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白马
发布时间: 2021-06-04 08:52:51 阅读 0 次
湖中白马
张黎华
一
他眼前晃动一片河水,几只鸬鹚从水里钻出来,跳上船板,横叼大鱼,仰头吞咽。鱼拼命挣扎,鱼尾一摆一摆,抽打鸬鹚嘴巴。鸬鹚把大鱼调转过来,顺着喉咙吞咽,无奈脖子被渔民系住,怎么也咽不下去。杨捉鱼觉得自己就是横叼大鱼的鸬鹚,电脑里列满剧本写作计划,面对屏幕,却难以为继。办公室前面的楠树开了黄色的花,到黄昏时分,满地落蕊,远看以为是铺在树下的晚霞。等些日子,楠树会结籽,满树挂红,像是它的第二个花期。光阴迅速,妻子许七星离开已经半年,有时,他会带着儿子过河,在她的坟头坐一会,吹吹风,看看天空的云。儿子站在田埂上,田野里玉米结了穗,青叶子飒飒作响。儿子挥手指挥风中起伏的野草,不时有狗从草丛中冒头,像荆河戏里锣鼓响起,舞台上突然出现一个花脸。剧团送戏下乡,杨捉鱼跟着跑过几次龙套后,心生厌倦,师弟再来喊他,他推说有事,任凭师弟“哥哥”喊得再响,他也不去凑热闹了。不过,剧团排练他写的剧本时,他还是会过去看看。有次去早了,在化妆间外面徘徊,女演员在里面喊他,杨主任,帮我看看这胭脂,是点大红还是梅红好。杨捉鱼进去,想了想,说角色表面泼辣,但内里含蓄,大红过于猛烈,还是点梅红好。女演员说,这个人物的设定不就是外表和内心有反差吗,我觉得点大红也蛮好。说完看着他,大眼睛扑闪,杨捉鱼却想起蒲松龄的《画皮》,害怕她突然掀掉面皮,差点惊叫出声。回过神来,杨捉鱼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觉得自己的心理出了点问题,告诉自己还是要接受许七星离开的现实。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世界,烟火升腾,喧嚣嘈杂;一个是虚幻的世界,剧本里的各色人等张大嘴巴呼喊,许七星也在里面喊他,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在两个世界游走,自然会生出些恍惚感。有时坐在书房,猫蹭上他的腿,他下意识地喊一声,七星,把猫弄走。等了一会,没有动静,他又模仿译制片里人物的腔调说,瓢虫小姐,把这只该死的猫给我弄走。猫在他腿上打起呼噜,他也没听到七星唤猫的声音,才想起来她已经离他而去。
师弟带着剧团部分演员到上海参加地方戏展演,邀请杨捉鱼一起去。杨捉鱼以前到过上海,在陆家嘴办完事出来,跟着一个野导游走。野导是个女孩,看着可爱,说趁暑假赚点生活费。他跟着她上了东方明珠塔,看夕阳透过雾霾,照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然后平铺在黄浦江上。下来后,杨捉鱼想坐船看黄浦江,女孩子把他推荐给一个地团。他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太上车,导游给他们发了帽子。下车,杨捉鱼走在后面,拍了照,发给许七星看。许七星说,像一群要归家的鸭子。杨捉鱼仔细一看,帽檐的确扁如鸭嘴,不禁莞尔。在船上坐下时,夜色已经降临。灯光在临江楼宇间次第亮起,点染着大上海的繁华。杨捉鱼看着玻璃外的灯光和河水,心里却萦绕着两句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又想到兰城本地把外婆喊作“嘎嘎”,“虫儿飞,虫儿飞,飞到嘎嘎克”,这句童谣还曾被他写进剧本里。要不要再去上海看看,他有些犹豫。
哥哥,你还是去一趟,展演的是你写的戏呢。离去上海的时间近了,师弟每天都打个电话问他一下。正犹豫间,舅舅病发住进医院,杨捉鱼给师弟回话说不去了,叫他带着剧团好好演,争取拿个奖回来。师弟说,哥哥,你不去真的没卵味。杨捉鱼说,下次有机会一定陪你去。
杨捉鱼给舅舅请了护工,自己每天到医院跑两趟。看着舅舅精神一天天颓下去,他有些伤感。他也是容易伤感的人吧,上次到马溪养老院看舅母,回来时经过垱市镇,想带几个皮糖烧饼给舅舅。把车停好,却没有发现卖烧饼的两个老人。旁边店子的女人告诉他,打烧饼的老婆婆去年煤气中毒死了,剩下老头子,接受不了老伴去世的现实,现在都有些疯疯癫癫了。想再吃那么正宗的皮糖烧饼,不可能了。女人叹息。杨捉鱼也跟着叹息,他想起那老头佝偻着腰,不停往土灶底下放茅草。茅草噼啪燃烧,白铁皮锅盖上热气腾腾。他觉得那老头很像外公,慈眉善目,总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
接到市文化馆笔会通知,说住在白马宾馆,集中写一台关于精准扶贫的戏,问他有没有时间参加。听到是住在白马宾馆,杨捉鱼回话说,感谢领导关心,一定按时参加笔会。
二
七八岁时,杨捉鱼和刘成功一起到外公家过暑假。从外公家出去,不到两里的地方有个碉堡。外公反复叮嘱他们,不要跑到碉堡里玩。里面有蛇,还有妖怪,外公说。外公越这样说,他们越好奇,决定趁外公不注意的时候到里面去看看。
从碉堡出来,外公牵着杨捉鱼和刘成功,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四周漆黑,霓虹灯遥远,萤火虫般明灭。蛙声鼓噪,芦苇在夜风中摇摆。下午,日光明亮时,外婆和几个老婆婆在泡桐树树荫下聊天,外公在躺椅上发出鼾声,刘成功闭着眼睛,捏着鼻子模仿外公打鼾。杨捉鱼对刘成功使个眼色,两个人溜到碉堡附近玩耍。碉堡是战争年代留下的遗迹,孤零零的,如落单的坟冢。四面青草葳蕤,碉堡露出地面部分不足两米。经年的落叶堆砌在碉堡门口,散发出腐烂的气味。木门上有一把挂锁,轻轻一碰,应声而落。走进碉堡,地面干燥,几只小虫子惊慌地四散逃走。他们把树枝从曾经的枪眼伸出,对着外面扫射。几只长尾巴灰鸟飞到他们想象中的烟火里,纷纷掉下。玩了一会之后,杨捉鱼眼皮打架,旁边的刘成功鼾声轻微,如碉堡前面的白马湖湖水荡漾。杨捉鱼忽觉雾气弥漫,隐隐约约间,他看到一匹白马驮着刘成功穿越湖面,消失在拱桥那边。马的胡须很短,颜色雪白,整个马头如人面,好像在哪幅画上看到过。他闭上眼睛,沉入黑暗,白马如同一片羽毛在他梦里飘。外公喊:杨卓越,刘成功,你们两个小崽子躲哪里去了?他的声音似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杨捉鱼想睁开眼睛应答,但无论他怎么努力,还是无法从梦中挣脱出来。外公的手电光芒像刀刺在他脸上,他才在疼痛中睁开眼睛应答外公。
坐在办公室,杨捉鱼常常回想那次梦魇般的经历。还有一次,从乡下爷爷家回来,一个马戏团正在公路下面的棺材铺空坪上表演。他们从三轮车上下来,看猴子钻火圈,被火燎了的猴子吱吱叫唤。一只狗做数学题,十以内的加减法,刘成功每次都抢先说出答案,然后听狗汪汪叫几声,叫得对不对。马戏团表演魔术,大变活人,他和刘成功配合马戏团钻入木箱。杨捉鱼进去,发现里面满是流沙般的月光,沉重,滞塞,他使尽全身力气,才穿过月光从箱子里出来。
难道,箱子是碉堡的另外一种存在方式?
舅舅弥留之际,杨捉鱼守在他身边。舅舅干硬而枯瘦的手紧紧握着杨捉鱼,眼睛里闪出亮光,说,他跟着一个白胡子上了火车。杨捉鱼想起马戏团那个白胡子,对着他和刘成功说,大变活人,还差两个人,希望大家配合一下。二十岁那年,陈美娣从兰城离开,去往克罗地亚,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有天,杨捉鱼走出校门,往白马湖方向走,喧嚣的城市渐渐被他甩到身后。离拱桥不远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刘成功消失了。那次,刘成功从箱子里出来后就不太正常了,杨捉鱼有时怀疑从箱子里出来的并不是那个聪明的刘成功。听说刘成功消失,不知为什么,他竟觉得一阵轻松。他继续往前走,过了拱桥,看到外公的房子掩映在几棵白杨树下。走到离木槿不到十米的地方,他看到许七星站在木槿阴影里,背对着他,地上有几朵凋谢的木槿花。她的长发被风吹拂,木槿跟着一摆一摆,杨捉鱼突然有些心动。
舅舅离世,整理遗物,杨捉鱼发现了两本日记。牛皮纸做的封面,里面纸张淡黄。舅舅的字漂亮,一笔一画间,显出他多年教师经历的功底。刘成功消失后,舅舅先是在放假时出去,后来干脆提前退休,骑上自行车满世界跑。杨捉鱼把日记带回家,想整理一下,给舅舅在网上做一本电子书。初秋的风在窗外逐着蝉鸣,他渐渐沉浸在舅舅的日记里。2009年7月2日,湖北十堰郧县。我想捡两枚恐龙蛋,一枚献给省博物馆,一枚献给兰城博物馆。杨捉鱼仿佛看到舅舅的眼睛在草丛里搜寻,但舅舅只看到一些野猫野狗的粪便,连鸟蛋都没看到一个。2009年8月5日,河南平顶山煤矿医院。下坡时单车刹车失灵,摔倒在地,医生在我脸上取出六个小煤块,不疼。舅舅到医院时,还是耽搁了,煤块并没有完全取出,几个黑色的斑点永远留在脸上,在众多淡褐色的老人斑中特别显眼。
杨捉鱼沉入舅舅日记中,日记虽像旅游时的简单记事,但他时不时感受到舅舅的疼痛。2009年10月,云南富宁县。对岸有个人,白色胡子。接到妻子电话,告诉她没有看到成功。舅母渐渐痴呆,舅舅每天给她编故事,说在哪里哪里看到了刘成功,穿着西装呢,提着公文包,看样子混得不错。舅母唠叨,成功,成功。
遵照舅舅遗愿,杨捉鱼把骨灰埋到仙眠洲一棵白杨下。从仙眠洲下来,耳边响着白杨树叶子的“哗哗”声,他想刘成功会不会像舅舅说的那样,穿着西装突然出现。坐船过河,夕阳西下,临河高楼林立,他的眼睛突然湿润。
三
杨捉鱼带着刘成功上车,到芷城外公家去。高考分数下来,他勉强达到二本线,离外公家不远的白马学院成了第一选择。绿皮火车缓缓行驶,窗外农田绵延,几头牛埋头吃草。刘成功和火车里的卖唱人互动,戴墨镜的卖唱人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刘成功跟着唱,看过来,看过来。卖唱人把帽子伸到乘客面前,一个男人说,瞎子,唱个荤曲。刘成功也说,瞎子,唱个荤曲。男人望着刘成功说,傻子,唱个荤曲。刘成功也望着男人说,傻子,唱个荤曲。男人站起,作势要过来打他。刘成功口水涌出,杨捉鱼拿出卫生纸,替他擦去。过了一会,刘成功又对坐在对面的女孩产生了兴趣,站起来模仿迈克尔·杰克逊,手按在裤裆上跳舞。周围一片笑声,杨捉鱼慌忙把他按在座位上。火车终于到站,杨捉鱼喊了一张“慢慢游”,讲好价,向白马湖走。在一片木槿前下车,司机又在说好的价钱上加了两块。杨捉鱼烦躁,不情愿地掏钱给他。
外公外婆在茶馆坐,看到杨捉鱼和刘成功,摇着蒲扇走过来。
吃过午饭,杨捉鱼靠在躺椅上,翻看一本从兰城带过来的文学杂志。看了一会,觉得疲惫,闭上眼睛准备睡一觉。火车在脑壳里哐当哐当摇晃,挥之不去。外公的房子是那种老式红砖房,里面房间的屋顶有几片亮瓦。阳光从亮瓦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个长方形的斑块。风把树枝刮到屋顶,他听到老鼠在上面跑过。刚有点睡着的意思,一只猫在屋顶上叫,喵呜,喵呜,声音急促,盖住风声,像钉子夯进耳朵。他睁开眼睛,一匹白马在窗前一掠而过。他赶紧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什么也没有。出现幻觉了,杨捉鱼想。高考前夕,他时常幻视,看到树叶变成手掌,仿佛要去抽谁耳光;体育老师拿着秒表站在天上,发令枪响,云朵飞翔……后来,他在一本心理学著作中发现,幻视可能是心理发生病变的前兆。好在后来只是偶尔出现幻视现象。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个女声对外婆说,奶奶,家里来客了?接着是刘成功的兴奋的声音。杨捉鱼知道,是外公隔壁的女孩,叫许七星,小时候一起玩过,跳房子、滚铁环,许七星都比他们玩得好。
杨捉鱼从房间走出来,笑着和许七星打了个招呼。刘成功的眼睛直盯着许七星,口水又流出来。许七星看了刘成功一眼,捂着嘴笑。出去走走不?许七星问杨捉鱼。杨捉鱼说,好。刘成功跟在他们后面,不时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许七星问杨捉鱼考到哪里,是不是考到北京上海去了。杨捉鱼说,很可能就在前面的白马学院。说话间,他们走到白马学院大门处。正是暑假,校门口静寂无人,铁栅门关闭,影子投射在地上,好像地上也有一扇门。许七星羡慕地说,白马学院也蛮好,毕业后可以当老师。她告诉杨捉鱼,她被录到芷城卫校,护理专业。
杨捉鱼想起外公家附近的碉堡,说,这里太晒了,我们到碉堡那里去看看吧。
不知怎么,许七星好像有点失落,听了杨捉鱼的提议,她未置可否。刘成功却兴奋起来,大声说,碉堡,碉堡。他们往碉堡方向走,经过白马湖,湖面开阔,湖水浩渺,一匹白马拴在湖边的柳树上。马扬起尾巴拍打落在身上的蚊子,许七星对着白马喊,杨卓越!马抬起头,许七星又高兴起来,问杨捉鱼想不想骑马。杨捉鱼想了想陈美娣,心说我可不是你的白马王子,于是说,听说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还可能是唐僧,我不想当和尚。刘成功学话说,和尚,和尚。
走进碉堡,还是干燥的地面。他们贴着堡壁,从枪眼往外看。城市已经逼近白马湖,塔吊的影子倒映于水中,横亘着,如一只巨大的湖怪。
许七星把先前买的零食拿出来分食,杨捉鱼没有什么胃口,一时只觉得外面日光强烈,燠热渐渐包围碉堡。他的眼皮开始打架,童年时的记忆翻涌而至,外公正在遥远处喊他和刘成功的名字。
杨捉鱼睁开眼睛,月光从枪眼里照进来,整个碉堡里散着淡淡的光。他看到刘成功的胳膊搭在许七星胸前,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艰于呼吸的鱼。许七星还在梦中,皱着眉头,双眼紧闭。杨捉鱼悄悄移开刘成功的胳膊,然后喊醒他们。许七星不好意思地说,我居然睡着了。杨捉鱼说,我也睡着了,还睡了很久,睡了仿佛一个世纪。说完这句,杨捉鱼感到离去的二十世纪已经很遥远,而新的世纪又过去了几年。他想到几个词,沧桑,沧海桑田。
他们沿着白马湖走,月光浩荡,在湖面上逡巡。湖水平静,偶尔跃起的鱼敲碎银子般的湖面。杨捉鱼走在后面,城市喧嚣声如磨损的唱片在唱机上走,夜虫子的叫声见缝插针地响起。刘成功紧紧跟在许七星后面,唱一首儿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唱着唱着,他伸手去摸许七星的脸。许七星惊叫一声,她胳膊肘一拐,刘成功趔趄着掉进湖中。
刘成功在水中挣扎,他的胳膊胡乱折腾,溅起一片片水花。杨捉鱼赶紧跑过去,伸手去拉他。但刘成功离得远了点,他的手够不着。杨捉鱼伏在路面上伸出手,上半身探到湖面上。就让他沉进水底。一个声音在他脑壳里炸响。恍惚间,他看到自己映在湖水中的脸竟然是那匹白马的脸,白色胡须在水中摆动。许七星找来一根树枝,他们合力把刘成功拉上来。
四
师弟从上海捧了奖杯回来,约请杨捉鱼聚聚。下了班,杨捉鱼开车,接上师弟,两人往月亮山走。选了靠河水的位置坐下,点了啤酒和卤煮,师弟给他讲上海见闻。到处都是高楼大厦,人山人海,端的是热闹非常。师弟说书人一样开头,接着又说,这次带他们游了豫园,几个女演员看了后花园,说以后演才子佳人的戏会更有感觉。杨捉鱼也到过豫园,他对一间小屋屋顶上的雕刻印象深刻,拿着大刀的关羽,还有张飞戴的髯口,是紫满,目测材质是尼龙,天长日久,紫色略褪。我看剧团小张好像对哥哥有意思,哥哥有没有想法?师弟问。杨捉鱼想起那双扑闪的大眼睛,笑着说,喝酒。师弟说他写了一篇小说,感觉不错。杨捉鱼说,说来听听。师弟说,科长和小科员都和一个女人有染。一天,小科员到了女人家里,两人正亲热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女人说,可能是我丈夫回来了。小科员来不及穿衣服,推开窗户,手攀窗台,脚踩在空调外机上。女人开门,进来的却是科长。正亲热间,突然又响起一阵敲门声。科长也挂在窗台上。小科员说,科长好。科长想板板面孔,发现不太合适。两个人谈起单位人事,小科员说下次调整时想当副科长,希望科长在局长那里美言几句。科长还是官腔十足,说考虑考虑。哥哥,这个有味道不?两个人赤裸相见,却不能肝胆相照。杨捉鱼想想这个故事,虽有讽刺意味,但还是觉得无聊了些,这样的小说也不可能发表。杨捉鱼说,这个故事矛盾冲突齐备,改一下,倒是可以变成一个好的剧本。师弟说,送给哥哥了,你改吧。杨捉鱼想起笔会的事,说,小科员去找单位女同事商量扶贫的事,突然响起敲门声,小科员怕误会,挂在窗台上。科长进来,也是和女同事商量精准扶贫的事。突然响起敲门声,科长也怕误会,挂在窗台上。两个人在窗台上,说起第二天要到古北村扶贫的事。他们两人虽不是赤裸相见,却能肝胆相照。最后,他们从窗台上进去,说明真实情况。师弟说,哥哥就是哥哥,这一改就化腐朽为神奇了。改好后我来排,还请哥哥在里面演个科长。杨捉鱼说,那我得给科长设计几句经典台词。说完这句,他竟有些神往。
一阵风起,秋夜的凉爽扑面而至。杨捉鱼透过喝光的酒瓶望过去,澧水河河水笼罩在暗黑里,对岸兰城灯火辉煌。杨捉鱼想起那个夜晚,他和许七星在碉堡里,也是暗黑一片,只听到白马湖湖水潺湲。那天,杨捉鱼走到木槿前,许七星回过头,看到是他,脸上飞起两片红晕。许七星告诉杨捉鱼,这里的人都把木槿叫作茶剌花。杨捉鱼说,我还听外公讲过,湖底下住着茶剌人。许七星说,听上去像刹那人。杨捉鱼说,我喜欢刹那人这个叫法,你看这木槿花,朝开夕落,不是一刹那吗?杨捉鱼又告诉许七星,说刘成功跟着一个白胡子的人上了火车,消失了。许七星说,他歌还唱得蛮好听的,唉,他是不是个刹那人啊。两个人一阵沉默,杨捉鱼说,走走吧。
走到碉堡前面,杨捉鱼说,进去看看吧。杨捉鱼推开木门,发现里面一片狼藉,零食包装袋扔得到处都是,角落里还躺着一只可疑的避孕套。杨捉鱼说,我们出去吧。许七星在外面扯了一些青草,扎成一把简单的扫帚,进去把垃圾清扫出来。两个人坐下来,暮色慢慢降临。杨捉鱼觉得有种气息在碉堡里蔓延,他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气息,只觉得自己在那片气息里轻飘飘的,甚至要飞起来。他看着许七星,许七星也正看他。他伸出手,把许七星抱在怀里。许七星闭着眼睛微微颤抖,杨捉鱼也闭上眼去吻她。
半夜时分,杨捉鱼醒来,他看到一匹马站在门口,正在向里张望。是匹白马,白色鬃毛在黑夜里发出炫目的光,大眼睛似乎蓄满泪水。他突然觉得白马是童年时的刘成功。他走到门口,白马却消失不见了,只见满天的星星都掉进湖里,闪闪烁烁。他叫醒许七星,给她讲他看到了白马。许七星说,湖里本来就有白马的,不然就不叫白马湖了。一阵风过,杨捉鱼感觉自己正穿过虫洞,看到童年的自己和刘成功正在里面酣睡,外公打着手电,光柱摇晃,刺破夜空。
师弟说,哥哥,你不会就醉了吧?杨捉鱼回过神来,和师弟碰杯,感觉许七星正在怀里望着他笑。碉堡一夜后,两个人感情迅速升温。许七星卫校毕业,选择到兰城医院做了护士。师弟可能意识到杨捉鱼想起了许七星,说,死虽然是生的对立面,但如果没有死亡,人长生不老,这也很无聊,哥哥你说是不?杨捉鱼长叹一声。
五
笔会时间到了,杨捉鱼准备自己开车前往。从兰城到芷城,走高速只要个把小时。出发时,恰逢周末,儿子吵着要跟去玩。杨捉鱼有些愧疚,平时很少陪伴儿子,七星走后,儿子似乎比以前更懂事了。他决定带儿子玩一天,然后送他回来,这样既不耽误儿子上学,也不耽误笔会的事。
报到,领了房卡,把衣物放在房间后,杨捉鱼带儿子下楼,和他到白马湖公园走走。外公的房子早拆迁了,现在在那里新建了个海洋博物馆。买了门票进去,发现里面很冷清,问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以前没来过吧?要表演时候才热闹呢。一只海象浮在水池一角,象牙只有短短一截,看上去落落寡欢。杨捉鱼在白马湖抖音公号上看过,表演时,海象会从水池上来,站在工作人员旁边。音乐响起,是一首网络口水歌,兄弟啊,想你啦,工作人员随着音乐扭动腰肢跳舞,海象也跟着扭动。儿子指着前面喊道,爸爸,你看,海豚!杨捉鱼看过去,是一只白色的宽吻海豚,工作人员正在给它喂食。儿子跑过去,工作人员摸摸他的头,叫儿子摸摸海豚。杨捉鱼走近,对工作人员表示谢意。海豚探起身子,儿子的嘴巴贴上去,亲着它。海豚一动不动,似乎很享受儿子的亲吻。杨捉鱼知道,海豚在这个海洋馆里不会活过七年,在这样的环境里,还很有可能抑郁。他不想告诉儿子这些,只想儿子能健康快乐。
从海洋馆出来,他们走过拱桥,一个人牵着白马站在湖边。白马把嘴浸到湖水中,然后抬头打了个响鼻。牵马人看他们过来,说道,小朋友骑马不?照相,骑马,只要二十块。儿子说想骑马。杨捉鱼把儿子放在马背上。突然,他看到牵马人的下巴上有几根白胡子,赶紧把儿子从马背上抱下来。牵马人不高兴,说,你这人怎么莫名其妙的。儿子也不高兴,嘟着嘴。杨捉鱼不想对牵马人和儿子解释什么,他想起七八岁那年,雾气弥漫,隐隐约约间,一匹白马驮着刘成功穿越湖面,消失了。
正午时分,杨捉鱼带着儿子来到碉堡边。碉堡四面围了围栏,前面竖着一块石碑。杨捉鱼给儿子讲解石碑上的内容,心想,七星如果在这里,一定会比他讲得精彩。碉堡前面有棵樟树,树冠茂盛,几只鸟在树冠投下的阴凉里闲步。杨捉鱼印象里,碉堡周围只有葳蕤的青草,樟树应该是移栽的。碉堡的木门没有了,像上了年纪的人张大嘴巴。杨捉鱼感到一股气息从里面散出来,这气息伸出手,想把他和儿子往里面拉。他赶紧挣脱这股气息,带着儿子往白马宾馆走。
暮色四起,白马湖热闹起来。音乐响起,对面的楼宇成了巨大的屏幕,各色人等在上面走来走去。杨捉鱼仔细盯视,一匹白马隐藏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马背上有个若有若无的人影。喷泉突起,数架无人机浮在喷泉上空,汇成一匹白马。喷泉落下,白马冉冉升空,四周一片欢呼。
把儿子送回兰城,杨捉鱼又往芷城赶。他把车在曾经栽种木槿的位置停好,抬头寻找自己的房间。房间里亮着灯,他惊奇地发现,一匹白马站在窗户后,大眼睛扑闪,马尾轻舞飞扬。
张黎华,中学教师,在《上海文学》《芙蓉》《野草》《湖南文学》《青岛文学》《星火》等纯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多篇,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