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近祖考
发布时间: 2021-05-28 14:20:45 阅读 0 次
丁玲近祖考
蒋祖林
1980年秋天,我从上海来到北京工作,暂时住在母亲丁玲那里。我想,以母亲的年龄,她应该考虑写自己一生的回忆录了,可是我见她计划中的创作任务却很多。在一次谈到写回忆录这个问题时,我建议利用录音机来进行。由她按照年代先谈,我根据她之所谈提问,以补所谈之不详与遗漏。细水长流,如果每星期谈上两三小时,两三年下来,一部完整的回忆录就初步成形了。我表示我可以利用工作之余整理谈话录音,由她自己编撰成文。母亲欣然同意。那时,录音机还是稀罕货,但我们家里有一台。母亲还开心的说:“我们也来它个现代化”。可是,这样的谈话进行了两次,都只谈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被打断了,未能谈下去。以后也没有再继续这样的谈话。回想起来是十分遗憾的。倘若这个谈话能进行到底,在全部录音谈话资料的基础上加以编纂、修改、订正,那就是一部完整的回忆录。
年底,丁玲到厦门疗养。她在那里自己着手从头写回忆录。从遗稿来看,在《遥远的故事》这一章下,第一节题名为《根》。可惜的是只开了一个头,总共只写了三千多字,连《根》也没有写完。
丁玲在《根》里的记述,有些地方是不准确与有误的。她的溯本求源,也只回溯到明末清初。她写这段文字时,还没有看到《蒋氏宗谱》,后来看到了,又因没有继续写下去,故而也就没有对不准确与有误的地方加以修正。
丁玲的《根》,开头是这样写的:
安福县蒋家,是一个有钱的人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人家。在我的爷爷的时代,据说那些爷爷们,这房、那房、远房、近房,究竟有多少房、多少人,连姓蒋的人自己也分不清楚,外人就更无从知道,只知凡是安福县的大房子,一片一片的,都姓蒋。
这些人都是财主,大财主、小财主,家家都做官,这个官、那个官,皇帝封敕的金匾家家挂,节烈夫人的石牌坊处处有。对这家人的传说很多。安福县蒋家是湘西一带远近闻名的大户。
溯本求源,据说还是明末清初的时候,有一个人带着兄弟俩,不知从什么地方迁到了这里。哥哥叫蒋光清,弟弟叫蒋光业。慢慢的这兄弟俩发财了。有人说他们挖到了金子,有人说他们原来留在外省的钱很多,猜测很多,流传的神话也很多,但他们不管这些,钱财还是越来越多。有钱的人就有官做,红顶子、蓝顶予(当官的帽子上的一颗珠子,有红、有白、有蓝,按颜色分官的大小)进进出出,世代流传。蒋光清是大房,子孙多半住在乡下,蒋光业的子孙多半住在城里。蒋光清家里的官也不少,但钱财不如弟弟家,名气也稍微差点。我在外几十年,凡遇到湘西,特别是澧县、石门、桑植等地的人,常常总会问我:“你是蒋光业的几代?”自然这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现在年青人大约知道得就少了。
我是属于蒋光清大房里的,是有名的渥沙溪蒋家。渥沙溪的房子是我老爷爷名下的。后来分给了我的四爷爷和六爷爷。我所能知道的我家里的事,大约就是从我的这位老爷爷开始,以前的人,和另外的老爷爷们的事,我就根本听到的少。
安福县,即今临澧县,位于澧水下游。明朝初年,其周边地域大部分为土司夏克武、夏德忠父子辖控。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夏德忠反明失败,土司废止,改流官制,其地改为永定卫屯田区。明末清初,该地域又为土司控制。清雍正改土归流时,始设安福县。民国初年(1914年),改安福为临澧。
临澧蒋氏先祖名蒋官一。蒋官一,字南泉,以总兵官之职随明太祖朱元璋讨伐湘西一带的“南蛮”(即夏德忠等大小土司)至永定卫(今张家界市),太祖命其镇守。蒋官一于永乐二年(1404年)解甲归田,迁澧阳永定卫马鞍山屯田区,遂定居于斯,该地后划入安福县。之后,代代繁衍,遂成临澧蒋氏家族。
官一生有四子,长子、三子早逝,次子安保为明武德将军,在云南阵亡,亦无嗣,故蒋氏一脉由其四子章保承传。章保单传四代至成,成生二子,长名富,次名贵。富、贵均为明将军,贵战功显著,封定西侯。贵之子孙均在外地,后嗣无考,故临澧的《蒋氏宗谱》不再录。富生四子,名鉴、镛、铠、镇。在这以后的《宗谱》的卷次,就是根据鉴、镛、铠、镇这四大房来编录的。以下的字辈排行为:廷、崇、文、之、其、永、正、大、光、明、徵、定、保、宗、祖、谟。这四大房十几代传下来,有如一棵大树,枝上分枝、杈上分杈,枝枝杈杈,杈杈枝枝,正如丁玲所说:“究竟有多少房,多少人,连姓蒋的人自己也分不清楚”。丁玲是属于镇公四房下的,宗字辈排行。
镇公三传至文曼(殁崇祯5年),文曼生子:之显,之璠。
之显,字玉卿,之璠,字瑞卿。这兄弟俩,弟瑞卿早亡(殁顺治5年,时年25岁,其兄玉卿时年32岁)且无嗣。于是,兄玉卿从山中“拾”来一个孩子,嗣与其弟瑞卿,取名其魁,将他抚养成人。而这个“拾”来取名其魁(《宗谱》载,生于顺治元年)的孩子,传说实为李自成之子。
丁玲《根》中所说的明末清初时的俩兄弟,大概说的就是此二人,只是名字有误,说成是光业、光清了。光业、光清是他们后五代的人。丁玲文中的:“对这家人的传说很多”,这“传说”自然是指蒋家丁玲这一支是李自成的后裔这一传说,而很多的“猜测”当然也是因蒋玉卿山中“拾”侄而起。
玉卿有独子其奇;瑞卿有独“子”其魁。其奇四传至光业;其魁四传至光清。光业与光清不是如丁玲的《根》中所说是亲兄弟,而是刚刚出了五服的同宗兄弟,且光业为兄,光清为弟。光业与光清都步入仕途,从此蒋家的这两支就开始显赫起来。这是清朝中叶嘉庆年间的事。
《蒋氏宗谱》中,关于光业的记载是:光业,附贡生候补州同。敕授儒林郎,覃恩诰封奉政大夫刑部郎中,累赠通议大夫河南陕汝道、湖北荆宜施道、四川成没绵龙茂道,累赠通奉大夫河南按察使司、四川按察使司、陕西潼商兵备道,覃恩累赠荣禄大夫布政使衔、四川按察使司加二级、布政使衔陕西潼商兵备道加二级。生乾隆二十六年(1761 1年),殁道光八年(1828年)。妣李,诰封一品夫人;继妣刘,诰封一品夫人。
其实,蒋光业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官,不过是一州同,也就是知州的佐官,而且还是候补州同,并非实职。累赠这么多的大夫、头衔,主要是因为儿子、孙子当了省的按察使司按察使、布政使司布政使,并兼兵备道这样一些较大的官。布政使管一省的财赋与人事;按察使管一省的司法刑狱,并称两司,隶属于省的总督、巡抚,为正三品官。兵备道是于各省重要地方设置的整饬兵备的道员。
蒋光清这一支要稍逊色一些,《蒋氏宗谱》中,关于光清的记载是:光清,贡生,覃恩诰封中宪大夫,晋封资政大夫,生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殁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妣石,诰封恭人,晋封夫人。生子一明章,女二。
蒋光清本人并没有做官,实际乃一乡绅,之所以诰封一些大夫,也是因为子孙做官的缘故,只是与光业一支相比,官做得小一些,所以封赠也少一些和小一些。丁玲就属于这一支。
光清生独子明章。明章官只一候补同知,但家有田园万顷。
明章生子五,依次为:徵兴、徵瑞、徵嵩、徵璞、徵宣。
长子徵兴为候补州同,覃恩诰封中宪大夫,晋封通奉大夫,生道光元年(1821年),殁咸丰七年(1857年)。因无子,故嗣徵瑞长子定礼。定礼就是丁玲的祖父,徵兴则应是丁玲的曾祖父。
丁玲在她的《根》中,关于她的曾祖父是这样写的:
我老爷爷名叫蒋朝辉,是一名进士,曾任上海道道台。他在上海时曾经娶过一个上海姑娘,我的七爷爷就是这个上海老婆婆生的。因为她是妾,回安福后,先是瞒着家里另住的,后来才拜祖宗。七爷爷在家里是不被看重的。分家时,分得少。不过据说老爷爷还是悄悄给了他们不少金银财宝。
丁玲写的这位老爷爷,其实并不是她的曾祖父徵兴,而是写的叔曾祖父徵瑞,也就是她祖父的亲生父亲。而蒋朝辉这个名字,也可能是他自己取的,并且常用的。
《蒋氏宗谱》中,关于丁玲所说的这位老爷爷是这样记载的:
明章次子徵瑞,榜名锡瑞,字国珍,号辑五,瘁生,道光己酉科亚元,兵部员外郎职方司行走,湖北候补道,钦加盐运使司衔,赏加二品衔督办山东滇捐局务,诰授中宪大夫,晋封资政大夫,生道光三年(1823年) 癸未五月二十八日辰时,殁光绪六年(1880年)更辰八月十五目辰时,葬九龙庵王家河更山甲向有碑志华表。妣林,诰封恭人,晋封夫人。副批夏。生子四,定礼承长房徵兴嗣,定洛、定齐俱林出,定淮夏出。
也就是说,丁玲的这位徵瑞老爷爷(曾叔祖父)在道光二十九年考中进士之后,在兵部的职方司任员外郎。职方司是一个掌疆域、图籍的部门。司官分郎中、员外郎、主事三级。员外郎大概就是现在的副司长吧,可能比现在的副司长权力要大一点。之后,在湖北担任候补道员。清朝省下面设分巡、分守等道,多兼兵备衔,管辖府、州,其长官称道员,即道台,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高级行政长官。后来他又以二品官的官衔督办财赋方面的事务。看来这位夏氏,就是丁玲文中的上海姑娘了,因是妾,在妣之前加了一个副字,而且没有诰封。
徵瑞有四个儿子,长子定礼过继给长兄徵兴,即为丁玲的祖父。他的三个弟弟,徵嵩、徵璞、徵宣也各有一子。丁玲按他们年岁的大小,依次称他们二爷爷(定洛)、三爷爷(定祥)、四爷爷(定甲)、五爷爷(定禧)、六爷爷(定齐)、七爷爷(定淮)。对于丁玲来说,这是最近的几支了,正如她文中所说:“以尊的入和勇外的老爷爷们的事,我就根本听到的少。”丁玲的这几个爷爷,除了七爷爷外,也都做官,知府、同知一类的官,多不是实职。
关于她的祖父,母亲丁玲是这样写的:
我爷爷蒋圣书算长子,也是做官的。在云南、贵州一带穷地方。没搜刮到什么钱财,还经常从家里带钱出去花。他是死在任上的。生了三个儿子,我父亲是最小的,才七八岁。祖母带着三个儿子。当我父亲十五岁时,就分家独立门户过日子。跟着他的有祖母,还有一个他的妹妹,我的姑姑。
蒋圣书,大概是因为他有一手好书法,别人以示恭敬,这样称呼他的名字。《蒋氏宗谱》关于丁玲的祖父的记载是
定礼,榜名尊典,号秩臣,禀生,咸丰辛酉科拔贡,同治庚午科举人,四川补用知县,贵州补用道候补知府,署理贵州普安厅同知,充光绪丙子科贵州乡试内廉监试官,钦加盐运使司衔,赏戴花翎,诰授中宪大夫,晋封通奉大夫,生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甲辰五月二十一目子时,殁光绪五年(1879年)已卯十月十五日酉时,终于贵州官寓,葬车堰坪乾山巽向有碑志华表。妣史,诰封淑人。生三子,保嫠、保川、保黔,女二。
从这里可以知道,丁玲的祖父在贵州九年,起初当的都不是实职官,后来才在贵州西南部的普安地区暂任了三年的地方父母官。署理,就是暂任、代理或试充官职的意思。厅,是清代在新开发地区的一种政区建制,略低于府,其行政长官以府的同知或通判(即知府的副职)充任。
《蒋氏宗谱》中还载有丁玲的祖父定礼的一个小传,对他的一生说得更为详细一些。这个小传是丁玲堂兄的姻亲叶德权撰写的。传名《秩臣公传》,全文为:
清光绪甲午孟春,德权年甫十岁。先君子将有岳麓之游,欲携予随侍。偶检行箧,得残简数帧,予爱其书法乃劲,注视久之。先君子自后至,诏予曰,尔识此书乎?此君素不善书,夸自学之,遂臻此境,卒以髫龄入邑庠,选拔萃,尔其勉之。予志之不敢忘,盖于此时,已心识之矣。后三十年甲予,其孙鼎周为予妹婿,自海上以书来,乞文于予,为述祖德。予惟大海汪洋非蠡能测,顾以儿时景慕之殷,又粗识其梗概,于趋庭之日,谫陋之诮所不敢辞,乃濡笔而述之。公讳悸典,避清毅宗讳,更名尊典,派名定礼,号秩臣。临澧蒋氏祖明章公生予五。其二辑五公,道光己酉本省乡试第二名举人,湖北候补道,清授资政大夫,生三予,公其长也。成丰丁已伯父承先公卒,无子,公承祖命为之嗣。公少聪颖。甫四龄,父母抱置膝上,口授唐人短诗,入耳辄能了解。六岁从叔祖明琼公授章句,目数行并下,乡里有神童之目。十二岁补博士弟子员,逾四年,辛酉膺拔苹选。学使某公,号称得士湘中,名宿多出其门。公以英年为所识拔,士林艳之。清制凡拔贡均于翼年赴京朝考,时太平军起,南北交通梗塞,东南各省尽被蹂躏,公避难家居,益刻苦自励,于时事无所闻。间岁丙寅有诏补行朝考,公随季父入都,舟抵沙市,季父凶占灭顶,不果行。越明年丁卯,丁承重孙优,服阕,随资政公入湘抚刘蕴斋幕。幕中多公父执,每议大事,公参预其间,其始恂恂然不置一词,迨至发言盈庭,莫衷一是,从容数语辄足以解纷。庚午举于乡。沿例以知县分发四川,旋改官黔省。初黔省苗徭杂处,当太平军势焰方张,乘机窃发,全境骚然,莽为盗匿。至是始克肃清,然民生凋瘵,吏治腐败,已成萎靡不振之观。巡抚某公知公才,争先奏调,擢升知府,晋运司阶,督修平定黔匪纪略,光绪丙予乡试,充内帘监试官,旋署普安同知。普安环境皆“山,民俗剽悍,号称难治。公至一以清净为支,期年教化大行,民俗丕变。解组未几,遭嗣母洪太夫人之丧,哀毁成疾,凡四阅月而卒于官寓,年三十有五。远近知与不知,皆为惋惜。公性平易近人,喜愠不形于色,履险如夷。遇权势毅然无所挠,疑难事咄嗟力办,然不自矜其能。有誉其美者,辄逊辞以谢之,故人多重其才而服其量云。
古来后人给先辈写传,难免有誉美之辞,作者并且自谦地说,这是用贝壳做瓢来测海之量,以喻自己见识短浅。但从其所述,看来丁玲的祖父小时侯是一个聪敏的孩子,而从他不善于写字到练就一手好书法来看,也是一个勤奋有毅力的人。他。十二岁考取秀才,十六岁应辛酉科被选为拔贡。也可说是少年有为吧!按清朝的制度,凡拔贡均于次年赴京应朝考。可是于他来说时运不济,此时为咸丰十一年,太平军与清兵正在江苏、江西、安徽、湖北等省鏖战,南北交通梗塞,致使他未能赴京朝考。失去这次机会,对于他来说是可惜的,如若考试合格,以七岁之龄即可做到七品知县了。于是他居家更为刻苦读书。六年后,也就是同治五年,有诏补行朝考。在此两年前,清兵攻陷南京,太平天国的农民起义被清廷镇压下去。他随叔父去京,行至湖北沙市,又因叔父“凶占灭顶”的迷信思想,而不果行,最终失去了因被选拔贡去京朝考的机会。次年他入湖南巡抚刘蕴斋幕,做了三年幕宾。同治九年,他二十六岁,经过十年周折之后,再去乡试。次年春闱报罢,沿例以补用知县分发四川。但他并没有去四川。因贵州巡抚某公知其才,争先奏调,擢升他为补用道候补知府,晋运司阶。他在贵州做了九年官。起初督修平定黔匪纪略。光绪二年,还担任过贵州乡试内帘监试官。后来署普安厅司知三年,这是一个实职官。普安环境皆山,民俗剽悍,号称难治。他上任后以清净为政,仅一年,教化大行,民俗丕变。这是这个小传里对他政绩的评定,是否真的如此,无从考证。他卸任未几就遭嗣母之丧,悲哀成疾,四个月后死于贵州官寓,终年三十五岁,可说是英年早逝。小传里最后一段,对他一生为人的道德风范多有褒誉之辞。
现在看来,他督修《平定黔匪纪略》,倒是做了一件有益的事,尽管他是站在清廷的立场上来督修这部纪略的。19世纪中叶,在太平天国的影响下,贵州的贫苦百姓揭杆而起,形成了贵州各族人民的起义高潮,遍及半个省份,甚至危及省城,有的建立了地方政权与太平天国相呼应,有的与太平天国取得直接的联系。就在他后来任职的黔西南的普安地区,就有过农民的起义。石达开被逼从天京出走率军远征,在大渡河覆灭之前,也曾转战贵州境内,为北渡长江进入四川,曾四进四出贵州。《平定黔匪纪略》一书,为研究当时贵州的人民起义和石达开的后期活动,应是提供了有益的历史资料。
丁玲在她的《根》里,说他祖父“在云南贵州一带穷地方,没搜刮到多少钱财”。我总觉得她的话似稍嫌偏颇,多少有点无官不贪的味道。就拿她祖父做个地方父母官,“还经常从家里带钱出去花”来说,我揣摩他大概不是贪官。
丁玲的祖父一死,蒋氏家族中的这一个小小的分支就开始走向衰落了。他留下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丁玲的父亲是最小的儿子,才三岁,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丁玲的祖母带着他们扶灵回归到故里。丁玲在《根》中说她祖父死的时候她父亲“才七八岁”,可能记忆有误。《蒋氏宗谱》:中载,她父亲生于光绪二年,祖父殁于光绪五年,所以应是三岁。我想,可能还是《宗谱》的记载要准确一些。
当丁玲的父亲十五岁时,就分了家,独立门户过日子,跟着他的有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他的姐姐这时已经出嫁。在他十七岁时,他的母亲也不幸故世。自此,还没有学会理财的他就担负起了独撑家门和照管幼妹的责任。
母亲丁玲同我闲聊,说到她的二伯父时,说是一段小说材料。她在《根》里是这样记述她的两位伯父的:
我大伯父自幼抽大烟,好吃懒做,大伯母懦弱无能。也生有三个儿子。大哥是医生,老二、老三都是无能的公予哥儿,吃喝嫖赌。分家后很快就穷了,常在外漂流。开始还只是回家来偷点、摸点,后来就蒙面装强盗,半夜回家抢劫仓库、钱、粮、衣服。甚至连我大伯母的寿衣都抢走了。两个人的老婆到山穷水尽时,也只有悄悄当破鞋,混点饭吃,把当官人家的丑丢尽。
我二伯父蒋保仁(此处似乎有误,宗谱中为蒋保川)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性情孤傲。一连几次考举人,都因在场内肚泻,不能完篇,没有得选。疑心是一同赴考的叔伯兄弟暗害的。悲愤不过,一气出了家。他出家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到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忽然在渥沙溪一带出现了。听家里人告诉我,有一天他回到自己家里,离老屋有十几里的一个屋场,他一直走进堂屋,家里的人都下地刈稻去了。他的儿子,我的堂兄蒋伯铭已去长沙读书,他的女儿已死,二伯母腿摔坏了未好,独自一人坐在上房床上。只听见堂屋里有人念“阿弥陀佛”。二伯母在屋里问,原来是一个和尚,说是替蒋保仁捎信来的。二伯母叫人不应,只得请他进屋。和尚进屋后就坐在窗前,面朝里,脸上背光。二伯母看不清,只听他说他是在朝南海在普陀见到蒋保仁,说他身体很好,知道他要来湖南,就托他代看看家里,好让大小放心。就便也托他打听家里情况。二伯母边哭边诉,说到我父亲死了,孤儿寡妇奔娘家谋生去了,说到女儿死了,儿子去了长沙,只落得她一个人独守家门,生活艰难,又多病,现在也信佛了,只求菩萨保佑,盼望丈夫回家看望看望……。坐了一会,用人回来了,问和尚吃点什么,他说有点压荼就行。于是冲了一碗炒米粉,配了两块油炸馓子。和尚吃后才慢慢告别走了。走了不多时,一个原来在家当过管事的跑了回来,急急忙忙问看见一个和尚没有?说是刚走,他转头就跑,说要找和尚去,说这和尚就是蒋保仁。二伯母大吃一惊,仔细一想,觉得这和尚曾经用大袖子拭了两次眼泪,而炒米粉糊糊和馓子是他平日最爱吃的。结果找了两天,不见踪影。有人看见他去过祠堂,去过我祖父、祖母坟上,我父亲也葬在那里。二伯母哭了几天,比十年前他出家时还哭得厉害。他明白这是最后一次,是唯二的一次回家,他决不会再回来的了。他真的是一个和尚,是一个游方和尚,他同她已经隔绝在两个世界,除非是死后,就不可能再见面了。她更信佛爷,希望死后能再陪伴丈夫。只是,他既然已看破红尘,出了十年家,为什么还念念家庭,千里迢迢又来探视一回呢?
一九二三年我在上海的时候,我母亲来信说,我堂哥蒋伯铭(即蒋宗彝)也来上海关专学绘画了。原因是家里听到有一个人说,他到过安徽九华山,认识那个大庙里的方丈,有一天同方丈下棋,总觉得他的发音中有点安福腔,随便问他俗家姓氏。他说姓蒋,并说是安福人。这个人很莽撞,即说:“你大约就是蒋保仁吧!”方丈正色否认了,说他是本地人,是安徽的安福县的。他知失言,第二天再去访问,说方丈已出门了。自从这个消息传来,我二伯母天天吵着要去九华山,卖了两丘田,由我们家管祠堂的伯父,我的大伯母、姑母,以及她的娘家人等劝阻,才决定要蒋伯铭去安徽找他父亲。蒋伯铭拿了这钱不去九华山,却跑到上海进了刘海粟办的美术学校。他这时已经二十四五岁,娶了妻子。他不信能找到他父亲,正幻想着十里洋场的繁华。既然手中有了钱,就跑到上海来了,学了两年画,用了一千多元钱,交了一个女朋友,恋爱不成,只好回家守老屋,也可能是我二伯母去世,他无法出来,只得辍学了。
事情总是曲折的,我这个伯父出家多年,云游过中国许多地方,当过大庙的方丈(假如传言是真的)应该有道行了。可是一九三零年春天,我母亲来信告诉我,说收到一封他从海参威寄给他儿子的信。信内说他已经在峨嵋山涅磐,现在超度他儿子,要他儿子好好修行,等候好音等等。家里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我自然不信,我却非常同情他,这时他当有六十几岁了。三十多年他究竟是怎么过的?我想他应该是一个宗教徒了,一个真心诚意皈依佛教的,可他为什么两次三番对家庭依依不舍呢?那么他并不是一个佛教徒,他只不过用佛教的假象骗人,他不能不骗人,他不敢说真话。他虽然披着袈裟,心里念念尘世,那么,他该多苦啊!我很想写封信给他,我想给他一些安慰。可是因为忙,信没有写成,时过境迁,也就只得算了。
这就是丁玲的两个伯父,一个伯父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一个伯父抽鸦片,儿子当了强盗,儿媳沦落为暗娼。
如果说丁玲的这两个堂兄当强盗还只是小偷、小抢,那么丁玲的一位堂叔可就真是一个江洋大盗了。此人是丁玲的四爷爷的儿子,大约年长丁玲八、九岁。他上山当了绿林山大王,手下居然有二百来条枪。据说,他打富济贫,而且“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临澧打劫,主要活动在津市、公安、石门一带。1922—1923年的时候,驻军在当地的贺龙打算“招安"他,他也表示愿意接受收编,但是他向贺龙说,稍晚一点再编入,待他再去抢一点枪,有个三百来条枪了再编入,他是想这样就可以被委任一个大一点的官,当个营长、团长的吧。不料想就在他抢枪的过程中,被打死了。那是他太大意了,居然带了几个亲随到公安县城里的戏院去看戏,结果被发现,被大批的军警围了起来,在交火中被打死了。死的时候大约二十七、八岁。这就是命,如果不贪大一点的官,即时投了贺龙,那么他的命运也许就是另一个样子了。我小的时候,母亲就向我讲过他的事。
《蒋氏宗谱》中,关于丁玲的父亲保黔的记载:
保黔,定礼三子,榜名鹏,号毓兰,痒生,留学日本,生光绪二年(1876年)丙子三月初五日吉时,殁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戊申五月二十二日丑时,葬车堰坪祖茔旁乾山巽向。
配余,名胜眉,旧制常德女师毕业,历任桃源县立女校职员,创办常德公立育德女校,妇女俭德会评议部部长。自办平民工读女校校长,临澧县立女校校长,俭德会文艺女会会长。常德筹备地方自治会职员,武陵辛酉科拔贡,道衔,历任云南大理、普洱、楚雄等府知府,泽春公三女,生光绪四年(1878年)戊寅七月十二日寅时。
女一,冰脂,即丁零女士。
现在看到的这部《蒋氏宗谱》,是1948年续修的,当时正处于解放战争时期,丁玲是共产党员,在解放区。显然,在国统区的续修者担心受到牵连,有意将“丁玲”写成“丁零”,将冰之写成“冰脂”。在《宗谱》里,丁玲的母亲蒋胜眉(字慕唐)在她那一代妇女中,是唯一一位有自己社会活动记载的妇女。
《宗谱》里还有关于丁玲的外祖父余鹗,字泽春的一段记载。从记载来看,丁玲的外祖父余泽春和祖父蒋定礼乃武陵辛酉科(辛酉为咸丰十一年,1861年),同科拔贡,余泽春时年三十五岁。由此,合理的推测是,他被选为拔贡后,也由于清兵与太平军在中原的战争,南北交通梗塞,而未能去京朝考。在同治五年(丙寅,1866年),有诏补考,他便去京应朝考,并考试合格,自此步入仕途,时年四十一岁。在贵州知府任上,五十二岁时(1878年),得最幼之女,取名曼贞,号似梅,即丁玲的母亲。后来,丁母自己将名字改为蒋胜眉,字慕唐。
不少关于丁玲生平与家世的作品和传记,也包括丁玲自己的自述,都说丁玲的外祖父余泽春五十二岁时才考中拔贡,步人仕途。看来都错了。
关于她的父亲,丁玲在《根》、里是这样写的:
我父亲自幼是一个天分很高的孩子,十五岁时就考上了秀才。据说蒋家的秀才是不值钱的。因为有钱,安福县每年除正额以外,一定要留两名给蒋家。但我父亲好象是正式的。我见过由我母亲保存,现在还留在我手里的他在十几岁时的作文。还有老师的批点:写得好,周正。文章是八股,也都还能自圆其说。我现在读起来,自然嫌厌那种酸溜溜的空话,但一个孩子要每篇文章那样周详,起承转合,反复辨证,也还是下过几天工夫的。秀才,可能就是现在的小学毕业。现在的小学生在知识广阔的方面,可能要比一个秀才强,但对历史、语文的结构、之乎者也用的都是地方,诗、词、歌、赋都能勉强成章,好象还是当年的秀才有点功底。我父亲没有继续考举人、进士,沿着以士取仕的路走下去,不是他不想,而是满清后来也偏向洋务,废除了科举。本来象我们家,都是走的当官、收租的航道的。也有一少部分人,搞点粮食生意,那都是属于官僚垄断,要有很多的钱和做很大的官。这样我父亲只好靠收租过日子。据我母亲说,分家时可能有一百来石田,在我们家算中下等地主。后来卖来卖去,祖母去世卖一点,他自己结婚卖一点,我姑姑出嫁卖一点,当我母亲在他家做媳妇时,她以为还剩四五十担田,因为她不管事。但年年卖,等到他死后,只有十来担。我母亲为了替他还债,索性一股脑儿,除了为逐年修饰,供奉祖茔之用留了一担多点田外,都全部卖光了。
从我母亲保存下来的我父亲的遗物,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有点才气的人。十几岁时的文章,不必说了。非常使我母亲喜欢的,是两个白瓷荼缸上的刻花与题词,那是我父亲闲来无事,亲手缨刻拿来作为消遣的,在这上面留下了他的名字毓兰或浴岚。他从外边买来送给我母亲的一个椭圆形、有把手,用来反手照照后边的镜子,是琥珀的。形状极为美丽,足见选取人的趣味和欣赏能力。外祖母把她的许多金银首饰、宝贵器皿都卖了,独留下这把镜子,一方面是留做纪念,一方面也是喜欢这一件不只是日用品,而更是一个可喜的艺术品。
一本医书,对李时珍《本草纲目》应用的经验记载。我父亲从小多病,乡间请医不容易。有点小病,就自己翻书;病大了,有疑难之处,便把医生请到家里住一阵,整天无事,便同医生探讨研究,并用书来印证。久病成医,慢慢他就给家里人看病了。慢慢他就给亲戚们看病了,慢慢他又给住的较近的人看病了。后来远近都有人来找他。他是一个很松散的人,但只要有人来请,半夜三更也打轿子去给人看病。开了药方,乡间一时抓不到药,他就自己买,亲手送。后来事多了,他就在附近镇子上开了一个中药铺。卖药,熟人也可以用摺予去记帐。买的越来越少,赊帐的越来越多,这些帐既不会还,也无法要。那位管药铺的先生,看清楚了这个药铺的前途,总有一天要倒闭的,于是趁早,他把存钱和存药全部拐带走了。我父亲也不难受,也不追查,他便只好又同早先一样,在家里多备一点难买的药,以供别人之须。他的这本药书,母亲本来舍不得送人。但我大伯父的大儿子,我的堂兄蒋一卿,他是一个医生,向我母亲要求,我母亲把这本书送给他了。后来我母亲常常念及,说应该付印的,那样将更有益于人民。但时间、事物总是拖移,一直也没有拿由来,大哥一死,就算失散了。
我母亲对我父亲印象并不好,但对他的聪明还是心服的。当我父亲在世时,我母亲曾病,请医治疗,毫无效果,后来我父亲为她诊治,一付药,病就有转机了。她个人从幼就有一些非分的想法,爱读书,爱活动,但在那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她是无法施展的。因此不能寄希望于丈夫……
丁玲在她的《根》里,关于她父亲的记述就到此为止,没有写完,全文也就在此中断了。
其实,丁玲的父亲也还是有过一番抱负和理想的。在当时维新思潮的影响下,他也曾东渡日本留学,学习法律,希望为社会做些事情。为此,他戒掉了鸦片。他去日留学却遇到家族的“阻难”。家族祠堂原有规定,出外读书,祠堂有资助,却不给与他。他也曾冲破这些阻难去到日本,但是终因体弱多病,当然也刻苦不够、缺少毅力,更主要的是为“家族经济所阻”,中途辍学,而壮志未己。他一去日本,就剪去了发辫。这在满清的封建时代,又是在湘西北这样一个偏僻、封闭、守旧的地方,受到宗族中人,尤其是宗族中长辈的反对与阻难是可想而知的。他灰心之余,无奈之下,就更潜心于医学,“竟研究成了一个名医,真的手到病除,临了许多险症。”“乡间有接伊去看病,伊就留连不回,伊之脾气本好,无论什么人都合得来,若来接他的家里困难,他就轿子也不坐,只要一个人扶着,哪怕夜深和下雨也不管,随即就走”,“并且开单子还要代他们计算经济,方圆百余里人人都说他好”。这是丁玲的母亲对她丈夫的回忆。这也可说是他在仕途不通,留学不成,在乡间做的一点造福于人的事情吧!
丁玲曾回忆说:“他不以金钱为意,常布施穷人。因为他的慷慨,后来在一次因水灾而发生盗劫和一般骚扰的时期,许多人家被抢,我父亲的家里可没给碰过。
有一些书写丁玲生平或传记的作品,在说到她的父亲从日本辍学这件事上,多归因于他的“纨绔子弟的劣根性,而没有看到经济的不支才是辍学的主要原因;在平日生活上,只写了他意志消沉,无所作为,甚至不实地说他终日“宴饮游乐,散尽钱财”,而忽略了他在无可作为的环境中,也还尽可能地做了一些有益的事的事实。我以为那样的写法,是有所偏颇的。
丁玲的父亲一死,她和她母亲就成了孤儿寡母了,家也破产了。她父亲只活了三十二岁。
丁玲在她的《根》中说到她自己:
可是当我五岁,离开这家人家时,我却是一个破产了的家庭里的孤儿。随着寡母和抱在我母亲怀里吃奶的刚足一岁的小弟弟,我同这家人隔断了联系。我虽然姓蒋(后来连蒋也不姓了),同这家人实在是没有关系的。只是常常在填写干部调查表时,在出身一栏里,还填上“破产地主”。实际上我只能按我母亲的职业填上“自由职业者”。但为了中国历来的习惯,随着父亲,我总是忠实地承认我是属于地主阶级。戴着这顶帽子,为我后来戴着各种各样的帽子留下了根据。
自五岁离开后,1923年春天,丁玲十九岁时方才跟她母亲回过一次临澧,一是为她父亲扫墓,二是为她出外读书向蒋家祠堂申请资助(凡蒋家子弟出外读书都予资助(每年可资助二十担谷子,可合四十元)和向她的伯父要两百吊钱欠款(那时可折合七八十元,还要加上十四年的利息)。可是,祠堂不资助女的,而债也要不回来,赖着不还。丁玲的母亲一生气,当众把借据撕了,说:“这钱本是姓蒋,我就不要你们蒋家的钱了,看我们会不会饿死。”
丁玲的祖父这一支,是住在一个名叫黑胡冲的地方,离县城约二十华里。他们这一支,通常叫渥沙溪蒋家。黑胡冲离渥沙溪两华里,渥沙溪是一个很大的村庄。黑胡冲的房子,是丁玲的曾祖父留下的产业,宅院连宅院,宅院和宅院之间还有甬道,一大片房子,据说有三百余间。丁玲出生以后,她父亲在离黑胡冲十里路的车堰坪另盖了一所小院,二十多间房子,院子就对着祖坟,他的父母就葬在那里。他不愿同家族中的人住在一起,因为总是受欺负。搬过去住了一年,就病死了,死的时候房子还没有完全竣工。
黑胡冲的宅院,在临澧蒋氏家族中,还只能算是中等的宅院。湘西一带很多入都知道的,传说其华丽可以和《红楼梦》里的房屋相比的那所宅院,是丁玲的三叔曾祖父徵嵩家的。他曾任兵部武选司郎中、车辆司总办,并且担任过钦派东陵岁修监督、钦派惠陵工程处监督、钦派稽查工吏两部事务山东道、陕西道等掌工程的官,自然有条件把自己的宅院修得那样华丽。
上世纪80年代,已有一条公路从黑胡冲旁边通过,不过去黑胡冲,下了公路还有三四里的土路。几十年过去了,这条土路竟然没有多少变化,以前骑马,抬轿子从这儿走,此时汽车开进去也只是勉勉强强。
丁玲1982年回了次临澧,这年她七十八岁,自她五岁时离去已七十二个年头了,这当中,在她十九岁时曾随她母亲去住过几天。中共县委书记吴愈俊告诉她,黑胡冲的房屋早就没有了,但宅基还在,她父亲后来盖的那几间房子也没有了,那里已夷为农田。丁玲仍决定去黑胡冲看看。可是很不巧,那天下起雨来,土路泥泞,汽车开不进去。丁玲只好站在公路边,透过蒙蒙雨雾,遥望那块她的父母和她小时侯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望了一小会,不无遗憾的离去。
(作者系中国船舶总公司高级工程师,离休干部,丁玲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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