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怀念黎辛
发布时间: 2021-11-04 17:01:37 阅读 0 次
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怀念黎辛
李向东
大约是2002年,一家出版社编辑约王增如写《丁玲在一九五七年》,这是一个头绪繁多的大工程,采访和写作的工作量都很大。那时王增如忙于《作家文摘》,而我因病提前退休,主要的采访工作便由我来做。我们拟出一个采访名单,列在首位的就是黎辛,因为他在中国作家协会当过党总支书记,直接参与处理过“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一案,并且发表了《丁玲和延安〈解放日报〉文艺栏》《我也说说“不应该发生的故事”》《野百合花·延安整风·再批判》和《丁玲,我的第一个上司》等好几篇重头文章。从那时起,我与黎辛老人开始有了密切的交往,我逐渐了解了他的经历。
1942年初,刚从延安鲁艺文学系毕业的黎辛调去《解放日报》,在文艺栏主编丁玲的手下工作。他后来在回忆文章里称丁玲是“我的第一个上司”。黎辛回忆说,1942年2月,他去给丁玲送毛主席《反对党八股》报告的票子,丁玲留他吃午餐,是烤馍片、香肠和小米粥。饭后丁玲说,咱们快走,去晚了没地方坐。走到杨家岭沟口碰到李伯钊,丁玲跟李伯钊说起林彪与叶群谈婚,大声而随便。黎辛的文章里常有细节描述,这是他的一个写作特点。
1955年秋天,黎辛从中宣部文艺处调去中国作家协会任党总支书记,并一直参加对“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一案的定性和查对工作。他和中宣部机关党委书记李之琏等,因为在查对工作中实事求是、秉持公道,1958年被划为“李之琏、黎辛、张海、崔毅反党集团”。黎辛被定为右派分子,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由行政11级降为16级。1978年12月,经中央常委批准,这一错案得以彻底改正。
黎辛家离我家很近,五分钟就走到了。他很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把他亲历亲闻的事情,一件件尽可能详细地讲给我听。为了增加我的感性认知,2003年春天,黎辛领着我去看1950年代中国作协的两处办公地点。那年他已经83岁,但身体尚好,喜欢跑路。我们先去了东总布胡同22号。兴冲冲赶到那里,门牌已经改换为53号,两扇新油漆的朱红大门紧闭,旁边挂了两块牌子,一块写着“东城区文物保护单位”,另一块是“非开放单位谢绝参观”。进不去大院,黎辛就隔着高高的院墙,让我看里面那座小楼的尖脊飞檐和琉璃瓦大屋顶,告诉我当年院子里的布局,后来还给我画了一张很详细的平面图。
然后我们去王府井大街看当年的文联大楼,如今是商务印书馆。我事先请好友卢新宁找了个内线,把我们接进去。黎辛一边走一边讲,先领我看了1957年开批判“丁陈反党集团”党组扩大会的大厅,已经面目全非。上了三楼,走进西南角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黎辛说这就是当年作协的小会议室,还给我讲了一件事。1956年夏天,丁玲来作协办事,在这间小会议室的沙发上坐着。周扬从外面进来,看见丁玲,就向她走去,伸出手来说:“你好!”丁玲不理睬他,起身就向室外走去。黎辛告诉我,那天丁玲坐在哪里,刘白羽坐在哪里,周扬进来后又坐在哪里。那间屋子的隔壁,当年是作协秘书长郭小川的办公室。
从大楼里出来,已经是中午。首都剧场旁边有家上海餐厅,我请黎辛吃午饭。他很高兴,拿起菜单点菜,他是美食家。那时美国正在攻打伊拉克,电视机的午间新闻里正在播出战争的进展。黎辛很关注,在饭桌上给我讲局势,预测战争发展趋势,并且设计战斗方案,说:“我要是萨达姆,我就这么打……准赢!”他不论讲什么都充满自信,脸上永远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他说话不紧不慢,思路清晰,场面感很强。有一次,我和黎辛、陈明同乘一辆汽车,我问黎辛:“有些事情,你说的跟别人说的不完全一样,到底谁说的准?”他一字一顿答道:“我的准,我是天下第一准!”陈明没有吱声。
2004年10月,在湖南临澧参加完纪念丁玲百年诞辰学术研讨会,黎辛约我去武夷山参加毛泽东文艺思想研究会年会,他是常务理事。我想游武夷山,就交了会务费,跟随他和黄懿芬老两口去了。开完会,他们要去杭州的中国作协创作之家度假,我要从杭州转车回北京,我们同路。出了杭州火车站,我打车把他们送到灵隐寺的创作之家。稍事休息,黎辛说要出去走走。我说,解放路有个很大的新华书店,我领你们去吧!黎辛爱逛书店,常约着我去买书。从书店出来,我请他们去吃了有名的张生记饭馆。老两口对那天的菜品很满意。
过了半个月,黎辛给我打电话,说从杭州回来了,约我下楼,“老地方见”。我们俩在小区里有个固定的会面地点。我下去时,他正跟一位体态臃肿、行动迟缓的老人说话。等那位老人慢慢走远,我问那是谁。“陆梅林,文艺研究院马文所所长,年岁没我大,身体没我好!”他一字一顿地告诉我,然后让我看他穿的新衣服:“怎么样,你看好不好,在杭州买的,特便宜。你猜多少钱?原价一千五百块,打折,二百八十块就卖给我!”他翻出衣服上的价签给我看,十分得意。以后他又向我展示过好几次类似的“便宜货”。
黎辛的家乡河南汝州有个很大的工人疗养院,那里有温泉。他到处宣传说:“汝州的温泉是中国第一好,世界第二好。”能治疗多种疾病。有一年春天,我跟着黎辛去了,还有文艺研究院的话剧史专家田本相老师、他的学生宋宝珍,还有文化艺术出版社原社长黄克和他的姐姐。黄克是京剧艺术家黄桂秋的儿子,对戏曲很有研究。疗养院的伙食不大好,黎辛和老伴出面,去找院方商量如何提高标准。他还找了熟人,领我们参观了汝窑的烧制工艺和汝瓷精品。过了一年,他又告诉我一个信息:“汝州发现了一个大峡谷,中国第一好,世界第二好。世界第一好的大峡谷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我将信将疑,他却是毋庸置疑。他总愿意把他所知晓的信息和资源优势,与大家分享,让更多的人受益。
黎辛性情和善,乐于助人,跟穆青、赵凡等河南的老同学、鲁艺的老战友多年保持密切联系。王增如有一阵身体不好,黎辛见了面总要问我:“王增如身体怎么样?好一点没有?”并送来天麻,要她煮水喝。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我问他有什么经验?他说:“就是两条,第一条,吃灵芝,第二条,吃天麻。煮水喝,能长生不老。但是养殖的不行,一定要野生的。”
2007年8月,在上海开完丁玲研讨会,坐火车回北京。在包厢里聊天时,黎辛说那天是他的生日,王中忱、王增如都很意外,也很惊喜,让我赶紧去餐车订了一碗长寿面。不一会儿,服务员端来很大一碗。上车前主办会议的同济大学宣传部黄昌勇刚请我们吃过饭,我跟黎辛说,能吃多少吃多少,别撑着。他有滋有味地把一碗面吃完,不紧不慢地告诉我:“一会儿火车到了南京,咱们下车去买盐水鸭,南京的盐水鸭最有名。”我说,这趟车南京不停,停无锡。他说:“那我们就去买无锡排骨!就是有点甜,不知道你爱吃不爱吃。”他的胃口总是很好,这也是身体好的原因之一。
黎辛晚年笔耕不辍,写了大量文章,有几十万字,大都是他亲历亲闻的事情,凭记忆,再查一些资料。所以他要备一些工具书,都是成套地买。他没有亲生儿女,买书很舍得花钱。他买过整套的延安《解放日报》影印本,后来赠送给延安革命新闻纪念馆。他也经常打电话,要我帮他买书或查资料。有时见到好文章,他会复印多份,送给有关人员,甚至整本的书复印了送人。有时他会打电话给我:“有一篇××文章写得好,我给你一份。”我说,你给过我了。
他的眼睛有黄斑病变,视力一年不如一年。他告诉我:“世界上只有德国有种药能治这个病,一万块钱一针,我打过,没有什么效果。”他在路上迎面走来,如果我不打招呼,他就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我转到他身后,一下抓住他的胳膊。他回过身来,认出是我:“唔,你从哪里过来?”他的事情都是自己办理,去邮局寄信寄稿子,去银行取款,去预售处买火车票,去打印社打字复印。我担心他的安全,问他能看清马路上的红绿灯吗?“看不清楚。”那你怎么过马路?“我就跟随大流,别人走,我也走,他们停下,我也停下。”我有时帮他做点事情,他总要一再感谢。黎辛特别自觉,懂得人情世故,不愿给别人添麻烦。
他看书写字越来越困难,买了好几个放大镜。他凭感觉写字,笔画弯弯曲曲连在一起。打字社说认不出,我就帮他打字。我说,你眼睛不好,就别写了。“那我干什么?我除了写稿子没有别的事情干!”他依旧一篇一篇写,不讲究结构,不斟酌措辞,想到哪写到哪,朴实直白,有时很拉杂,有时反而更生动。他不仅写文艺界的事,后来跟博古的儿子有交往,参与编辑了一本博古的书。
他乐于参加各种会议和活动,只要邀请,他一定到会,一定发言。2014年10月在常德开丁玲学术研讨会,他已经94岁。我劝他不要去,陈明最后一次参加丁玲研讨会是90岁。他说:我比陈明的身体好,我能去,而且乘坐飞机。他在会上发完言,意犹未尽,又来找我:“你跟主持会议的说说,能不能让我再说几句,我还有话没说完。”他那时讲话有点重复、啰嗦。我说:“你要是保证在10分钟之内,我就去帮你说。”他说:“我保证不超过10分钟。”那是他最后一次在丁玲研究会上发言。黎辛有一种很强的责任感,他认为在世的老延安里面,有些事情只有他能说得清,他要把真实的历史讲给大家,留存下来。
大概是2016年,黎辛住入广安门中医院的高干病房,请了一个男护工照顾。他仍然要写,手头没有书,给我打电话的次数更多了。通常是护工把电话拨通,他开门见山说明要查的资料,然后说:“我耳朵听不清,你跟我的护工说吧。”再后来,他的记性越来越不好,问的问题越来越简单,如“刘白羽是什么时间去世的?”“穆青是什么时间去世的?”“丁玲是哪年哪月哪日去世的?”“第二外国语学院地址是哪里?”“菡子的简历”等等。我猜,他是想要写一些怀念文章。我把这些信息用手机短信回复给护工,护工是我跟黎辛联系的中介。他的主要毛病在胃,入院后只能吃粥和面条,有一次护工在电话中告诉我:“黎老体重增加了五斤。”我觉得不可思议。
黎辛还有一件最大的心事,就是他的文集。2014年前后,黎辛高兴地告诉我:“我要麻烦你个事情,河南人民出版社要给我出文集,五本,我有些稿子找不到了,你帮我找找。”
“是自费出书吗?”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有个老板给我出钱,他都包了!”
稿子找齐了,复印后寄给出版社。黎辛还想把没写完的文章加进去,加班加点,每写完一篇就交给我打字,赶出来的稿子质量明显下降,车轱辘话很多。过了一年多,他说清样寄来了,每天拿个放大镜看。后来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2017年夏天我和王增如、涂绍钧去广安门中医院探望他时,五大包黎辛文集的稿子仍然放在他的病房里。老人的脑子也有点糊涂了。
黎辛是高级干部,但没有一点官架子,从不以年岁大、资历老摆谱自居。他跟我父亲同岁,有时我帮他做了事情,半开玩笑地说:“我对我父亲都没这么好!”在我心中,他是一个可亲可敬的老人。
(作者系中国丁玲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轻工报》原总编辑,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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