋一看:可以啊,年纪不大,吃东西挺讲究。看样子,没少来啊。女孩脸红:您喜欢就行。秋大声质问:老实坦白,你们俩背着我来了几次?女孩倒不藏着,张口就来:两次。秋乘胜追击:没良心的,好吃好喝也不叫上我!女孩还是一根筋:我也不想来,只是老师喜欢这里。怎么还叫老师呢?得罚!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望着羽,一脸严肃:酒呢?乔为自己的诚实付出了代价。在秋的威逼利诱下,54度的白酒,女孩喝了三杯,随即人事不省。
第二天早上醒来,乔躺在画室大门边的地板上。羽的画室是个两居室,靠里间的是睡房,门边一间是仓库,客厅当作画室。女孩趴在羽的背上,双手紧紧勒着他的脖子,保持最初的姿态。而羽,伏地而眠,鼾声如雷。昨夜,他没少喝,还能认识回来的路,算是万幸。
乔头痛欲裂,装扮十分狼狈,又挪不动眼下这个男人,便索性由着他趴在地上,自己走到里间,在衣柜里翻到一件T恤,又扯出一条安踏运动短裤,跑到洗漱间,一顿冲刷,又将弄脏的裙子洗净晾晒。完了,见门口的醉汉还在酣睡,女孩就在他的脑袋下塞了一沙发软垫,自己犯起迷糊,便躺回里间的床,呼呼大睡起来。
乔是被饭菜香味唤醒的。睁开眼的那一刻,看着陌生环境和别样装扮,女孩有些惊悚,转念又想起一些事,打开手机一看,已是下午三点。她大叫完了完了,培训中心还有课呢。她迅速爬起来,跑到外间,一个男人正在厨房忙碌,也是一身休闲短打。见女孩忙着收衣物,男人说:不急,我已给中心打电话,帮你请了一天假。乔有些脸红,不知说什么好。男人也不多说,指了指洗漱间。女孩走过去一看,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放在洗漱台上。
洗漱完毕,饭菜已端上桌,女孩正好饥肠辘辘,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俩人都不说话,女孩状态放松,吃相透着狠劲,时有碗筷的碰撞声和咀嚼声。男人像前几次一样,跟着吧唧着嘴,大快朵颐。
女孩很能吃。半锅饭,气都没歇一口,连带着一碟辣椒炒肉,一份清蒸鱼,一份炒鸡蛋,一份青菜。俩人放下碗筷时,桌上连汤都没剩下。女孩打着饱嗝,嘻嘻直笑:撑了,撑了。男人也摸着肚皮,笑道:好久没这么饱过了。女孩由衷赞叹道:想停下来,可嘴巴忍不住。男人还是笑:你一直都这么能吃?这话无礼,一出口,男人就刹住了笑。不想,女孩头一扬:当然,有好吃的东西,我是不会斯文的。男人暗松了一口气,又扬起笑脸:那下次找个机会,我再做一顿好的。谁知,女孩腼腆起来:不了。男人僵硬着笑:怎么了,怕发胖?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倒不怕,只是……只是什么?男人有些担心。女孩脸红了:我不想一直赖着你。男人轻松一笑:怎么会?女孩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男人,轻声说道: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叮嘱过我,遇着好心的人,赖一次就够了,最多不能超过两次。事不过三,我都不记得赖你多少回了。这话容量很大,故事性强,男人似乎感同身受,他收起笑容:呃,没事……心里有许多话,可不知说什么才好。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强颜笑着说:我不是你哥吗?跟自己的哥哥还客气什么!这话亲切。女孩用眼角瞟着男人,嘴一撇:这么老的哥哥,我才不要呢。这言语放肆,可声音透着顽皮。
羽有些尴尬,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也调侃说:这些也是你奶奶说的?
女孩不出声,半晌,她站正身体,一脸认真:我前世可能是个轻薄男人,你是痴心女子,辜负了你的深情厚谊,这一世我是来还债的。这话有想象力。羽哑然失笑:这一世你欠我的也不少啊。女孩歪着头,认真想了想,说:你要我怎么还?说!羽淡着口气:先欠着吧。乔眼珠子一转:要不,你请我看场电影吧。
羽的脸像滤池里的纸,一下子就漂白了。
要不,你带着我去看场电影吧。
羽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
看着女孩走进门,他主动迎了上去:你那天说得对,不就是一场电影嘛。话虽说得轻松,可面部表情出卖了他。
我带?乔将背包挂在画架上,回头看着跟过来的大男人,有些狐疑:怎么带?
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儿。羽还是一脸认真:我想让人带着好好看场电影。
情景再现?羽的话逻辑性不强,经不起推敲,可严肃的神态让乔选择相信不是无厘头:你想重新体验一下妈妈带你看电影的感觉?
不是,我想知道一位母亲带着孩子进电影院的状态。羽还是一脸严肃,只是话语间有些跳跃:你不会在电影院把我弄丢了吧?
你怎么啦?乔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想说句什么,可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我有点怕。羽的眼神有些无辜,也彻底颠覆了过往的形象。
怕我把你弄丢?乔很惊讶,眼前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有着艺术的智慧大脑,可眼神却像个迷路的孩童。
我知道我的样子有些滑稽。羽自顾自说:可我就是想让你带我去看一场电影。
我能理解。乔有些明白,也似乎受到感染:我带你去!
吃饭的时候,场面还是有些沉重。女孩说:有出场费没?我不能白带你一回啊。羽放下碗筷,掏出钱包,放在乔的面前:都是你的。这就没趣了,也不好往下展开。女孩瞟了对面的男人一眼,用筷子敲了敲碗,说:放松一点!又示意对方拿碗筷吃饭,再犹豫了一下,慢声细语地说:我爸去世那年,我才八岁,以为天会塌下来。我妈改嫁那天,我一滴眼泪都没流。
羽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乔又敲了一下碗:我都这样了,你还不快拿出你的同情心来!我不是一直都在拿嘛。羽夹了一筷子菜,见对方一脸惊奇:你那同学,酒一喝,不用问,全吐了。乔低下头:他是我远房表哥,我能上大学多亏有他。羽稍稍坐正:你很坚强。
不,我不是坚强。女孩硬着脖子,斜眼望着眼前的男人,说: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可我没得选!略略停顿,又说:而且,我知道,我能行。
乔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大口大口吃饭,生吞活剥似的。生存艰难,生活不易,羽很想听她说下去,可也知道细节有时候很伤人。揣摩了半天,他终于冒出了一句:我们是一路人。快吃!女孩并不领情:电影快开始了。
检票口,羽少有的激动:这是我第二次进电影院呢。他将票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里,紧走两步,把手伸进乔的弯臂里,悄声告诉她:小时候,我曾像这样被人带着进来。乔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看的什么电影呢?羽看了看四周,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住女孩的手,由她牵着朝里走。影院过道有些长,沿途墙面都贴着花式海报,两边的影厅传来不同的对白声效。走过第三个影厅门口时,羽停下脚步:《小花》。声音很轻,但吐词清晰。乔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空着的手放在男人的手上,轻轻拍了拍。羽又抬头四下看了看,说:今天看电影的人不多,到时候提醒我,别让我睡着了。女孩重重清了一下嗓子:放心,我肯定会喊你。
进了影厅,找到座位,羽将整个身子埋进沙发里,先是观察四周的环境,又看了看眼前的大银幕,最后才将头后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经过万米长跑似的,浑身瘫软无力。
影厅不大,百十来个座位,观影的人三三两两,零星散落。最前排有三口之家,比较热闹。小孩才四五岁的样子,一会缠着爸爸抱,一会儿溜进妈妈怀里撒娇,一会儿在过道里来回跑动。羽一脸凝重,一双眼睛紧紧贴在那小孩身上,没有出声,一双手将乔死死抓住,手心里全是汗。
他们看的是一部科幻片,也是一部灾难片:太阳出事了,地球只能逃,朝宇宙深处跑。一群人逆天而行,奋不顾身,与时间赛跑,前仆后继,只为延续生存的希望。电影场面宏大,剧情扣人心弦。羽很紧张,不停地变换着身体姿势,眼睛时不时溜号,瞄着带小孩的年轻父母。他很担心,也很揪心,好好的一出电影被他看得七零八落。
散场后,俩人紧随着那一家三口走出影院,看着他们远去后,羽又撇下乔,急急返回电影院,在里面溜达了一圈。不过,除了一地的瓜皮纸屑,他什么也没发现。
羽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较着劲,把自己扔进一个虚空环境里,来回折腾。就像这部电影,他很想知道最后的结局,可又害怕这结果太过现实。幸好,当羽再次走过影院长长的甬道时,就在不远的前方,光亮里,他看到,一个女孩在向他招手。
作者简介:周磊,1972年生,湖南省作协会员,曲艺家协会会员。曾先后在《北京文学》《湖南文学》《人物》等发表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3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