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家的方向
发布时间: 2021-07-22 14:59:57 阅读 0 次
通过家的方向
安 宁
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期,正是春天,园林所在县城里遍植花草树木,需要大量的农民工,父亲托人成为其中的一员。因为吃苦耐劳,父亲很快得到负责人的赏识,并将他调到县委大院,负责打扫卫生间的活计。这份工作不需要风吹日晒,又比园林工人可以多拿一些薪水,父亲非常兴奋与自豪。为了干好这份工作,他甚至还由每天骑车回家,改为每星期回家一次。园林所存放锄头等工具的储藏室,则成了他临时的栖居地。
母亲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出门打工,她却赋闲在家,便非要跟着父亲进城。母亲不挑不拣,什么活都做,她在修建县城广场时,搬过砖,和过水泥,拉过沙子,也栽过树。她甚至还给人当过保姆,伺候一个行动不便的有退休金的老人。尽管这些活计,都不能长久,总是这里一天,那里两天,但母亲却做得兴致勃勃,似乎万物复苏的春天,也激活了她对于生活的热情。每次下了班,她和父亲在蜗居的储藏室里吃完饭,便绕着刚刚开始大兴土木的县城闲逛。那时的母亲,只是对城市生活充满了羡慕,却从未有过野心,要将我们的家,搬到这片繁华里来。
在一次帮助县委大院疏通下水道成功之后,父亲忽然间发现,这样一个因为脏而没有太多人愿意去干的活,随着越来越多的楼房建起,将大有前途。于是他很快买下了一台电动疏通机器,在完成工作的间隙,四处接活。他还学着别人的样子,将自己的小灵通号码,印在纸上,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很多小区的墙上。再或趁着黑夜,用墨喷在人可以一眼看到的门口。他还鼓动读了大学的我,在县城网站上为他发了一则像模像样的广告。
那时弟弟即将读初中,在究竟读乡镇还是县城中学的问题上,母亲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并执拗地四处托人,花钱让弟弟进了县城的实验中学。进了城的母亲,一定是暗暗地怀揣着要在这里落地生根的梦想,否则,她不会忽然间成了《渔夫与金鱼》的故事中的老太婆,用一个又一个的愿望,强迫着父亲朝前走,朝县城的方向走。而那个已经现出凋敝破败的村庄里的庭院,除了秋收的时候父母会回去,再也不复过去的生机。好像,那些欢乐与忧愁,只是一场梦境,被锈迹斑斑的锁,永久地闭合在孤独的庭院。
母亲对于县城的第一个欲望,是让父亲在弟弟的学校附近租房,她要在这里安下家来,她要给弟弟一个可以每天回家吃饭的住处。她满心都是重建一个温暖家园的梦想,她被这梦激励着向前飞奔,停不下来。
父亲将县城大大小小的巷子都走遍了,最终,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找到了一处小小的院落。那座房子,母亲在最初看到的那一眼,立刻哭了出来。它是如此破旧,破旧到连捡破烂的流浪汉都嫌弃鄙夷。房顶上的瓦片已经破碎不堪,有几处因常年漏雨,导致墙壁都发了霉,黑黢黢的一片,好像有无数的虫子积聚在那里。而三面院墙则四处张着大口,冷眼盯着想要开辟新的天地的父母。
这一次,父亲没有跟母亲吵闹。他默默地买来水泥沙子和砖瓦,只用一周的时间,就让只有一室一厅的小小的房子,和不大的庭院,改换了模样。院子里新铺了一条红砖甬道,这样下雨的时候便不会沾泥。就连外面的灶房,也修葺一新,秋天去粒后的玉米棒,可以拿来烧火做饭,节省买炭或者煤气的费用。母亲站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红了眼圈。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拿过铁锨,去整理阴沟,那里堆满了腐烂的落叶,堵住了通往外面去的雨水的出口。这是巷子的最深处,马路上的喧哗,在七折八拐之后,便自动消失。在没有亲戚看到这一处月租金只有60元的院落之前,母亲用沉默无声的劳作,与父亲达成了和解。
我们家在这座连房东都懒得来收房租的院落里,一住就是四年。弟弟升入了高中,我读完了大学,父亲离开了县委大院,但却因此成为一名专业的下水道维修工,像他年轻时学习针灸一样,熟知这个县城地下铺设的每一处有问题的管道的穴位。除了春种秋收,父母需要回村庄里忙碌,父亲依靠村人们口中羡慕又鄙夷的“脏活”,用一张又一张定期的存折,慢慢积累下一笔可以让我们家,再一次搬迁的费用。
那时村庄里的人,已经形成外出打工的习惯,谁在春种秋收之后,还闲在家里,会被人耻笑为懒惰。但除了依靠读书跳出龙门的人,还很少有人会想到在城市里买一座房子。大家只是感叹着城市人的生活,又将打工挣下的家业,谋划着在村里哪块地基上,给儿子盖一栋房子,备将来娶亲之用。只有慢慢习惯了城里人生活的母亲,用日复一日带着嫉妒的唠叨,激发了父亲在城里买房的野心。于是在一个秋天,父亲将所有的存款,加上从村子里某一富户处借来的私人贷款,共计14万元,买下了一处靠近菜市场的二层楼房。
搬迁到新房之后,母亲再也不像过去,对村人和亲戚们隐藏自己的住处。一拨又一拨来城里卖菜的村人们,在被母亲邀请,参观完我们家连庭院都远离了泥土的楼房之后,纷纷艳羡地称赞。只是当他们回到村子里,聊起让父亲挣下了一座楼房的活计,依然带着鄙薄,说,老王干的活,挣钱多是多,只是有些脏,没人愿意干。父亲在听到亲戚们当面这样点评的时候,什么也没说,而是低下头去,用力地搓着手,似乎,想要将那双每日帮人疏通下水道、修理马桶的手,搓出湿润的泥土来。
我们的新家,后面是一座六层的高楼,前面是同样的二层楼房。因为楼间距很近,再加上设计不合理,夏天的时候,便通风不好,很是闷热。尤其顶层,如果不按装空调,除了父亲,没人愿意上去睡觉。电费因单独划片收取,价格昂贵,而水费,对于用惯了压水机里免费地下水的农村人,用得再少,都觉得是在费钱。于是,每到下雨的时候,院子里便被一辈子勤俭节约的母亲,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子和油漆桶。雨水落在里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那声音随着盆里水的多少,而不断发生着变化。我坐在门口看书,常常在那些节奏单调但又叮咚悦耳的雨声里,听得有了困意。
在我已经将这座居于县城农贸市场旁的二层楼房,当成了自己的家,每年不管酷暑多么难熬,都要从内蒙古飞回山东的时候,父母在一个又一个相亲女孩提出的要在县城买房的条件逼迫下,开始四处寻找合适的楼房。那时,我们已经在这个冬天需要烧炉取暖的房子里,居住了十年。它的脱落的墙皮,和局促的巷子,显示出与飞速发展的县城格格不入的老旧与落伍。
为了弟弟的婚姻大事,这一次,母亲专门召开家庭会议,郑重其事地给我和姐姐安排任务,每人最少拿出五万块来,买下她和父亲已经看中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母亲说,那个小区高档,集中供暖,进出有门卫点头问好,位置也好,买下来,我们就跟你们两个姨哥家一样,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了。那时,为了女儿上学,我刚刚在呼和浩特买下一个学区房。而一直在乡下的姐姐,也追随着乡下人的潮流,并为了方便孩子读书,花10万块在镇上买下一个小产权房。那座楼房坐落在一个村子的尽头,孤零零地,没有小区,更别说物业。它一脸复杂地背对着村庄,恰恰像我们全家在母亲的带领下,甩掉泥土,奔赴城市的表情。
尽管如此困难,全家人还是凑够了钱,买下了那栋意味着一个家族真正地跳出了乡村的房子。那是春天,弟弟的女朋友还遥遥无期,可是母亲却喜气洋洋地打电话来,跟我筹划着何时装修,买什么样式的家具。那时,我刚刚将旧房打扫干净,我对女儿说,妈妈永远不卖这个房子,我要留给你,让你以后不管多么落魄,在这个城市里,都能有一个温暖的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5岁的女儿仰头问我:妈妈,房子是什么?家是什么?
我笑着将她拥入怀里,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想她永远都不能明白,40年间,我们这个家族,怎样借助于一个又一个的房子,彻底完成了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那些承载了风雨和历史的房子,它们永不会被我忘记。因为,那是我们孤独迁徙的家园。
安宁,生于20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有《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等。荣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丁玲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主奖等多种奖项。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