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坳行
 
                                                                                杨长春
 
       塘坳是个山口，像灰篦梳上一个短的断齿。山那边也叫塘坳上，那里住的瑶族人也叫塘坳上的。尽管它在我的老家天星窝的上头，相距不过十里，我却不曾到过，细细思量，似也无必去的理由。
       虽说不曾到过，却也晓得大致情形。去新市读书，天星窝人是捱过晌午才走，而塘坳上的则要赶早饭动身。
       在新市街头，常见包头巾的塘坳人摆地摊，箩筐上的草须、茎叶、柴兜一扎一扎的，有丁公藤、透骨草、臭梧桐、爬山虎……“草药！蒸猪脚的草药！祛风湿嘞……”声音宏亮、悠长。倘若没有主顾，他们凑一块讲土话，跟欢快的鸟在鸣叫似的。
       传说塘坳人不好惹，会打汗锤（类似湘西放蛊），中者背上有五个手印，浑身如虫啮，却查不出病由。然有这等本事的，尝不欲杀生——担心亏心绝后，心痒手痒时，只把汗锤打在偏的树上，树枯而亡。
       一日，我在朋友圈看到了那里的瀑布、溶洞、庙宇、古树、老屋，才知塘坳不止神秘，且风光不比寻常。去，也就非去不可了。
       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从天星窝出发，途经小塘下，抵达锁狮坪。拣小路跋涉，路阻且长，歇脚几回才到。
       塘坳不是想象中的一道隘口，地势较为开阔，有口上百亩的山塘。塘边筑篱，布网罩，麻鸭在清水里咻咻地叫。
       山上群山起伏，高山之下有草地，草地之下有狭谷。峡谷蜿蜒如带，一条经淹窝至瑶家岭；一条经老鸭寮至天堂岭；一条经两江口至狗婆岭。
       我朝有瀑布的两江口走去，长满蒺藜的小径弥漫着混合的芬芳，细密的阳光在我眼睑下旋转。信步三四里，至山脚的龙口上，村庄的老树多迂回盘郁，低矮的斗墙屋错落于道，竹引之泉叮咚不止。
       又行里许，趟过小河，渐至一桥，忽闻瀑声。桥用两根铁轨铺设而成，另头有残垣断壁，一人高的石碑上“道光……”字样模糊可辩。传闻庙宇未塌之际，香火鼎盛，可惜木雕菩萨被盗，庙倒人空。唯庙前挺拔的双柏似在倾诉……双柏朝前，又见石拱，方知两江口由两狭谷的水交汇而得。
       砉然的瀑布声更悠扬、悦耳了。越过杂丛，只见一条白练从百米高的两峰之间倾泻而下，或分或合，或雨或雾。左临峭壁，右倚山林，下有清碧一泓，底石可见。伫立则两耳萧萧，陶然欲醉。
       兴尽，乃缓步返回第一桥，狭谷始见空旷，溪水平缓滚动，红尾水鸲紧贴河面飞行，吱吱尖叫。沙洲杂木葳蕤，瓦房傍在山腰，偶露一角。村口一株大榆树，旁筑河坝，上有石墩数个，河里可淘米、洗菜、洗衣……
       我环顾良久，人烟罕见，好比无人区。便光着脚丫下河，在石罅中捉起蟹来。
       “哇哇……”老鹰从巉岩拍翅而飞，凄怆之声响彻空谷。抬头，太阳不见了，我把蟹袋口扎紧，匆匆回赶……
       俄顷，大雨从瑶家岭滚滚而来，雨点抽打脸颊，清凉又刺痛。
       我记起塘坳上有座莲花庵，便紧赶慢赶，终在瓢泼之前，站在庵檐之下。
       莲花庵在三岔路口的斜坡上，青砖墙，枣红琉璃瓦，洞开的大门黑黝黝。庵旁一株主干被拦腰劈断、挂保护牌的重阳木。大雨敲打瓦顶、树叶，毕毕剥剥，似奏乐曲。
       “后生，”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传过来，“雨要落一阵，坐嘞。”
       我随声看去，庵中的石凳上坐着个头裹花巾的老太婆，她的双手插进两腿间，因勾头太低看不见脸面。庵里独一张破旧的香案，烟熏的墙头，残存的蜡味，仿佛还曾有祭拜的痕迹。
       老人往旁挪了挪，腾出一个人的位置，打瞌睡的头缓慢抬起来，那是张如同被压扁的烧饼一样的脸。或因光线之故，又似整脸罩在蛛网之中。
       我拭了拭被檐水湿过的额头，管自在手机上点、滑。一则，我不热衷与生疏人打交道；再则，这塘坳的老人晓得打汗锤，不理也罢。
       “看瀑布去得么？”
       “嗯”我冷冷地答道。
       “有什么看头？山是山，水是水，我住了几十年，也没变金山银山，”老太婆瘪着没牙齿的嘴，“好山，好水，都留不住人，人都像给一阵风刮走似的……”
       相较世事莫测，或许大山还是那种永恒的样子，但我这回沿途所见的景物，却也让人浑身无处不愉悦。我只是如此默念，仍旧懒得搭理。
       “后生走路像风，你下两江口，我大声喊，你耳朵张都没张。”
       “哦，”我漫不经心地回她，“喊我？什么事？”
       “……也不甚急，我坐着等，反正你会上来，顺便也等另个人……”
       “另个？”
       “嗯，疯子嘞”，老人顺手拿过石凳上的水瓶，揭盖，抿几抿，又盖上，吧咂着嘴说：“他到锁石坪打酒去了。”
       风吹斜雨，檐下立不住人了。我转进庵里，倚靠在门闩上，凑着光发朋友圈……
       “坐呐，后生，”老人又向边上挪了那么一点，两手抚弄着瓶子，睁大浊眼说：“站久了，脚痛嘞。”
       我不吭声，老人似乎并不生气，倒更急切地继续唠叨：“不坐，也行，后生嘛，不似我这把年纪，不中用啦。人老，又急，还不为疯子？……当初他可不疯，虽说读书不多，但也忠厚，生得壮实，能背两百斤哩。还谈过爱，那女的我见过，长得俏！瓜子脸上一个黑痣，挂在下巴颏，一笑，那痣就跳。我那疯子还答应赚几万块钱娶她。然而，挖矿回来，人就变了样，人瘦了一圈不说，话也不爱讲，问也不讲，跟哑巴似的。整天铁着脸，斜眼走路。走哪呢？恰巧那年，他那酒鬼的父亲跌在石拱桥下的潭里淹死了。他扑在父亲坟头，点蜡、烧香、放鞭炮。‘唉、嗨’地叫不停，嗓子像塞着根棒槌，声音大得连瑶家岭都听得到，人人喊他卓疯子……”
      “怎会这样？”我问。
      “谁知道！有说在矿洞待久了，碰上鬼；有说得罪人，被下了汗锤；有说女朋友离了，脑子受刺激……，好端端的，脑子进水，我脔心都疼……”
      “诊了么？”
      “怎么没去！”老人生气似的大声说：“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荷包钱用了精光。上苦竹庵烧过香，到狗婆岭请过仙娘，吃个香灰，收过汗锤，什么名堂都搞过，十多年了，心都操碎了……”她抹了抹眼，鼻涕顺手 撸到石凳角，“想死……”有痰卡喉样说不下去，只操起瓶子抿起来，颧骨上泛起了红晕。
      “老人家，瞧你，酒不能再喝了……”
      “不喝？”老人挑眼看我，不屑地说：“咱七老八十，喝也死，不喝也死，谁也管不住阎王老子。家有疯子，不喝酒，日子简直没法过。……喝醉了，像他父亲跌到河里淹死，还是解脱哩……”她眼瞟向迷濛的山雨，充满忧郁地说，“风不怕，雨也不怕，就怕崽女不中用……幸亏政策好，把他定了个五保户，才勉强糊口哩。”
      “不过，这么年轻当五保户，能当一辈子么？总得找出路才好……”老人把挽在膝头的褐青色单裤褪下，遮住浮肿的腿，眯眼片刻，又撇嘴说起来：“虽说这人疯了，但从未作恶，也不全是疯的样子。我想，他心中一定有结，结未打开，是未找到结口。为着这一结口，我成天留意他。有天，他独个去溶洞，我慢慢跟在脚后跟。溶洞在另一条垄沟上，洞里有河，溜滑站不稳脚。我生怕他进去跌死，但他在洞口站稳不走，只‘唉、嗨’的大叫，用力敲打自己的脑壳。喊山的回响，我分明听见‘还、钱’的两个字。我跌跌撞撞过去，一把抱住他，他跟小孩一样嘤嘤地哭。我骂起那个短命鬼来……”
      “短命鬼？”我纳闷地笑，偏头打量老人，老人用干枯变形的手紧紧头巾，又掸灰似的扬了扬。
      “嘿，短命鬼造的孽哩，”她无不愤懑地说，“后生，不怕你笑话，除卓牯这个疯子，我还有个嗜赌成性的崽，叫徕牯。这短命鬼为何不早短命？我也气愤。……那年卓牯去松杉坂挖矿，就是徕牯拉去的。听人说，卓牯在矿洞赚得好几万，工钱没到手，就被徕牯骗去赌光了。我怪这些人为何不早说……早说，也许不是这个样子啰。但找到这个结口也不算晚。我把向徕牯讨钱的想法说与卓牯，他的斜眼看上去正了蛮多……”
      “找到徕牯了么？”我往她扬眉的脸拍了张照，随手发在朋友圈，点赞者甚多。
      “怎么找？”不料老人的脸立马跌下来，嘴巴一努，“一个，那短命鬼居无定所，哪里去捞魂？一个，我大字不识，还没出过塘坳。有空，我只带卓牯上塘坳，逢人打他电话，每打一回，卓牯的精神似乎就增一分，这也是我唯一的乐趣嘞……”
      “回了么？”
      “回？影子未见一个，好绝性的人！我猜他肯定没脸回来了。唉，兄弟么，没钱也不打紧。回来，跟这兄弟见见、谈谈，这个心结说不定就解了呢？后生，帮个忙，打个电话……”老人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硬纸壳，上面歪歪斜斜几个数字。
      “怎么说？”
      “就说娘死了，快回来。”老人不假思索，顺嘴就来，还向我眨眨眼。
       我拔过去，在哗哗地麻将声中掺杂着骂，“呸，打个鬼，害得老子打错一张牌……”我不及开口，对方早已挂了。
      “酒干倘卖无，没钱哪有酒，还钱就有酒（救）……”伴随脚步的杂沓声，一个哼着歪调的人闯进庵来。
       雨刚停歇，庵里光线明亮起来。我看见进来的那个人，挽袖卷衣，一手提双胶鞋，一手提塑料酒壶，年纪摸约三十多岁，个子不高，除眼神飘忽外，看上去并不那样病恹。他陡然见我，颈子一缩，赶忙闭嘴了。也不招呼，只管把酒灌入空瓶，随后紧挨老人坐下，勾头痴呆。
      “有雨也不晓得躲？”老人嗔怪着解下头巾，将卓牯从头到尾揩拭一遍，以一种“我这疯子还行”的得意神情说：“也晓得去打酒，也晓得关心老娘了……”
       老人把瓶子挟在腋下，准备起身下山。卓牯提酒壶，牵上老人衣襟，偏头睨老人，磕巴着说：“我不能再打酒了。”
      “不打？”老人剜他一眼，“莫非要我这把老骨头去？”
       卓牯腼腆、惶恐了，声音如蚊子：“听打酒人讲，人一正常，五保就会取消哩。”
       老人像被开水烫似的挣脱了后生的手，复转庵去。抽搐、蹑踱，嘴上喃喃自语：“取消？吃、喝，哪来的钱？咱命苦嘞，愿神保佑、神保佑……”
       老人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朝没有神像的方位拜起来，满头银发扑闪的让人恍惚。
      “庙都倒了，还拜什么哩。”我不由好笑地跟老人说。
      “庵倒了，神还在。”老人语气却坚决、肯定。
       我一时应答不来，或许大山的人不仅政府管着，同时神也管着。
       老人仍在不安地蹑踱，突然，她像作出了艰难的抉择，向卓牯斥责起来，“你正常？你是正常人么？尽瞎说。”她瞪了卓牯一眼，卓牯颈子一缩，人似矮了半截。
      “后生，你是好人，你说他正常么？”她可怜又讨好的望我，我踌躇着，她又抢先说了，“后生，快快快，再跟我打个电话……”
      “打什么？”我望她焦虑的脸问。
      “告诉那个短命鬼，没事不要回……”
       打，还是不打？我尚在为难，老人却催着卓牯离去。离庵时还生怕我听见似的，凑在他耳边喁喁私语。重阳木的枝叶赞同我似的摇了摇头，飘雨打在镜片上，在光怪陆离中，老人忽而两个面孔，忽而头也不见。
       阳光让我清醒过来，我看见卓牯耷拉着头，驯服地走在前面，“唉、嗨”之声，像芒刺样让人难受。走在脚后跟的老人，却神色严肃地操着瓶子仰喝……
       雨后的大山苍翠欲滴，薄雾在谷底浮游不定，阳光照耀的山头一片金光。斜阳返照残月，残月仍惨白的如同鱼肚。山下的高铁飞驰而过，我仿佛置身于泾渭分明的界域。待露水干迹一点，我便独自走下塘坳，老鹰的哇哇声渐渐远了。
 
 
          作者简介：杨长春，1975年出生，湖南郴州人，现为郴州市苏仙区政府办副主任，郴州市作协会员，发表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