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辙”——访丁玲
发布时间: 2021-06-02 15:55:37 阅读 0 次
“今生辙”——访丁玲
李 黎
叶圣陶《六么令》:
启关狂喜,难记何年别。相看旧时容态, 执手无言说。塞北山西久旅,所患惟消渴。不须愁绝。兔毫在握,赓续前书尚心热。
回思时越半纪,一语弥深切。那日文字因缘,注定今生辙。更忆钱塘午夜,共赏湖头雪。景云投辖。当时儿女,今亦盈颠见华发。
十年前刚到美国不久,我一去了大学的图书馆就找中文图书室,找着了就躲在里头读遍三十年代作家的作品——在台湾时想读而读不到、不敢读的。
就在那时,第一次读到她的书,也是第一次见到她那帖印在书的扉页上的照片。
照片中的她大约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肩上披着花围巾,笑得非常爽朗。一双眼睛也是爽朗而清亮,不像中年人的眼睛——那眼神简直是属于少年的,或者赤子的。
一直记着那双眼睛。在所有关于她的传闻、毁誉、褒贬的纸堆中,在生死下落不明的谣言中,那双眼睛似乎总还在那里亮着。
终于她又回来了,像复活者重返人世。于是看到一张她在飞机场照的像片,“尘满面,鬓如霜”。风吹着她满头白而直的头发,像一匹鬃鬣戟张的冬之狮。
1
门开处,是一位白发萧萧的老太太,穿着翻领深蓝外套,身躯厚实,略略有些胖,仰着面孔看着我。一两秒钟里,我无法把眼前的老太太与那两张照片中的丁玲联想在一起。
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了,介绍,称呼……然后,她笑了。这一笑,那双眼睛就回来了。那双圆而亮的眼睛,爽朗而清澈的眼神,超越了时空与岁月,一切的颠沛与磨难,都没有写在那双眼睛里。那是一池不干涸的活水,几十年的春夏秋冬和风霜雨雪来而复去,依然还是那一潭天光云影。
我认出她了,虽然这是今生头一遭见她。
那是一九七九年十月中旬。北京的秋光很亮丽。人家告诉我:丁玲可能见不到了,她身体不好,在医院里休养。我听着这样的消息,望着窗外美丽的、却正在凋落的树叶,感到十分怅然。可是在离京的前一天,还是见到了她。那时她住在友谊宾馆后侧的一座楼里。像个公寓房子,我拾级登上水泥楼梯,找到一扇门,敲门。我可以听见自己快速的心跳声。
门开处,她站在那儿。她的身后站着她那几十年共患难的知心伴侣陈明。
2
刚开始时有点聊家常的味道。我把带去的两份外边写她的文章给她看。她和陈明比较着几帧近照的好坏。她喜欢与小孙子合照的一张,亮光照着她的银发闪闪生辉。我说喜欢她与陈明相视而笑的一张,为的还是那双眼睛和一对患难夫妻莫逆于心的神情。
这些报导和我的造访引起她一些意见:她认为外间太把眼光放在他们老一辈作家的身上,而忽视了一批她觉得应该重视的中年作家。她说:“有一批作家,是抗日战争时期到解放区、延安、敌后去的,那时才十六七八岁,参加新四军、八路军当小鬼、宣传员,各种工作都做,生活基础比我们都深。我也是抗战前上延安的,但在群众中的生活基础不如他们,因为那时我已经是个作家了,我下去时的方式常是以一个作家的方式;而他们是群众里的一员,一个兵,一个普通干部,接触面广。
这些人多数是些初中生或高中生,丢开家庭跑到延安去,起码先决条件就好——感受了民族的灾难。可是这些人的作品常常不为外面所知。外边总是重视老一代,成了名的;而这批人却不大被知道。他们现在才五十岁左右,有生活经验,解放以来的三十年也在各个岗位上。在现在这上下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是一股力量。”
她提到几位这一辈的中年作家:“像魏巍,写《东方》和《谁是最可爱的人》的,过去写诗,在晋察冀的时候就有名了,全国解放后跟着部队去朝鲜,以后一直在部队工作,现在是北京军区文化部部长。像胡可,是个剧作家,电影《南征北战》就是他写的,他在部队里写很多剧,都是演出的。现在是总政文化部副部长。现在写得很多很好、很有名的白桦,也是部队出身的。还有像柳青,三六年就到西安编杂志,一直朴朴实实在农村。马烽文笔纤巧活泼,用章回小说体写《吕梁英雄传》……这一大批外面都不大知道,一谈起来还是谢冰心、巴金、丁玲,他们被我们压住了。实际上解放后撑台的是他们。我自己是喜欢这些人的。也许现在不太时髦了,他们的作品反映斗争,现在好像已经过去了。但是有一样东西是永远时髦的:可爱的人物,爱国的、忘我的精神,这样的人物永远时髦,我们国家需要,即使外国也需要。”
她又称赞了魏巍的《东方》,认为是文学史上占重要地位的一本书,将来的人没有办法再找资料来写这样一部从生活中得来的作品。恋爱的场面也写得很感动人 。
“因为生活简单化,我们写恋爱也太简单化,写得不好。所以看到《东方》写恋爱觉得很珍贵。”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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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谈到了“生活”。她说:“一个作家,要是没有生活,就是飘在生活上面了,把笔杆当魔术。所以我喜欢有生活的作品,反映的感情比较多。有人一听讲“为工农兵服务”就头疼,可是我们百分之八十是工农兵啊。但要说只有写他们才是为他们服务,这也未免太狭隘。工农兵也需要了解知识分子嘛。所以我也鼓吹《第二次握手》这本书,因为专家、科学家也该写——从前全写成反派,多荒谬!——所以“为工农兵服务” 也就是为最大部分的人。”
从这里,她说到了“塞北山西之旅”几近三十年的感受。
“我被迫到底下去,时间很长——二十多年在底下,五年在牢里——但是觉得在底下舒服些,那里的关系没有掺杂社会上一些脏的、旧的东西,而是纯洁的东西。……当然,农村里落后的有,但很容易原谅,是旧社会给他的,例如迷信。有很多是很纯洁的,比较能够没有自己。”
“我个人在底下二十多年,我靠什么来营养我呢?我靠底下这些人对我的关系。 他们不管你是不是在上层社会,有什么亲戚。我的儿女不是势利,但他们必得和我划清界线,否则就得跟我一起当右派。我也希望不来往,不害他们。我在北京谁来理我?成天一个人。谁来也负担很大的危险。”
“可是到老百姓那儿去,谁也没有把我看成坏人。他们只知道我是个作家,一定是犯了错误、戴了帽子才下来的;但他们不管这个,他们只管眼前,眼前看你表现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好就跟你说话,是坏就不理你。只有底下的人民才有这种感情。文化大革命之前他们对我也很好。我工作做得好,干部不敢说我好,因为右派不能表扬,可是老百姓看我工作好就说好——‘难道没有个是非了吗’?还说,为什么不摘帽子?他们就敢说。这就只有在底下才能碰得到。”
4
陈明提到有一位读者来信,信上说:“丁玲的作品没看过,只知道是个大右派。最近看报上说妳又出来了,大概是被平反了。可是在我思想里,你还没有平反。后来看到《人民文学》上介绍你写的《杜晚香》,我基于一份好奇心和求证的心理,看了这篇文章。我看了三遍之后,在我的思想里给你平反了。”
她静静地听完陈明的转述,不无感慨地说:“没看到一个作家的作品,只看到骂他的东西,怎会不相信?有人觉得改正错划就算了,事实上不容易把过去的印象扫光。……不过我也不管了,能写、写了有地方发表,就行了。”
我问她二十年不写东西,怎能笔仍不锈,功力还在?她说:“我还觉得力不从心——”
陈明却抢过去笑着说:
“她下去喂鸡时也是全心全意喂鸡,实际上是‘战略迂回’,还要为了写作——体会生活、人物。但这要很大的耐心,因为不能马上写。”
她也笑了,但随即不胜惋惜地说:“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她重重地拍着自己的膝头:“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我问:“经过这一切,可是你的信心却最坚强。请问这份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陈明:“原来也没有失去。一直没有失去过。”
我看看他,又看看她。忽然,她笑起来,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说我们两个人……”一直笑个不住。经过一番解说我才会意——两个人患难中相爱、相扶持的力量……
她停住笑,敛容肃然道:“说实话,实在是苦。……这些我过去不大喜欢讲,最近有一批‘老同学’(同一个监牢的),老专家,开座谈,说一定要把这段生活写出来,来教育现在的年轻人。
“最近邓友梅在文联的座谈会上说:‘这么多人被打下去,这十年他们生活没有人知道。可是二十年后出来了,没有几个是打倒的,都出来好好工作,朝气蓬勃、为四个现代化拼命努力。世上有这样的事吗?我们应当引为自豪。’”
我说:“这大概是中国人特有的坚忍与耐力。换上别的民族,恐怕……”
她接下去:“恐怕就不行。我自己就感觉宁可在底下当右派劳动,尽管苦,其中还有乐。要我跑外国去,也许人家会当宝贝,拿我作具体反共产主义的标本,但我才不去!”
一个人含冤数十年是什么心情?她说:“刘少奇的谈‘修养’挨了批,可是里面有两句话给我很大帮助,大意是:一个共产党员,就是挨了冤枉,也应该挨得起。一个信仰是不容易去掉的,一旦相信就会坚持。还有,是我们民族有这气魄——我们的老祖宗是抬着棺材上告、谏皇帝的!我们从小就听这些故事,看这些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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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她现在的写作。
“我现在写《在严寒的日子里》这个长篇,一个钟头写几百字。要戴眼镜写,戴久了眼睛不舒服。有白内障,但不能开刀。吃药也只是让它恶化得慢些。勉强啊,老牛不太能耕田,还是耕吧。”
我有些黯然,便换个话题请她谈谈青年作家。
“年轻作家写的东西得要深一点。他们生活体验不够多。像刘心武,《班主任》 写得比较好,《爱情的位置》就差了,因为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女同志不懂爱情就要物质的问题。这是社会问题。而这社会问题里还有个基本的问题——经济问题。没办法嘛。特别像在农村。现在没有一千元娶不到媳妇。我问好几个在农村的女孩子,将来结婚要不要彩礼,她们说当然要,人家都要我不要岂不是没身价了?这是社会风气。再就是实际问题:嫁女儿,父母不想法替她弄几套衣服怎行 ?像好多条‘腿’——没有床、桌、椅这些‘腿’怎行?不像过去,在老解放区,在延安,谁要这东西?两个人要结婚,跟领导一说就行了,找个窑洞房子,公家替你弄一桌饭,开个茶话会。现在需要这些,是社会问题,农村也好城市也好 ,要解决一些问题才行。
“‘伤痕’也是这样的社会问题。也不是简单的问题。要想一想,把问题挖深。现在已经好多了,可以碰一些问题。这也有个过程的。这还是个思想问题。
“昨天有位十二岁就当了红军的老同志来,他说担心二十年以后。现在的年轻人,二十年以后是国家当权的,能不能把这十亿人口、九百多万平方里担起来呢? 他很担心这接班人的问题。年轻人思想复杂,现在如何教育后代?还是要教他们吃苦——生活要往上提,可是还是要教年轻人吃苦,要大家有爱国思想……”
老一辈的在担忧接下自己棒子的新手。但是新一辈的在想什么?在担忧什么?老一辈的可知道?
6
心里一直存着“只打扰她半个钟头”的念头,却见她说得高兴,眼睛和声音都是亮的,真也舍不得打断她。等谈得差不多了,我却想起一块木板的故事来。
她的腰背不好,不能长久伏案写作,需要站直着写。陈明便为她设计了一个“活动书桌”——一块可以挂在颈上的木板,她就靠墙站着,在板子上写。我要求看看这块板子,陈明便去房里拿了出来。那是一块薄薄的木板,对角系着一根粗线绳。她把绳子绕过颈后,板子齐胸平放,戴上眼镜,拿起一支笔,放上一迭稿纸,比划给我看:“哪,就是这样子写的。”
陈明微笑着替她调整木板的位置,然后看着她打趣道:“像街上卖米糕的。”她听了笑出声来。我却感到眼眶一热。
我为她照了几张像,然后请陈明坐她旁边一同照。陈明含笑坐下,端端正正地望着镜头;她也含着笑,望着他。我正想要她看镜头,她却向陈明道:“你怎么不看我呢?”陈明忙把头一转,我按下快门,摄下了又一张他俩含笑对望的照片。
可是我想到她的散文《牛棚小品》里所写的日子。那时的他们全在“牛棚”里, 咫尺天涯,连对望一眼也是难得的无上幸福。而今他们可以无拘无束的含笑凝视,却像是经过了千山万水、生离死别之交的重逢。
告别时,我握着她厚实的手,想起叶圣陶《六么令》中“那日文字因缘,注定今生辙”两句,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七十五岁的人,今生结了半世纪的“文字因缘”,没有悔恨,没有怨尤,还在循着这条漫漫而修远的道辙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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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今年四月间闻她因乳腺癌住院开刀,手术后将去山上疗养。
愿她以同等的信心与毅力,征服疾病一如征服困境。因她还有长长的路要走,她今生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一九八○年六月追忆于美国加州
(作者系侨居美国的华文作家,在海峡两岸三地出版逾40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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