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2期

毛泽东何以要写《临江仙·给丁玲同志》

发布时间: 2021-05-28 14:40:05 阅读 0

                             毛泽东何以要写

                                      《临江仙·给丁玲同志》

                                       李向东  王增如 

    毛泽东1936年书赠丁玲《临江仙》词,(因毛泽东原词只有词牌,没有题目,“给丁玲同志”几个字是发表时编辑所加,所以笔者仍以《临江仙》为题)这是一个老题目了,还有新意可谈吗?

 激发重提这个老题目的诱因,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9月出版的《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这本书有几个特点,首先,它“收录了现在已经公开披露并经严谨考证的所有毛泽东诗词”,一共78首,是最多最全的版本;其次,主编吴正裕和副主编李捷、陈晋,都曾经是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研究组的主要成员,参加编撰《毛泽东年谱》,查阅过大量档案材料,因而此书是最具权威性的版本;第三,与以往版本不同的是,每首诗词后面增加了“考辨”部分,披露了许多新的资料。书中在《临江仙》一词的“考辨”里说:“此词作者留存的手迹,现在所见有五件。词中‘今日武将军’句,有三件作‘今日女将军’。其中有一件手迹,从字迹辨认,可判定用铅笔写于1973年下半年,所署写作时间为‘一九五二年’,显系笔误。值得指出的是,当时丁玲的冤案尚未平反,作者书写此词,并让为他做医护工作的吴旭君用毛笔抄清保存,说明作者此时依旧记挂着丁玲。”20183月第二次印刷时,又在这后面加了一句话:“并意味着就他个人内心而言,已经为丁玲昭雪了。”

 2016年冬和2018年春,我们两次向吴正裕先生请教了有关《临江仙》的几个问题,获益多多。这首词在毛泽东全部诗词中,是十分独特的一首,具有许多唯一性,由此入手,加以探究,对毛泽东与丁玲的关系可以有更深的了解,生发新的感悟。


 毛泽东陕北诗词创作高峰期的煞尾之作


 193510月,中央红军抵达陕北保安县吴起镇,标志着长征取得胜利。在这个喜庆胜利的10月里,毛泽东诗兴大发,写了四首诗词,分别是《七律·长征》《念奴娇·昆仑》《清平乐·六盘山》和《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前三首,尽情抒发了经过艰难跋涉、战胜千山万水的豪情壮志,和终于找到一个安身立命新家园的喜悦。《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的写作背景是红军刚抵达吴起镇,宁夏军阀的骑兵团便依照蒋介石的指令尾追而来,妄图消灭立足未稳的红军,彭德怀率领陕甘支队痛快果断将其击溃,这既是中央红军粉碎蒋介石围追堵截的最后一仗,也是到达陕北后的第一个胜仗,“除掉了袭扰陕北苏区的祸患,使红军会师和开辟新局面有了相对安全的条件与保证;因此这是具有独特的战史、军史、革命史价值的很值得歌赞的一仗”。(黄辉映《油然发自肺腑的爱将歌——〈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赏析》,《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毛泽东十分高兴,当即赋诗一首:“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为一个爱将的一个胜仗专门赋诗,这在毛泽东是仅有的一次。

 接下来,是作于19362月的《沁园春·雪》,这是毛泽东诗词中最辉煌的篇章,气势宏大,景色壮丽,评古论今,跨越千年。最辉煌的篇章,大都出自作者最成熟的创作期,但毛泽东酣畅淋漓写完陕北高原雪后初晴的壮美景色后,却戛然而止,整整十个月没有动笔,直到12月末,才写出书赠丁玲的一曲《临江仙》,所以,这首词是毛泽东1935年秋至1936年底这一诗词创作高峰期的煞尾之作;此后陕北十年,虽然有《挽戴安澜将军》(19433月)《张冠道中》(1947年)和《喜闻捷报》(1947年)三首五律,但都不是毛泽东满意的诗作,据此也可以说,《临江仙》也是他整个陕北时期诗词创作的煞尾之作。可见,这首词在毛泽东诗词序列里占有独特的位置。

 与红军长征胜利相比,与彭德怀指挥的击溃两千敌兵的胜仗相比,丁玲来保安,上前线,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彭德怀是井冈山时期的老战友、战绩赫赫的爱将,而丁玲是初次相识,仅有半月之交,但是《临江仙》的艺术水准却远远超过《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而且“其赞许之高,热情之大,在毛泽东人际关系史上也是仅见的”。(徐涛《友情·党情·国情——〈临江仙·给丁玲同志〉赏析》,《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对此作何解释?这就回到这篇文章的题目:毛泽东何以要写《临江仙》。


 丁玲何以引发毛泽东的诗兴


 丁玲193611月抵达保安。她在1980年回忆初到保安的情景说:“保安地方很小,过去是个地主的土围子,红军围了好久都打不下来,后来他们没有水吃,红军又把附近另一个围子也打下来了,保安的民团才跑掉了,跑的时候把房子都烧了,我们打进去的时候只有三家老百姓,一个房子。”“到那里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中央宣传部开了一个欢迎会,欢迎我,我在这个会上才看到毛主席。那是一个大窑洞,靠窗户这边是一个大炕,地上摆了三张桌子,坐满了人,很挤,会餐吧,有几个菜。周总理那时叫周副主席,他就坐在门槛上,因为屋子里人太多,坐满了。我记得有洛甫同志。吴亮平主持,他是中宣部的副部长。毛主席进来的时候,头发很长,刚刮过脸,披着棉大衣。我的桌子在最后一个,我不认识他。刘群先(博古的爱人)、阿金(罗迈的爱人)非常活泼,刘英没有她们两个活泼,就去拉毛主席,说毛主席刮过脸了,今天漂亮了。毛主席说是的,因为今天欢迎丁玲同志,我今天刮了脸,不过我没有理发。他进来没有好久就开会了。他没有讲话,就问了一两句,路上怎么样啊。我过去对毛主席还是知道一点,过去在湖南,人家说毛润之是个怪人,怎么怎么样了。我们在上海大学时,秋白也跟我谈过毛泽东。冯雪峰最佩服毛主席,他对我有些影响,他讲别人时评论都很低,就讲毛主席,特别讲遵义会议以后的路线。”这就是毛泽东写的“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他在宴会上头一次见到丁玲。

 丁玲大约在1111日抵达保安,1124日上前线,在保安只住了两周,只做了一件大事,牵头成立了中国文艺协会。之后,她跟毛泽东说想当红军,看打仗,毛泽东说还来得及,赶得上打胡宗南的最后一仗,丁玲就跟着队伍北上定边了。12月末,她在前线收到毛泽东用电报发给她的《临江仙》词:“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这是毛泽东唯一题赠作家的诗词,也是唯一以电文拍发到前线的诗词,毛泽东何以在这么短时间里对丁玲产生深刻印象,引发创作激情?我们以为有以下几点。

 首先,丁玲对于苏区的文化建设具有重要作用,做出特殊贡献。

 中共中央在陕北根据地安顿下来之后,沿袭在赣南根据地的政权建制,成立了苏维埃人民政府,下设财政部、土地部、教育部、外交部等部门,虽然机构设置起来,但人才匮乏,尤其缺少知识分子,缺少文化战线的领军人物,向来重视文化工作的毛泽东,求贤若渴。丁玲恰在此时到来,她是知名度极高的作家、中共党员,曾经担任上海左联党团书记,当时进入苏区先要经过审查,中央派往上海的冯雪峰和来保安汇报工作的潘汉年,此前应该向中央汇报过丁玲的情况,她是获得批准后才进入苏区,所以毛泽东在见面之前,对她就有所了解,也极希望丁玲能为苏区的文化建设做出贡献。

 丁玲到保安不久,1115日就召集座谈会,发起成立中国文艺协会,22日召开大会,宣告中国文艺协会成立,这是中共有史以来领导的第一个文艺协会组织,所以召开成立大会时,“所有的党的负责人都来了,毛主席,洛甫,博古,都来了,讲话,很隆重的”。(丁玲19831028日与陕西社科院同志谈话)毛泽东发表演讲说:“中国苏维埃成立已很久,已做了许多伟大惊人的事业,但在文艺创作方面,我们干得很少。今天这个文艺协会的成立,这是近十年来苏维埃运动的创举”。他还说:“要抗日我们首先就要停止内战。怎样才能停止内战呢?我们要文武两方面都来。要从文的方面去说服那些不愿停止内战者,从文的方面去宣传教育全国民众团结抗日。如果文的方面说服不了那些不愿停止内战者,那我们就要用武的去迫他停止内战。你们文学家也要到前线上去鼓励战士,打败那些不愿停止内战者。”(《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12月)可见毛泽东对这个协会的重视与欢喜。丁玲实现了他的一大心愿。

 保安唯一的报纸是《红色中华》,中国文艺协会每周编辑一期《红中副刊》,1130日出版的第1期,刊发了丁玲写的《刊尾随笔》,开头就写到:“战斗的时候要枪炮,要子弹,要各种各样的东西,要这些战斗的工具,用这些工具去摧毁敌人;但我们还不应忘记使用另一样武器,那帮助着冲锋侧击和包抄的一枝笔!一枝笔写下了汉奸秦桧,几百年来秦桧就一直长跪在岳庙门前,受尽古往今来游人的咒骂;《三国演义》把曹操写得很坏,直到现在戏台上曹操的脸上就涂着可怕的白色,那象征着奸诈小人的白色。所以有人说一枝笔可以生死人,我们也可说一枝笔是战斗的武器。”

 毛泽东《临江仙》词中有“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的句子。不知是丁玲受到毛泽东启示写下这段文字,还是毛泽东受到这段文字影响写下他的词句,反正二者的意思十分贴近。

 其次,丁玲的到来,引发了毛泽东对故人和往事的回忆与追念。

 丁玲曾经与杨开慧同学。1921年夏天丁玲离开长沙周南女子中学,为备考新学校,参加了一个暑期补习班,同学里有来自福湘女中的杨开慧,她已经在前一年冬天与毛泽东结婚。补习班设在船山学社,当时毛泽东就在那里创办湖南自修大学,曾有消息说他要来补习班讲课,却没有来。丁玲秋天转入岳云中学,与杨开慧、许文煊、周毓明等分在一个班。毛泽东1921928日致萧子升信里提到:“文煊、开慧、毓明三女士,前无学校可入,现在插入岳云,男女共学,亦一新生面也。”此外,那时丁玲常爱去文化书社翻阅新文学图书,买过郭沫若的诗集《女神》,毛泽东是文化书社发起人之一,并为书社起草了组织大纲。所以丁玲虽没见过毛泽东,却与他有些渊源。

 毛泽东与丁玲还有其他几个共同的熟人:蔡和森的夫人向警予是丁玲母亲的好友,丁玲从小就以她为楷模,称她“九姨”;丁玲在周南女中的语文教员陈书农,是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同学,并且同为新民学会干事;周南女中管理员陶毅,是丁玲母亲的同学,曾受丁母之托照管过丁玲,毛泽东与她同为新民学会评议员,称她为才女。这样,毛泽东同丁玲这个小11岁的老乡就有许多话可说。毛泽东喜欢聊天,刘英在回忆陕北初期时说:“毛主席这个人有个好处,很随和的,不像闻天,不会谈闲话,只谈工作,谈学习,很清高的。”(《珍贵的刘英口述》,《丁东小群》微信公众号,2018415日)毛泽东同丁玲的谈话,让他忆起十多年前的往事,自然会感到兴奋,有点“一见如故”。当时也在保安的朱正明说,丁玲到保安后,“毛主席就很重视她,丁玲也经常到毛主席那里,她当时非常兴奋愉快,整天笑嘻嘻的。”(朱正明《关于〈长征记〉和毛主席赠丁玲词的情况》,《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1期)朱正明还描述过一次毛泽东与丁玲谈话的场景:“某天晚上,毛泽东只随身带了个‘小鬼’到外交部来访丁玲,外边和街上非常的黑暗,室中只有洋蜡烛光燃漾着。毛泽东坐在她们睡的炕上同丁玲等闲谈,背靠在墙上,一只脚就跨在炕沿上,不断的吸着香烟,上天下地的乱扯,这情形就好像是一家人吃了晚饭闲谈消遣,而毛泽东就是一个家长。炕下面是可以生火的,当火生好了的时候,毛泽东竟挨近火炕门,在泥地上坐了下去,两膝就Λ形的撑在地上。”“从我个人的眼光看来,毛泽东似乎就是丁玲的父亲,而丁玲也就是他的一个喜欢的大女儿。”(朱正明《丁玲在陕北》,载《女战士丁玲》,每日译报出版社193812月)

 丁玲回忆说:“毛主席没有特别请我吃饭,我在他家里吃过几次饭,他家里菜很少,有时煎个荷包蛋,蒸一点小菜,贺子珍也不常在家里吃饭。有时我去了,他说,警卫员,再加一个菜哟。就煎个鸡蛋什么的。”丁玲成为毛泽东家里的常客,很快就熟悉了,她在前线收到毛泽东的《临江仙》后写了一封回信,“开头叫润之,是润之同志还是润之先生,我记不清楚了。后来想起来,觉得我有点狂妄了。”(丁玲1980年春谈初到陕北)从以上这些,都可以看出毛泽东与丁玲之间异乎寻常的关系。

 第三,毛泽东喜欢丁玲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乐观豪爽的性格。

 丁玲到了保安,苏区领导人很希望她能安心写作,向外界宣传苏区,但她一心要上前线,看打仗,搜集写作素材。这很符合毛泽东“文学家也要到前线上去鼓励战士,打败那些不愿停止内战者”的想法,他支持她上前线,说山城堡战斗刚刚打完,我们还要打一个仗,你还来得及,他要萧劲光给丁玲准备马匹和勤务员。

 丁玲被推举为中国文协主任的第二天,就跟着红军前方总政治部北上定边,其间约五百里,是一次艰难的行程。分给她的是匹跛马,无法骑,勤务员是个12岁的孩子,丁玲反要照顾他。此外部队不喜欢女同志,战士不欢迎女作家,以为是累赘,管理员经常忘记给她发干粮、号房子。丁玲感受到冷漠,但是她努力适应紧张的生活,跟着队伍走了八天没有掉队。她一路走,一路采访,写了《广暴纪念在定边》《到前线去》等七八篇文章,其中最重要的是《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发生于1121日的山城堡之战,是红一、红二、红四方面军会师后第一次联合作战,取得的第一个胜利,歼灭了胡宗南部队一个多旅,巩固了陕甘宁根据地。宣传胜利鼓舞士气的文章总是受欢迎的,所以丁玲这一路走下来,彭德怀、任弼时、萧克、贺龙、陈赓、王震、杨得志、黄克诚等红军将领都跟她成了朋友。毛泽东一直关注丁玲,她的表现和她的文章,都会通过军方电报送到他面前。

 毛泽东喜欢好学上进、积极进取的女性,他曾对刘英说过:“我要她(贺子珍)工作,让她学习蔡大姐、康大姐和你。女同志不能老靠男人嘛。”丁玲上前线的表现让他很是意外,他以为这个上海来的、专事写作的“文小姐”,难以一下就适应部队紧张艰苦的生活和陕北寒冷的气候,也难以一下就融入红军指战员,没有想到丁玲能够坚持下来,写出文章,还获得那么多将领的好评。一个女子在一群男人中间,一个文化人在一群习武者中间,一个习惯了都市生活的人一下要过乡村生活,一个散漫惯了的人一下要过紧张生活,一个自由职业者一下要被组织纪律管束,丁玲居然这么快就一关一关都闯过来了。北京大学贺桂梅教授以女性的敏感和深切的理解写到:“我觉得丁玲其实有一种独特的生命哲学:她从来不是封闭的,而是有很强的开放性,很愿意卷入到社会、时代里面,然后把时代经验转变成她个人的人格构成。这是一个自我认识、自我生长的过程。”“我觉得一般的人没有这样的生命能量。”(贺桂梅《人文学的想象力》,《通识联播》微信公众号,2018421日)丁玲这种性格,必定让毛泽东既意外又惊喜,他从一个领导者、一个长者、一个男性的角度,很是赞赏。

 还有一个事情。朱正明说:“约在西安事变之前,保安发生了一种传说:丁玲要同彭德怀结婚了。一个著名的女作家同一个著名的红军高级指挥员,能‘有缘千里来相会’而在战场上实行结婚,那确然是红军中的一段佳话。”但是西安事变突起,“结婚的传说便被这激动的历史事件压了下去”。丁玲到延安后,朱正明问起此事,她说:“我曾经打回来一个电报,你大概已经先看见了。电报是给毛泽东的,中间说到我个人对彭德怀极钦佩,因为他确然在处处地方都显出是一个最好的布尔什维克,于是外间就流传我同彭德怀结婚的消息。其实我钦佩彭德怀不一定就是同他结婚,正好似我也非常钦佩毛泽东,不能就说我同毛主席要结婚了。”(朱正明《丁玲在陕北》。就在毛泽东写《临江仙》的那个12月里,丁玲写了《速写彭德怀》,并画了一幅肖像画,短文不足八百字,却活画出彭德怀的外表、个性,和战士们对他的由衷热爱。)

 仔细品味这段记述可以看出,第一,丁玲在前线跟毛泽东保有联系,渠道既有书信也有电报,丁玲会把她的观察和感受写给毛泽东;第二,丁玲认为“外间流传我同彭德怀结婚的消息”,起因是她给毛泽东的电报中说到对彭德怀的钦佩与好感,这说明传言与毛泽东有关,甚至可能就是从他而出。那时红军的主要敌手是胡宗南,彭德怀是打击胡宗南的总指挥,他与毛泽东之间几乎每天都有电文往来,女作家爱上红军将领,这样的爱情观毛泽东一定是赞赏的,也是希望的,而丁玲最终没有选择彭德怀,是因为不愿嫁个大官做依靠,这都会增加毛泽东对丁玲的好感。

 丁玲热爱红军献身革命,在她身上作家与战士、文与武、柔情与豪气这反差巨大的两个方面兼而显现,这应该是激发毛泽东写作《临江仙》最主要的缘由。

 《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说,作者留存的五件《临江仙》手迹,其中有三件末句作“今日女将军”。吴正裕告诉我们,毛泽东1973年的最后一次书写,也是“今日女将军”。由此可以认为,毛泽东首肯的版本,应该是“今日女将军”,他更看重的不是那个“武”字,而是那个“女”字,只是由于他写给丁玲的那一幅是“今日武将军”,那个版本最早公开发表,成为了权威版本。

 第四,毛泽东在西安事变和平解决的欣喜中,写下这首《临江仙》。

 这首词,上半阙写的是丁玲在保安,下半阙写的是丁玲上前线,里面有一句,实际说到了西安事变:“阵图开向陇山东”。

 目前的文献资料只说这首词写于193612月,没有具体日期。丁玲19802月一次谈话说:“我是在庆阳前线收到毛主席送给我的那首词,电报打到前线,是聂荣臻给我的,他当做喜事告诉我,让我给他回个电报,我不敢用电报,就写了一封信。”丁玲是哪天到庆阳呢?

 中共中央立足陕北之后,蒋介石剿灭红军主要依靠嫡系胡宗南部队,国共交锋的主战场在陕甘宁三省交界处,丁玲跟随彭德怀任弼时的前敌指挥部就驻在那里。但是1212日西安事变爆发,之后形势发生变化,南京政府下令讨伐张学良、杨虎城,由陕西潼关和甘肃天水分东、西两路进逼西安。应张学良、杨虎城要求,彭德怀率红军主力1220日由定边南下,26日到达甘肃东部的庆阳,即毛泽东词中的“陇山东”,以驰援策应张、杨。所以,《临江仙》应该写于26日之后。

 再从毛泽东一方来看。西安事变发生后,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制定应对策略上,每天要起草数份电文,1219日一天发出十余份电报,无暇顾及其它。24日蒋介石表示同意停止“剿共”、联共抗日等条件,26日回到南京,西安事变和平解决。1227日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作关于西安事变的报告,并作结论。在那之后,他才有时间也有心情,写下这首《临江仙》。其中“阵图开向陇山东”一句,就是写的红军为策应张、杨而进行的部队转移,仔细揣摩,这一句里透露出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毛泽东舒畅喜悦的心情。

 如此也就容易解释这样一个问题:毛泽东为何不等丁玲回到后方直接把新词写给她,而是打破常规,以电报形式发到前线?因为“阵图开向陇山东”这一句不仅写给丁玲,也是写给大部队的,是对红军部队听从指挥、快速调动、为和平解决西安事变做出贡献的一种嘉奖。


 毛泽东喜欢“既苍凉又优美”的诗词


 19371月,毛泽东随中央机关进驻延安城。不久丁玲陪同史沫特莱也到了延安。1937年上半年,是丁玲与毛泽东私人关系最好、来往最密切的时期。

 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国共两党初步达成合作抗日共识,抗日战争尚未全面打响,国内的政治军事斗争相对和缓,毛泽东有了较多的读书与思考时间,每周两个上午去抗大讲授唯物论和辩证法,一直讲了三个多月,并让警卫员通知丁玲去听。在露天广场上,他总结十年内战经验,常常引用《红楼梦》的故事做例子,深入浅出,通俗生动,丁玲听得十分入迷。

 丁玲经常去毛泽东的窑洞里谈话聊天,主要话题常常是古代文学。丁玲后来回忆:“他给我的印象是比较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我很钦佩他的旧学渊博。他常常带着非常欣赏的情趣谈李白,谈李商隐,谈韩愈,谈宋诗,谈小说则是《红楼梦》。”当时延安知识分子很少,文化底蕴深厚的毛泽东难求知音,史沫特莱就感觉他有“一种精神上的卓尔不群”,“他的精神内向,使他落落寡合”,(史沫特莱《中国的战歌》,作家出版社,19869月)这样,丁玲便成为一个理想的谈话对手,但她“常常感到自己的旧文学底子太薄,不足为他谈话的对手,因此多半是我听,他讲,我以能作为他的听众而感到高兴”。(《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丁玲全集》第10卷)

 从丁玲这些文字里,可以窥见那一时期毛泽东的文艺欣赏品味,这或许是展现那时毛泽东这一精神侧面的仅有文字。

 红军在长达一年多的长征中,面临着国民党军队围追堵截和严酷的自然环境两大险境,身处领导岗位的毛泽东,每天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冲出险境,开辟胜利之路,主导他情感世界的,是坚定的信心和乐观主义精神。偶尔,面对战斗场面和自然情景,他也会生发出悲壮苍凉甚或儿女情长,但他决不会浸润其中,只能一闪即过,匆匆斩断。

 现在不同了,有了相对安定的政治局面,有了稳定规律的生活环境,还有一个必不可缺的谈话对手,她热情乐观、聪明敏感、开朗健谈,有一些古典文学的根底,在1937年上半年那个短暂时期,丁玲是毛泽东最欢迎的谈话对象之一,是他在古典文学、诗词写作、回忆故旧等话题上无可替代的唯一交谈者。他们延续着保安的忆旧,并深入到较高的文化层次,这些谈话激发起毛泽东性情中冷疏已久的文人气质一面。他可以畅快地谈一谈十分喜欢的唐代“三李”,随口吟诵他们的作品,在诗兴大发的同时,他自己的一些旧作也在脑海中跳出来,他一边吟诵着一边就用漂亮的行书誊写出来,有几首就给了丁玲。自然,丁玲会向他要一幅《临江仙》。

 丁玲是最早留存毛泽东诗词手迹的人,她懂得那些诗词的价值,更懂得毛泽东的价值。毛泽东渊博的学识和高超的见解让她深深折服,从那时产生的崇拜景仰之情贯穿一生。抗战爆发后,丁玲为防失落,把毛泽东的诗词手迹寄给重庆的胡风代为保管。丁玲1939611日致胡风信:“另外相片及毛字是我的,暂时放在你处吧。”胡风同年73日日记:“得丁玲寄来一包稿子,田间底诗和雪苇底论文,M氏手写的旧诗词。”又在《胡风回忆录》中写到:“我深感这责任之重大,就赶快将它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上面写上‘毛笔’两字放在我装重要稿件的小皮箱里,这样,可以随时拎着小箱子去躲警报。”

 丁玲留存的毛泽东诗词手迹,除了《临江仙》,笔者还见到过另外几件的复印件,有作于1919年的《归国谣·今宵月》,作于1923年的《贺新郎·别友》,作于1925年的《沁园春·长沙》,作于1927年的《菩萨蛮·黄鹤楼》,作于1935年的《念奴娇·昆仑》和《清平乐·六盘山》,作于1936年的《沁园春·雪》。丁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里说:“他把《娄山关》那首词抄给我时,还问我印象怎么样?我虽觉写得雄伟有力,却一下说不清,只说‘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是一幅多么好的图画呵!”但笔者没有见过《娄山关》的复印件。

 这些应该是现存毛泽东书写时间最早的诗词手迹,因其更多保留了原初痕迹,因而弥足珍贵,《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在“考辨”版本校勘时,多处用了这些手迹的资料。其中《归国谣·今宵月》一首,是目前所见唯一的一件,而且是毛泽东最早的词作,经过专家辨认,才确定为毛泽东所作,第一次把它收入毛泽东诗词集。

 毛泽东送给丁玲的这些手迹有几个特点:它们全部是词,没有近体诗,全部情景交融、意境深远,没有一首描述战斗场面,没有他自称“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一年在马背上哼成的”、“文采不佳”的六首词,甚至也没有被称为“在毛泽东的全部七律中,这一首应占其魁”的《七律·长征》。(丁正梁《挑战者之歌——〈七律·长征〉赏析》,《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毛泽东在1965721日致陈毅信中说:“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如同你会写自由诗一样,我则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又在195781日读了范仲淹的《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和《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两首词后写给江青的信中说:“词有婉约、豪放两派,各有兴会,应当兼读。……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婉约派中有许多意境苍凉而又优美的词。范仲淹的上两首,介于婉约与豪放两派之间,可算中间派吧;但基本上仍属婉约,既苍凉又优美,使人不厌读。”笔者以为,他抄写给丁玲的那几首旧作,也大都属于“介于婉约与豪放两派之间”,“但基本上仍属婉约,既苍凉又优美,使人不厌读”者,那是他的审美选择,所以清晰保存在他的记忆中。


 八十岁的毛泽东用铅笔抄写《临江仙》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撰的《毛泽东年谱(1949——1976)》中,1973年的最后一条是:“本年冬,嘱护士长吴旭君把自己的全部诗词用毛笔誊抄了一遍,并亲自校改。”陈晋在《文人毛泽东》(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2月)中写到:“1973年的冬天,就在毛泽东写最后一首诗《读〈封建论〉呈郭老》几个月之后,毛泽东让护士长吴旭君拿出一个卷宗,里面是他一生的全部诗作。他让吴旭君用毛笔全都抄写了一遍,然后,亲自一一核对,对其中的一些诗又再作了修改。他想为后人留下一套诗词定稿。”

 那一年,毛泽东整整八十岁,健康状况每日愈下,82日会见美籍华人医生李振翩时说:“我这个人不行了,腿也不行了,气管也不行了,眼睛也不行了,耳朵还可以。两个月前我还能看书,两个月以来就困难了,比如对你们吧,大致看得清楚,细部我就看不清了。”此前617日,周恩来曾约眼科医生谈毛泽东眼疾治疗问题。

 717日,毛泽东会见美籍华人物理学家杨振宁时,杨说,我读了主席的《长征》诗,“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特别是“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我很想去看看。毛泽东说:那是长征快完时写的,讲了一个片面,讲不困难的一面,其实里边有很多斗争,跟蒋委员长斗争,跟内部斗争。有些注释不大对头。如《诗经》,两千多年以前的诗,后来做注释,时代已经变了,意义已不一样。我看,过百把年以后,对我们这些都不懂了。85日毛泽东同江青谈话,谈到中国历史上儒法斗争的情况,接着念了新写的《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一诗,要江青当场手记,这是毛泽东最后的一首诗。笔者以为,就是这几次谈话,让毛泽东产生了要吴旭君誊抄全部诗词并亲自校改的想法。毛泽东很看重他的诗词,把它们作为精神遗产的一部分,要留下最后确定的版本。据黄玉杰在《毛泽东〈五律·喜闻捷报〉考释析疑》中说,毛泽东非常珍重自己的诗词手稿,多少年就放在枕头边上,1966年春河北邢台地震时波及丰泽园,毛泽东迅速走到屋外,却又转身进屋,取出了装手稿的牛皮纸袋。吴旭君问他为何只取诗词不取其他书,毛说只有这才是自己的,其它都是人家的。他把自己的选集也看作公文,是大家的智慧和财富。(《陕西教育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

 吴正裕告诉我们:那时毛主席患白内障,视力受到影响,笔力也不济,这首《临江仙》是用铅笔写的,一个很粗的铅笔,字迹歪歪扭扭,还看得清楚,但有点变形,让吴旭君用毛笔抄写,第一遍抄的不满意,又抄了第二遍。

 《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的责任编辑王一珂,很希望收入毛泽东1973年用粗铅笔写的《临江仙》,但该书体例是每首诗词只收一篇手迹,主编认为1973年这一幅笔迹不够好,故而舍弃。但是书中收录了毛泽东1973年冬天用铅笔书写的《七律·吊罗荣桓同志》,并在该诗“考辨”中说:“此诗的手迹不仅笔力不济,字形也大变,基本上已看不出是毛的书法了。查阅1973年尤其该年下半年毛留下的其他手迹,同此诗的手迹是相同的”,因为这是该诗留下的唯一手迹,所以只好收录。这一幅与《临江仙》是同一时期书写,都使用铅笔,书写水平应该大体相近。

 笔者初次听到毛泽东1973年还写了《临江仙》,十分惊讶,那正是“文革”期间,丁玲不但右派帽子未摘,而且关在秦城监狱里。公开发表的毛泽东著作里,最后一次提及丁玲是1958年的“再批判”,他痛斥丁玲“向蒋介石出卖了无产阶级和共产党”,“隐瞒起来,骗得了党的信任”。为何15年之后,又提笔书写赞扬丁玲的《临江仙》呢?

 毛泽东题赠友人的诗词很少,不算写给妻子杨开慧的《虞美人·枕上》《贺新郎·别友》,抛去唱和之作(《和柳亚子》《和郭沫若》 《和周世钊》)和赠答之作(《答李淑一》《答友人》),收入《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里的,只有《送纵宇一郎东行》《给彭德怀同志》和《临江仙》三首。《送纵宇一郎东行》是毛泽东1918年赠送罗章龙的,仅见于罗章龙的回忆,未有毛泽东的手迹。193510月所作《给彭德怀同志》,据吴正裕介绍,后来主席不承认是他写的,也找不到原迹,所以《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没有收入该诗的手迹,“考辨”中说,“这首诗最早传抄发表在194781日《战友报》(冀鲁豫军区政治部主办)。后来又刊载在《解放军文艺》19574月号,是在一封读者来信中提供的。”在198112月出版的《彭德怀自述》中也有记载。

 毛泽东为战友所作,还有一首《七律·吊罗荣桓同志》, 《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中说,这首诗写于罗荣桓逝世的196312月,但是此后十年未见毛泽东的手迹,直到1973年冬要吴旭君抄写时,才用铅笔写出,并多处修改。“考辨”中引用了胡乔木1986年主持编辑《毛主席诗词选》时的一段话:“作者的诗常自书写或重写多次,此诗则为特例。”

 这样,毛泽东“重写多次”的赠送友人的诗词,就只剩下一首《临江仙》,留存的五件手迹写于1937年至1973年间,时间跨度长达36年。虽然因为受赠者被打为右派,该词不宜公开发表,但作者始终牢记在心,并且要长久保存在他遗存的诗稿档案中。

 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让吴旭君抄写诗词,是拿给她一个装有旧作的卷宗,吊罗荣桓那一首因为卷宗中没有,所以他要重新书写,而《临江仙》却存有多幅手迹,他在视力和笔力不佳的情况下,依然重写了一幅,这只能说明这首词在他心目中非同寻常的位置。

 考察毛泽东在1973年书写《临江仙》,笔者以为,他有三种心态。

 第一,毛泽东还是把丁玲看做有过密切友谊的老朋友,虽然有错误,但基本评价是正面的,这首词应该看做毛泽东对丁玲最后的态度与评价。

 毛泽东是政治家,是党和国家的领袖,在他心中,党和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毛泽东又是具有丰厚学养的文化人,感情敏锐丰富,当政治家与文化人这两个身份发生矛盾时,他必然服从于前者。这是解读毛泽东与丁玲关系的钥匙。

 全国解放前后,毛泽东与丁玲虽然交往不多,但依然保持着良好关系。丁玲194968日从沈阳抵达北平,筹备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三四天后她就上香山去看毛泽东,“谈了些不重要的问题,也无特殊之事,他又在劝我读书,可是我实在不想进学校了。”(1949611日致陈明信)她没有重要公务,却能轻而易举进入双清别墅闲谈,完全是老朋友身份。

 1951年春天,丁玲到中宣部文艺处任处长,同在中宣部工作的江青曾到多福巷拜访丁玲,气氛亲切友好。那年夏季,一个星期天,毛泽东到颐和园划船,听说丁玲正住在云松巢写作,就沿着高高的石阶路拾级而上,跟她小坐一会儿,聊几句天。

 转折点出现在1955年。那年夏天,中国作家协会连续召开党组扩大会,揭发批判以丁玲为首的“反党小集团”,930日给中共中央写了会议报告,提出要对丁玲1933年至1936年被捕那段历史“重新加以审查,并作出结论”。随后,中宣部负责人1124日给中央写信称:丁与国民党中统的关系值得研究;丁向国民党自首是可以肯定的;丁离开南京是否国民党有意放走并给她任务值得怀疑。毛泽东圈阅了这封信。笔者以为,“丁向国民党自首是可以肯定的”,这一定论激怒了毛泽东,他不能容忍背叛革命的行为,自此开始扭转对丁玲的看法。

 在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中,丁玲遭到猛烈批判,《人民日报》87日头版头条大字标题是:“攻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毛泽东从9月末到10月中,三次在讲话中严厉提到丁玲:“丁玲这样的人,是一个大作家、党员。现在很好,可以把她赶出去了,赶出去更好办,文学艺术会更发展。”(1957929日会见捷克斯洛伐克国民议会代表团时谈话。转引自陈晋《文人毛泽东》)“共产党里头出了高岗,你们民主党派一个高岗都没有呀?我就不信。现在共产党又出了丁玲、冯雪峰、江丰这么一些人,你们民主党派不是也出了吗?”(19571013日主持召开最高国务会议第13次会议讲话。《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比如丁玲,就不能当人民代表了。”(转引自朱正《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

 接着,毛泽东在19581月为《文艺报》修改的编者按语中又写到:“丁玲在南京写过自首书,向蒋介石出卖了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她隐瞒起来,骗得了党的信任,她当了延安《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的主编”。这段话表明,毛泽东不仅气愤丁玲背叛革命,而且气愤她“骗得了党的信任”,也即骗得了毛泽东的信任,她当了《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主编,这即便不是毛泽东提名,也是他批准的,“为人谋而不忠”,他深恶痛绝。

 丁玲1955年蒙冤后,她19331936年被捕期间的表现再次受到怀疑。本来中央组织部1940年对这段历史进行过审查,作出了“丁玲同志仍然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的结论,但是中央宣传部1956年又作出丁玲“在敌人面前犯有政治上的错误”、有“变节性的行为”的结论。1984年,中央组织部再次对丁玲的历史进行了全面审查,认为:“丁玲同志在被捕期间,敌人曾对他进行威胁、利诱、欺骗,企图利用她的名望为其做事,但她拒绝给敌人做事、写文章和抛头露面,没有做危害党组织和同志安全的事。”重申“事实说明,丁玲同志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中组部《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经中央书记处批复,转发全国,以消除歪曲丁玲历史的恶劣影响。

 但是毛泽东也不会把丁玲抛掷脑后,他会关注丁玲的去向、丁玲的表现,从1958年到文革之前,最大的可能是从周扬那里听到消息,另外,安排丁玲去北大荒并努力要帮她摘去右派帽子的王震,或许也会在毛泽东面前为丁玲说几句好话。毛泽东会知道丁玲主动要求去了北大荒,养鸡、当文化教员、获得扫盲红旗、摘掉右派帽子的迫切愿望以及身体情况,丁玲这股打倒了还要爬起来、到艰苦地方去锻炼改造的劲头会让他满意。《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的主编认为,毛泽东1973年书写《临江仙》,这“说明作者此时依旧记挂着丁玲,并意味着就他个人内心而言,已经为丁玲昭雪了”。笔者认同“作者此时依旧记挂着丁玲”,但不认同“就他个人内心而言,已经为丁玲昭雪了”。19755月丁玲出狱时,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办公室给她做的结论说:“丁玲是叛徒,其问题性质属敌我矛盾,遵照毛主席‘调研从严,处理从宽’和‘给出路’的政策,保留其公民权,养起来,每月发给八十元生活费。”为《丁玲传》作序的清华大学解志熙教授认为:“其实,当年把丁玲打成‘反党集团’,这里的‘反党’并非‘反对共产党’之谓,而是‘不服从党的领导、不遵守党的纪律’的意思,所以丁玲被打倒之后,下去接受改造,仍然被组织视为可以改造的‘同志’,毛泽东应该也是这么看丁玲的,并且毛泽东很可能不知道丁玲在文革中坐监狱的遭遇,他晚年回忆到这首词和丁玲,当然仍视丁玲为同志,对这位艰苦备尝的小老乡是有原谅和怀念之情的。”

 第二,那时,文革已经七年,林彪事件也过去两年,从年初起,毛泽东陆续接到一些老同志或希望解放出来参加工作、或希望回京治病的来信,产生念旧之情,开始陆续解放老干部,二月指示为贺龙平反,并承认“我有缺点,听一面之词”,三月同意恢复邓小平党的组织生活和国务院副总理职务。五月的中央工作会议,根据毛泽东的意见,宣布解放谭震林、王稼祥等一批老干部。八月,十大召开,邓小平、王稼祥、谭震林等当选中央委员。12月毛泽东接见参加军委会议成员,同朱德、徐向前、聂荣臻等亲切握手问候,并说:“现在井冈山的没有几个人了。”由旧情念及旧事,毛泽东会想起保安。

 毛泽东19367月进驻保安,次年1月离开,住了半年,其间只有一首《临江仙》。诗词都是因时而发,因兴而发,所谓时,指当时的形势、局势,诗人身处的环境,所谓兴,指诗人的感受、心情。毛泽东吟诵抄写《临江仙》,带有对保安的回忆,对殚精竭虑处理西安事变那一重要事件的回忆,他或许还会忆起洞中开宴会的情景,忆起与丁玲的谈话,以及涉及到的杨开慧、陶毅、陈书农等人。人到老年容易怀旧,毛泽东1975年读王粲的《登楼赋》时曾说: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朋侣,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记,到老年就更容易回忆、怀念这些。(胡为雄《情意洞幽赋寥廓——〈七律·答友人〉赏析》,《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抄写《临江仙》,就是晚年毛泽东的一种回忆和怀念吧?

此外,这首词是毛泽东以“临江仙”作为词牌的唯一一首,是他的得意之作,“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开首这情景交融的两句,很有点范仲淹“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味道,“既苍凉又优美,使人不厌读”,很符合他的审美标准,毛泽东出于对旧作的自我欣赏,因而多次书写,如同把玩心爱的藏物。


 丁玲对毛泽东始终如一的敬爱之情


 再来看丁玲一方。

 丁玲一向心高气傲,但在她心目中,毛泽东始终是最响亮的名字。她曾经近距离接触过不少中共领导人和文化界著名人物,谁也比不了毛泽东,他的领导艺术、谈吐、才华、诗词、书法,更有他给予丁玲的关心鼓励、在关键节点上伸出来的无可替代的援助之手,丁玲始终深怀景仰和感激之情。出于这种感情,她把得到毛泽东的赞许和肯定,作为前进的方向、奋斗的目标。

 19461947年冬天她在河北农村写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腰痛很厉害,夜晚要热水袋敷腰才能入睡,白天把腰贴在炉壁上烫着才能写作,但是她说:“我从来没有以此为苦。因为那时我总是想着毛主席,想着这本书是为他写的,我不愿辜负他对我的希望和鼓励。那时我总想着有一天我要把这本书呈献给毛主席看的。……我那时每每腰痛得支持不住,而还伏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像火线上的战士,喊着他的名字冲锋前进那样,就是为着报答他老人家,为着书中所写的那些人而坚持下去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重印前言》,《丁玲全集》第9卷)

 1958年她坚决要求跟随陈明去北大荒,动机中也包含这个因素。1960年冬天在北京,好友甘露问她:五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到北大荒去参加体力劳动?丁玲说:毛主席不是说我缺少基层锻炼吗,我就认了,那我就下去,到基层锻炼去,到工农群众中去,比在北京关在屋子里好得多。

 她19486月在西柏坡意外遇见毛泽东,毛泽东说了许多鼓励她的话,其中着重说到:“历史是几十年来看的,不是几年来看的,要几十年才能看出一个人是发展,是停止,是倒退,是好,是坏。”这话反复说了三次。丁玲明白毛泽东的用意:有过失不怕,改正了就好,看一个人不是看一时一地,要看几十年的长远发展。她就是要用在北大荒的表现证明自己,改变在毛泽东心中的形象。

 所以,当1976年毛泽东逝世后,她在写给亲属的信里说:“我曾经希望有一天因为我改造得较好,能博得主席对我的原谅。主席会说我过去尽管愚蠢,现在总算改过来了,……我好像就是为主席的一句话而努力。我总希望我能像一个败家子而能回到主席面前。我总希望能在主席生前了结我这唯一的心愿,主席逝世了。我永远听不到他对我的宽恕了!我不能不责备我自己,不能不深自痛苦。感到这无可挽回的遗憾!”(1976109日致蒋祖剑信)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丁玲政治翻身回到北京文坛。198312月,她在纪念毛泽东诞辰90周年座谈会上发言说:“我一直认为,毛主席是一位了不起的伟人,在延安,他比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得高些,看得远些。”她还说过:“毛主席对我怎么样,不管,但我对他是一往情深的。”

 如果丁玲生前,能够知道毛泽东在1973年还写了一遍《临江仙》,她该多么欣慰啊!


       (王增如系《作家文摘》报原副社长、编审,中国丁玲研究会名誉副会长;李向东系原《轻工报》总编辑、高级编辑,中国丁玲研究会常务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