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的心愿 ——关于《在严寒的日子里》
发布时间: 2021-05-28 15:15:42 阅读 0 次
未了的心愿
——关于《在严寒的日子里》
王增如
1984年3月30日下午,我陪丁玲到北京语言学院给外国留学生讲课。提问阶段,学生们递上来一些纸条,最后一个问题是:很想了解你现在的写作情况和今后的写作计划。丁玲回答:我要写三本书,第一本就是写完长篇《在严寒的日子里》,“这本书写不好,死不瞑目啊!”另外两本是南京回忆录《魍魉世界》和北大荒回忆录《风雪人间》。
1946至1947年,丁玲在创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过程中,听到国民党部队进攻温泉屯,刚刚翻身的农民成立了护地队,保卫自己的胜利果实,但最后失败了,有几个丁玲熟悉的土改积极分子也牺牲了,丁玲当时就想,“沦陷后桑干河一带护地队斗争的材料,是很生动的材料”,因此在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常常便想留些伏笔”,打算要写一部关于护地队的小说。1948年4月18日,丁玲在获鹿县宋村参加土改即将结束,给蒋祖林写信说:土改“恐怕还要半个月才得完。完了以后想到联大去住,因为又要写文章,写文章就得找个地方住,住在联大还比较适宜。要把去年的那个长篇小说修改一下,又打算写个新的长篇小说。这几年我东奔西走,常常下乡,生活较苦,心也不闲,但对于创作兴趣更浓,一生能写点,觉得才不惭愧呢。”这部“新的长篇小说”,就是后来的《在严寒的日子里》。但是很快她就参加解放区妇女代表团,出国参加世界民主妇女第二次代表大会,未能立刻动笔。
从那时算起,到1986年丁玲逝世,写完《在严寒的日子里》这个心愿,伴随她40年。她只写出12万字,始终未能完成全书。
一、1950年代去涿鹿县搜集创作素材
1952年末,丁玲去旅大治疗腰疼病,并一点一点辞去担负的领导职务,想要回到文学创作的路上来,这时,她已经获得了斯大林文艺奖金,她想要再写一部好作品,左思右想,最后选定的题目,就是描写桑干河一带护地队斗争的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这一方面是她已经积累储备了一些素材,另方面,护地队牺牲的队员,都是丁玲在温泉屯参加土改时认识的,一直揪扯着她的心。
为了进一步搜集素材,1954年的5月和10月,丁玲两次来到涿鹿县,县委书记王纯是她1946年在温泉屯参加土改时就认识的老熟人,他亲自出面,热情接待,介绍情况。根据丁玲的日记,那年10月,她带着秘书张凤珠,去涿鹿县的上葫芦和下葫芦村采访,因为天冷烧煤,丁玲说话又多,嗓子让煤烟呛得嘶哑,说不出话,王纯安排丁玲住到他岳父家中,让家人细心照料,又请来老中医诊治,丁玲服了汤药,病情很快好转。丁玲找了当年参加土改的周心龙、张顺屯等人谈话,了解详情,以后又去了怀来、张家口、宣化等地访问。
二、断断续续写了二十四年
《在严寒的日子里》的写作,始于1954年的夏季,地点是安徽黄山。
时任安徽省文联副主席的陈登科,在中央文学研究所时是丁玲的学生,他邀请他的老师来黄山避暑,写作。1954年7月15日上午,丁玲住在黄山脚下的紫云别墅,开始写《在严寒的日子里》。第一天就写了3000字,很顺畅。那年夏天黄山的雨水又多又大,丁玲在烦人的哗哗雨声中,以平均每天两三千字的速度创作,一共写出开头的五万字。9月,丁玲回京参加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10月,她带着秘书到张家口、怀来、宣化、涿鹿等地采访,为小说进一步搜集素材。
第二个集中写作时间段,是1955年的3月,地点是无锡的太湖之滨。
3月24日,丁玲和陈明在太湖鼋头渚一座独幢小楼万方楼里安顿下来,开始写作。万方楼原来是王昆仑父亲王心如先生的别墅,现在划归江苏省疗养院。
丁玲先修改在黄山写的稿子,她的计划是,“希望到夏天能搞出十五万字来”。丁玲那一段心情很好。5月10日陈明给蒋祖慧写信说:“这些日子天气好极了,可能是这里最舒服的日子。我们五点多六点起床,七点早饭,饭后工作到十一时,你妈常常叫饿。中饭后午睡一小时,又看书工作。我们过得很理想。”丁玲喜欢上无锡,甚至想买个房子,在这里安心把小说写完。
但是中间不断有杂事干扰,朋友来访,邵荃麟还把他们召到上海看胡风的材料,丁玲的思路也不是很畅,写作进度较慢,去年夏天在黄山,一个多月写了五万字,而这一次在无锡两个多月,只写了三万字,加上修改前面的五万字,一共完成八万字。
6月中旬,中国作协通知丁玲回京,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人大会议开完,中国作协就召开党组扩大会,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丁玲的厄运从此开始,她的小说也无法正常写下去了。
1956年夏天,丁玲提出申诉,中央宣传部成立小组,对“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案进行复查,经过大量调查取证,认为这个结论完全站不住脚。作为纠正错误的一种表示,《人民文学》10月号上,发表了丁玲《在严寒的日子里》的前八章,约4万多字。这是这部小说第一次公之于众。故事的发生地,在桑干河流域的“果园村”。故事开始,土改刚刚结束,农民刚刚分得胜利果实,国民党军队卷土重来,大举进攻解放区,涿鹿县三区区委书记江山青,在转移途中遇见地主的儿子赵康,赵康本来参加了八路军,此时却开小差,投奔了土匪王老五,他枪杀了江山青,回村召集几户地主密谋反攻倒算。面临敌军压境的严峻局势,村支书李腊月等三人悄悄出村去找区委,寻求指导和帮助……
小说发表后,丁玲收到很多读者来信,包括一些作家朋友,他们为丁玲重新“露面”高兴,也期待丁玲能尽快完成这部长篇。第二年,上海筹办大型文学期刊《收获》,靳以给丁玲写信说:“你的长篇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一部分,不知全部何日可以写完?我们很希望你的长篇全部在《收获》发表,请你无论如何满足广大读者的要求”。
但是,在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中,丁玲又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开除党籍,撤销行政职务,只保留一个中国作协理事的名分。1958年6月,她主动要求到北大荒去,陈明已经被发配到那里去劳动改造,在王震的帮助下,丁玲出发了,她随身携带的行李里,带着“《在严寒的日子里》未完成手稿一卷,河北省涿鹿县地图一张”。她还想在参加劳动的同时,也完成她的创作心愿。
丁玲在北大荒的汤原农场和宝泉岭农场一共生活了12年,她的右派帽子一直没有摘,所以开始的几年,没有写作条件。1964年12月,经农垦部部长王震关照,她和陈明被安排到规模较大、条件较好的宝泉岭农场,丁玲未安排具体工作,可以进行写作了。但她还是想做工作,主动提出做家属工作,想搜集素材,写北大荒的现代化大农业和北大荒人。1966年3月,宝泉岭农场工会主席通知她:停止家属工作,停止夜校教课,可以专门从事写作,丁玲终于堂堂正正拿起笔,写她想写的文章,这其中就有《在严寒的日子里》。实际上,《在严寒的日子里》这些年她经常在脑子里构思,“几次自己审查过,推敲过,设想过”,断断续续写了几万字。然而,下半年“文革”开始,丁玲又成为专政对象,不仅被剥夺了写作权利,而且失去了人身自由,她写的那几万字稿子,也在群众运动中全部失落了。
1970年代在山西嶂头村结束这本书的写作。
1975年5月,丁玲和陈明在北京秦城监狱关押了五年之后,先后释放,被安置在山西长治市老顶山公社嶂头村。
丁玲又有了写作的自由。7月,她在写给儿子蒋祖林的信里,就提到重写《在严寒的日子里》:“你们知道我曾有过一个长篇小说的计划,这部书,后来由于没有写作条件,只好搁置在那里,没有写下去,但在农场时,也几次自己审查过,推敲过,设想过,这几年在北京,我更仔细思索,有些地方我要修改,有些地方须要从头设计,另打基础。有些地方我要保留,要发展…………我自己反复思索,认为我可以完成这本著作。我也估计了许多困难的条件,但从各方面估量,还是觉得有把握的。我一定要精心的把它写出来,二十年脱离了书中的人物,书中的环境等,但这二十年我不是白过的,我有另外许多收获,可以弥补我的一些不足。”“我要把它写出来,一不为名誉、地位,二不为自己翻身,也不是一本书主义,不打算出版。如果能作为后人的参考资料也就行了。何况是可以给你们浏览的。”她对写作《在严寒的日子里》很有信心:“总之,我认为我还有精力,生活条件也可以,没有做工作,脑子里没有别事打扰,拼一点老命,留下一点东西。”她最初的计划是写一百万字。
但是拿起笔来丁玲才发现,创作远非那么容易,因为身体状况不好。她1974年在秦城监狱时就闹过腰椎和颈椎增生的毛病,住过两次医院,来到嶂头村,腰椎病、颈椎病依然时时发作,且有所发展,1977年初春又查出糖尿病,血糖比正常值多两倍,尿糖是两到三个加号。
为了抓紧时间创作,丁玲和陈明简化生活,把三顿饭改为两顿,由每天擦澡改为三天一次,又改为每星期一次,甚至两星期一次。洗衣服也是两个星期一次。丁玲说:“我们这样挤时间,就是因为我还要、还要,一定要把我的作品写出来。这是我们的最中心的一环!”
丁玲先是修改《人民文学》上那前八章,接着往下写,至1976年4月,又“完成五章,自己还满意”。1977年1月,蒋祖林来嶂头村探望母亲,他说那时丁玲六点多起床,上午工作,下午读书看报,晚上九点多睡觉,《在严寒的日子里》已经写了七八万字。
丁玲在北大荒的12年和北京秦城监狱的5年里,脑子里始终没有放下书中的人物,“做了许多‘提纯复壮’的工作,这些人很自然地成长、成熟、变高、变大、变活,变得自然,变得有血、有肉”。她现在很注意“怎样把党写好,怎样把党的路线写好”。这样,丁玲就要把以李腊月为首的正面人物写得完美高大些,把人物的阶级属性和阶级阵营的对垒描述得更分明些,甚至为几个人物改了名字:区委书记江山青改为梁山青,地主的两个儿子赵厚、赵康,改为赵富、赵贵。
1977年8月,他们从借居的老乡家搬出,迁入一所独立的有一个小院子的新居,居住条件好多了,丁玲说:“我最满意的就是清静。很少有人来打搅我。”可是长篇的写作进度并未加快,她常常感觉疲乏,头痛,看书看报时间稍长就心烦意乱,上午在大树下的躺椅上睡觉,昏昏沉沉一睡就是半天。文章写了十二万字,“自己还满意,打算再苦干三年,写出一本五六十万字的书来。”字数比最初计划的一百万字,减少了一半。
1978年4月,丁玲在写给胡耀邦的申诉信中也提到这部小说:“至今写成十二万字。全书预计40万字左右,力争后三年完成初稿。”这比“五六十万字”的计划,又退了一步。
自1976年3月动笔,至1978年3月停笔,丁玲在修改前八章的基础上,一共完成24章,计12万字,历时两年。这24章仅仅介绍了主要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区委书记梁山青,刚一出场就被敌人击中,生死未卜,护地队与敌人的正面交锋尚未展开,丁玲说她手头上积累的一些“很生动的”材料还没用上,这12万字仅是一个铺垫,一个开场,生活气息浓厚,但有时叙述交代过多,有时人物大段的说理或大段的心理活动过多,使得情节进展缓慢,略显沉闷。
丁玲1980年2月同叶孝慎等人谈话时说:“《在严寒的日子里》后面的部分还要更加困难,更坏的人还没有出场,王老五还没有回来,还乡团还没有正式回来。斗争还要更困难。我就写那一个冬天,严寒的日子嘛,到第二年春天就完了。那时还没有胜利,因为胜利要靠大部队来,我不会写打仗。”
丁玲1979年回到北京后,一直念念不忘这部小说,却基本未再动笔。实际上到1978年3月,她已经完成了《在严寒的日子里》的全部劳动,此后在嶂头村,她的精力就转向为自己的清白进行申辩,和作为拿给读者见面礼的《杜晚香》了。
三、寄希望于桑干河畔的农家小院
我于1982年5月到丁玲身边工作,她安排给我的一项工作就是找房子,她是想要找一处安静的住所,写完《在严寒的日子里》。因为在家里,每天来人太多,电话太多,邀请参加的会议活动太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她无法静下心来写作。
我先陪她到什刹海后海大翔凤胡同3号,那是1955年秋天,为了安顿从江西老家来到北京的陈明父母,从马烽手里买的一处小院,院子不大,有北房五六间,厢房两三间,里面住了好几户人家,都是“文革”期间挤占住进来的。院子里的人用警惕的目光望着我们,当我说明是房主来看房时,他们的态度并不友好。房子很破旧,外墙皮脱落处露出里面的麻灰。丁玲觉得想要回房子,先要清理住户,继而还要大修,都是很麻烦的事情,既要找关系,又要出力气,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决心放弃了。
那年6月,我和她的女婿周良鹏一起去颐和园看房子,那里有两处可供选择,一处是谐趣园旁边的招待所,每个床位3元5角,我们需要三个房间,按8个床位算,每天28元,就餐可在知春亭职工食堂,每人每天另交1元5角管理费。另一处是万寿山佛香阁东侧有几处空房,如写秋轩、园朗斋,每平方米5角,三间大约近40平米,每天要20元,不需交管理费,但吃饭需自行解决。丁玲当时的工资是340多元,陈明230多元,加起来不足600元,还抵不上颐和园一个月的房租。我们回来向丁玲汇报,她倒挺感兴趣,问我:咱们住到颐和园,夜里我要得病了,让你出去找人,你害怕不害怕?我说不怕,在北大荒经常走夜路,有时还有狼呢。丁玲听了哈哈大笑。
听说周立波在香山的小院要卖,丁玲带我去看。这个小院在植物园西南侧,在通往香山的路边,院子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十几间屋子,周边没有住户,很幽静。没有自来水,院里有一口不大的井,没有轳辘,需要手工从井里往上提水。开价11万元。丁玲没有买。
1984年,又有朋友告诉丁玲,中央党校的教授楼很好,是独栋别墅,在那里写作很幽静。丁玲写信向王震求助,想住到那里去写小说。当时王震兼任中央党校校长,很支持。很快中央党校就有了回音,刚好有一栋腾出来的空房,约我们去看。房子在中央党校东侧,是一处二层小楼,木地板。负责同志对我说,这个房子不能租,只能借用,因为还有几位教授没有住房,等着分配房子。丁玲听我汇报后,说,那咱们可不能占人家的宿舍。
丁玲也和外地朋友商量,想在京外找一处写作地方。她想到桑干河畔的老朋友王纯。丁玲1979年回到北京不久,王纯就到友谊宾馆来看望她和陈明,那时他已调到蔚县当了县长,蔚县在涿鹿县的西南,也属桑干河流域。
1984年,丁玲便和王纯联系,想找个小院写作,王纯十分欢迎,此时他已退居二线,当了顾问。王纯7月4日写信说:“我把您们的意思告诉我们的新书记后,他们非常高兴,非常欢迎。”并介绍说,蔚县这里夏季气候宜人,一般是26到29度,夜晚是14到20度。有一所闲房就在我的前院,条件挺好。离县城十几里有个万亩水面的水库,风景很好,“反正我看比你们在北京那高楼上搞创作是好得多”。并且告诉丁玲,来时不要走南口,因为从延庆到怀来有一段在修路,走门口沟、三家店,大约五个小时就到了,还写了详细的行车路线。8月27日,王纯领着蔚县新任县委书记黄绍雄来看望丁玲,说给她找了一个清凉安静的小院,随时欢迎丁玲入住。
丁玲高兴地做着出行的筹划,但因糖尿病、肾病都很严重,必须住院治疗,再加上当时《中国》杂志的筹备工作正在紧张进行当中,也难以成行。一直到11月,确定了《中国》创刊招待会的日期,丁玲才忙里偷闲,抢在会议召开的前四天,由陈明、王中忱陪同前往河北蔚县。11月24日至26日,他们连来带去一共三天,在蔚县只有一天,上午到王纯家小坐,看了前院的住房北屋4间,下午去看了万亩大水库。第三天便急着返回北京,要赶写她在创刊招待会上的发言稿。1985年,蔚县领导又在县城边上给丁玲修建了一个小院,但是她一天也没来过。
1985年,丁玲陷入办《中国》的许多难题中,编制、经费、办公地点,甚至杂志用纸都找到她头上,根本无法写作。她的病也越来越重,几次住院。8月5日,王纯来信,询问丁玲何时去蔚县,他说:“小院的西红柿已成熟两层,第一层已分给司机等人吃了,想第二层该主人自己享用了。菜椒正好吃,草菊花在开,它们都等待着丁、陈老受用观赏。总之,等得有点心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心情。”
丁玲何尝不着急,却身不由已。看到王纯的信,她又燃起希望,向医生提出出院的要求。医生让她做出院前的检查,结果情况很不好,根本无法出院。丁玲只好让我给王纯复信,说明情况。我告诉王纯:“丁玲同志本来打算八月九日出院,稍事休息即去蔚县。可是最近检查肾功能,主要指标仍然大大超过正常值,医生不准出院。现在丁老虽然服药,但腿、脚依然浮肿,精神不振。年内去蔚县恐怕没有可能。为此,丁玲同志感到十分遗憾。你们为她费心操劳忙碌了很长时间,丁玲同志甚为不安。她说,如果明年精神好转,一定去你们那里。”
丁玲始终未能去蔚县写作。
1986年2月13 日下午5时半,丁玲已处弥留之际,躺在协和医院的ICU重症监护病房,护理人员将她唤醒,想喂她吃饭,她推开饭碗,对我和七姑说:“我不行了,三本书写不完了……”
3月4日,丁玲辞世。《在严寒的日子里》,成为丁玲未了的心愿。
(作者系《作家文摘》原副主编、编审)