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小说对女性解放的独特书写
发布时间: 2021-07-28 09:24:04 阅读 0 次
丁玲小说对女性解放的独特书写
袁天平 马连菊
丁玲对女性解放的思考和对女性出路的探索贯穿着她一生的创作。丁玲将创作放置于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中,其创作的女性形象不仅背负着时代印记,不同阶段的小说还表现了丁玲对女性解放与发展的不同价值判断,其对女性解放道路的反思与追问极具时效性,为女性题材的书写提供了文学思想上的丰富视角与广度深度,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
一、时代苦闷的绝叫者
中国社会长期处于一个以男权文化为中心的体制里,以“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等核心思想为代表,传统历史文化赋予了女性数不尽的道德枷锁和情感束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女性都处于一个极端物化的阶段,女性争取自身的权利,表达自身的欲求成为了古代女性的奢望。通过五四运动的思想感召,女性解放才真正意义上登上了历史舞台,女性声音和女性视角逐渐得到了尊重。经受了五四民主思潮的丁玲,在不断地为女性发声,以争取女性的正当权利和自我价值,《梦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记》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梦珂》是丁玲的处女作,也是丁玲塑造女性形象的开端。小说是以同名主人公梦珂对男权社会和封建传统思想的反叛为中心展开的女性叙事。梦珂抛弃了封建传统婚恋观,拒绝了父亲给他介绍的包办婚姻,只身来到城市学习,却又不满于红鼻子先生对女模特的戏弄欺辱而愤然离开学校,来到姑妈家生活。为了得到梦珂的爱,表哥一口一个梦妹的叫着,并且“把‘梦妹’两字分开来叫,有时又只叫‘妹’的”[1],此外还邀请梦珂观看《茶花女》,有意无意造成身体接触。起初,她被二表哥晓淞的花言巧语所吸引,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二表哥和章子伍太太的奸情,意识到了二表哥的虚情假意,表里不一,并且随之她又受到了澹明对她含糊的表白以及那种追逐女性的眼神,梦珂觉得“她像其他的女人一样,遭这种人的侮辱。她没有比这更伤心了!”[2]。因为梦珂追求的是一种灵肉合一的爱情,渴望的是一种平等而忠诚的伴侣,她鄙夷一切物化女性的行为,也厌恶男人虚伪的嘴脸,所以她没有丝毫犹豫地离开了姑母家。在梦珂的这种反叛中,女性的自我意识得到了觉醒,开始了对于自我人格独立的自觉追求。
作为《梦珂》姊妹篇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则将女性解放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这篇小说改变了传统的看与被看模式,以一种女性视角审视着男性,通过大量的心理描写毫不吝啬地表达着自己作为女性的正常情感欲求。莎菲迷恋凌吉士的丰仪,发出了“来呀,抱我,我要吻你咧!”[3]的呐喊,她从不压抑自己对性的欲求和情感的需要。这一种态度也从她对云霖和毓芳的嘲笑中得到了验证,“这禁欲主义者!为什么会不需要拥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着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还没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我不相信恋爱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学!”[4],这段话对封建礼教的束缚不屑一顾,充分肯定了女性的正常生理欲求,是丁玲冲破封建禁锢的有力宣言。但是,莎菲并没有完全陷入肉体的欲望中,她追求的还是一种灵肉合一的爱情。莎菲认识到了凌吉士的虚伪庸俗,她不愿受到侮辱,成为男人的玩物,在得到凌吉士的吻之后,她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一脚将其踢开,决计搭车南下。莎菲是“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5],她大胆地宣誓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自我意识,并且高呼其女性解放和女性觉醒,可惜时代并没有给她们提供合理的出路。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指出:“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6]但是,梦珂和莎菲却没有走上这两条路,丁玲为我们指明了第三条路——逃离。梦珂选择成为演员,在这个纯肉感的社会隐忍地活着;而莎菲则选择南下,“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我生命的余剩”[7]。这种逃离虽是在时代苦闷下作者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并没有提供应有的出路,但却也表达了丁玲不愿堕落,希望继续不懈探索女性解放道路的决心。
二、落后制度的反抗者
丁玲在革命根据地创作的人物形象一改她早期塑造的个人主义形象。因为“延安的妇女面对的是长官意志和大男子主义合二为一的现实世界,她们无法摆脱几近‘被沦为女犯’的困境”[8]所以丁玲更多地是关注那些受到封建制度和帝国主义压迫的革命女性,《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和《在医院中》的陆萍则是这时期创作的典型代表人物。
《我在霞村的时候》这篇小说三次描写了主人公贞贞对封建制度和帝国主义的反抗,将一位被日本军队掠去当娼妓的女子刻画成一位自强不息的革命女性,充分挖掘贞贞反抗中所蕴含的女性意识和进步意义。贞贞的第一次反抗在于反抗父亲给她定下的包办婚姻,从而逃到了天主堂里做姑姑。也就是在这里,贞贞被日寇掠去成为了娼妓,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下,贞贞开始了第二次反抗,冒着危险为游击队通风报信,沉重打击日寇的军事侵略。而且即便回到家乡,受到了村里人的唾骂和各种无主名的虐待,贞贞依然选择奔赴延安,“再重新作一个人”。贞贞的三次反抗是对封建传统中的贞洁观的有力抨击,也是对日寇暴行的强烈谴责,她用自强不息的精神回应着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中提出的“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9]
《在医院中》的陆萍是一位爱好文学却受党的感召而从事助产工作的新知识女性。“她有足够的热情,和很少的世故”[10],她直言医院的弊病,提出了大量改善医院医疗卫生条件的建议,积极推动医院改革。但是,无奈于保守的思想观念和医院小生产习气的盛行,陆萍不但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反而被诬蔑指责她和郑鹏的情感问题,陆萍的经历揭露了“小生产思想习气同科学技术及革命集体主义之间的尖锐矛盾”。[11]陆萍无力改变现状,但是她仍然保持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奔赴延安学习,因为她相信“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艰苦中生长。”[12]
不管是贞贞还是陆萍,作者都深刻意识到了在社会整体解放没有完成之时,女性个人寻求解放终究是乏力的,女性解放的完成必须放置于社会解放的前提之下。但是,作者并没有否认女性追求个体解放的力量,她提倡女性“取得平等,得首先强己”,需要“下吃苦的决心,坚持到底”。[13]所以,贞贞和陆萍的结局都是前往延安继续学习,通过“强己”来壮大自身力量,探寻女性解放的出路。
三、社会解放的忘我者
文革平反后,丁玲复出后写的第一个女性形象杜晚香补齐了丁玲女性创作的最后一块拼图,意味着丁玲的女性意识在社会解放中趋向新的反思。丁玲“作品中的人物是长期从生活中积累出来、创造出来的。”[14]杜晚香这个人物可以说是丁玲结合自己在北大荒时期的经历和思考竭力创造的典型人物,虽然她在个人解放和社会解放的两难抉择中,放弃了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个人自由价值,但是她也为女性解放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提出了一条不为小我活,不为家庭爱情活,而为大我,为集体的精神和信仰而活的女性解放新路线。
在小说中,杜晚香已经丧失了女性的正常情感需要和独立的自由意识,她不加反抗地接受了后妈的虐待和家庭的包办婚姻,将其几十年来歌颂的自由婚恋观付之一炬,同样她在北大荒时期遭遇了丈夫对她的冷落,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并且对自我价值和婚姻生活产生了怀疑,但是很快就因为丈夫的革命背景而“产生出对他的尊敬和爱慕”。[15]随后,她将自己的热情都投入到了劳动和工作之中,完全将自我价值融入到了社会解放和党的建设之中,希望凭借辛勤的劳动和标兵的荣誉来安慰其失落的自我,企求在忘我的社会主义事业中获得女性解放。丁玲通过杜晚香的这种成长过程表明了“女性只有在社会制度的根本转变下,只有在党的引导下,才能实现自身的解放,才能获得生活的意义和价值。”[16]
在杜晚香身上,丁玲的女权意识和女性意识已经摆脱旧日女性小我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其“革命意识”和“工农意识”,焕发出新的精神风貌。固然,这其中有着文革复出后的政治保险因素,丁玲收束了一些表达,但是杜晚香这一人物形象中所蕴含的女性解放价值不容忽视。诚如丁玲所言女性“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17]在杜晚香所处的那个时代,这是一种主流价值观影响下的选择。从女性解放立场而言,女性不为了家庭和爱情,不为了自我,而是投身到某种信仰和主义里面,这也算得上当时时代的一种思想进步。从社会哲学立场上看,杜晚香脱离了低级趣味,扼杀了自我诉求,把更高层面的追求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这种选择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却为女性解放提供了一条新的路径,女性可以从家庭与感情生活里解脱出来,走向更加辽阔的社会生活中去。
四、女性解放三部曲
丁玲早期创作受到五四进步思潮的洗礼,将目光投向了在封建男权体制下的苦闷女青年,站在女性的立场和视角上,着力描写女性心理,表现女性正常欲求,在《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塑造了梦珂、莎菲等富有女性意识和个人主义的新知识分子女性形象,对封建男权体制和传统价值观念进行了强有力的颠覆和反叛,丁玲也在这里迈出了她探索女性解放的第一步。这可以说是丁玲针对女性解放三部曲中的第一部。
进入解放区后,丁玲更加关注在封建观念和民族战争的压迫下成长的女性,刻画了一批贞贞、陆萍式的人物,她生动而真实地描绘了革命新女性备受凌辱却仍然勇敢无畏、自强不息的精神。在这个时期,她更多聚焦于封建制度和社会观念的弊端,试图通过社会制度和整体思想观念的解放来达到女性解放,但是女性通过个人奋斗谋得解放的意识并没有消解,丁玲在这段时期里得到了一种个人解放与社会解放相结合的方法论。这构成了丁玲探索女性解放三部曲的第二部。
而文革结束后,丁玲复出所创作的第一部作品《杜晚香》则真正意味着丁玲女性意识的反向思考。她塑造了一个完美的新中国劳动妇女形象杜晚香,将其放置于社会解放的大潮之中,完全忽视其作为女性的性别特征和个人欲求,而是着力表现劳动对其的改造作用。可以这样说,杜晚香的出现给丁玲的女性解放之路从反向角度画上了新符号。这自然使得丁玲从新时代背景下写出了女性解放三部曲的第三部。
丁玲作为一位具有先锋意识的女作家,其对女性的关注视角,从来紧随时代步伐。沿着女性解放的先进思想,她在不同时期的创作中,从现实生活里凝练出不同的女性形象,从她们所生所历的种种现实及精神的挣扎、矛盾、出离以及斗争中反思女性如何在所处的时代做出更好的解放自己的选择。这一系列的作品,恰好构成了她不同时期的女性解放三部曲,形成她作为女性作家对不同时期女性解放思想的追问与反思。
丁玲一生致力于女性解放道路的探索。她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也具有其他作家无可比拟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无论是五四时期的莎菲和梦珂,又或者是延安时期的贞贞和陆萍,还是社会建设时期的杜晚香,都积极投身于反抗封建道德观念和传统男权文化的斗争之中,对女性困境的突围提出了自己的思考。丁玲不同时期塑造的女性形象恰好清晰地反映了女性解放的思想轨迹和女性追求解放的艰难历程,为中国的女性解放做出了积极有益的探索,为中国的女性书写起到了一定的先锋示范作用。
(作者袁天平系湖南文理学院本科在读。马连菊系中国古代文学博士,湖南文理学院讲师。)
参考文献
[1][2][3][4][7]丁玲.丁玲全集(第三卷)[M].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5]茅盾.女作家丁玲.出自:丁玲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6][9]鲁迅.鲁迅杂文全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
[8]林伟民.丁玲女权主义之断想-兼谈女性文学.出自:丁玲与中国女性文学[C].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10][12][15]丁玲.丁玲全集(第四卷)[M].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
[11]严家炎.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桩旧案-重评丁玲小说《在医院中》.出自:丁玲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
[13][17]丁玲.丁玲全集(第七卷)[M].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
[14]丁玲.关于《杜晚香》-在北京图书馆组织的与读者见面会上的谈话.出自:丁玲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
[16]李春梅.从莎菲到杜晚香-试论丁玲创作中女性形象的嬗变及其内涵[J].韶关学院学报,2004年1月第25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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