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高擎明亮的灯

                                                                                    谢枚琼

四月的田野上，春意盈盈，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一轴色彩斑驳的乡村风光图画在眼帘次第展开，缤纷的紫云英，嫩绿的野草，金黄的油菜花，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在屋脊上悄然滑过的鸟鸣，这一切，让我目不暇接，空气清新甜润，霏霏春雨把我的五脏六腑仿佛都清洗了一遍，目光湿润，脚下却无端地轻快起来，转眼间，来到了101岁老人王松林的家。一栋二层小楼伫立在乡间宁谧的版图上，房前屋后拾掇得干净、整洁，朴质中氤氲着一派谦和、安静。

乍暖还寒的天气，老人端坐在堂屋的电暖桌边等候我的到来。他双目失明已经三十余载了，眼窝深陷，表情一如既往的平和。十多年前，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每到年终几乎都会代表单位上门来慰问老人，印象里，他就是眼前的这个样子。老人早两天才住院回家，声音依然那般洪亮，一开口还是满腔的感激之辞，那一双老树皮般粗糙的手握紧我的手，爽朗地应答着我的问候：“如今是丰衣足食过日子，心情愉快度晚年哩。”他孩童般“呵呵”地笑着。这是给我记忆最深、感触最深的。记得那时候，对于单位和组织的慰问，他从不讲任何困难，更不提任何要求，一味地充满感激之情。

早几天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老人竟然是中共韶山特别支部的联络员，这让我大吃一惊，曾经多次拜访过老人，怎么从没听他和他的家人讲起过呢？这一次是地方上组织老档案清理，才被细心者发现出来。一段尘封在历史烟云中的荣耀，由此焕发出来让人敬仰的光芒！

要知道，中共韶山特别支部可是由毛泽东同志亲自创建的农村党支部啊。让我们溯流而上，回到风云激荡的1925年，农历正月十四，毛泽东携杨开慧、毛岸英、毛岸青回到故乡韶山。此次携家带口返乡，他不是为了走亲访友，而是要在这块土地上建立农村党支部，领导和开展农民运动，点燃农民革命的熊熊之火。回到韶山后，毛泽东在柳季刚、毛福轩等人协助下，从创办农民夜校入手，开展农民运动。半年时间内，20多个秘密农民协会应运而生。经过几个月的培养，1925年6月的一个夏夜，毛泽东在韶山冲自家的阁楼上主持了毛新梅、李耿侯、钟志申、庞叔侃4人的入党仪式。他们紧握右拳，庄严宣誓。

中共韶山支部从此诞生了！随着中共韶山支部的建立，韶山有了领导农民运动的核心与灵魂。从此，农民革命的星星之火，开始在韶山燎原。是年8月，毛泽东离开韶山后，中共韶山支部领导韶山人民继续开展革命斗争，一浪高过一浪，并迅速辐射到邻近县市及福建、广东、广西等省区。到1925年底，中共韶山支部的党员发展到110多人，又建立了7个支部，韶山支部随之升格为中共韶山总支。韶山成为全省农民运动开展得最好的地区之一。

岁月如风雨飘摇之中的行船，历经生活磨难的王松林顶着风霜雨雪，在一路跌跌撞撞之中，抗日战争时期，他做过国民党军队的情报员，负责搜集入侵潭宝路一线日寇的情报，脱离旧军队后，因为生计所迫，在“民社党”所办的刊物讨过生活，那一段日子于他来说，直如在黑暗中的摸索，看不到奔头，也没有方向。在迷茫之中，他被地下党组织吸收为中共韶山总支特一支部党员，他永远忘不了1948年8月的那一天，在湘潭曲池塘（现韶山银田）煤矿，时任中共湖南第四纵队司令员的李正康亲自主持下，他举起右手，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提起当年那庄严的时刻，我看到眼前这位百岁老人沧桑的脸上，写满了神圣。

王老说他宣誓入党的誓词是8句话32个字。这时，他情不自禁地朗声背诵着：“为党服务，奋斗到底，服从组织，执行决议，团结群众，努力学习，遵守纪律，严守秘密。”我相信这8句话显然已经深深地烙在这位世纪老人的脑海里，那32个字的每一笔每一画，一定如刀刻斧凿般楔入了他的骨髓中。老人念完誓词，他清癯的面容上舒展着愉悦，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我仿佛看到他紧闭的眼睑后面，一双目光如炬，闪烁着坚定、乐观。

王松林入党后担任特一支的联络员，联络工作的保密纪律要求特别严格，所谓“纵得横不得”，即只对上线负责，不得横向与任何人发生联系。一次，因为一个行动计划，上线安排王松林去联系一个叫沈少钦的人，可沈少钦是国民党第一区党部的书记，王松林心里揣满了疑虑，但还是准备执行任务，其时，组织却万分火急地找到他。原来，行动中应联系的人是城关警察所户籍员沈少时。一字之错，差点酿成恶劣后果。这事让王松林谨记做联络工作，任何细节都出不得半分差池。联络工作中有着难以预料的困难，有个时期，王松林因为工作需要，搬迁至夏梓桥张家壕口子上一民宿里，与喻某夫妇做起了邻居。而喻某是特务，长着一个尖下巴，面相凶恶，枪不离身。王松林感觉天天都在与狼共舞，他凭着自己的沉着冷静，千方百计完成了组织交办的任务，而且丝毫没有在特务面前露出半点破绽。

在特一支部的联络工作，虽然布满了风险，但王松林热情倍增，他暗自庆幸自己的人生从此以后开始了崭新的书写。新中国成立后，1949年11月，王松林考取益阳干部学校，通过比较系统的学习，他的思想进一步得到了纯洁，1950年学习期满后，他负责过划乡建镇、土地改革等工作，转业安置和查田定产等多项工作，1952年8月调湘乡税务局先后从事收发、总务及四区的征管工作。

他光荣地成了新中国的第一代税务人。

那时候在四区（梅桥区）的税收征管工作让王松林记忆犹新：四区有20个乡，只由两名税务人负责征管，王松林负责了11个乡。四区每月的税收收入3万—4万元，币制改革后，每个月的税收收入300—400元的样子。税收主要是屠宰税、土纸货物税和商品流通税。屠宰税征管无疑是难度最大的。好在各乡都安排了一名经济委员协助征收屠宰税。经济委员负责派购生猪的“先报后宰、先票后卖”税收控管以及非派购生猪的屠宰税征收工作，并及时向税务人员结算上缴票款。经济委员收不上的税款，报告税务人员后，由税务人员上门催收。因为管辖区域大，没有交通工具，入村入户纯靠走路。入村查看，上户调查，进户催缴，有时为了收哪怕一块钱的欠税，也得多次上门往返奔波，一天里跋山涉水几十里，则成为征管工作的“家常便饭”。

王松林牢记要“团结群众”的入党誓词，他想方设法发动群众，提高群众的认识，取得了大家的支持。比如处理偷税漏税现问题，他动员群众检举。1956年3月，有个姓王的农协组长，特意从湘潭喊了屠户，躲在一山墈里头偷杀了一头猪。群众向王松林报告了此事，王松林马不停蹄紧赶二十余里山路，前往实地查看，迫使农协组长认识到了错误，王松林对其进行了批评教育，追回了国家税款。

王松林把每一分税款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尽职尽责地按时足额上缴，守护税款安全。一次他发现酒铺乡有个姓苏的经济委员，全部挪用收取的屠宰税，造成难以追缴，王松林立即报请高级社王应生主任协助督促上缴。苏某迫于缴清税款的压力却又打起了歪主意，到酒铺沙塘湾合作社偷了钱把税缴了。后来，苏某受到了应有的处理，被予以撤职。另还有一个彭姓经济委员，开票“大头小尾”，也被王松林及时发现并查处。多年以后，当他的儿子和孙女相继成为税务队伍中的一员，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在他们耳边敲响警钟，轻言细语地教育他们，要廉洁奉公，一刻也不能放松自律。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历史和王松林开了一个玩笑。因为有过并不光彩的履历，他成为批斗的对象，但使命在身，责任在肩，王松林没有因为受委屈而放下工作，相反，他更加努力，1957年全县全年未完成税收任务，只有王松林所在的这个区完成了，尽管他没有评上先进，但他内心坦然，他深信自己“为党服务，奋斗到底，服从组织，执行决议”的信念不会错！1958年4月，王松林受到错误处理，被开除党籍和工作籍，回到了老家务农。

峥嵘岁月稠，人世间的坎坷在王松林老人平静的叙述里，变得风轻云淡，像窗外飘忽的绵绵细雨。我不禁从心灵深处折服于这位老人的淡泊宁静，无论遭受多大的打击，遭遇多重的冤枉，他的意志丝毫不曾动摇！他始终不渝地坚定着心中之于党的信念，那一道信念的火花，仿若他心中一盏不灭的明灯。不公正的待遇，并没有击垮这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共产党员，他一头扎根农村，埋头苦干，默默无闻，毫无怨言，深得人民群众的赞誉，以“待罪之身”，却担负起了会计、食堂事务长等职责，试想，这是大家对他的一份多大的信任呢？直到1986年，湘潭市委239号文件批复，恢复了王松林党籍，为他平反昭雪。

由于视网膜病变，20世纪70年代，他的双目失明，可老人的心里却永远亮堂堂的，每天他必收听电台，对国家大事、特别是新的税收政策尤其关心，每当在税务局工作的孙女回家来，他总要缠住她问东问西，如收入任务完成怎么样，征管上有什么难处，等等。他甚至还会告诉她，最近上面又出台了什么新政策，听得孙女咋舌不已。这个看不见的老爷爷，怎么心里跟明镜似的呢？

我知道，因为，他心中永远高擎着一盏明亮的灯！

谢枚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湘潭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有散文、小说、诗歌作品多篇在《人民日报》《中国作家》《文艺报》《青年文学》《湖南文学》等刊物上发表，先后获奖二十余次，有作品入选多种文选。出版散文集《向阳的山坡》等五部，长篇小说《生命线》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