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1期

七夕记

发布时间: 2021-05-30 14:14:44 阅读 0

                                                                七夕记
 

                                                                                 许 玮
 
 
       我常会在七夕这天想起老董。
       老董叫董玉山,六十开外,是我们小区物业招录的保洁员。我对他说不上熟,也说不上不熟,小区就那么大,天天见面,似乎不熟也熟了。有时候遇到了,我和他打个招呼,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年龄相差很多,而且没什么话题。
       我爱写点东西,当作家没啥指望,偶尔发一点小文章,各地的期刊杂志会给我寄来,有的实在无聊寡淡,我翻一翻,就放一边了。杂志积攒多了,我便装起来,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老董,给他得了。
       这年月,也不知怎么回事,小区里捡瓶瓶罐罐旧报纸的大爷大妈真多,但我从来没想着把那些期刊给他们,因为据听说,他们的儿子都是国家干部,有的还当着什么局长主任,捡废品真有掩盖门面的嫌疑,索性,我就给了老董。从他的穿着上看,他的生活境况一般般。
       久了之后,我才知道,老董是乡下来的。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大概两年前吧,我攒了一大摞杂志和报纸,挺沉的,让老董上楼来取。老董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不行就放那儿吧,攒多了卖钱,总是白拿你的,怪过意不去的。我说没事,卖不了几个钱,放着也没用。老董见我这么说,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提了下去。
       我住六楼,上下着实有些不方便,何况提那么多书报。不过,虽说有些重,但于老董而言,却并不显得很费力。在楼梯转弯的时候,他抬起头望了我一眼,见我也在看他,更不好意思了,说了一句,改日给你送点玉米棒子和毛豆。我说不必不必,你留着吃吧!老董很实诚地向我投来个眼神,左手倒右手,提着书报下了楼。
       我单身,生活很简单,家里没什么豪华陈设,有些东西老放着,也没什么用,有合适的人,我就送了。不过,送东西得看对象,有的人家里其实挺拮据,但穷酸的性子让人看着不舒服,东西就是扔了,也不能给他们。还有的人,你一番好心,他以为你瞧不起他,送东西是埋汰他。这样的人断不可交往。老董不会计较这些,我观察人还是有这点把握的。这么多年了,我们小区里的保洁员换过不少,老董因为勤快,一直没被解雇,也没人说他不好。我的那些书报,实在卖不了几个钱,给了他,我觉得找对了人。
       老董提走书报两天后,我下班进家不久,听见有人敲门。从门镜一看,是老董。他果真给我送来了玉米和毛豆,一定要我收下。说实话,我不在乎这点东西,便说,你自个儿煮着吃吧!老董嘴角溢着唾沫说,咱自家地里种的,没有化肥,没有农药,放心。我想了想,这么高的楼,既然已经拿了上来,我也就不推却了,况且,日后有了书报,还给他。人和人交往,最主要的是交心,而不是你多我少。
       老董咧嘴笑了,说这就对啦!甭看我在小区每天打扫卫生,眼尖着呢!同一个小区住,谁跟谁都不一样,一看你就是文化人,肚子里有墨水。老董这么夸我,我不好意思。对于乡下出来的打工者,我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再说,谁不是从乡下出来的啊!
       老董的玉米真甜,毛豆嚼起来也有味道。或许就是这点礼尚往来,我跟老董比之前熟了,大老远遇见了就打招呼。
       七夕那天,同事们互相调侃,个个都回家陪夫人吧。我下班早,走在路上,突然想,要是下点雨多好。我记得很多年的七夕这天都会下雨,太巧了,老人们说牛郎和织女相会,彼此难掩思念之情,下雨应了他们的心情。我觉得这些传说挺有意思的,一辈人一辈人把这些传说讲下来,本来不算个什么节日的七夕,就这么被年轻人过得有声有色。
       进小区门的时候,我见老董在花池旁蹲着。看见我,他一下就跳了起来,走过来说,我等你挺久了,没你的电话,就这么等着。我有些诧异,问他什么事儿。老董先是支支吾吾,说也不算个啥事儿,等周围没人的时候,他才咽着唾沫说,今天不是七月七吗,我想让你帮我写点东西。七月七?写东西?我一听就纳闷了,便问老董写什么。老董一脸憨笑,说你看这也挺不好意思的,满小区就认识你一个文化人,我想请你写几句……写几句……悼词。天啊,七月七,有情人都想终成眷属,这个老董,跟我开灰色玩笑呢吧!哪天不行,偏偏这天写悼词!
       夏天的雨水真勤,花坛里的花儿朵朵艳丽,可老董的话,却让我身上的汗毛竖了一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董咽着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我知道,这种事情挺难张嘴的。看着他的表情,我一脸的好奇,似乎有多大的无辜。你要忙就算了。老董见我没吱声就说。你给谁写悼词?怎么挑这个日子?老董一听我这么问,觉得我可能会帮他这个忙,便说事情过去好多年了,怎么跟你说呢。我老婆不在了,十年前去世的,没福的人,就是在七月七这天走的。每年这个时候,我都给她烧点纸,跟她说说话。今年这不整十年了吗!我想到咱们小区外的十字路口给她烧点纸。什么悼词不悼词的,有啥说啥。咱没文化,就想请你给写几句。
老董说完,笑了,一手拽下一片大丽花的叶子,在手里揉捏着。揉碎的叶片,落在脚面上,像一场翠绿色的告别。说实在的,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悚然。按照我们塞北的风俗习惯,每年农历七月十五给亡者烧纸钱、寄哀思,七夕距离七月十五没几天了,可老董要在这一天祭奠亡妻,而且,还要几句悼词。我头一次听说有人这么过七夕的,把情人节过成了鬼节。离开十年的妻子,老董每年都烧些纸钱给她,还要借着火光说说话。我理解,这十年是如此的漫长,也是如此的孤独。
       塞北晴朗的天穹下,花草长得正好,不知是不是因为老董的话,我的内心突然变得灰暗起来,太渴望能下点雨了。当牛郎和织女深情拥抱时,人间的无数对情侣也将坠入爱河。可是,落日熔金,晚霞变幻,一定不会有雨。
       老董准备了纸笔,让我更是惊讶。看来,这个请求,我是无法推却了。说真的,我从没写过这样的字句,而且,彼此认识这么多年,我头一次听老董说他的家事。我问老董,年年七夕这天,都是这么过吗?老董淡淡笑了一下,六十大几的人,像个孩子。他说,你是个好人,有啥我也不瞒着你。这不,有人给我介绍了个老伴,她男人几年前没了,我觉得她过日子靠谱,人家不嫌咱,一来二往,打算组个新家。过了中秋节,双方的孩子同意我俩搬到一块住,我也算有个着落。我想着给我女人烧点纸,给她捎个信儿,让她甭操心!
       我明白了,有情有义的老董。
       在“黄昏恋”这一点上,老董还是挺能想得开的。这就对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生活打击,人总得往前走。什么叫希望不灭,只有往前走,希望才不灭!我正打算问老董续弦什么条件时,老董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又有些害羞地对我说,她就是在我们小区外开裁缝铺的老宋。听到老董的话,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是老宋阿姨啊!她是我们这一片很有名的裁缝,手巧人好。我在她的裁缝铺见过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眼眸乌黑,笑容甜美,很有些电影《庐山恋》里的女主角当年的模样,只可惜命运捉弄人,早早便没了丈夫。我经常到她的裁缝铺改做衣服,所以对她的身世略有了解。
       老宋是河北人,和丈夫一起来我们这边生活。她丈夫在建筑工地打工,她开了一家裁缝铺,做衣服、改衣服,还兼做干洗。老宋做活儿,认认真真,毫不含糊,款式新颖,美观得体,所以生意一直不错。几年前,她丈夫因为建筑事故,意外身亡,撇下她和一个未成家的儿子。老宋不光手艺好,人缘也好,谁家有什么活儿,差不多都送到她的裁缝铺。遭逢那么大的打击,人们都以为老宋的裁缝铺就此关张,可她把伤痛咽进肚里,脸上很少哀戚,裁缝铺照开不误,硬是攒钱给儿子成了家。老宋的丈夫不在这些年,我想一定有人给她介绍过老伴吧!没想到最终却和老董走到了一起。我暗自思忖,看来,有缘人总会走到一起的,生活也该着眷顾他们了。
       夕阳照得我的脸颊热辣辣的。没有写字桌,我坐在花坛的边沿儿,按着老董的要求,一字一句写他内心的话。字歪歪扭扭的,三五句,写得很吃力,也似乎调动了我全部的情绪。我真的从来没写过这样的文字,不知这点水平能不能让老董满意。写好后,我把笔帽合上,把纸片交给了老董。老董很感激的样子,一个劲儿地说,你看这……这……真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相片,喏,这就是我女人。照片是老董和他女人的合照,但却是一双背影。柳树葱翠,一定是盛夏吧!两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靠在一起,大概是合计什么,旁边是他们收废品的三轮车。女人腰身很壮,梳着长辫子,头发黑黑的,脸偏向老董这边。因为没有正脸,我看不出他女人的性情,但一定很过日子吧。
       她叫刘桂莲,我们结婚三十年,好好的,说没就没了,得的是癌。她走了十年了,要是活着的话,也有六十了!这人呀,一旦被病拿住了,就没得安生!老董说着,情绪低落,估计是不想让我看到落泪,谢过我之后,就走了。我心里有些难过,酸酸的,就算是七夕,写这么几句悼词,未必会让我的情绪翻江倒海,但我就是有些难过,为他妻子的早逝,也为老董这些年一个人不容易。我不知道世上有多少像老董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在即将开始新生活前,对过去依旧念念不忘,可有的人,幸福或许就在手里,却不懂得珍惜。
       大概是七八年前吧,我到了结婚的年龄,实在扛不过父母催婚,就去我们这座城市的一个公园里参加了一个相亲活动。主办方把相亲的日子定在七夕,极其浪漫,也极具煽情意味。我觉得恋爱还是较隐私一点好,所以不大喜欢那样的场面,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个大晴天,但说来也真巧,活动开始的时候,下了一点雨,无比清凉。一些神经质的大龄女青年,冲着灰蒙蒙的天,诗兴大发,呜哩哇啦一通,说什么天遂人愿,情牵红线,搞得人就像在夜场召妓。
       活动现场,我被一个三十出头的姑娘认了出来。她自称是我的读者,说看过我写的一篇关于我们塞北的小说,很喜欢。关于塞北的小说,我确实写过,但时间久了,有很多都记不太清了,可她却流畅地背出其中几段,让我有些感动。要不是在相亲现场,没准儿我会请她喝喝咖啡或茶什么的,谈几句文学,可在那样喧嚣暧昧的场合,我雅兴全无。
       姑娘长得端端正正的,个子也高挑,但不知为什么还没有人相中她。对于别人的隐私,我不关心,也不打算刨根问底。如果双方有好感,可以试着进一步接触,倘若只是一般的聊天,那就没有深入的必要了。我是个不善于拒绝人的人,活动结束后,姑娘主动和我要了电话,很大方地说,即使我俩没有姻缘,也会继续关注我的写作,因为她曾经也是个文学女青年,现在依然是。听她说出“曾经”两个字,我瞬间有些难堪,像是她有多老似的。在她的落落大方面前,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报以微笑,倒显得有点狭隘。
       我俩聊到第六天的时候,姑娘便跟我谈起了婚姻,说大龄青年找对象真是不容易,而真正的爱情更是显得遥不可及。她自己是抱着认真找对象的目标才去参加相亲活动的,如果不是为了寻得一个如意郎君,怎么会大庭广众之下,受司仪的任意摆布呢!我说那你觉得我怎么样?抛出这个问题后,我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自己怎么样,为什么一定要别人评价!况且,才聊了几天。姑娘很快发来信息说,我觉得你挺好啊!跟我读你小说时想象得差不多。这个姑娘的情商绝对不低,会说话倒是其次,关键是话题拐弯抹角却不留任何蛛丝马迹。我问她,如果两个人一直相处下去,对将来的婚姻会有什么打算?姑娘单刀直入,说我不是拜金主义者,但房子、汽车、钻戒起码都得有。其实,我想问她的是对感情的看法,而她却直接点到了那些。我用微信发过一个笑脸的表情,算是对她回答的不置可否。
       七夕的雨水,似乎总有一些别样的意味,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怪不得那些未婚女性冲着天空大叫。我的一个笑脸表情,换来姑娘的一个哭脸表情。她问我,是不是有些太现实了?我说那倒不是,结婚不是写小说,总得有房住吧。他问我有房吗,我说有,快分下来了。她发来一个尴尬的表情,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之前有过一段不成功的恋情,而且不是处女了,问我介意不介意。我没有回答她,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倒不是意外,而是我俩认识还不到一周,她就显得异常着急,而且许多难以启齿的话题,经她的嘴说出来,似乎没有一点矜持,显然是一个“老手”了。
       我冷笑一下,给他发过几个字:“谢谢你对我小说的关注。”我一直觉得,作家总是能发现生活中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但读懂人心,却真的很难。她很快给我发过一个问号,还有一串省略号,说别扯没用的,要是有感觉,就谈正经的。我不知道她说的“正经的”是指什么,哦,也许是房子、汽车和钻戒吧,但相处才六天,我不想因为这些而失去我对每一位读者的尊重。
       我们的聊天就此打住。
       我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我打开每间屋子的窗户,就像曹禺的剧作《雷雨》里的那个女主人公一样,也想透透气!有些事情早就该从心头抹去了,但这段记忆我一直没忘。谁都不傻,那姑娘知道我终究不是她的菜,后来便没再联系过。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寻到如意郎君,但每到七夕这一天,说实话,心头五味杂陈的。姑娘的现实和我的理想,形成鲜明反差。只有最忠贞的人,才能拥有圣洁的爱情。那姑娘不配,我也不配。我打算闭上眼睛,继续我的小说构思,对了,祝福她!
       收起回忆,我盼着天赶紧黑下来,老董要在街头烧纸,要和他的亡妻刘桂莲说话。我萌生了想去看的念头。
       大概七点钟的时候,天微微暗淡,我的哥们儿吕布给我打来电话,说七夕这么好的一个日子,怎么忍心浪费掉。他问我是不是要接着写小说,还问我这么感性的人,相不相信世界上有情人终成眷属?吕布在我们单位属于那种做梦都想提拔,却一直没有被提拔的人,自身缺点一大堆,可总是怨天尤人。我给他发去一个笑脸的表情,没有告诉他是不是写小说,也不打算和他透露我小说的内容。我只说,希望他和他的妻子好好吃一顿烛光晚餐,珍惜眼下的幸福,临了,还补充了一句:“我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不是咱俩。”
       吕布当即发来一个火冒三丈的表情,我哈哈一笑,没再回复,因为我突然有些心不在焉,像怀着什么鬼胎似的,急等着天黑。
       其实,我不应该私下里说吕布什么,他挺不容易的。他的婚姻虽说来得很顺利,但一直不大遂心愿。吕布比我小一岁,二十八的时候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当时,他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而女方看上了吕布的人才,一心追逐。相处之后,他才知道,女方在火葬场的殡仪馆工作,是一位理容师。对于这个职业,我多少有些了解,一般人不愿意干,所以毕业多少,差不多都能分配。吕布得知女方的职业后,几乎没考虑就断了和她交往的念头,觉得她身上的阴气太重,尤其那双手,成天给死者化妆,将来娶进门,他握着,心里一定不是个滋味。不过,他们后来还是结合了,就是因为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吕布没有稳定的工作,而人家一毕业月薪就三千,其他待遇还不错。任何人,深陷困境的时候,最后的办法只能妥协。理容师这个职业听起来让人心里有些疙疙瘩瘩,但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吕布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参加了他的婚礼。在台下远远望着他着婚纱的妻子,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别扭。新娘个子中等,微胖,一脸欢笑,看不出是为死者化妆的一位理容师。也许,只有吕布在牵着爱妻双手的时候,才能感觉那手的与众不同吧。
       天一点点变暗,屋子里很安静,年年七夕,我都希望自己的屋子这么安静。对于那些遥不可及的爱情,我原本就没打算够着。疲惫的生活中,我是一个失败者,但我永远都鼓起勇气告诉自己,不到最后的时候,不要自己给自己喊停。我这么胡乱想着,脑子里跃出给老董写下的那几句悼词:
 
       桂莲,你离开我已经十年了,你好吗?
       你一定惦记着我过得好不好?
       放心吧,我一切都好。
       这么多年了,我一个人偷偷哭过,
       哭过之后,还是咬着牙往前走。
       你在那头照顾好自己,
       我希望每年七夕这天都能跟你说说话。

 
       因为悼词是我草拟的,所以记得很清楚,几乎倒背如流,但是在寂静的屋里重复这几句话,我突然觉得有些寡淡。写的时候,老董说他不在乎啥文辞,在乎的是写出他的心里话就好。那么,这几句算是他的心里话吗?
       我写了这么多年,虽说并没有什么成功的作品,但形形色色的人物都从我的笔尖走出来。我塑造了他们,也遗忘了他们,可这个七夕,老董让我有了别样的感慨。想到这里,我拿起手机,把这几句话原原本本发给了吕布。
       吕布一定正和爱妻忙着他们的烛光晚餐呢,所以十几分钟后才给我回复。他自然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只骂我神经病,一张乌鸦嘴,这么美好的日子,说什么生呀死呀。我哈哈大笑,问他烛光晚餐准备得如何,还调侃他有没有什么心愿,或者,房子、汽车、钻戒什么的,该补的就补吧。
       我们的聊天实在没意思,我是借此打发时间,既不想读书,也不想拿笔,就等天黑。
       塞北的天黑得可真慢。其实,不是天黑得慢,是我心情急迫,我确实就像怀着什么鬼胎似的,想去看老董烧纸的场景,尤其想知道他怎么给亡妻念那几句悼词。我把手机关掉,怕吕布再给我发信息或打电话,         我不太喜欢他说话时的那副嘴脸,而且,他妻子是殡仪馆的理容师,我胆小,尽量少接近他。
       暮色四合,星光浮现,七夕的夜晚终于降临。我简单吃了点东西,看看表,便下了楼。
       城市的主干道车水马龙,这个夜晚好像为情侣们特别设置了一份别样的情调。不少年轻男女携手欢笑,从我身边走过,我能看见洋溢在他们脸上的甜美笑容,以及被欲望膨胀着的表情。我的那位女读者,也就是在公园认识的那个姑娘,差不多应该找到自己的心上人了吧?我祝福她在这个灯火璀璨的夜晚,也能这么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拽一回青春的尾巴!毕竟,这个年代已经不是我们父辈那个年代了,那会儿的人,男女谈恋爱,连手都不敢轻易拉一下,而如今,底线早已崩溃。
       许多的东西在进步,可更多的东西也在堕落。
       我一路走,一路想,一直走到小区外的十字路口。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这里,老董也会经过这里,他要在这里给自己的亡妻刘桂莲烧纸,还要跟她说话。
       整八点,老董出现了。我看见他步履有些蹒跚,手里拎着个袋子,里面装的一定是纸钱。在他还没有开始烧纸之前,没人会觉得这个老者有什么不一样。我在街心公园的一条长椅上坐下,面前有一株丁香,花早开败了,但四散的枝条正好可以把我遮住。老董,对不起,我不打算光明正大地看你,就让这抹绿色做我的面具吧。
       车来车往,丝毫没有影响老董。他在马路的东南角蹲下,和我面对面,虽说有点远,但视线清晰。他把纸钱抖搂出来,细心地归了类,拢到一起,用打火机点着,瞬间,火光升起,纸片飞腾。从老董身边走过的路人,无不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一定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在七夕这天烧纸,干吗不在七月十五烧啊!老董不在意这些,也根本不注意路人的目光,他的刘桂莲等着他送纸钱呢,而且,还要跟她说话。
约莫三分钟后,一个女人手里拎着一根小木棍,走到老董身边。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即将和老董走到一起的裁缝老宋阿姨。真是个善良的女人啊!她是和老董一块来烧纸的。老宋蹲在老董身旁,老董往火堆里投纸钱,老宋用棍子翻挑,不紧不慢,火苗就像跳跃的精灵,借着夜风,在塞北的晚空中翻腾起舞。风吹过,我闻到一股烧纸的气味。我在想,当漫天弥漫着烧过的纸钱的气息时,走了十年的刘桂莲,一定会感到丈夫对她的思念吧。
       火光渐渐暗淡的时候,老董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一定就是我给他写有悼词的那张纸。我离得有点远,看不太清他的动作细节,只看见他把纸展开,用手抚平,端详了半天。老宋凑到他面前,两人双双看着那张纸。然后,老董侧脸看了一下老宋,便一字一句地念,念给他的亡妻刘桂莲。汽车的噪音盖过了老董的声音,在马路这端的我,不可能听见,但我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两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双双蹲在夜色中,完成了一次神圣的祭奠。
       大概老董快念完的时候,老宋又点燃了些纸钱,慢慢用棍子翻挑着。就在这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火光熄灭的时候,一股浓烈的烟雾升起,在空中幻化出一个清晰的女人的身姿,并且持续了几秒钟。老董看见了,老宋也看见了,俩人被这一幕惊呆了,身子后仰,双双跌坐在了地上。从他们身边走过的路人,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场景,但看见地上坐着的两个人的惊诧表情,没有人不诧异!我刚刚还掩在丁香树后面,看到这一幕,竟不由地站了起来,半张着嘴,脑子空白,像一只受惊的鸟雀,找不到归巢了。
       烟雾幻化出的身形很快消失,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老宋掏出手绢,给老董擦了擦额上的汗,挽着老董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不忘替他拍拍身上的土。老董似乎惊魂未定,愣了一会儿,才和老宋往回走,转身前,用小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圈——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圈圈。因为被那奇怪的一幕所惊,我没有注意到老董是把那张写有悼词的纸扔进了火堆,还是揣进了怀里,只看到他们两人慢慢往回走。走到老宋裁缝铺的时候,老董像是说了句什么,俩人便分开了。借着灯光,我隐约可以看到裁缝铺里挂着一排熨烫好的衣物,铺面门前,“老宋裁缝铺”几个字,在夜色中泛着红光。
       我长出一口气,顶着塞北的星光,也慢慢往回走。我心里一直在想,有情有义的老董,有情有义的老宋阿姨!也许到了七月十五正式给亡者烧纸钱那天,老董也会陪着老宋来祭奠她的亡夫吧!我的思绪凌乱,想着那个烟雾幻化出来的女人形象,那形象在脑海中久久不散。
       街心公园里有不少吃完饭散步的老者,或者独自,或者一对,但都步履缓慢。绕过一株槐树的时候,我听到了吧唧吧唧的声响,一开始没太注意,转过弯才看到,原来是一对情侣躲在树下秀恩爱呢。我低下头,匆匆而过,但心里一笑。回到家,我想先给吕布发个信息,问问他和他的妻子七夕过得如何,哈哈,要是他的妻子给他讲鬼故事,那可就刺激了。我又想起了我的那个女读者来,我想告诉她我今晚的所见,她一定没有在我之前的小说里读过。可是,我翻遍了手机,也没有找到她的号码,这才想起,聊到第七天的时候,我就将那号码删除了。
       七夕一过,坠入爱河的情侣们日子照常,我也如往常一样,赶早出去买菜。经过老宋裁缝铺的时候,我发现“老宋裁缝铺”几个字被换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桂莲裁剪

 
 
          作者简介:许玮,1983年7月生于山西大同,毕业于山西大学法学院,在大同市云冈区文联工作。作品散见于《文艺报》《都市》《朔风》《名作欣赏》《湖南报告文学》《文汇读书周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